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建中國特色刑法觀應當關注的五大關系

［摘要］構建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應當關注其與中國傳統刑法觀、外來刑法理論、中國自主知識體系、中國刑事立法、中國刑事司法之間的五大關系。在傳統刑法觀的基礎上，需建立“一體兩翼三聯結”的結構，目的在于以法治為靈魂，以三大刑法基本原則為支柱，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為行動指南，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刑法觀。外來刑法理論為刑法原則、刑罰目的、法益平衡、犯罪治理的研究切入視角，同時為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領域內新型犯罪活動的治理等方面提供啟示。一方面，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的自主性需要以高質量學術人才培養體系作支撐；另一方面，刑法觀的獨特價值體現于文化中所承載的公平、正義。中華傳統法律文化缺乏權利平等的實質，在構建中國刑法自主話語體系的過程中，成為應當著力修補的短板。習近平法治思想是引領中國刑法觀進而構建中國刑法自主話語體系的指導思想，體現為刑法基本原則的刑法觀應作為構建中國刑法觀自主話語體系的三大支柱。

［關鍵詞］刑法觀；中國特色；自主知識體系構建；關系

［中圖分類號］D9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7608（2025）01-0126-11

一、引言

2023年2月26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加強新時代法學教育和法學理論研究的意見》，為創新發展法學理論研究體系，掌握法學研究自主話語權提供了政策依據。中國刑法現代化要求法學理論在創新中構建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這就要求包括刑法學研究在內的中國法學研究要立足于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理論密切聯系中國的實際發展狀況，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原創性論著。刑法與價值觀念相結合所形成的刑法觀，不但影響著刑法理論和刑事司法實踐的發展，而且是中國刑法基礎理論研究的獨創概念，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所謂特色，是指事物表現出來的獨特的色彩、風格等，與特征、特點、特性、特質、亮點等是近義詞。中國特色，可理解為中國特有的元素、風格等。中國特色刑法觀，是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的簡稱，指的是有中國特點的刑法觀念。構建中國特色刑法觀體系，既不能故步自封，為“特色”而“特色”，也不能盲目奉行“拿來主義”，應當認識到中國與西方刑法觀在認識論與價值論上的差異，重點關注并妥當處理中國特色刑法觀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外來理論、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刑事立法、刑事司法之間的五大關系。

在探討這五大關系之前，需要明確刑法觀的基本概念。刑法觀即刑法觀念，又稱刑法理念，“是人們對刑法的性質、功能、犯罪、刑罰、罪刑關系、刑法的制定與實施等一系列問題的認識、看法、心態和價值取向的總稱”^［1］。刑法觀來源于公眾對刑法在立法和司法兩個層面的價值評價與態度，因而存在刑法立法觀和刑法司法觀。刑法觀既是一種形而上的抽象觀念，又是法律理念在刑法領域內更為精準的表述。具體而言，“乃潛藏于公眾法律意識之中的形而上的價值觀念”^［2］。刑法觀的形成受主體、客體、主客體關系等因素影響^［3］。其內涵既包括公眾對刑法的價值認知，也包括法律學習研究者對刑法基本問題、基本方法、基本目的、基本價值的看法。對此，陳興良將刑法觀的內涵總結為自然人“對刑法基本立場的思考所形成的理論知識形態”^［4］。該總結包含了本體論意義上的刑法觀和價值論意義上的刑法觀，是認識論和價值論的統一。詞義上，“觀念”既指思想意識，又指客觀事物在人腦里留下的概括的形象（有時指表象）^［5］；“理念”有信念、思想兩層含義^［6］。因此，觀念和理念都指人的思想，二者同義，并無其他深層含義。另外，法律學習研究者和其他公眾存在思想的共性和區別，共性在于基本價值觀念，區別則在于對專業知識的理解。刑法觀念與刑法理念只是學者表述習慣不同而形成的同義詞，考慮到精簡表述的便利性和學界普遍的用語習慣，后文以“刑法觀”統一表述。

二、中國特色刑法觀和中國傳統刑法觀的關系

以形成淵源為標準，中國傳統刑法觀源自本國傳統文化，既包括由高銘暄等人提出的十大刑法觀，也包括學者最早提出的“常識、常理、常情”法治觀、“刑法三常化”、常識主義刑法觀。中國特色刑法觀需要建立“一體兩翼三聯結”的結構，主體是法治刑法觀，兩翼為實質刑法觀、經濟和民生刑法觀，以共識、人道主義、人本主義刑法觀為三相聯結結構。目的在于以法治為靈魂，以三大刑法基本原則為支柱，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為行動指南，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刑法觀。

