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一
學校還沒放假,我就想動身了。過去我不這么排斥成都,一直都覺得成都好。自從海子來過成都,我就覺得成都不對頭了。具體有什么不對頭,我也說不出來。我身體里有個飛轉的螺旋槳,讓我一刻也不想再待在成都。海子來成都我不在,跟什么人見過面、跟什么人吵過架我也是后來聽說的。他到過光華村,在水電校一間單身宿舍喝過茶,也是后來聽說的。他臥軌的那年夏天,我坐在頭年他坐過的沙發上,端著頭年他端過的茶缸,第一次生出成都不好的感覺。
學生放了,老師還沒放,老師還有一周的政治學習。每學期期末都有“政治學習”,過去只是三天,說是“政治學習”,其實就是總結、聚餐、跳舞——學生離校了,老師也該放松放松。現在不同了,從兩年前那個暑假開始,就真的學政治、講政治了,分片把幾個學校的老師吆在一起,取締好幾年的高音喇叭又掛起來了,會場上甚至有了火藥味。老師們都覺得莫名其妙,但都不敢說,都陰到心里……兩年了,我又感覺淡而無味了。我去找校長請假,校長說今年的政治學習還是不準請假,要請假得到宣傳部去請,教育局都沒權力批。我說我身體里有個螺旋槳,已經飛轉起來,停不下了,同不同意我都得走。校長聳聳肩,做了個請便的手勢。我知道校長是在推諉,也不去揭穿,這個腦殼上沒幾根毛的老右派也不容易,當年就因為寫了“白天\用美麗的彩衣\黑夜\用暗綠的磷火\誘惑人類”這樣詩句便倒了大半輩子的霉,好不容易撐到平反當上校長,再遇上這樣的風浪自然怕擔責。
我買了第二天一早去平武的車票。我這叫霸王硬上弓,或者先斬后奏。我一個同學在平武,他在木佐藏區教書,當年屬于發配,現在適應了,如魚得水,和當地藏民打得火熱,正在搜集資料寫白馬人。我很想去看看白馬人,他們頭上插雞毛的樣子是不是很原始、很可愛,也很想去看看同學在時斷時續的來信中為我描述的火溪。“老雷,那是怎樣的一條溪啊?你萬萬想不到,它來自雪山卻不是清澈的,也不是碧綠或碧藍的,而是紅色的,像血流成的河……”我這個文屁眼兒沖天的同學來信說,“不過只是看上去像血,捧在手板兒里或者舀進木盆子還是清澈的。”每每讀到這樣的描述,我想看火溪的沖動都要勝過看白馬人。白馬人再神奇也是一個部族、一支人,模樣、穿戴、語言以及很多風俗習慣,都可以借助于和它相似的民族去想象,而火溪就不好想象了,因為我壓根兒沒這方面的常識和印象。
二
一路上我沒去想白馬人,也沒去想火溪。一路上我都在想我這個文屁眼兒沖天的同學——他長得不好看,小眼睛、招風耳,但也不難看,皮膚白皙,走路說話有一點女。有點女但并無同志愛好,反倒特別愛追女孩子。比他大的女孩也追,少婦也追。就是因為追女孩子,他才被發配邊關的,而非人們傳說的那樣——參加什么絕食。平武真是邊關。現在不是過去是,唐宋的時候是,元朝的時候更是,明朝的時候還是……平武隔一匹雪山就是松潘,就是南坪。有好幾個朝代,松潘和南坪都屬于氐人國、屬于吐谷渾、屬于吐蕃。有點女的人都有文藝天賦,還在學校里,我這個同學就開始發詩了。他寫詩、寫散文,喜歡讀泰戈爾,特別崇拜顧城。
過了青白江,客車顛簸得很厲害,我的這位同學也在我腦殼里晃得厲害。連續晴上幾天,成都會有輕度霧霾,但青白江沒有,羅江沒有,窗外的桉樹飛快地倒退,灑在桉樹上的斑駁的陽光也倒退,像一簇簇花團。川西壩子的麥收季節已過,但看得見田埂上四處散落的麥秸稈以及麥秸稈刺眼的反光。有一陣子,我記不起我那同學的模樣了。他在我腦殼里抖碎了,我一時拼湊不起。還好,碎是碎了,但碎片都在我腦殼里,沒有遺落,包括碎片滲出的體液,等車停了,會重新拼湊出他的樣子。
說他文屁眼沖天,自然是夸張了,但他的文才確實是好,全班沒人比得上,全系、全校也沒人比得上。期末考試,作文滿分三十五分,老師給他打四十分。剛從北師大畢業的女老師崇拜他,總是帶他到教師舞池去跳舞。在學校里,他享受的待遇沒有第二個人享受得到。他無所謂,一點不顯擺,臉上從來都是一副無辜的表情。有一次,他和女老師一邊跳舞一邊聊天,聊到了政治,女老師說:“我可是黨員!”“我妹兒也是黨員。”他說。女老師又說:“跟我聊這些,你就不怕我告你?”“你不會,你是學外國文學的。”他說。女老師聽了嘻嘻笑。他在宿舍講起這件事沒有絲毫的優越感,反倒有幾分靦腆。有人問他:“為什么學外國文學的就不會檢舉?”“學外國文學的思想開化。”他說。其實,這只是舞場里的一丁點私密對白,他沒有說,他和那位年輕的外國文學老師還有更為隱秘的接觸,就在他們簡短對白的同時。畢業好幾年,有一次在成都,他喝了酒才對我講起。就在他們簡短對白的同時,年輕的外國文學老師將他拉了過來。舞曲還在進行,舞步沒有停止,他和外國文學老師從此結束了君子式的舞距,開始有了身體的摩擦。“這算不算是政治改變身體?”講完他對外國文學老師胸脯的感覺,沉默良久,又突然問了一句。我怎么回答?我又不是他的舞伴兒!我只能想象,那種在慢舞中聊政治的沖動,多少有點調情的意味兒。事實上,他也不是非要我回答,他用接下來的鼾聲回答了自己。
一出成都,我就看見拉木頭的卡車,一輛接一輛,從綿陽方向過來,清一色的松木,冒閃閃的,老遠都能聞到松香。我問鄰座這些木頭都是從哪里拉出來的,他只說是山里,也不知道具體的地方。平武,肯定是平武。我心想。德陽沒有原始森林,江油和廣元也沒有,只有平武有原始森林。
車過綿陽,在一個叫青義的場鎮上,我們遇見了一起慘烈的車禍,肇事車輛正是一輛拉木頭的東風牌卡車。我們到達事故現場時,死人還擺在街上,血流得一攤一攤,卡車沖進了鋪面,木頭滾了一地——已經有人拿了鐵鍬在起樹皮。“估計是晚上扯了馬馬,在打瞌睡,我看到從橋上過來,直戳戳地就沖到街上去了。”我聽見車窗外有人大聲說,“死了兩個人,一個是賣葵瓜子的黃婆婆,一個是賣針頭麻線的樊大爺。”
從江油進山,一路碰見的還是拉木頭的車,嚴重超載,冒閃閃的木頭不是絆到了電線就是掛到了樹枝,常常引起堵車。山路逼仄,拉木頭的車把路都占完了,特別是在彎道上,木頭傾斜得厲害,嚇得客車經常停在邊溝里等它過。endprint
“每天都有這么多拉木頭的車?”我站起來問司機。“現在少多了,前兩年還要多,有時遇到塌方什么的,路都走不通!”司機沒聽見我問話,前排一個帶川中口音的人回答了我。“這么多車拉,得砍多少木頭?”我問他。“有的是木頭砍,過去只有我們伐木廠砍,現在鄉鄉辦林場,鄉鄉修林區路,鄉鄉都在砍。”他說得稀松,“平武是木頭財政,不砍木頭,當官的哪里找錢用?”我沒有再問他什么。他是個干蝦兒,分頭長臉,脖子細細的像根水管,包著一搭皮,他的川中口音里加了很多山地口音,聽起來有些硶牙。“我就是伐木廠的,砍了一輩子木頭,要砍不成了!”歇了片刻,干蝦兒又說。“咋砍不成了?你要退休了?”我問他。“退休還有幾年,我還沒到五十呢。”他轉過身,掏出一包煙,抖出一支遞我,“伐木廠垮桿兒,砍不成了。”他停了停又說:“我也靠實不想砍了,十七歲就上來砍樹,人都砍老了,也沒砍出個名堂。”
車子在一個叫南壩的地方小憩,他下車去買蕎涼粉,我也下車活動活動。他說他女兒最愛吃南壩的蕎涼粉了,每次過路都要買兩碗帶回去。他告訴我,他是蓬溪人,和他一路上來砍木頭的家都安在原籍,只有他安在平武。準確地說還不是平武,是火溪一個叫木佐的地方,小地名叫薅溪。“你女兒多大了?”我給他發了支KENT,點燃。“今年十八了,屬虎的。”他說。聽他說十八,我突然就感覺不自在了,腦殼里浮現出一個十八歲少女的身影和面龐——我就是這樣敏感,一種符號化的敏感。他沒有注意到我的敏感,又說:“我女兒長得很瓜俊,你要見了就曉得了。”他這么一說,我感覺更不自在了。
涪江彎彎曲曲,公路也跟著彎彎曲曲。南壩進去,河谷變得更為狹窄,有三四十里,幾乎就是一線天。江水碧藍,浪花潔白,河道都還是古河道,大洪水的痕跡很明顯,我從河岸線里一眼便看出了力學的美和亙古的時間——都掩映在茂密的灌木叢。一個叫黑水的地方古意甚濃,一股黑水由河對岸旁出,吊腳樓修在公路邊的巖壁上,擺攤的人、下棋的人和端著飯碗站在門前看天的人都像是古代的。而我更感興趣的是“白草”——黑水進去二十里地一個鄉鎮的地名。“白草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是這里真長有一種白草,還是另有含義,又只好問伐木工人。“我也不曉得。”他說,“不過,我見過有一種白草,我們叫狼尾巴草,不曉得跟它有莫得關系。”他瞇著眼沒有睡著。我想一個地名的由來沒有這么簡單,特別是這些少數民族聚居過的地方。“你信不信,我還放過筏子?”客車停在路邊,我們下車去方便,伐木工人跟我說。我看著他,讓他繼續說。“這一路的河道我熟得很,哪里有個漩塘哪里有個灘,哪里有股軟水哪里有股回水,我都一清二楚。”他邊說邊抖著手中物,拉上拉鏈。我不經意看到了他的那物,短粗粗黑黢黢的。我思維的跳躍性也太大了,一下把它跟他十八歲的漂亮女兒聯想到一起。“你還放過筏子?你不是砍木頭的嗎?”我問他。“正式工都要輪換的,砍幾年木頭過后,都要撬幾年筏子。”他發給我一支煙,“我還寧肯撬筏子,雖說危險性大一點,但掙的錢要多得多。”
他跟我擺了很多砍木頭、放筏子的事。他嘴會說,擺得繪聲繪色,又不像編的。我也愿意問——問砍木頭的見聞,問放筏子的見聞,以及一些個中遭遇。其實,這些都不是我想問的,我心里一直想問的是他的女兒——在念書沒有?在念高中還是大學?成績咋樣?十八歲了,有啥愛好沒有?性子咋樣?聽我同學講,平武的女子會唱歌,她會唱嗎?
三
事有湊巧,這個伐木工人認得我那同學。“你說小米老師?熟得很熟得很,你咋不早說呢?我們家小溪就是他教畢業的。”他提著兩坨蕎涼粉站在客車旁邊,等著拿車棚上的行李,“他從初二接手的,把一個潎火藥班帶成了好班,要不是他,小溪連職高都考不上!”我沒跟他客氣,上到車棚幫他拿下行李。
火溪不通客車,伐木廠的班車也停開了。我問他怎么走,他說他一般都是搭白馬人拉木頭的車,不過,他今天不走,要去學校看女兒。我問他白馬人拉木頭的車在哪里搭,他說在紀念碑,但今天沒有了,一般過了中午就沒有了。他又說,就是有也不一定讓搭,給錢倒是可以,但他們獅子大張口要得多,你不得給。“那一般他們要多少錢?”我去小賣部買了萬寶路,追上伐木工人問。“小米老師該來接你!你事先沒跟他說好?”他等到我,看著我拆煙,說道,“這樣吧,今晚在城里住了,明天一早,我帶你進火溪!”“火溪是不是像血,水是紅的?”我問他。他說:“我先去看女兒,晚上一起吃飯,到時候我慢慢跟你講!”
