慕小溪
家庭聚會時,我們家仿佛成了女兒國。我爸和兩個姑姑生的都是女兒,我和表姐表妹生的又都是千金。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現在這么多女人湊一塊,可比十臺大戲還熱鬧。
一次,有人提議在家庭里的女同胞中選美,看看哪個最漂亮。在這些大美女、小美女、不大不小的美女中,卻由祖母這位老美女拔得頭籌。并不是大家取悅祖母,她的確是我們當中最耀眼的一個。那時的祖母滿頭銀發,膚色白皙,面色平和,穿著大紅的毛衣,氣質雍容華貴,堪稱驚艷。走在街上,回頭率超高,都說這老太太真好看。
祖母聽說她獲得家庭選美冠軍,開心得合不攏嘴。露出的一口白牙中,其中一顆門牙因年輕時嗑瓜子太多,中間缺了一小角。但這絲毫不影響祖母的美。我看得有點晃神,身旁的女兒也說:“等我長大了,也要和太外婆一樣好看?!?/p>
我見過祖母年輕時的照片,說實話,并不覺得那時的她有多漂亮。反而到了七十歲以后,她越發耐看。
祖母高中畢業,那個年代的女高中生,大約比現在的大學生還稀罕。因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她由叔嬸養大。如果家里條件好,她也許就考上了大學。高中畢業后祖母回家務農,到了婚嫁年齡,她找對象的首要條件,就是要有文化,有共同語言。于是,祖母嫁給了祖父。祖父是個孤兒,靠獎學金和國家減免學費才一路讀完了大學。
那時的祖父,只是單位一個科員。祖母在鄉下,祖父在城里上班,一周才能回家一趟。
祖父家那幾間破舊的老屋,盡管每年都修修補補,到了陰雨季節還是漏水,地上要放幾個臉盆接。祖母最大的愿望,就是蓋一座新房子。三個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花銷更加多了起來。祖母住新房子的愿望,直到結婚十年后才實現。
小屋雖舊,卻很溫馨。祖母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屋內也一塵不染。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春天養的是桃花,夏秋插的是月季,冬天放一個白菜疙瘩,也能開出嬌艷的黃花。一年四季,家里生機盎然。
祖母在地里忙著春種秋收,三個孩子便到處瘋玩。一天下來,泥猴兒一般,衣服早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夏天,祖母會在太陽下曬幾桶水,晚上,用曬溫的水把幾個泥猴兒樣的孩子洗干凈,換上干凈的衣服。冬天,便燒一大鍋水,倒在大盆里,讓幾個孩子泡澡。而祖父所穿的衣服,每次洗好曬干后,祖母都會用茶缸裝了開水當做熨斗,把衣服燙得平平整整。
村里有人說祖母窮講究,祖母卻說,窮日子窮過,富日子富過,但人總不能缺了精氣神,打扮得干凈利索,自己有信心,別人看了也舒服。
后來,祖父單位分了兩間小房子,祖母帶著我父親和兩個姑姑進了城。祖母去了一家企業,先干倉庫保管,后來做統計,最后因她有高中學歷,又寫得一手好字,成了單位的會計。
祖父因為有學歷有能力,成了單位的一把手,祖母還是照常過日子。祖父當了局長沒見她有多驚喜,可父親和姑姑的每一次進步,祖母都頗為自得。
祖母三十八歲時查出了糖尿病。從此,她不敢吃含糖量高的食物,開啟了“管住嘴,邁開腿”的生涯。
記憶中,祖母每每把飯菜擺上桌后,都會讓我們先吃,她要先打胰島素。小時候的我很好奇,湊過去,看她把針尖扎到肚皮上。怕打針的我往往會捂住雙眼,不敢看。等她把針拿開,我才問她:“奶奶,你疼嗎?要是覺得疼你就哭吧?!彼πΓ骸傲晳T了,不疼。”我對著她的肚子輕輕吹氣,每次我打針后喊疼,祖母就會在我的針眼上吹一吹,說這樣就不疼了。祖母撫著我的頭發,兩眼彎成了月亮。
從小到大,我沒見祖母發過脾氣。她說話和風細雨,不緊不慢,即使是對我母親。
我母親生我時,外婆剛去世幾個月,我母親得了輕微的產后抑郁,有些想不開,奶水也不好,所以我從小便由祖母帶著。晚上我母親去祖母家接我時,祖母總要找幾個話題,拉著我母親聊一會兒。我母親終于從陰霾中走出來,卻又向另一個極端發展。說話開始夾槍帶棒,經常把人氣得跳腳,有時對祖母也是如此。我小小年紀,都覺得我母親對祖母有些過份,但祖母從不反擊,只是微微笑著。
我不解地問:“奶奶,你為什么對媽媽那么好?”祖母眼里霧蒙蒙的:“我知道沒媽的苦,你媽媽沒了媽媽,我得把她當親女兒,好好待她??!你也要理解你媽媽,好不好?”我重重點頭,和祖母勾了勾小指頭:“好,一言為定!”