（一）中國傳統刑法觀是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的基礎

1.古代法制中的刑法觀

從法制史學者包括為數有限的刑法史學者進行的研究中，可以總結出三個影響至今的中國傳統刑法觀。

第一，倫理刑法觀。中國古代刑法具有倫理法的特點，源于儒家的倫理刑法觀念，即“德主刑輔”“出禮入刑”^［7］。《史記》曰：“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8］“禮”以倫理為主，包括王室行為規范、平民行為規范。倫理刑法觀對刑法與倫理之間關系的認識高度辯證，與當代法秩序統一原理并無實質沖突，并且符合中國法治與德治并舉的治國方略。

第二，寬嚴相濟的刑法觀。該刑法觀傳承于中國傳統法律文化中的“寬猛相濟”觀念?！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孔子曰：“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sup>［9^］該觀念成為古代圣賢治國理政的重要原則，在當今演變為具有中國特色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

第三，慎刑觀?！吧餍獭币辉~，出自班固的《漢書·馮奉世傳》，認為刑罰關乎國家公信力，刑罰適用應當慎重而不可濫用，以免出現差錯。這一觀念在當下具有“剛需”的特點，并且與下文將要分析的謙抑觀具有內在的一致性。慎刑觀是司法文明的結晶，慎刑的結果有利于被告人，與現代刑事訴訟“存疑不訴”“存疑不判”理念相一致。

2.20世紀90年代十大傳統刑法觀

高銘暄等學者于1994年根據時代特點和中國刑法學研究狀況，總結了應當樹立的十大刑法觀——經濟刑法觀、法制刑法觀、民主刑法觀、平等刑法觀、人權刑法觀、適度刑法觀、輕緩刑法觀、效益刑法觀、開放刑法觀、超前刑法觀^［10］。

3.千禧年初的其他傳統刑法觀

其他傳統刑法觀有“常識、常理、常情”法治觀、“刑法三?；?、常識主義刑法觀。這些刑法觀的共性在于“合乎情理”，體現著傳統文化中的優秀價值觀。自陳忠林于2001年結合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理論提出“常識、常情、常理”的法治觀^［11］以來，“三常”法治觀進入刑法學者的研究視野。有學者研究“刑法的三?；?，深入思考刑法和是非觀、善惡觀、倫理道德之間的關聯性，論證“三?！比绾未龠M刑法立法、刑法司法和刑罰執行環節對人權的保障和對社會的保護^［12］，并將之應用于犯罪構成理論新體系的建構之中^［13］。2011年，周光權在思考刑法與生活經驗、生活常識的關系后提出“常識主義刑法觀”，并就其內涵、外延進行分析闡釋論證，認為“回歸常識的中國刑法學，一定是考慮國情、中國獨特文化的理論”^［14］。

（二）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是中國傳統刑法觀的進階

現代與古代，不過是人類社會發展史的兩個坐標，現代之后，還有未來。古代是當代抑或現代的過去，現代是古代的今天，未來是現代的明天。因此，古代刑法觀并不等于落后甚至可以拋棄的刑法觀，現代刑法觀并不因掛有“現代”的標簽而具有天然的合理性、正當性，更不意味著可以抵牾、抗拒古代的刑法觀。

繼30年前“十大刑法觀”提出至今，不同的刑法觀理論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辯證唯物主義認為，實踐出真知，理論來源于實踐、高于實踐并指導實踐。然而，刑法觀不是一成不變的觀念，會因時代發展而動態變化。因此，刑法觀亦遵守優勝劣汰之定律，陳舊過時的刑法觀因無人關注而退出主流，符合現實需要的刑法觀則會得到進一步完善。例如，隨著對刑法手段的認知逐漸加深，“刑法萬能主義”等價值觀念會被摒棄，包括“罪刑法定”“刑法保障”“刑法謙抑”在內的現代法治理念則得到發展。隨著國家的發展進步，被工具理性主義包裹的刑法會逐漸展露其必要的人文關懷^［15］。以“法治”為例，這個詞匯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出現在法家的主張之中。但古代的法治觀除了明確告知民眾行為預期的理念，了無“良法得到普遍的尊重和實施”的含義，而后一層含義出自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16］，當然屬于古代法治觀。然而，現代法治國家無不認可其前后的兩重含義，其自然能成為中國特色刑法觀的要素。