我在城里轉悠了一圈。很小一座城,一泡尿可以從西門撒到東門。西門上的人炒辣子東門上的人咳嗽——這是后來聽我同學說的。就一條主街,八十年代已經拓寬過了,但還是窄,街兩旁瓦屋樓房參半,很符合時代的特點。可以想象,再早一些,一色的瓦屋,三合土打的街道,馬車、糞車和騾馬隊;更早一些,青石板鋪的街,衙門口、武廟口兩道坡都是石梯子路,西門東門、北門南北都是上好,土司衙門也是上好,街上走著穿中山裝和青布長衫的人……我看見的只有西門,城門上長滿野草和灌木,像個不修邊幅的遺老,只是身子骨還硬朗。我沒帶照相機,無法拍一張城門,也無法留影。
天快黑了,但還沒有黑。從西門回來,我突然記起走車站出來看見過一座寺廟的檐宇,聽見過縹緲的梵鈴聲,問本地人,說寺廟叫報恩寺,里面早沒有和尚,是個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不過,值得一看,里面有個當今皇帝萬萬歲的牌位,特別有名。”本地人說。本地人很熱心,我走了很遠了,又追上來說,“這陣關門了,要看也只有明天了。”
小城對岸有人燒麥稈,我聞到了新麥香。在報恩寺的紅墻外轉悠,我感覺到了一種隱秘的古意——伴隨古意的,是隔壁清真寺散發出的膻味。
在十字街的一個拐角,我看見了頭上插白雞毛的人,也就是傳說中的白馬人。三五個人,都是老婦,有說有笑,熱天還穿白裙坎肩。我跟在她們后面走了一段,特別感興趣她們頭上的氈帽和身上的坎肩,可惜夜幕初臨,我沒看清坎肩上的圖案。
走餓了,肚子叫起來,才記起伐木工跟我說好的,要我在一家叫“別洞天”館子等他,他約莫一小時后到。“別洞天?是家館子?”我有點疑惑,特地問了他。“當然是一家館子,門開的是一個圓門。”他說。endprint
我找到別洞天,伐木工已經在了。他點了兩個菜一個湯,已經端上桌。“這半天你跑哪兒去了?一點點大個城,你不會迷路吧?”看見我,他從館子的圓門走出來叫我。“隨便轉了轉,問了幾個人才問到這兒來。”我說。“這地方過去還有轉頭,現在莫轉頭了!”他說。說完,看了一眼坐在圓門外面的老板娘,問她是不是。老板娘說她是龍安城土生土長的,過去也沒轉頭,真要說有轉頭,還是解放前,那陣她還是個娃娃家,只記得一點點,趕廟會、吃熗鍋面。
夜幕降臨,街邊的幾盞路燈亮起來,梧桐樹茂盛的枝葉擋住了光線,但百米之內的街景還是恍恍惚惚看得見。
“靠實餓了?本來下車就該吃的,我怕去暗了小溪上自習,找不到人。”在桌邊坐下,他說。
“見到小溪了?”我問他。
“她曉得我要來,算了時間,已經在門口等著了。”他說,“她請了假,馬上過來,跟我們一起吃飯。”
“她要來?”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緊張起來。
“她來吃蕎涼粉,我叫老板娘幫到拌一下。”他說。
“蕎涼粉拌好了沒得?”老板娘朝廚房吆喝,“記到,多加點豆豉。”
蕎涼粉端出來了,老遠都聞到豆豉味,還有蒜味。
“你靠實餓了,我們邊吃邊等。”伐木工邊說邊動起筷子,“老板兒,來一瓶柳浪春。”
我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動筷子。我在想小溪的樣子,是瘦瘦的,還是微微有些胖?是斯斯文文的、靦腆的,還是大手大腳的野蠻女孩?她的聲音是哪一種,甜甜的還是略帶嘶啞和苦澀的?他父親說她瓜俊,未必就瓜俊,真要是瓜俊,又會是哪一類?是王祖賢那種還是潘美辰那種?
“吃呀,在想啥子?”伐木工放下筷子問我。
“我在想,我同學來了就好了。”我說。我不算腦瓜子靈透,我是真的在這么想,他要是來了,我就不這么詫生了,因為他跟小溪父女很熟。
“莫得事,你隨便點,到了火溪我們還要在一起耍!”他說,“我發覺,你和小米老師雖說是同學,耍得也好,但你們兩個人很不一樣呢。”
“不一樣嗎?有什么不一樣?”我問他。慌亂中,我竟然獨自干了一杯。
“小米老師愛說愛笑,性格很外向的。”他把酒給我倒滿,舉杯說,“來,遇到你,非常有幸!”
接下來,我們邊喝酒邊談起了小米老師。沒想到,他還是火溪的焦點人物。他文章寫得好,時常在外省的報刊上發表,火溪人曉得,但縣上不曉得,火溪人就說他是墻內開花墻外香。他收了稿費,就請同事嗨一頓,有時也請鎮上與他有來往的人,包括學生家長,比如伐木工,他自己喝醉,把別個也灌醉。同事不關心他的文章,從不讀他的文章,只關心他的稿費。他一個人辦油印報,名聲傳到了縣上,縣上調他去寫稿子,他不干。后來遇到反自由化,縣上說他辦《挺進報》,查封了他的報紙,差點把他抓起來。伐木工說,他除了看書,就是愛跑,經常跑到白馬去看白馬人拜山、跳曹蓋、跳圓圓舞,也喜歡跟老獵人跑,進山去打盤羊。
這是現在的白小米,準確地說是伐木工眼里的白小米,而我并不了解。我知道的白小米還是早先那個文屁眼沖天的學生干部、那個團委副書記,聽老師的話,有什么都裝在心里,就算好事情都落在自己一個人頭上也一點不驕傲、不高傲。
“他沒事吧?”我知道小米辦報的事,取什么名字還找我商量過。我建議叫《第五代》,他沒有采納,取了《鬼沼》這么個名字。
“他能有啥事?”伐木工說,“是風很快就會過去,他現在遇到的都是好事,找到對象了,又認識了縣長。”末了還感嘆一句:“真是不打不相識啊!縣長當初在宣傳部當部長,封了他的《鬼沼》。”
小子不錯嘛,又耍朋友了,還因禍得福攀上了縣長。我心想,是說沒來接我,重色輕友的家伙!
后面我們說了什么,我一點不記得。我腦殼暈暈的,可供思考和想象的空間越來越小,濃度卻越來越大,開始還是氣體,漸漸變成了液體,最后幾乎變成了固體——毛玻璃的那種。白小米也由氣體落入液體,容貌變得越來越模糊,最終被嵌進了固體。一綹燈光照進來,隱約可見小米開始發胖的面龐以及齊肩的長發。小米在動,攪動著氣體和液體,讓液體涌起漩渦,讓固體發出裂響。
小溪來時我已迷糊。她站在門口不進來,想必是看見了我。他爸叫了她幾聲,她才進來。“小米老師的同學,你也要叫老師!”隱隱約約,我聽見爸爸在跟女兒說。小溪看著我,笑了一下,坐下,專心吃蕎涼粉,頭也不抬。“你看,一路上都忘了問,你貴姓?”明明聽見伐木工在問我,卻不敢確定。他又問了兩聲,我才說免貴姓雷。我又問他,他說免貴姓姬。
小溪一個人把一盤蕎涼粉吃完就走了,其他的菜一筷子都沒吃。她父親給她倒了杯酒,要她敬我,她沒聽,端起杯子只管自己喝了。我喝了酒看不清她的樣子,但知道樣子是極好的,大眼睛高鼻梁,厚唇柳頜,發際尤為生動,明顯有異族人的血統。看不清樣子,卻感覺得到氣質——也是極好的,土是土了點,但身上的干凈和犟脾氣卻是大山所獨有的。
桌子上老姬沒有給我講火溪,我也忘了問,因為酒,因為小米和小溪,我們有了更好的話題。
一個大漢背著背篼從街上進館子來,背篼卡在了圓門上,半天取不掉。我們一邊看他取背篼一邊大笑。小溪看見了也站在門外不走,兩個大眼睛笑瞇了,就像在看西洋鏡兒。我老家也有大背篼,但沒有這么巨大的,能占據一個館子的門洞。問老姬,說是岷山中最大號的背篼,當地人叫垮旯子背篼。
我們住的“龍安旅館”。一個騾馬店——后院里真的拴著騾馬,聽得見騾馬叫,聞得到馬糞味。“龍”字是繁寫,怎么看都像是個“能”字。 我問老姬怎么住這么個旅店,他說便宜,一晚上才兩塊錢。
騾馬店睡不著,我跟老姬擺了大半夜。在館子里第一眼看見小溪,我就想問小溪的媽媽是不是白馬人,但沒問,在旅館里老姬主動說了,小溪的媽媽還真是白馬人——索門藻,白馬話的漢譯,開有杜鵑花的海子。“通常,白馬女的不找漢族人,我是個別,也算是破例。”老姬下床點了支煙,過來坐在我的床沿上說,“索門藻家里窮,又都生的女子,就想抱個兒子,但白馬男的都不想當抱兒子。我嘴會說,不管是火溪的漢人還是白馬人都叫我下耙子,說下耙子嘴會說……嘴會說就是嘴巴乖、愛喊人,說話逗人聽、逗人喜歡。”“看小溪就曉得了,你老婆長得很漂亮?”我說。“那陣家里窮,莫得幾搭搭衣裳穿,加上臉也沒咋個洗干凈,不被本地人打上眼。”老姬站起來,看著自己的腳說,“我老早就發現索門藻長得好,稍加打扮一下,就會是百里挑一……我先去接觸她爺爺、她老漢兒,先去烤火吹殼子,慢慢幫到挑水、劃柴……久而久之,就成了她們家的人了!”endprint
不用再聽老姬說我就曉得,他的故事夠寫本小說,但我不是要寫他,而是要寫小米、寫小溪。
話題轉到火溪,老姬的瞌睡卻來了,瞇眼打著哈欠搪塞我說:“傳說多得很,還莫得一個科學的解釋,你明天看了就曉得了!”
唉,一條火紅的溪河,奔騰奔騰奔騰奔騰奔騰奔騰……溪水像血,浪花像血,但舀起來,捧在手板兒里又不是血,又是清溪……這樣的一條火溪,開始在我下半夜的異鄉的夢境中奔騰。
四
從縣城往里走,還不是火溪,還是涪江。江水粉粉的,含沙量增加了,并不見有一絲血色。
車過一個叫兩河堡的地方,涪江出現了半邊紅。問身邊的老姬,說火溪到了。說是半邊紅并不確切,實際上只是一綹紅,像一條寬綽的紅綢帶浸在靠公路一側的江水中。再往前走,果然看見了火溪,從一座鐵鏈橋下流出,在一座單孔拱橋下匯入涪江。那一刻我叫了一聲,眼睛出現了短暫的失明。
“河上咋有兩座橋?”我問老姬。
“一座是古時候修的過人的索橋,一座是后來修的過車的拱橋。”老姬轉過身來,大聲說。
卡車開得風快,一路顛簸,風吹在臉上像是打耳光,不時夾帶著粗糲的沙子。
“我們咋個不過橋去?”卡車沿火溪北進,我算是明知故問。
“走松潘才過橋,走火溪不過橋。”老姬依舊大聲地說,很像是在喊,“這條路也是走白馬、走九寨溝的路!”
兩河交匯處一閃而過,我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一道山崖,小河入大河,一白一紅。我突發奇想,覺得“涇渭分明”還有這樣一層意思。
“莫光顧了看,把車廂板抓緊!”老姬叮囑我說,“這些蠻日的,個個都把車開這么快。”
一路上,火溪真是神奇、壯觀,獨獨一條紅溪、一條血河,兩岸都是蒼翠蔥蘢的植被;峽谷直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得遠些,紅光把兩岸的灌木、巖壁都襯托紅了;拐彎的地方,火溪如龍頭,突然出現,驚出一身冷汗。
從兩河堡到木佐,并不太長的一段路,布滿了千奇百怪的小地名:蜈蚣口、滴水崖、爭巖窩、卜下里、篩子坪、地洞山、老屄巖、獨水坡、殺氐坎……每個地方都堆著木摞子。松木為主,但不都是松木。
只有遇到木摞子,和有人在木摞子旁邊裝車的時候,我們坐的卡車才慢下來。當地人還在用杠杠和滑輪的原理裝車,顯得特別笨。他們當中有穿裹裹裙、插白雞毛的白馬人,也有漢人穿著的人。他們統一喊著號子,有時也用番話爭吵、吆喝。
“砍不得了!真的砍不得了!”每次遇到裝木頭,卡車停下來,老姬都會說,“再這么砍,人都保不住了!”