度過那段艱難的日子之后,我母親涅槃重生,漸漸豁達開朗。祖母對她的包容、理解和愛護,讓她充滿了感激。母親從此對祖母孝敬有加,成了眾人羨慕的一對婆媳。
祖母退休后閑不住,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子,開了家文具店,一開就是許多年。這家小店,是我們表姐妹三人的根據地。從我們蹣跚學步時起,祖母便帶著我們看店。等上學后,這里就成了我們的小飯桌。
祖母是個美食家,做飯好吃,營養又豐富。她會在西紅柿雞蛋湯里加上大蝦、金針菇,再點綴上切得細碎的韭菜,看上去像幅畫,吃起來味道絕佳。冬天時,祖母會扔一塊大骨頭在鍋里,在火爐上煮上半天,湯變得又濃又白,加上鹽,撒上香菜末,一下就勾出我們肚子里的小饞蟲。我們爭著洗手,爭著端碗拿筷子,飯菜上桌后,祖母一聲“開動”,滿屋便只有吃飯的聲音。
孩子們湊在一起搶著吃格外香,我們都大口吃菜,大口扒飯,時不時噎得打嗝兒。祖母說:“慢點吃慢點吃,鍋里還有?!彼蝗挥檬种笍椧幌卤砻玫念~頭:“女孩子喝湯不要那么大聲,沒半點文靜樣兒!”然后嚴肅地問我:“你今天上午是不是犯了什么錯誤?”我停止了咀嚼,回想上午做過哪些混賬事兒。兩分鐘后,祖母露出得逞的笑容:“嚇一下真管用,不打嗝啦!”
祖母因糖尿病,很多東西都不能吃。她唯一放任自己的,是吃獅子頭。大約隔上兩周,祖母就會做一次獅子頭。豬瘦肉加上馬蹄或山藥剁碎加調料,團成小圓球狀,不用油炸,上籠屜清蒸后,下到滾開的清湯中,配上綠油油的小油菜,賞心悅目又好吃。祖母一次只吃兩個,余下的都被我們三個大胃王包圓了,吃得湯都不剩一滴。
飯后午休時間,祖母會為我們讀童話或世界名著,我們稍大些時,便由我們輪流讀給她聽。有時顧客多了,祖母也會讓我們幫著拿貨算賬。得益于祖母對我們的影響,我們表姐妹幾個學習成績都很好。祖母的文具店,在最小的表妹上了高中住校后,像是完成了使命,關張大吉。
祖母雖然每天待在家里,但她閑不住,買了一只牧羊犬,養得油光水滑。她的生活像鬧鐘般規律,早上散步,上午侍弄院子里的花和蔬菜,下午看報、剪報、聽音頻,晚上遛狗,回來坐沙發上看電視的同時,敲打著胳膊腿兒,用手指梳理著頭發、揉肚子、泡腳。
祖母把她和祖父的飯食搭配得很好,她不止一次說過:“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把自己身體調養得好好的,不給你們添麻煩?!?/p>
祖母今年八十一歲了,除了因眼睛有點看不清做過一次白內障手術外,身體狀態極好。她皮膚干干凈凈,耳不聾,牙不缺,腿腳利落,走路帶風。更加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祖母的滿頭銀發,竟轉成了灰白,又有了些許黑發。
有一句話叫“歲月從不敗美人”,說美人不會被時間打敗。但我的美人祖母,卻是由歲月慢慢雕琢而成。因為有祖母這個老美女的緣故,我們家的女人都不懼怕衰老,要是擁有像祖母這樣的老年,得多令人向往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