本文對不同的刑法觀進行篩選后，將主要的刑法觀歸結為“一體兩翼三聯結”的進階構造。

1.“一體兩翼三聯結”之主體：法治刑法觀

在中國特色刑法觀的結構中，法治觀顯然應當占據主體位置，因為法治是一種治國方略，也是一種人類生存與發展的模式，法治觀是法治的靈魂。刑法三大基本原則蘊含的刑法觀，是法治觀下的三大支柱。由于罪刑法定觀的精髓在于保障人權，所以，人道刑法觀、慎刑觀（謙抑觀）、民生刑法觀、功利刑法觀、風險刑法觀、積極刑法觀、消極刑法觀等都是刑法觀體系的“屋檐房梁”，倫理刑法觀包括“天理—國法—人情”觀、“三常觀”沁潤其間，使其具有濃郁的中國特色。

另外，我們要以習近平法治思想為指導，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自主知識體系創新特色的法治刑法觀。習近平強調，“法治是人權最有效的保障”“要加強人權法治保障，深化法治領域改革，健全人權法治保障機制”^［17］。在推進全面依法治國的偉大進程中，中國將人權保障貫穿于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等各個環節：尊重和保障人權成為立法的一條重要原則，以憲法為核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不斷完善；依法行政深入推進，行政權力運行更加規范；深化司法改革，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法治社會建設向縱深發展，全社會法治觀念和人權法治保障意識顯著增強；中國共產黨堅持依法執政，為人權法治化保障提供了堅強保證^［18］。筆者認為，現代法治遵循全面正義，其本質是建立在權利平等基礎上，由實行民主制度的公民代議機構推行的良法之治。

2.“一體兩翼三聯結”之兩翼：實質刑法觀、經濟和民生刑法觀

兩翼分別為理論側翼和實踐側翼：前者指側重理論層面的刑法觀，以實質刑法觀為主；后者指側重實踐層面的刑法觀，包括經濟刑法觀和民生刑法觀。

實質的刑法觀，是一種“透過現象看到刑法背后法律關系本質”的理論認識形態。實質刑法觀反對形式刑法觀，主張探究刑法立法和刑法司法的實質，不僅要明確立法的目的，明確其合理性、正當性，還要通過司法實現立法目的。劉艷紅認為，實質刑法觀是對刑法整體的一種看法，由兩大核心命題組成，分別是實質的犯罪論和實質的解釋論^［19］。該理論從理性主義法律觀入手，論述形式與實質合理性的辯證統一，再從形式和實質雙側面引出罪刑法定原則對于刑事法治、犯罪論體系、刑法解釋論的重要影響。

民生刑法觀蘊含中國人民關于安居樂業的基本價值訴求，強調對食藥品、商品領域犯罪的打擊和對人民生命健康的保護。民生刑法觀的提出以基本人權為首要保護對象，以民生為基本價值觀念，以保障民生為核心目標，在細微之處體現著傳統刑罰中保護老幼的態度。作為民生刑法的最早提倡者，盧建平認為民生刑法的提倡有助于“彌合國家本位與個人本位的距離”^［20］。后有論者針對民生刑法、民生刑法觀進行了系統性研究^［21］。2015年，齊文遠等學者結合民生刑法觀，提出“以傳統刑法觀為基準，兼以民生刑法觀為導向，以風險刑法觀為補充，以敵人刑法觀為例外”的三元化刑法理念，明確民生刑法觀是現代刑法觀之一^［22］。2022年，徐永偉基于民生刑法觀治理理念，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 ］中探尋刑法積極擴張和消極縮限的立法線索，以法教義學為指引，從比例原則的體系考察、“嚴而不厲”的結構設置與刑罰的退出機制三個層面探究民生刑法觀的調控邊界^［23］。

經濟刑法觀認為刑法的一項重要任務是保護和促進經濟發展，建議將刑法與科學的生產力標準結合起來建立經濟市場保護機制。經濟刑法觀追尋對“經濟標準”和“法律標準”的雙重堅持，傾向于在兩者間找尋一種平衡。一方面，要用超越法律條文本身的意識以判斷經濟領域的罪與非罪，另一方面，刑事立法和司法要平衡好經濟效益、社會效益、司法效益等。因此，刑法既要保證適度干預、調整經濟活動中的社會關系，又要確保公正刑罰。

3.“一體兩翼三聯結”之聯結：三相結構

聯結結構需要找尋理論和實踐的聯結之處，使刑法觀在指引刑法理論研究、立法實踐、司法實踐時，能建構一條或多條脈絡聯結理論與實踐。當前，共識刑法觀、人道主義刑法觀、人本主義刑法觀可以構成三相聯結結構。