我聽不太明白,問他,他說,從五十年代有森工局,火溪便開始砍木頭,先是給寶成鐵路砍枕木,后來又給成昆鐵路砍枕木……森工局改成伐木廠,砍木頭的隊伍更壯大了,四個砍伐隊在岷山東麓全面開花……從1954年砍到1992年,差兩年就砍了整整四十年……現在伐木廠不砍了,當地政府又開始砍了,鄉鄉辦林場,村村辦林場……他說,死木頭,死木頭,莫了你真以為樹木是死的?樹木有神,每一棵樹都有她的神,砍樹砍多了,樹神就會找你,我們好多砍木頭的就死在樹下!過去白馬人信這個,信山神、樹神、水神,現在很多人不信了,你看到蠻,災禍總要來了!
老姬越說越起勁,顯得有些激憤,與一個老伐木工的身份并不相符。
卡車在一座被洪水沖垮的廢橋前面停下來,等橋頭的卡車裝木頭。司機相互認識,老姬也都認識,下車點煙聊天,一點不急。
我獨自站在一邊看火溪,看一看又把視線移開,一會兒再看。天空湛藍,火溪血紅,兩岸灌木茂密蒼翠,裸巖裸崖黛青,看不見有喬木。陽光照耀的水面帶點淺灰色,很像是血跡上掩了一層灰燼。我面前的這段溪恰巧是緩水,水面稍寬,血紅、間雜著淺紅的溪水整體地緩緩地流動,像是一個恐龍紀嚇人的活物,逆光看去,身上長滿玻璃纖維似的毛發。我試了幾次,才敢下到溪邊。
不是活物,是水。我掬起一捧,背著太陽光,是水,極清亮的,還有些冰手。我低頭嗅了嗅,有股草香,并無想象中的鐵銹味兒。
在剩下的路上,老姬給我講了兩個關于火溪的傳說——也是關于白馬人的傳說:一個是最近的,發生在三十年代;一個是遙遠的,幾乎沒有時間背景、有些符號化的。
三十年代,準確地說是1935年,一支紅軍誤入火溪,引來了胡宗南的中央軍,給火溪河畔的白馬人帶來了滅頂之災。這之前,火溪雖叫火溪,只因河床是紅色花崗石,水浸后特別紅亮,還有就是秋天,紅葉紅了,兩岸如火。然而1935年過后,火溪有了特殊的意義——自然也有了特殊的顏色和氣息。據說火溪里的確流淌過鮮血,還有被屠殺的人的肢體、器官,以及動物的肢體和器官。
至于那個符號化的傳說,也是關于戰爭與屠殺的,只是時間、背景、人物皆不可考。它涉及民族學,涉及白馬人的族屬新考。這個遙遠的傳說原本是闡釋白馬人白氈帽上的白雞毛的,在此卻闡釋了火溪的起源。
老姬的講述方言太重,又拖泥帶水不夠簡練,我考慮再三,決定抄錄小米書架上那本《白馬人民間傳說故事》收錄的內容:
很久以前,火溪還不叫火溪,火溪還叫奪補河,溪水還不是紅色的。那時,官兵時常侵擾白馬人山寨。為了自衛,白馬人自建武裝,由頭人統領,與官兵交戰。有一天,官兵又攻打白馬人山寨。他們浴血奮戰了三天三夜,因寡不敵眾,大多數白馬人都犧牲了,鮮血染紅了奪補河。突圍出去的一小隊白馬人,由頭人帶領,晝夜奔襲到了白馬坡。他們疲憊不堪,以酒解乏,醉后倒頭便睡。三更時分,官兵追來。這時,逃難時帶來的一只白公雞便不停地叫鳴,喚醒了頭人夫人,頭人夫人推醒頭人,頭人又叫醒大家,這才逃進森林隱藏起來。官兵趕到后,白馬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四處查找不見影子,只好收兵而去。
白公雞叫鳴,幫助白馬人逃過了一劫,讓這個部族幸存了下來。白馬人感念白公雞的這一功德,組織了一次盛大的祭祀活動,將這只白雄雞奉為神雞,拔下羽毛,插在頭人的“沙嘎”帽上,將白雄雞放生,并命令白馬人家家養白雞,人人插白雞毛。endprint
五
車在小米教書的學校門前停下,老姬沒有下車,他說他家還在前面十幾里地。
“殺氐坎,你記到蠻,管幾天過來耍!”老姬在車上喊,“管兩天小溪回來了!殺氐坎,小米老師曉得,一定要來喔!”
小米教書的學校在山邊的一個臺地上。校舍分兩院。前院是小學,幾間老式穿斗式木屋,早先的箭竹泥巴墻拆了,走成了火磚。后院是初中,一排紅磚房,幾棵梨樹,當頭的紅磚房分別是老師寢室和實驗室,院壩中間一棟旱廁像是牛圈,明顯是沒修初中之前就有的,老遠都聞得到臭氣。前院后院的操場上都堆著木摞子,有卡車停在邊上裝木頭,有穿裹裹裙、插白雞毛的在上面起樹皮。
問了幾個人才找到小米的寢室。小米不在,敲門也沒人應。想起小米在耍朋友,便想象跟女朋友在被窩里。在門外足足等了一個鐘頭,再敲,仍沒人應。
“白小米!白小米,你在不在?”我邊敲邊喊。敲門變成了捶門。
一張紙條從門縫落出來,我以為是他給我的留言,撿起來看,原來是女朋友留他的字條:
親愛的,跑哪兒去了?我找了你一下午……看見條子立馬到廣播站來找我!!繼往不救!!!
隔壁寢室的門開著,我走到門口去張望。隔著門簾,看見一個長著鷹鉤鼻子、下頜多須的男子站在畫架前畫畫。我問他,知道白小米去哪里了嗎?他停住筆,朝門簾望了一眼,又埋頭作畫。“打擾,想問一下,曉不曉得白小米去哪里了?”我撩開門簾走進去。這下,他停住筆,把筆扔在調色盤里,看著我,稍加遲疑說:“你問白小米?他就住在隔壁,他沒有在嗎?我給你說地頭,鄉政府,你可以去問問。”
我謝過畫家,稍事停留,看了一眼畫布上的畫:一個大眼睛女孩,臉上有血,瞳仁里有恐懼,給人一種抽象的美麗與恐怖的印象。
“鄉政府廣播站,你去就是了。”我走出門簾,聽見畫家在背后扎咐。
下了街沿,我才記起該把旅行包放在畫家這里,又回去放旅行包。放包包的時候,畫家問我,你們是同學?我點頭表示肯定,補充說,很好的同學,也是朋友。穿連襠褲的朋友?畫家問,沒有笑。我說,從小一個地方長大,青勾子朋友。
我走了,不走畫家還要問更多。又看見旱廁,又看見木摞子,又看見裝木頭的卡車和起樹皮的白馬人……木頭老板蹲在乒乓臺側邊,用根木棍在泥地上寫寫畫畫跟林場老板算賬。
走在街上,肚子咕咕叫,才發現晌午已過。天要比成都藍一百倍,紫外線也要比成都強一百倍,但只要走進山和樹的影子就很涼快。
站在鄉政府院子里,看著大大小小的五六種吊牌,我突然沒有要找白小米的欲望了,我后悔匆匆出來,沒跟畫家多聊一點。我不覺得畫家筆下的大眼睛女孩像誰,但我能直覺到她的隱義,她臉上的血、瞳仁的恐懼是我感觸最深的。還有畫家的鷹鉤鼻子,以及多須的下頜和額頭的抬頭紋,這些阿拉伯人的標識都是我極為感興趣的。
鄉政府開著門,不見一個人,唱的是空城計。門兩邊的花壇坍塌了半邊,但美人蕉和野玫瑰開得正艷。我在走廊的最末一間找到廣播站,黃油漆漆了一半的門虛掩著。我敲了敲推開,廣播站也唱的是空城計。我四下看了看,目光停在靠墻的播音臺上。所謂播音臺,不過是兩張并排搭的長桌,桌子上擺放著擴音器、功放機、麥克風、調音臺和一臺雙卡錄音機,麥克風還是七八十年代的,上面的紅布像是從未洗過,發黑發亮。我走近播音臺,恍惚中看見女播音員就坐在臺前,兩條長辮子很妥帖地垂在后背上,發梢快要挨到地了。“木佐人民廣播站,今天第二次播音到此結束,下面播送廣告……”我聽見她清脆的聲音。一半是恍惚,一半是想象。女播音員換上了裹裹裙,戴上了白氈帽,長辮子看不見了,兩根白雞毛隨著她的發聲微微閃動。
我從走廊出來,看見一個白馬人咬著煙袋穿過院子,跑過去問廣播員,他告訴我,廣播員在跟一個學校老師耍朋友,可能去學校了。他說話時仍咬著煙袋。我又問白小米,他詭秘地笑一笑,把煙袋從嘴里拿出來,說白小米正是她耍的朋友,抬手比了一個在我看來有點下流的手勢。
街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只本地狗在溜達。我走進一家館子,要了一大碗面嗦下進肚子。我感覺得到店主對外來的人好,多加的牛肉并沒有加錢。
回學校,裝木頭的卡車已經開走,起樹皮的白馬人也不見了,遠遠有一男一女在前院的枇杷樹下打乒乓球,乒乓球碰觸球拍的響聲在午后的寂靜里特別清晰。
畫家的寢室門關著。我上了一趟廁所,差點嘔吐。旱廁尚可下腳,蛆還沒有我在成都公廁看見的多,受不了的也不是沖鼻的臭氣,而是蹲在木板上視覺所及——不斷疊加的大泡大泡的新舊分明的糞便,以及強行引產后扔下的死嬰。
我又捶了小米的門,依舊沒人。白小米到哪里去了呢?我跟他寫信約好的,動身前還通過電話,還說到縣城來接我,雖然說的是兩口話——他們也在政治學習。我不怨恨他也有點怨恨他,青勾子朋友就可以不講信用?我也能理解他,或許他遇到了什么情況……但愿沒什么。
我在小米的門口坐了會兒,又到梨樹下坐了會兒。曬不到太陽了,起風了,我聽見整個峽谷都在嗚咽,都在哭。我只好去敲畫家的門。畫家倒是在,他打著光腳,沒睡醒,呵欠連天。
他很熱情,給我泡茶,給我沖速溶咖啡。看得出,他很孤獨,很想找個人說話。不是一般的孤獨,是深一些層次的關乎藝術的孤獨。也可能關乎政治、關乎靈魂。
水不熱,茶不香,咖啡也不香,但我們話說得很投機。不談政治。關于藝術,特別是印象派,我們有諸多共同的認識,說研究也可以。我們的分歧在畢加索,但分歧不大,不過是眼界問題而已。
我最大的興趣還是在他那幅未完成的作品上。我們說話的時候,我的眼睛一直在看。那個大眼睛女孩,帶血跡的臉以及恐懼的瞳仁,讓我想到很多。
畫家姓閔,果真是回族,只是到了他這一輩已經不信教了。
喝畫家咖啡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晚上住哪兒——假如小米不回來。我想我可以有三個選擇:一是跟畫家搭鋪,二是到街上找一家客棧,三是想法打開小米的寢室門。要我做單項選擇,我就選打開小米的寢室門。endprint
畫家要走,談話中他有暗示,一會兒有個熟人的拖拉機來接他。他不走我也不跟他搭鋪。我習慣了裸睡,人不是特別熟不方便睡一床。
我問白小米是不是在耍朋友,畫家反問了我一句:你們耍那么好,莫了都不曉得?我笑笑,看著畫家,等他往下說。
畫家說白小米要當抱兒子了,找了個白馬姑娘,說不定去他媳婦兒家了。難道說耍了白馬姑娘,就一定得入贅?我有些不懂當地人的婚俗。畫家告訴我,白馬人的婚俗就是這樣,過去很嚴格,不與漢人通婚,現在要通婚,漢人只能當抱兒子。
“他這么肯跑,女朋友一定長得很漂亮吧?”我問畫家。
“怎么說呢?”畫家遲疑片刻,望著天花板說,“白馬姑娘個個都漂亮。”
畫家的話提醒了我,我又看了看畫架上那個大眼睛女孩、看了看她臉上的血跡和恐懼的瞳仁——什么時候畫家在她的恐懼里添了一筆靛藍。
“最關鍵的是她有工作,她是個廣播員。”畫家補充道。
“聽說白馬姑娘愛唱歌,她歌一定也唱得不賴?”我說。
“人長得漂亮,歌唱得一般般。從小在城里讀的書,漢話講得好,跟火溪的白馬姑娘有點不一樣,很開放的一個人!”畫家走到窗前,看著窗外說,“要論唱歌,還是姬小溪唱得好,姬小溪的爸爸也是個抱兒子,姬小溪有一半的漢族血統。”
“你說小米交的女朋友很開放,指哪些方面?”我問畫家。
“那方面吧?”畫家笑了,補充道,“我也是聽說的。”
我們東扯西扯,由開放的廣播員扯到了姬小溪、扯到了姬小溪的母親索門藻,都很熟似的。一路上,老姬可沒跟我說他女兒歌唱得好。
拖拉機來了,停在校門外,沒有熄火。穿羅漢衫的師傅從拖拉機上跳下來,扯起嗓子喊閔老師。
畫家聽見了,走出屋朝師傅招手,再進屋提了包出去,然后關窗、關門。我也提了行李出去,跟在畫家身后。
“他也要走?”師傅看見我,遠遠地問畫家。
“他不走,他走白小米這兒來耍。”畫家大聲說。
走攏去,師傅又看了一眼我,目光詫異,像是在看一個怪物。我并無什么不同,在我看來,倒是師傅的肚子和拖拉機頗為異樣——肚子鼓起一個包,像個即將臨盆的孕婦;拖拉機是手扶式,油浸浸的,機油和泥巴混在一起,顯得很黏糊,散發著熱騰騰的七十年代的氣味。特別是在發動狀態、震動狀態,195型柴油機飛快地運轉,三角皮帶拉動傳動器,一坨活鐵,像一顆白馬人的心臟。我突然意識到那個在成都就螺旋槳飛轉的自己,原來用發動狀態的手扶式拖拉機比擬最合適不過了。
“走了!”畫家坐在拖拉機上對我說。
我沒有說慢走。我走近畫家說:“你別忙走!你走了,我今晚住哪兒?”我一只腳踩在拖拉機上,不要拖拉機啟動。
“有地頭住,住的地頭多得很!”畫家說,“把腳蹍開,我們好走了!”
“你不能走!你得給我找個住的地方!”我干脆把兩只腳都踩到了拖拉機上。
“下去!快下去!”師傅松了離合,拖拉機突然往前聳了兩下。
“你別忙走,你先得給我找個住的地方!”我一只手抓住拖拉機,一只手去拉畫家。
“咋個起的?還走不走哦?”師傅重新拉上離合,問畫家。他的肚子折疊在大腿上,一堆泡泡肉,羅漢衫自然罩不住。
“要走!咋不走?”畫家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對師傅說,“麻煩你等一下,我回去一下就來!”
“走蠻!”畫家叫了我一聲,進了校門。
我跟在他身后,徑直走回后院。他重新開開自己的門,抬出一個高凳,放在白小米的門口,拿出一把鉗子和釘錘,遞給我說:“站上去,把護窗的玻璃取了!”
我看看畫家,沒接鉗子和釘錘。
“拿到!有我在,莫得人說。”畫家把鉗子和釘錘塞在我手里,“搞快點!拖拉機等到的,還要趕幾十里路嘞!”
我接過鉗子和錘子,看著畫家,遲遲不往高凳上站。
“站上去嘛?就四顆釘子,拔了把玻璃取脫,人鉆進去,就可以開門了!”畫家說。
“你來?還是你來!”我把鉗子和釘錘放在高凳上,讓到一旁說,“你們是同事,我畢竟是外面來的!”
“這咋得行?是你要進去住,又不是我要進去住。”畫家說,“我給你證明就是了!”
我重拾鉗子和釘錘,爬上高凳,看了看護窗。不行,釘子釘在里面,拔不到,無法取玻璃。
我把實情告訴畫家,畫家站上高凳看了說:“砸!一錘子的買賣!”
“還是你來砸?”我說,便要從高凳上下來。
“你砸!只能你砸!”畫家擺擺手說。
我沒再多想,一錘子下去,唰一聲,護窗的玻璃就碎了,掉了一地。
“對啰,這不就對了?”畫家說,“你慢慢收拾,這下我可以走了!”
聽到打玻璃的聲音,從前院趕來幾個人抓賊,看見畫家才慢下腳步。他們中有校長、工會主席、后勤主任和炊事員,都是白小米的同事。畫家把我介紹給他們,說我是小米老師的同學兼偏毛根兒朋友,他們不信,要我拿出證據來。我拿出身份證給他們看,他們說身份證說明不了問題,除非我拿出白小米的親筆信。我沒帶白小米的親筆信,他們不放過我,要我跟他們去派出所。畫家撒謊說我們以前見過,愿意為我擔保,這才算過關。
“幸好不是昨前年,遇到昨年抽豬苦膽,早就是棍棍棒棒跟你說話了,我也保不了你!”畫家臨走時跟我小聲說,“自從三年前學生鬧了事,他們警覺性高得很,天天都在瞅外來人,無聊透頂!”
六
天黑白小米仍沒回來,他欠了我一頓接風的酒,我開始記恨他。這頓酒原本頭天晚上就該在縣城喝的,情景我都設想好了。無法在縣城喝,也該今天在火溪喝……我大老遠請假跑來,你倒好,跑得無蹤無影找不到人!
我本想去中午吃面的那家館子喝一杯,但沒找到白小米寢室的鑰匙,只好在煤油爐上煮了碗面將個就。也不是將就,吃得很飽,方便面的調料很足,辣味和油很足,還加了兩個土雞蛋。endprint
我還在小米的寢室里找到了酒,找到了下酒菜——半瓶柳浪春,半袋怪味胡豆和幾顆魚皮花生。我不好酒貪杯,但偶爾也喝兩口,特別是一個人遇到點事——暈二兩,人真的就暈了,敏感而緊張的神經變得遲鈍和松弛,膽子也變大了,原來怕的也不怕了,整個人都熱血起來。特別是海子來過之后,對成都有了不好的感覺,喝酒的時候也多起來,酒量也大了。
天黑定了,校園里一片寂靜,蟲鳴的聲音很細很密,很多種蟲鳴,像針尖尖,扎了我滿身。
我還在白小米的廚房里找到了肉。不是豬肉,也不像是牛肉,一只全腿,八分干。劃開,里面的肉紅艷艷的。我切下一片品嘗,有鹽,很香。
我用生肉下酒,把腦殼喝暈了,把藤椅抬到屋外的院壩里接著喝。慢慢地,我不曉得身在何處了。我把魚皮花生扔起來,再張嘴接住,幾乎沒有放空。夜黢黑,我沒開燈,也沒點燈。我嘴巴里就像有根線,和扔起來的花生串在一起。
然后,我哭了,流出兩行沒人能看見的眼淚——兩行淚其實是淚流的車道,是淚痕,更多的淚從這兒無聲地滴進了藤椅下面的草叢。
蟲鳴越來越密集。我先是感覺像沙,粗砂細沙,后來便感覺像液體了,很稠的黑色的液體,比如鋪路的瀝青和半凝固的血。灌滿耳朵,鼻子眼窩里也是,空酒瓶里也是……與我隔著木門的大眼睛女孩,沾了血的臉龐和帶藍的瞳仁里也是。
人都是偶然。假如畫家不走,很難說我沒有另外一個夜晚——喝另外的酒,吃另外的下酒菜,說另外的話。
蟲鳴還沒有灌滿耳朵的時候,我還在想白小米會不會回來——我想他回來。幾次抬眼,看見他,從前校園進來,一個黑影或兩個黑影。我從藤椅里一躍而起,沖上去迎他——捶他、罵他、咻他,晃眼他又不在了。
對面實驗室里亮著燈,從貼了化亮紙的窗玻璃透出一坨橘光。我走過去看,沒敢走攏。沒聽見有玻璃器皿的響聲,也沒聽見有人咳嗽,更沒看見鎂條燃燒的絢爛光焰。
我記不得我是什么時候睡的、關沒關門。沒準已是凌晨,遠處料場已開始裝木頭,卡車打著雪白的燈光。
七
第二天睡醒,我伸腳蹬到一個人,心頭猛一驚,馬上又平復了——沒錯,是白小米回來了。
他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沒一點印象。我使勁蹬了他一腳,他沒動,睡得像頭死豬。
“好久回來的?”我使勁又蹬了他一腳,“曉得我要來,跑哪兒去了?”
他哏了一聲,收回腳,又不出聲了。
“昨天跑哪兒去了?天里地里找不到人!”我蹬了一腳他的肚子。
“老雷,我遇到了點事,真對不起!”這下他像是醒了,撐起身子看了一眼我,“再睡一會兒,吃個暗早飯!”
“遇到了啥事兒?”我把腳收了收說,“耍朋友的事吧?你娃本來就有點重色輕友!”
“不說這些,再睡一覺,睡醒了我給你下細講。”他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窗外已經是大太陽。陽光從梨樹上照過來,滿屋都亮堂堂的。昨夜的蟲鳴換成了清脆的鳥叫,聽來像大朵大朵的木槿花。
“睡啥子睡?不準睡了!現在就說,到底遇到了啥事兒?這么急?”我又蹬了白小米一腳。
“我女友不是處女,我去搞調查了。”他說。
我嚇了一跳,半晌沒說話。轉而又想笑,但沒有笑出來。
“你咋曉得別個不是處女?你們那個了?”我問他。
“那個沒那個你別問,反正不是處女了。”他嘆了口氣,接著說,“不是也罷了,但她不能騙我、不能裝處!”
我問白小米別個怎么裝處了,他是怎么檢驗出來的。我用了“檢驗”一詞。
“《生理衛生》我總學過吧?處女膜我該曉得吧?”他反問道。
“那不一定,書上不也說了,運動也可能讓女孩子失處?”我說。
“怎么會呢?明明是那個過!而且不止一次,絕對是N次!”白小米急了,一頭坐起來,“運動只能撕裂處女膜,但不會把那里變成公路!”
我啞巴了。我看著白小米,突然有些不認得。過去在學校里,他思想是那么開放——甚至可以說是解放,而且他說過他不在乎肉體的純潔,他只在乎精神的純潔。
“啥時代了?就算是真的,重要嗎?”我蜷縮著身子說。
“當然重要!不重要我連你都不管跑羅依干什么?”白小米說,“因為她是我的人!”