共識刑法觀是馬榮春于2014年在常識主義刑法觀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的新理論，認為這應是“刑法學術觀”與“刑法實踐觀”的完全統一^［24］。如此一來，可以體現刑法觀在三方面的正向價值：其一，助力理論研究遵循合適的價值觀，避開“工具理性主義”弊端，避免刑法理論研究成果出現超越社會共識的思想；其二，引導刑法立法響應社會共識，使立法目的契合社會需要，并且能夠有效銜接其他部門法；其三，引導司法實踐克服“完美受害人”與常識相悖之問題，正確理解罪刑法定原則，促進司法實踐廣泛獲得社會認可。

關于人道主義刑法觀，曾粵興從倫理學的角度，探討中國倫理道德觀念在刑法立法和司法中的進路，認為社會公平正義及刑法機能的實現離不開刑罰的人道主義思考^［25］。刑罰人道主義是人道主義刑法觀的重要內容，刑罰應當考慮社會倫理道德觀念，這樣才能更好地實現“天理、國法、人情”的圓融。

人本主義刑法觀——人本法律觀、人本主義思想在刑法領域的具象化產物，也有著相似的價值內涵，比如都重視刑法對公民人身與財產等個人法益的保護。曾經，中華法系展現過人本主義思想^［26］；如今，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社會主義法治建設應當堅持“以人為本”。2022年，王國平立足于中國傳統文化和思想，結合西方人本主義思想和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強調刑法“應體現以人為本的價值追求，隨時接受人本主義價值觀念的檢驗”^［27］。無論人道主義還是人本主義，其內核都是以人為中心，這也契合習近平法治思想中的“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理念。同時，習近平強調：“推進全面依法治國，根本目的是依法保障人民權益?！?sup>［^28］人道主義刑法觀和人本主義刑法觀的發展，不僅能夠促進刑法對人民合法權益的保障，更有助于將“以人民為中心”貫穿于刑法理論、刑法立法、司法實踐之中。

三、中國特色刑法觀和外來刑法理論的關系

中國古代傳承下來的刑法觀，固然帶有“中國”標簽，但未必都是值得繼續傳承的理念；沒有文化根基的刑法觀，意味著屬于舶來品，但舶來品并不意味著不能成為中國特色刑法觀的組成元素。如何“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筆者以為，“司法文明、人類進步”應當是取舍的根本標準。

大陸近現代刑法理論發端于意大利、德國等，其中功利主義刑法觀、自由主義刑法觀、風險刑法觀和敵人刑法觀等外來刑法觀占有重要地位。外來刑法理論為刑法原則、刑罰目的、法益平衡、犯罪治理的研究切入視角，同時為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領域內新型犯罪活動的治理等方面提供啟示。

（一）罪刑法定與罪行相適應對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的影響

罪刑法定觀，又被稱為罪刑法定主義、罪刑法定原則，是啟蒙學者為反抗中世紀以罪刑擅斷為特征的司法黑暗而提出的重要理念。貝卡里亞將其視為刑法最重要的原則，費爾巴哈用格言的形式將其表述為“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29］。在大陸法系國家，它已經成為最重要的刑法觀念。

罪刑相適應觀，也被賦予多種表述，如罪刑相適應原則、罪刑均衡原則、罪責行均衡原則等。最先由貝卡里亞概括提出，在刑事責任原理不發達的時期，被理解為罪刑輕重與刑罰輕重相一致，隨著刑事責任理論的發展和行政法上“比例原則”的產生，一些學者將其解釋為“罪量”與“刑量”相適應（即成比例）。但無論如何理解，反對重罪輕判、輕罪重判，都是人們公認的精神意蘊。

（二）功利主義對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的影響

功利主義的代表人物邊沁（Jeremy Bentham）指出：“功利原理是指這樣的原理：他按照看來勢必增大或減小利益有關者之幸福的傾向，亦即促進或妨礙此種幸福的傾向，來贊成或非難任何一項行動?！?sup>［30^］功利主義以個體權利為基準點，把功利視為個體趨利避害的標準，目的在于遠離痛苦，追尋快樂。穆勒（John Stuart Mill）指明，功利主義作家認為精神快樂以更加持久、更加安全、代價更低等優點而高于肉體愉悅^［31］。當功利主義與刑法相結合時，旨在探索刑罰的目的，即通過刑罰預防犯罪，保護社會最大多數群體?；凇叭硕际勤吚芎Α钡那疤?，通過設立明確的刑罰可以有效地預防大多數犯罪，但是對于難以預見且有嚴重危害結果的犯罪，預防效果大打折扣，因此，只能通過設定重刑與死刑來保障大多數人的“精神快樂”，通過嚴苛處罰犯罪人，使受害人及其家屬內心得到慰藉。