我發現我真是裸睡的,連忙從枕頭邊抓過內褲悄悄籠上。
等白小米的情緒平復之后,我們很嚴肅地談到愛情、談到男女關系。他不再怨憤了,只是有些頹喪。他說他實在接受不了,第一次來真的就遇到這么一種情況,關鍵是他愛她。他說單單是處女膜也沒事,可是還小產過,輕撈松就能放進去一只手。
我不再搭話,半閉著眼睛看著窗外。窗外的太陽更大了,反照在玻璃上,白光光一片。
我的記憶裂出一道口子,浮現出模糊的印跡——白小米回來的印跡;他喝得一浪一浪的印跡;他進屋找水喝的印跡;他走近我喊我名字的印跡;他把煙霧噴到了我臉上的印跡;他坐在墻根抽煙,嘴角掛著殘酒、臉頰掛著淚珠的印跡……
裂口越來越大,印跡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連貫——他把我從床上拖起來,要我陪他喝酒。我正迷糊著,酒還沒醒,看他總不真實。“你是白小米不?”我用半夢半醉的聲音問他。他打了我一巴掌,捧起我的臉說:“你好生看看,我是不是白小米?”他喝過酒了,而且喝得姓啥都不曉得了。“你是白小米,你不是白小米!”我懵里懵懂地說,“你是米小白,你是小白米!”說過,哈哈大笑。
白小米還帶了酒和下酒菜回來。他沒用杯子,直接抱著瓶子喝起來。下酒菜掉在地上,報紙散了,我看見“南巡講話”四個字,油浸浸的,后面更多的字被折到背面去了。他喝了一大口酒,把瓶子遞給我。他沒說酒逢知己什么的,他說的是酒是一杯藥弄死當睡著。
就在我記憶裂口的當兒,白小米又睡著了。我看了看地上,并不見下酒菜,也不見油浸過的報紙,地上甚至連一點油跡也沒有。我看了看桌子上和窗臺上,也不見有下酒菜。endprint
我下床去,撩開床單,趴在地上看床底下。床底下只扔著條皺巴巴的內褲,像是剛扔不久,陽光映在上面,精斑清清楚楚。
白小米又睡著了,我過去過來都能看見他的臉、他的睡態,他顯得有些憔悴。我發現我仍如前,對他有種特別的感覺——感情,偶爾停留在床前,有些心疼。
八
我拉上窗簾,取了他皮帶上的鑰匙,帶上門一個人出去了。其實我也沒睡好,但醒了就睡不著了,再說那架床兩個人睡起也擠。
要是沒有卡車裝木頭,上午的火溪就絕對安靜了。有卡車裝木頭也安靜,鐵鏈和撬木頭的響聲只是隱隱約約的,撬木頭的號子也是隱隱約約的,聲音停下來,那種寂靜是鳥鳴破壞不了的——我懷疑火溪的空氣里散了消音粉兒。
街道跟大山、跟溪岸一樣地安靜,太陽都升上峽谷了也看不見幾個人,只有頭戴維吾爾小帽的鳥在空地的糧架上跳著覓食。僅有的兩家館子開門了,灶上煮著早飯,大冒小煙的,看不見開館子的人。遠遠地看見火溪在公路下灌木叢背后流淌,緩水處特別像人的身體,纖細的波紋呈現出內在的律動,照得到陽光的地方紅得發亮,照不到陽光的地方帶一點黛藍,像白馬女人的裹裹裙上變幻的顏色和圖案。
走出鎮子,穿過公路,我沿著一條石梯子路下到溪邊。在公路上,我第一次遇見了人——一個白馬老嫗,背著一捆柴,走得爬要爬要的。她穿的裙子戴的帽子都是我平生從未見過的,頭上的白雞毛搖擺著,走過了,我還在回頭看。相向而過時,我打量過她的面貌和穿戴,是我想象中百年前異族人的模樣,包括腰間的銅錢串、胸口的魚骨牌和耳垂的銀飾。可惜我沒敢跟她說話;我要是敢跟她說話,我就是在跟一個部族說話、跟火溪的一個神話說話。
我遇到的第二個人是個挑水的人。看穿戴,看面目,是個漢人。他用鐵桶挑水——很大的工地上用的鐵桶,且刷了紅漆油。我看見他時,他正站在溪邊一個人工小碼頭上往鐵桶里舀水。我沒敢出聲,也沒有走攏去,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看他舀水——我要看看他舀起來的水是不是紅色的。可是逆光,陽光太強了,我看不清水的顏色。
我發現路上已經灑的有水,不是紅水,是一般的水,太陽底下的快干了,只有灌木邊還是大坨大坨的。我蹲下摸了一把,抬手看,手上并沒沾血。
我走攏去看舀水,依舊沒出聲。面前是紅紅的一江水,紅紅的,看不出濃稠度,也看不出質感,走攏了,那種血紅讓人眩暈、讓人發嘔。山是蔥綠的,從山尖到山腳,岸也是蔥綠的,寨子是黛色的,帶點藍或淺棕,火溪從中間穿過,因了山勢而蜿蜒,像一條活龍,緩水段平靜、肉感,急流處奔放、飛揚。
定神看,我好歹看見舀起的水是清澈的,但倒進鐵桶又變紅了。
他果然是個漢人。不是白馬人家的上門女婿,是從蓬溪上來接班的伐木工——伐木廠解散了,他工齡太短沒資格安置,便留下來在料場做工。他認識老姬,他們是家鄉人,他說老姬已經變成白馬人了,好多白馬話都會講了。看他長得不錯,人又鬼精,我問他想沒想過在火溪安家,像老姬當個抱兒子,他說他才不當白馬人家的抱兒子呢,白馬女的不愛洗澡。看他那副樣子,還嫌棄別人,我就覺得好笑。想一想,又覺得好笑的不是這個人,是他的觀念。
挑水的人剛走,來了兩個背水姑娘。她們有說有笑,衣裳帽子都是半新舊的,做工講究,看上去很干凈,特別是氈帽上的白雞毛,就跟雨水剛洗過似的,隨著山里少女特有的步態在陽光下搖擺。
兩個人的長相都比較奇特,有點顛覆我成都平原的審美。個子高的大眼睛、深眼窩、柳葉頜,看起來有吉普賽人的血統;矮一點的長一對立目,高顴骨,臉型是倒三角,看起來跟三星堆面具展示的人出自一系。花腰帶束得很緊,兩個人的身體都很飽滿。
看見我,兩個背水姑娘依舊說笑,一點不詫生。
我站在溪邊等她們走近,時不時瞟一眼她們獨特的裝束,其實瞟的是她們美麗而奇特的臉。矮些的立目女子實在太顛覆我的審美了,但高挑的吉普賽女子卻很符合我對異族女子面貌的偏愛——性感、厚重、大氣,透出靈魂的月暈。
她們走到溪邊的小碼頭,放下木桶,蹲下舀水。一瓢一瓢,從河里舀進木桶。我站在旁邊看,水滴濺到了我身上。我清楚地看見,她們舀起來的溪水是清澈的,倒進木桶依舊清澈。
“嗨,問個話?”我盡量用一種隨意的口氣,“這河里的水咋是紅色的?”
兩個姑娘停下來,抬頭望了我一眼,沒有答話,哈哈笑了。
那個吉普賽女子真是太迷人了,看我的一瞬,長睫毛一閃一閃,深藍的眼眸乍現出海子。
我低下頭,眼前一片紅光。
“你們天天背水,應該曉得。”我抹了一把眼睛說。
“你是哪個?從哪里來的?”長著立目的女子問我。
“我是白小米的同學,從成都過來,白小米老師你們總認識?”我說。
“你說是白老師?當然認識,他是我的老師!”漂亮的吉普賽女子站起來,伸手扶了扶頭頂的氈帽說,“你一個人,他咋沒來?”
“人家在耍朋友。”我沒來得及回答,立目女子搶先回答了。
吉普賽女子意識到了什么,給立目女子使了個眼色,接著湊近說了幾句悄悄話,隨即便不言語了,又開始舀水。
高個兒女子讓我想到了小溪。我覺得她們年齡差不多,應該認識。我甚至覺得她們的面貌都很相似——那種很明顯的異族特征。
姬小溪。我提起小溪大名,她們果真認識,還說是姊妹。“我也可以讀職高的,但我沒讀,我覺得沒意思。”吉普賽女子說。“她就想讀音樂學院,當個歌手!”立目女子說。“可是我們文化不行,考試只考得到幾分!”說過,嘻嘻笑。“讀了職高也可以考音樂學院,她得行,她文化好些,她爸爸是漢人。”吉普賽女子說。立目女子說:“成都我去過,我曉得杜甫草堂。”
背水姑娘往木桶里舀滿水,在水里放在一匹青葉子。我幫她們把水桶放在背上,她們就走了。我想跟她們打聽打聽廣播員,想想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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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佐呆了沒幾天,我就熟悉了。我是指地方,不是指人。這要歸功于我良好的方位感,還有強烈的好奇心。白小米在跟廣播員扯筋——他說的是談判,顧不上我,我沒事就愛上街瞎逛,買包煙、買個煮洋芋什么的,幾步路,街就走通了。街上最好的香煙是雪竹,沒有KENT和萬寶路。我還喜歡鉆巷子,鉆不通了再返回,鉆得通便走石板路上到寨子高處去看小鎮、看整個峽谷。“你的木佐就是一個補丁。”我回去對白小米說。其實我更愿意用方言說是個補疤。白小米心不在焉,坐在后窗外苦楝樹下抽悶煙,一只手插在長發里,壓根兒沒心思跟我說話。他的身后便是抹了帽子也望不到頂的摩天嶺,高聳入云,在他面前,就像那位廣播員。“你說咋辦?我聽你的!”有時他也強裝笑容,扔根兒煙過來問我。“咋辦?涼拌。”我抖抖煙,放嘴邊嗅嗅。“朋友靠不住!”他扔了煙頭,兩只手插進頭發,像插把匕首,繼而猛然抽出,拔下一撮頭發。“這下有點存在感了!”他站起來說。他過去是用煙頭燙自己手腕找存在感,現在改扯頭發了。我說涼拌并不只是幽默,其實也是有用意的,就是冷處理。
除了鄉政府、學校和衛生院,補疤里沒什么顯眼的。信用社、糧站、財稅所、郵電代辦所都是針腳,幾個灰點點,線和補疤也是同一種顏色。木佐是白馬話“納佐”的轉譯,大寨子的意思,它還有個漢名叫“陰平”。每當我站在高處的寨子看火溪,或者走在街上,都能感覺到這峽谷里覆著兩層膜,一層是白馬人的,一層是漢人的,黏在一起,已很難分開。
白小米冷不下來,他天天往廣播站跑,想盡快覓個結果,但又做不出決定。想了斷吧,又不舍,他是真心愛呀,愛得發狂;在一起吧,又覺得膩糊、不凈,覺得自己吃了多大的虧。我無法說白小米同學,他變了,在峽谷里變狹隘了,變得優柔寡斷了,愛就愛唄,別去管別個以前——以前跟你有一分錢的關系嗎?再說,誰又沒有以前?你白小米不也有嗎?
“我跟你說實話,其實我是可憐她。”有天晚上,白小米很晚從廣播站回來跟我說,“她是很好一個人,她就是心軟,如果我跟她斷了,她還會受傷。”
“人好比啥都好,過去就讓它過去,你原本不是個喜歡糾纏過去的人。”我說。
“過去都是打精神牙祭,沒遇到過,現在遇到了,才曉惱火。”他倒在床上,仰長八尺地說,“不想就沒事,一想到就難受,特別是兩個人那個的時候……真的,兩個人那么好,卿卿我我,好成了一個人,可想到她跟另外一個男人、另外幾個男人也這樣好過,我就崩潰了!”
我沒再說什么。我沒遇到這號人、這號事。白小米去廚房沖了個涼,回來一絲不掛坐在床頭抽煙。他長點了肉,但還是干,佝僂著也看得見排骨。
你呢?你怎么樣?和劉濤。我希望他轉移話題,關心關心我。但他沒問,他的注意力像嚼過的口香糖牢牢地黏在失貞的廣播員身上,摳都摳不脫。他爬上床,赤條條半躺在我腳底下,涼被也不蓋。他告訴我他們剛才做愛了。先是賭氣,然后是吵,吵著吵著就做了。他說他們越是吵得兇越是做得勤、越是做得酣暢。每次都說好了分手的,最后都一身汗,又舍不得分了。
“她真溫柔,不吵的時候,用身體接納我,同時也用眼睛接納我,我每次都能感覺到,不單純是渴望,也不單純是性,她就像一個沒有依靠的東西、沒有長骨頭的東西,等著你獵取,好長在你身上。”白小米坐起來,拉過涼被的一角蓋住下身說,突然變得安靜,“她哪兒都長得好,真的,她身體的彈性特別好……有時我很懷疑自己,我不和她分手并不是可憐她,而是迷戀她,潛意識里有種占便宜的想法。”
他說得有點哽咽。白熾燈照著,眼睛里淚閃閃的。
我原本就想見見廣播員,聽白小米這么一講,我更想見了,但同時又有點怕見。我給白小米說了,他說我已經見過了,幾次在街上,遠遠地,他指給我看過。這哪里算見面?照他說的我還想象過、夢見過呢。我說我煮一頓飯,你帶她過來吃!憑啥是你煮?她煮,我們過去吃!他說。我說夠哥們兒,但飯還是我煮,你們來吃就是了。他說等到逢場吧,逢場才有肉賣,算是答應了。
小鎮逢一四七,又等了兩天。早上七點,我們就起床去割肉。要變天了,天陰陰的,也降了點溫,峽谷里再不如我剛來那幾天那樣明朗。肉在財稅所門口賣,旁邊是館子,賣肉、開館子的都是財稅所所長。我們去的時候,肉還沒有來,已經有幾個人等著了。“往天這個時候,列子都排很長了,現在學校放假了,買肉的人少了。”白小米說。肉案已經搭好,黑黢黢油浸浸的。館子開了兩匹門板,里面煮著早飯,蒸汽彌漫。反正要等,我們把列子占到,干脆去隔壁館子吃了早飯。館子里沒開燈,黑黢麻達的,我們差不多是摸著唆完碗里的牛肉面的。味道不錯,加的牛肉也多。老板是我第一天來見過的小媳婦,胖是胖了點,但很健壯,她叫白小米白老師,白小米是她的常客。
吃了早飯,肉還是沒來。割肉的人倒是多了,圍在肉案前面嘰嘰喳喳,原先的列子全亂了。我們去轉了一圈,轉到料場,看幾輛卡車裝木頭。這邊在裝木頭,那邊在解大刀鋸,熱火朝天的氣氛與清寂的街上、與整個火溪峽谷都不一樣。裝木頭的都是一身短打扮,拿的拿杠子,拿的拿麻繩,沒看見木頭老板;解大刀鋸的打著光胴胴,只穿根內褲,聽得見汗淌的聲音,飛揚的鋸末面落在身上、沾在汗里,古銅色的肌肉又變白了一點。高架上,我認出了那個挑水的小伙子。
我們回去的時候肉剛剛來,還沒開賣,所長還在剔骨頭,他說今天宰暗了,讓大家久等。看見白老師,十分地熱情,問吃點啥、咋個吃。看他的笑意,熱情里還帶一點詭秘。
白小米要和我一起煮飯,我沒答應,我把他支走了,三個人的飯有啥煮頭?他走了一會兒又回來了,說他無處可去,我就叫他收拾房間。
我燒了排骨,里面加了新土豆,又蒸了咸味的粉蒸肉。為了照顧女同志的口味兒,我搞了個番茄炒蛋。土豆下早了,泥了、巴鍋了,燒排骨輕微有點焦味。粉蒸肉很成功,肉好,玉米面好,料酒也好,本地姜和所長家的自制辣醬很入味。番茄炒蛋馬馬虎虎。
菜端上桌,酒倒起,菲菲——廣播員進門坐下。我感覺有種節慶的氣氛——只差天晴。endprint
我確信不曾見過菲菲,遠遠地也不曾見過。她很普通,長的穿的都很普通,看不出白小米說的那些,一點都看不出。她開始不喝酒,只我和白小米喝,等到我敬她酒,她才端杯。但看得出,她是喝酒的,而且有酒量。她只有喝了酒,興奮起來,才顯得大方,顯得性感一點。
菲菲進門的時候我就在打量她,坐在桌子上我也在打量,只是瞬間,很隱蔽,白小米說她的那些話一直盤在我腦殼里,像一窩蛇。我有對照檢查的意思,但更多的是一種下意識,比如去看她的腰身、打量她胯襠的部位。怎么說呢?我對她沒感覺,她其實很土,甚至有點愚笨、愚昧……也許我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只有小米清楚。
本來都好好的,吃著吃著又吵起來。先是生氣,然后就吵嘴,最后就是摔杯子摔碗。一個要走,一個不讓走,起身把別個按在凳子上、把別個死死抱住……我只有勸白小米、罵白小米……我真是多事,煮什么飯?我真的很怕看見這種場面,小時候父母這樣,長大了耍朋友也是這樣,到朋友這兒來朋友又是這樣……小米,你放手,讓菲菲坐下!我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你莫管,看他要把我咋做——菲菲在小米鐵環一樣緊箍的臂彎里不再掙扎。
我出去了,看他們怎么鬧、怎么收場。出去時我只對小米說了句:“男不和女斗。”
我沒走遠。我坐在梨樹下聽屋里的動靜。沒有動靜,也沒一點聲音。那種安靜也很害怕,如同死寂,就像屋里的人不存在了,悄無聲息地化掉了,變成了白骨。我原本是放心不下,聽見動靜大了好沖進去。
我倗在梨樹上睡著了。有一陣子,我夢見我在成都,太陽很大,天藍得像大海——那時我并沒有見過大海。很快,變天了,下起雨來,把我冷醒了。
醒來,果真下雨了,水泥地已經下濕了,衣服上也有了水跡。我下意識去看白小米的寢室——門大開著,窗戶也大開著,看不見人,聽不見一點動靜。我不知道我睡了好久,抬腕看手表,手表忘了上條,還停在早上買肉的時刻。
我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爬上街沿。我沒有直接進屋去,我走到窗前。
我沒有看見想象的一幕——白小米描述中的一幕。我看見白小米倒在床上,閉著眼睛,也許是睡著了也許是喝多了;菲菲面壁坐在藤椅上,看不見臉,只看得見后背。
我走進屋,還是看不見菲菲的臉。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床上的床單和涼被,并沒有凌亂的跡象。
我繞過杯盤狼藉的餐桌,輕腳輕手地走到床前,伸手去感覺白小米的鼻息——他還活著。這時候,菲菲突然轉過身來,不說話,也不笑,臉沉沉的,幾乎沒有任何表情。
十
雨一下就接連下了幾天,下成了霖雨,一霎一霎,沒有要放晴的跡象。外面到處是泥濘,無處下腳。屋里光線極暗,大白天也看不清書上的字。
峽谷里漲溝水了。我穿了小米的雨衣、水靴去看。街上、公路上到處是山水,大大小小的溪溝流水淙淙,渾濁的泥水攜帶著腐敗的木葉直落火溪。火溪對岸的崖壁上也掛的是山水,有像樣的瀑布,也有一線線懸泉。峽谷里云山霧罩,就是到了晌午能見度也不高。
我注意到了,火溪的雨還是雨,跟外面的雨沒有兩樣,并不是紅色的,只是有一股燒堿味。漲溝水了,但火溪并沒有漲水,我去白馬姑娘背水的人工碼頭看過,水線不但沒有上升反倒下落了,我當時就有點納悶,那些暴漲的溝水都淌到哪兒去了?火溪的水面上煙云渺渺,紅色的溪水把煙云也映紅了,往深處看總感覺有一片霞光;近處的水面看得清楚,雨線如劍,在緩水處刺出大大小小的口子,顏色和形狀讓我想到女人的紋身。
白小米沒有出來,他在屋里寫調動申請。老姬說對了,他跟縣長扯上了關系,縣長賞識他,想調他到新聞中心寫報道。
在公路上,我碰見一位放牛的大爺。牛在路下臺地上吃草,他躲在公路邊的巖窠里。他是個白馬人,穿的雖是一件舊軍服,但手里拿著白氈帽,帽子上的白雞毛彎出一道好看的弧線,在巖窠黯淡的光線里很顯眼。我走過去問他火溪的水為啥是紅顏色的,他沒聽明白,我走攏去重復了一遍,很大聲,他還是沒聽明白。他站起來,弓著身,從巖窠里走出來,把帽子藏在懷里,說了句什么。這下,聽不明白的該是我了。
在一個石巷子,我看見一輛自行車架在街沿上。有點遠,隔著籬柵和院壩,看不清牌子。街沿上沒有人,院壩里也沒有人,門敞開著,屋里也看不見人。院壩里長滿青苔,巷子的石板、石墻上也長滿青苔。院子里有兩棵蘋果樹,因為海拔的關系,蘋果還是青蛋蛋,只有山核桃大小。
我本來是去鄉政府找菲菲的,單獨會會她,看見架在街沿上的自行車,我便進了院子。我害怕狗,停在柵欄前洞悉一番,不見有狗,這才大起膽子又往里走,并一直保持著警覺。
其實,一走進院子,我就看清楚了,是輛鳳凰牌26圈的女車,半新舊的樣子特別可人。現在走近了,看得更清楚,車子剛剛打抹過,鏈條和軸承剛上過油,滴在地上的油還沒來得及擦。龍頭前面掛著個很乖的小籃子,籃子里放著幾個新土豆。
我站在門上看了看,沒有進門。房子很老,煙熏火燎的,神龕上的牌位和主席像也煙熏火燎的。“有人嗎?”我朝屋里喊了聲。沒人應答,倒是錄音機響了,放的是鄭智化的《水手》:
苦澀的沙吹痛臉龐的感覺
像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
……
隨著歌聲,木門吱呀地開了,走出兩位穿便裝的少女。我嚇了一跳,來不及逃跑,也無處可躲。
“是你?”我聽見一個女聲在問我。是菲菲?我把視線從黑屋里收回來,稍后才適應外面的光線。
“你咋走到這兒來了?”另一個聲音說,“我見過你,那天我和波姆在碼頭上。”
我也認出來了,她就是那個長得有些像吉普賽女子的姑娘。
“你們家住這里?”我問她。
“莫笑,還是老房子,沒錢修新房。”她說著,走到自行車旁邊,搭上一只腳,踩得后輪飛轉。
“原來你們認識?”菲菲說。
我看看菲菲,又看看吉普賽女子說:“你們……”endprint
“我們是親戚,是姊妹。”菲菲說,轉而問我:“你一個人出來,他呢?”
“你問白小米?他感覺來了,在寫詩。”我沒有說他在寫調動申請。
時間不早了,我沒有再跟她們寒暄,我看見自行車進院子來,就是想借自行車騎。我倒是感覺上來了,想騎自行車去殺氐坎找老姬喝一杯。
去殺氐坎這一趟不容易,但很刺激。老姬說是十五里,其實不止。遠不算遠,但陡坡多,又有垮方,有幾條溪溝泥石流沖上了路,不是人騎車而是車騎人。我甘愿車騎人,借別個的車,又這么乖,別個肯定心疼。
雨中山路行本身就很刺激,渾身濕成了水坨坨,下身一股水淌,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還有眼淚。遇到長下坡就更別提了,或平穩或顛簸,車輪跐著碎石,光一個爽字是無法表達那種感覺的。
一路上,我都顧不得朝路邊看。戴上雨帽吧看不見路,不戴雨帽雨水又會從領口灌進去。很多時候眼睛都被雨水蒙著,看不清路。只有過垮方、過泥石流車騎人的時候,我才能朝公路兩邊瞭一瞭——峽谷里還是云山霧罩的,火溪還是只漲溝水不漲河水。
路上遇到幾輛拉木頭的車,陷在垮方里,車滾子都看不見了,木頭垮了一地,司機也沒辦法,駕駛室也不敢呆,躲在巖窠里抽煙。
在一個叫地洞口的地方,我看見幾個炸魚的人,他們在同一巖洞里扔了三個炸藥包,響了一炮啞了兩炮。
老姬在家。他老婆索門藻也在家,讀初中的小兒子去王朗撿了幾天羊肚菌也剛回家。小溪明天要回來,老姬在燒臘豬腳。臘豬腳長了白毛,燒過了,把皮都燒沒了。他一次次把烙鐵燒紅,去烙腳丫里的短毛。我找到他家時,他剛開始燒豬腳,我看見了豬腳上的白毛。“她不會做這些事,她只會編個腰帶!”他見到我說,意思是他無法把手里的活路交給他女人做。在老姬家的火塘和廚房里,我看到了他燒豬腳的全過程。“一會兒還要去摘點花椒葉和紅香子,小溪最愛吃我炸的紅香子。”老姬說,“你來得正好,先炸點下酒。”
薅溪還在溝里面,老姬家在溝口,小地名叫殺氐坎,屬于薅溪。其實,真正的殺氐坎還在上面兩三里。老姬家過去也在溝里面,學大寨的時候抬田改土,溝口的亂石灘被一群穿裹裹裙戴白氈帽的鐵姑娘改造成了耕地,老姬家才搬出來。他老婆索門藻便是當年的鐵姑娘之一。
學大寨改造的地在左手邊,一臺一臺,呈扇狀從溝口一直排列到公路邊,地里的玉米長得算好,已開始掛紅須,只有從玉米林掩映的石墻還能看出當年的痕跡——鋼釬的痕跡。溪溝在右手邊,為了保地,靠地一邊砌了堡坎。玉米長得太高,站在去薅溪的路上看不見溪水,只聽得見響聲。老姬家的房子就修在玉米地中間,單家獨戶的,房前屋后的樹都還沒長太大。
豬腳燒好剁了,我叫老姬把別的活路放一放,說我有事跟他講。老姬說:“你是稀客,來了就別急著走,有話慢慢講。”他切了一節燒好的臘肉丟在鍋里,又撿了一坨躲好的臘豬腳上的膀肉丟進去。
老姬的小兒子不曾露面,一直在房間里彈吉他,老姬也不去管,我在堂屋的一個相框里看見過他小時候的樣子。我自然也看見過小溪小時候的樣子,打扮得像個男孩。另一個相框里有小溪的近照,跟媽媽在縣城國營照相館照的,穿著白馬人服裝,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
雨下得更大了,我心焦毛亂的,再沒有借車時的沖動,也沒了路上騎車的那股蠻勁。其實,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借車的沖動是什么,是單純見到鳳凰跑車想騎,還是真想找老姬喝一杯?或者是想找老姬打聽菲菲、打聽菲菲與白小米的事?
紅香子就長在豬圈當頭的菜地邊,看得出經常掐,但依舊長得很茂盛。花椒樹也在豬圈當頭,很婆娑的一棵樹,今年生的新葉新枝一眼就能看出。老姬帶著斗笠掐紅香子的時候,我就站在后檐下看他掐。“你說菲菲?咋說呢?跟我們的確是親戚,她媽媽是小溪的隔房嬢嬢。”老姬一邊掐紅香子一邊說,“但平常很少來往。她爸是當官的,很早就進城了,她在城里讀的書。”紅香子掐得差不多了,老姬又去摘花椒葉。“她讀書不得行,早戀,書沒念出來,跟人跑到大河那邊去挖金。”老姬接著說,“她爸怕她學壞了,開后門招成了廣播員。也只有她得行,她爸是干部,早先在鄉上砍木頭……”老姬一句話沒說完,突然打住了,我當然懂。聽老姬這么一說,我已猜到了七八分,只是我所見到的菲菲與老姬講述中成長的侄女有點對不上號。
老姬還告訴我,菲菲不是她爸媽親生的,是他們在一個料場撿的棄嬰,自然不是白馬人,但她的身份證上是。菲菲的爸爸本身也不是白馬人,是從伐木廠轉到地方上的干部。
山背后隱約傳來雷聲,大白天也能看見閃電。雨一把捏不住,前后的屋檐水都成河了。坐在老姬家街沿上,也能聽見漲溝水的聲音。
既然來了,不喝一杯也說不過去,何況是第一次來。炸花椒葉、紅香子就算了,有肉就行。喝了三瓶啤酒沒敢再喝,我還要騎車。雨下得這么大,路又爛,再喝就走不成了。不走的話,我就陪老姬喝白干了。老姬倒是不讓我走,叫我住下,說明天小溪回來路過木佐,把白老師和菲菲一起叫上就行了。那怎么行?我走時并沒有告訴小米,再說初來乍到就過夜也不好,還有借別人的車得當天還,不能隔夜。
老姬犟不過我,送我到公路上,我問他真正的殺氐坎遠不遠,他說不遠,指了指上游公路的一個山嘴。我說我想去看看,我懷疑火溪的紅色就是從那兒滲出的。他當即說我想錯了,殺氐坎往上一直到白馬路溪水都是紅的,王朗下面的刀切家都是紅的。我嘴里諾諾,心已經飛到了殺氐坎,這一把捏不住的雨特別激發我的想象:一隊隊的白馬人被押解到路邊的臺地上,被割下頭顱,首領的頭顱一律帶走,分掛于龍州、松州、文州的城門上,普通人的頭顱肆意拋棄,鮮血從頸項涌出來,與雨水混合,注入火溪。
我往回騎了一段路,又調頭回來,直奔殺氐坎。我很想去看一眼,哪怕在路邊的石頭上坐坐就走。幾百年了,我知道看不見什么,看不見石頭底、草兜里的什么,看不見火溪里的什么,也嗅不出什么,但我還是想去看看——看看它不一樣的空間,想象它在那一時間切口的恐怖與悲愴。endprint
然而,我沒有走攏殺氐坎。我遇到了垮方,就在老姬指的那個山嘴前面,就是車騎人也過不去。已經看得見殺氐坎了,一個開拖拉機的人指給我看,路下臺地上全是木摞子,路上的荒坡上立著獨獨一棵樹,像個跳曹蓋的白馬人。
回去的路上多是下坡,我酒性也上來了,騎得飛快,差不多是空擋,壓根兒沒記到踩剎車。真的很刺激,一個水人,騎一輛水車,雨水流到眼睛里根本無法看路,轉彎、擇路、避讓石頭完全是憑感覺。最刺激就是跳坑、沖沙堆和過水洼,有種脫離地心引力的感覺。
拉木頭的車還陷在垮方處,巖窠里不見司機,估計是找人去了。
十一
第二天,時近晌午,我跟白小米一邊摘菜一邊討論哲學問題,姬小溪來了。她搭的她表哥拉木頭的車,回來返空。我們摘的是刀角豆,有白的有醬紫的,像一把把彎刀。我們在討論海子之死——詩人之死,詩人之死是否就意味著詩歌之生?還有,一個人究竟有沒有自殺的權利?我認為有,只要一個人還有自殺的力氣。白小米對海子持否定態度,他喜歡加繆的那句話:“如果此生如病,那么我們重要的不是治療、痊愈,而是與自己的疾病共存。”當然,我不認為海子選擇臥軌是為了讓自己的詩歌永生,永遠活在自己的詩歌里,雖然客觀上他的肉身已經阻礙到他的詩歌。“這一招也夠狠的,用肉身做自己詩歌的肥料!”白小米將一把角豆的彎刀比在自己的頸項上說,“咔擦!”卡車停在校門口,姬小溪下車推開生銹的鐵門,指揮表哥把卡車開進校園,卡車在校園的泥地上碾出兩道帶花紋的輪胎印。
姬小溪看見我,把白老師叫到一邊說話。繼而,白小米又過來轉話,說小溪叫他和我去她家耍。我問白小米的意思,他把小溪叫過來說:“先不說這個,先幫我煮飯,把中午飯吃了再說。”我說四五個人的飯,不要小溪幫忙。“幫忙可以呀,你得先答應我!”小溪看著白老師,等著他回話。白小米還在琢磨,我知道他在琢磨啥——他是在琢磨菲菲,他走了,菲菲怎么辦?菲菲晚上要開廣播,走不脫。“沒問題,我幫他答應你。”我對小溪說,“昨天我去你家了,見到你老爸,他也是這么給我說的。”話已出口,才發現說漏嘴了,想打個岔已來不及。好在小米的心思到菲菲那兒去了,沒怎么注意聽我說話。
中午飯沒煮,是在街上所長館子吃的,小溪的表哥請客,他也算是白小米的學生。菲菲也來了,還帶了頭天借我鳳凰跑車的吉普賽女子,見了小溪,并不大說話,桌子上倒是吉普賽女子跟小溪表哥的話多。
我和白小米一人喝了瓶啤酒——亞太,綿陽產,居然有了醉意,又提起海子。這一次,我談及我在光華村聽到的一個觀點——海子的死與四川詩人有關,他八八年夏天從西藏回來拜會四川詩人,本想得到四川詩人的肯定,哪曉得當頭挨了一棒。白小米說扯淡,海子寫了那么多年的詩,四川詩人的脾氣他不是不曉得,自己要死,莫怪別人。沒想到姬小溪也喜歡海子,且能背誦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對于不感冒海子的白老師算不算是叛逆?
吉普賽女子也喝了瓶啤酒。她跟我和小米碰過一次杯,就一直跟菲菲在喝。看得出,她倆都不止兩三瓶啤酒的量。
雨停了,但天氣依舊悶熱,沒有放晴的跡象,桌子上除了兩位女士都是光膀子。
“這天還要下,一點都沒退涼。”姬小溪的表哥說,“我長這么大,就不記得火溪有這么熱過!”
“就是得,好奇怪,下了幾天雨了還這么熱!”菲菲終于說了句話。
和小溪見第二面,覺得她長得跟吉普賽女子有點像,是那種異族的東西:深眼窩,大眼睛,帶藍色的眸子,包括異族的氣質。隱約中還有一種印象,搜尋半天,才發現是小米隔壁那位畫家老師畫作中的女孩——未完成的大眼睛女孩。對了,席間我下意識打量小溪的時候,還真發覺她眼眸有帶一點靛藍的恐懼,而坐在旁邊的菲菲眼睛里就沒有。
吃了飯出來,我們又回學校坐了一會兒。輪胎印雖然還是濕的,但不稀了,菱形的花紋讓我想到另一個背水姑娘的立目。兩只南瓜蜂在車轍里做過壞事,被稀泥和自己的分泌物黏住,奄奄一息。白小米陪菲菲去廣播站了,他要菲菲也去小溪家,說菲菲不去他就不去。小溪的表哥在小米床上睡著了,我跟小溪不知道說什么,她的異族特質讓我總是不敢面對,就像在成都街上遇見外國女郎。因為不熟,她也羞怯,目光總是本能地回避我。我想起了隔壁畫家正在畫的大眼睛女孩,帶小溪去窗前看。窗戶不高,我和小溪都不用踮腳,只是畫家走的時候拉上了窗簾,遮住了畫作。還好,兩幅窗簾之間留著條縫,我們看見了大眼睛女孩的半邊臉。
“像不像你?”我問小溪。
“咋個像我?”小溪低頭,跐著鞋上的泥。
“我只是感覺。”我說,“額頭、眼睛有點像。”
我們由畫作談到了閔畫家,他師專畢業剛剛三年,分到火溪多少有發配的意思。“他是我見過的老師當中畫得最好的,包括職高的老師。”小溪說,“關鍵是,他不是畫得像,而是畫出了神,每張習作都有自己的東西。”看得出,小溪很崇拜閔畫家。“他的鼻子真高,眉骨也凹。”我說。“你見過他?”小溪問。我說見過,攏這兒的當天,他正在畫畫。小溪哦了一聲,又轉過背去瞅屋里的畫。“他耍女朋友沒有?”我問小溪。“耍了,也是火溪的。”小溪說,“不過,都覺得是耍到耍的,就他的眼光,整個火溪也看不上一個!”我注意觀察了一下,小溪談到閔老師要比談到白老師更驕傲。
白小米還是有魅力,菲菲同意去了,還帶了吉普賽女子。或許不是魅力,是當老師的嘴會說。
小溪原本就坐的駕駛室,現在叫菲菲跟她兩個坐。小溪不坐了,讓白老師坐。白老師也不坐,說女士優先,要不也該我去坐——我是稀客。我當然不能坐。幾個人推來推去,菲菲又生氣了,吼聲絆氣地對白小米說要坐就坐,不坐她不去了,開了車門要下車,白小米只好坐進去。
小溪、吉普賽女子和我坐車廂。好在雨停了,只有點雨霏霏,吹在臉上有種說不出的爽。公路一段好一段爛,小伙子開車開得毛,我在車廂里一直處于舞蹈狀態,幾次失重差點跌倒。“把車廂板抓穩!”小溪說,“車子往哪邊轉,你就跟到往哪邊轉!”吉普賽女子站在一旁看著火溪,偷偷地笑,也不伸手扶一扶我。我照小溪說的試了一下,并不靈,還是要跳舞。“開慢點,開慢點!”小溪一邊捶打駕駛艙的頂棚一邊吆喝。估計聽不到,車并沒有減速。endprint
火溪漲水了。應該是正在漲,泛起很多泡沫和渣子,沖下來一些莊家和連根樹,也有木頭,偶爾還看得見地膜。紅還是紅,但多了岷山里泥土的顏色——腐殖土的顏色。
我感覺坐卡車比騎自行車還要刺激。說是坐卡車,哪里是坐?其實是站。后輪噴出的水滮得老遠、老高,像打槍;有時是稀泥,差一點就上了車廂板;有時還是石頭,射出去,像炮彈。河灣是霧,深澗是霧,半山之上又是霧,我們看得見的只是扁扁的一層空間,時隱時現涌流著一條正在泛漲的血溪。在我的想象中,血溪漲齊了公路,有的地方還淹沒了公路——不是水淹沒了公路,是血淹沒了公路。整間的磨房漂下來,整間的木屋漂下來,更有牦牛、白羊、黑豬漂下來……整間的磨房、木屋掉入深澗,掉入紅霧,并沒有散架,再次出現依舊是整間整間的。
雨又來了,伴隨著一陣陣滾雷。小伙兒停下車,叫我們都進駕駛室去。不可能吧?我看著他從車門探出的腦袋,并沒有動。“沒問題,九個人都擠過。”小伙兒說,“這才幾個?連我六個!”我說我就坐車廂,讓小溪和吉普賽女子去擠。“我不信你是匠人(犟人)?”小伙兒站起來,探出身說,“搭我的車,我說了算!”
沒辦法,我只有從命,側身站在靠司機一旁的車門邊。他們四個人坐一個位置,吉普賽女子抱菲菲,白老師抱小溪——菲菲裝怪,不讓白老師抱。
垮方處的卡車開走了,木頭也不見了,只留下幾攤機油。小溪的表哥車開得不錯,沒讓我們下車就開過了垮方。
到了殺氐坎——準確地說是溝口,卡車拐上去薅溪的便道,停在小溪家外面的岔路口。老姬早已在便道上等著,穿一件雨衣我一時沒有認出來。他的小兒子坐在門檻上彈吉他,老遠都聽見吉他聲。見我們安全到達,老姬掩飾不住臉上的笑容,只是有點愁這雨——已經整整下了六天,不但不停,反倒下大了。白小米很熟悉這里,說便道也是林區路,原本只通到寨子里,前幾年辦林場,遂寧老板把路修到了麻山。他說麻山就是摩天嶺,火溪人都叫麻山,麻山高得很,他跟打獵的去過一回。
我們在小溪家堂屋里坐著聊天,敘說路上的驚險,小溪的表哥一個人在大門外面的街沿上舞弄吉他,他笨拙、粗野的手法像是要彈斷弦。
飯菜早備好了,端上來一大桌,很豐盛,都是火溪土產,因為是夏天,葷菜少素菜多。大刀臘肉半肥半瘦,特別好吃,還有臘排骨,沒一點哈喇味兒。紅香子、花椒葉都是剛炸的,比昨天多了木槿花。一邊吃一邊還在上菜,桌子上都放不下了,重起摞起的。
酒有白酒、啤酒,還有火溪人自釀的蜂蜜酒。我嘗了杯蜂蜜酒,好喝是好喝,但太甜了,改喝啤酒。菲菲、小溪、吉普賽女子都喝白酒,嫌蜂蜜酒沒勁。老姬也喝白酒,說下雨天喝啤酒懶得解手。老姬高興,多勸了我們幾杯。吉普賽女子大方,主動出擊,白小米不是對手。小溪回到家了,也不管自己還是學生,變主動了——白馬人從小都喝酒,沒那么多規矩和禁忌。喝到后面,菲菲也主動起來了,她不敬別個,只敬我,有一杯沒一杯地,說我自小跟白小米好得穿連襠褲,最了解白小米。我這才發現,菲菲喝多了有種媚態、有種魔態,讓男人想入非非,這樣的媚態、魔態是小溪和吉普賽女子沒有的。菲菲說男人要數我最了解小米,女人要數她最了解小米。我懂她的意思,又想起剛到那一宿白小米講的他倆的事兒。
席間,姬小溪時不時起身去廚房端菜。只聽見她母親的聲音,不曾看見她母親的樣子,到喝醉都沒看見。“不弄菜了,叫嬢嬢出來一起吃!”我們每個人都這樣說過一次。菲菲也喊嬢嬢,吉普賽女子也喊嬢嬢。“不管她,她不愛坐桌子!”每次,老姬都這么說。小溪端菜出來,我總會不經意地看兩眼,開始還是個清晰的人,慢慢就恍惚了。火溪怎么就出了這么個人,上天怎么就造了這么人?我深深地被感動,她身上與漢人不同的異質——是異質卻也是干干凈凈的,就像岷山中高海拔的花,氣質、氣息能觸及人的靈魂。
小溪的表哥沒有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飯,他說他還要進溝,趕天黑裝一車料拉出來。下這么大的雨,我們都勸他別去了,跟我們一起耍,他說再跑一趟,可能要斷路了。
我們喝酒的時候,外面雨下得很大,漲水的聲音像不止一輛火車從暴雨中開過來——火溪是一輛,薅溪是一輛。屋檐水也拉伸了,沒一點間斷的噼啪聲像是幾百人在一起打連枷。
白馬人的酒、歌、舞是連在一起的。我們喝了酒自然也唱歌。老姬算半個白馬人,他會唱酒哥、打蕎歌,他唱歌的聲音像盤羊在嘶鳴、嚎叫。吉普賽女子原本就是火溪的歌手,嗓音亮麗得很,只是她唱的曲子多了流行的元素。菲菲唱了潘美辰的《我曾用心愛著你》。
他們要我和小米也唱一首,拒絕無效,小米唱了齊秦的《自己的沙場》,我唱了張行的《遲到》:
你到我身邊,
帶著微笑,
帶來了我的煩惱,
我的心中,
早已有個她,
喔,她比你先到
……
我一邊唱一邊跳起迪斯科。我就是唱唱、鬧鬧,喝了酒發泄發泄,可小溪誤解了我的意思,把它當成了一種暗示。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我的心中早已沒了她,她比你先到,可是她又走了……我喝多了,想不起她了,眼里只有你——開始是從廚房端菜出來,是站在我面前畢恭畢敬羞羞答答敬我酒,現在是撿碗。
姬小溪唱了一支白馬人的歌,唱的白馬語,我一點聽不懂,只聽見阿勒圖格阿勒圖格。白小米聽得懂,說是情歌,小伙子唱給姑娘的,他給我翻譯了一段:
別的女人的嘴巴像口袋,
口袋嘴巴又大又臟;
我的愛人的嘴巴像花椒,
花椒小嘴又圓又香。
要是沒下雨、沒漲水,我們會一直唱、一直跳,很盡興地耍個通宵;然而,雨一直下,雷打個不停,漲水的聲音伴著雷聲,總覺得是種威脅,讓我們唱不盡興、跳不盡興。
沒有篝火。我們把小溪家堂屋的板凳、桌子順開,騰出地盤,跳起了白馬人的圓圓舞。堂屋里有個滴漏,盛著瓷盆,雨水漏下來滴在瓷盆里,叮叮當當像伴奏,聲音隨著瓷盆盛水的增多和雨的大小而改變。我們只有五個人,跳一跳,覺得缺少氛圍,小溪把她爸媽也拉了進來。她媽媽不愛坐桌子,但喜歡跳舞。endprint
有一陣小米和菲菲出去了,他們像是又發生了爭執。我跑出去看,他們在豬圈旁接吻。
當晚,菲菲和吉普賽女子留下來住了。因為要開廣播,白小米和我騎了老姬的加重車回去。還好,垮方雖然又多了幾處,但都不大,車騎人就過去了。有兩處矮地,河水漫上了公路,醬紅色一片,但還看得見路,我們沒下車就騎了過去。火溪起了一種很整齊的霧,創造出另一種河岸線,也為我和小米的雨中跋涉創造出了另一種外景。一路上都是雷鳴閃電,雨時大時小,我感覺心一直都懸著,自行車抖,我的心也在抖,腦殼里揮之不去的是姬小溪從廚房端菜出來的樣子。
十二
當晚,雨下了一夜,雷打了一夜,雷聲像垮干巖,又像倒核桃。雨不是一般的雨,就像天漏了,水直流下來。事后得知,屬于大暴雨、特大暴雨的級別。閃電一道一道,劃破窗玻璃,直逼我圓睜的雙眼,那一瞬,真的聽得見金剛鉆劃玻璃的聲音,以及玻璃碎裂的聲音。停電了,白小米沒開成廣播。我們睡意全無,赤條條躺在床上,聽雨聽雷聲,在一道道白光光的閃電中裸呈自己年輕的漸漸退熱的身體。
“麻山垮了。”白小米在黑暗中冒了一句。
我沒有搭話。我圓睜雙眼,想到小溪她們。
“真的麻山垮了。”一個長雷滾過,白小米冒了句。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在擔心菲菲。
“我不該讓她留下。”白小米說。
這時候,雷聲歇了,有過幾分鐘的黑暗與安靜。只聽見雨聲——水流的聲音。
“你不是去調查菲菲了?調查得如何?”我問了一句。
“都調查清楚了。”白小米說。
我沒有再問什么,等著他說下文。雷像是遠去了,去薅溪方向了。閃電也不再那么刺眼了,變淺變模糊了,帶了一點藍——吉普賽女子眼睛里的藍、閔畫家畫作中大眼睛女孩眼眸里的藍。
“那你下一步咋辦?是繼續耍呢還是要斷了?”我半天沒等到下文,問道。
“還不是在闊達的時候,還是更早在羅依的時候,對方是個鄉長,是個有婦之夫。”白小米說,“我見過那個人。”
“那你怎么辦?想好了沒有?”我蹬了他一下。
“天晴了就去縣城,把申請交了,馬縣長在的話,最好見一下他。”白小米說。
那一夜,我們沒有再談什么,包括我們過去一見面三句話不離的政治。但政治一直都在那兒,鬼燈哥兒似的……把申請交了,找縣長調進城去,也可以是逃離、分手,也可以是與分手無關。
下半夜,準確地說是拂曉,外面鬧騰起來,有人奔跑、呼喊、哭泣。漲水的聲音蓋住了雨聲。我被吵醒,迷迷糊糊,蹬了蹬腳底下,白小米已經不在了。伸手開燈,才記起停電了。坐起來看,腳底下果然不見人,寢室里也不見人。“漲水了!漲水了!下場口都淹了,天生橋也遭沖了!”有人在街上大聲喊。整個火溪都在鬧騰。我沒有起來,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老高,窗外再沒有雨沒有雷,像是換了個天。我接連喊了幾聲白小米,都不見應答。推開窗,我又喊了幾聲,仍然沒人應答。梨樹的枝條全折斷了,樹下面起一層青梨。遠遠看去,天空藍得像手工印染布;峽谷一派蔥綠,也沒有暴雨的印跡。
我在校門口碰見白小米,他說他剛搶險回來,找我一起去殺氐坎看菲菲她們。又說這里水都漲這么大,不曉得殺氐坎如何。
我最先注意到的不是洪水退去后裸呈的亂石灘和深壕,也不是倒伏的古樹和懸吊在半空的虛腳樓,我最先注意到的是火溪變了顏色,不再像血是紅顏色的了,而回復到了別的溪河的顏色——因為漲水,當然不是清澈,但也不是泥漿,而是一種渾濁的褐色,但已經可以預見洪水過后會變清澈。
“火溪變顏色了!火溪變顏色了!”我禁不住大聲叫道。
白小米也看見了,但他沒有說話。他一門心思在想菲菲、擔心菲菲,要么就是變回顏色的火溪喚起了他的某個意象,使他進入了一種靈感的輕度抑制狀態。
其他人也看見了,但都跟沒看見一樣,頂著太陽,奔忙著,從懸空的虛腳樓搬出家具、家電,或者從泥石流里挖出家什。
從木佐到殺氐坎十五六里路,我們走了四個小時后,到薅溪溝口已是下午。遠遠地看見溝口,我已經認不出來了。玉米地沒了,抬田改土砌的堡坎沒了,姬小溪家的房子沒了,整個溝口都變了樣,看不見一株玉米、一棵草、一棵樹,看見的只是一片亂石灘。我覺得并不真實,以為是幻覺,或者走錯了地方。然而白小米清楚,沒有錯,這里的確是薅溪溝口。峽谷在這里變寬了一點,藍天像深海溝,太陽鑲在偏西的位置,簡直就是一個反應堆。亂石灘白光光的,也是反應堆。溪水改變了河道,從亂石灘的中間穿過,已經小多了,但依然在咆哮。
白小米喊了聲菲菲,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看著亂石灘,禁不住失聲痛哭,眼淚雙顆雙顆地滴下來。
“菲菲,我要菲菲!”白小米又喊了聲,這才哭出聲來。
我沒有喊一聲小溪,提也沒提小溪。我走到前面去,坐在一棵連根樹上,面對溝口那一片扇狀的亂石窖,不住地哽咽,眼睛花了又清晰、清晰了又變花。我感覺我身體里飛轉的螺旋槳停下來了,一夜間變成了一堆廢鐵。
這時,幾個人從上面公路下來,站在被洪水沖毀的斷橋上朝我們招手。認出白老師,又大聲吆喝白老師。下午的天藍得像深海溝,太陽像反應堆。我們慢慢吞吞地走過去,走到這邊橋頭。
“昨晚黑下半夜三四點鐘的光景,都說是走妖。”一位穿白馬人衣裳的老者對我們說,“薅溪沖走了老姬家一家,聽薅溪出來的人說,薅溪里面還沖走了七八家,二十幾個人都洗白了。”
聽了,我們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菲菲、吉普賽女子、姬小溪和她的弟弟,還有老姬兩口子,下半夜三四點鐘的光景,他們一定都在夢中……有沒有人醒著,在聽雨、聽打雷,想著另一個人?如果是在夢中,那之前,那一瞬,又做著怎樣的夢?菲菲做著怎樣的夢?小溪做著怎樣的夢?應該是漲齊頭水,應該是在瞬間,整棟房子被沖走,被沖進火溪……不敢想象。endprint
我們在亂石窖跳來跳去,已經找不到小溪家房子的位置。也沒有發現任何的遺物、痕跡。薅溪雖然陷落了,但還是踩不過。我們在亂石灘亂走亂爬,背上是太陽的核磁,胸前是亂石對太陽核磁的反射。不時有脫皮的連根樹橫在亂石上,像一具具尸體。
我們原本想進薅溪里面去看看,剛進溝就走不通了——洪水沖毀了拉木頭修的路,一點路基都沒剩。一個人背著一只羊從薅溪出來,碰見我們說,麻山垮了。
我們回到亂石灘,在目測到的老姬家房子的位置坐了很久。我和白小米各自采了向日葵插在石縫,以祭奠小溪和菲菲她們。
當晚回去,白小米寫了一首詩,就叫《向日葵》,發在當年九月號的《詩歌報月刊》上,如今網上還能搜到。
向日葵
我站在亂石橫溢的河灘上沉思
一只烏鴉站在沒有結出果子的向日葵上
山民們說,才十七歲的少女姬小溪
在1992年7月9日凌晨四時 就是
從這里被洪水卷走 災難啊
誰又記得秦曉菲?當黑色的烏鴉盤旋
在天空時 死神已經呼喚著你
你唱出的歌謠像山泉一樣清冽
沒有血淚 山里的灌木那么蔥郁
而我只不過是會說話的木頭和石頭
我的痛苦 像苦難的流浪漢
當你的腳步輕輕地踏過彎曲的路
和古老的傳說 我的面孔
無言地俯視著愚蠢導致的黑暗
災難不會讓你泯滅 這些象征的意義
與真理之境像太陽的光芒
照耀著沉默的臉 就像悲歌
已經降臨 我覺得你才是這個世界
最完美的事物 向日葵不再走近夜色
時間也無法把我的心軟化 面對不再是血紅的河水
布滿傳說的你使我出神 我從任何一個角度
都能看見你燃燒的眼睛和渴求的笑
菲菲,實際上你已經死了 然而我總感覺
你還沒剝離我的身體
你的身體像你的死一般圣潔 山民們
在你離開的麻山下 那只驚叫的烏鴉
飛得無影無蹤 懷念如錐
忍受的最后是斗爭 足夠流落他鄉的鳥
懷念起黑暗的背面 向日葵與太陽的關系
也無法饋贈你的一生
七月 我靈魂深處扎進一把生銹的刀
黃昏的呼喚里 我的淚水滴進夕陽
菲菲 我仿佛從你沒有合上的眼睛里
看見了大海 還有一種眩暈的感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