外延上，有學者基于刑法政治屬性和歷史原因而認為功利主義刑法觀包含刑法萬能主義、刑法工具主義^［32］。此觀點或許是對人進行了工具性定義，其前提是政府以維護統治為目的，不考慮個體間思想差異，僅將人視作可用的工具^［33］。如果將“人”工具化，那么法益保護和人權保障將難以兼顧，這也違背了功利主義的初衷。當代功利刑法觀普遍強調刑罰一般的預防功能，殊不知其結果會導致刑罰量的普遍上揚，需要用罪刑均衡觀、慎刑觀加以制約和調整。

（三）自由主義對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的影響

中國特色刑法觀研究應重視自由、秩序、安全三類法益之間的平衡。在全球經濟下行的背景下，為了應對財產類刑事犯罪上升的現實情況，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需要有目的地側重于秩序和安全兩大價值，才能維護社會穩定、保護社會安全和公眾安全。側重于秩序和安全，不意味著不重視自由，因為“整個法律和正義的哲學就是以自由觀念為核心而建構起來的”^［34］。需要限制的是備受詬病的絕對自由，因為有限度的自由能夠更好地保障人權和保護社會。在過去，絕對自由主義的刑法觀曾占據優勢，但隨著“9·11”事件后美國《愛國者法案》的頒布，這樣的刑法觀逐漸式微。在我國《刑法修正案（十一）》公布后，有刑法學家對“安全刑法”“自由刑法”以及未來刑法的走向進行了探究。劉艷紅認為“安全刑法應當接受自由刑法的制約，要樹立‘以自由為前提的安全觀’”^［35］。換句話說，安全刑法觀應當作為風險時期的過渡，其間重視人權保障和公民自由，最終立法和司法還是要回歸自由刑法觀。

（四）風險刑法與敵人刑法對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的影響

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需要明確當下犯罪治理的切入視角。風險社會理論為犯罪治理提供了風險、安全、預防三個視角；敵人刑法觀需要采納不偏不倚的價值觀，用于探尋刑法所打擊的犯罪對象，明確現代刑法的“敵人”。對敵人刑法觀的研究，可以用來應對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領域的新型危害犯罪活動。

風險社會理論由德國的烏爾里?！へ惪耍║lrich Beck）提出，認為風險已經成為一個知識和政治的網絡，遂以社會轉型時期風險的感知與商品經濟中的需求沖突為前提，論述風險對社會、經濟、法律的影響，進而孕育出風險刑法。風險、安全、預防等刑法觀的誕生標志著“從古典自由主義刑法觀到風險刑法觀”的轉變^［36］。由此，風險刑法觀與安全刑法觀、預防刑法觀存在三點直接聯系：第一，風險本身代表著一種不確定性，風險刑法觀代表公眾對不同風險事件及其刑法立法和司法的認識和評判。第二，安全刑法觀立足于總體國家安全觀，探索刑法對于國家安全范疇內犯罪的處罰方法。第三，預防刑法觀要求應當采取積極態度，對各領域內的潛在犯罪作出預防，降低其出現的可能性，強調對風險采取防微杜漸的態度。風險、安全、預防等刑法觀都以國家、社會法益為優先保障對象，只是對于犯罪的風險控制手段落實在犯罪風險的不同階段。具體而言，風險刑法觀側重事前反應和事中反應，預防刑法觀偏向事前反應，安全刑法觀貫穿事前、事中、事后反應始終。

敵人刑法觀的出現源于德國京特·雅各布斯（Günther Jakobs）于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敵人刑法理論。檢索我國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刑法論文，多將“刑法的目的”和“打擊敵人”相關聯。在“97刑法”出臺后，已經用“懲戒犯罪”對刑法的目的加以替代。但刑法的目的還在于打擊危及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建設、精神文明建設的敵人。除了將洗錢犯罪、毒品犯罪、逃稅犯罪、貪污賄賂犯罪、性犯罪等犯罪活動中的犯罪人識別為“敵人”，對于嚴重危及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活動，也應當予以刑法打擊。例如，一些長期受到境外勢力資助，且主要活動為從事網絡暴力、挑起網絡輿論、激起群體間利益沖突的不法行為人，也應當識別為“敵人”加以嚴厲打擊。

四、中國特色刑法觀和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關系

中國特色刑法觀具備自主性和獨特價值。一方面，中國特色刑法觀的自主性需要以高質量學術人才培養體系作支撐；另一方面，中國特色刑法觀的獨特價值體現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所承載的公平、正義。

（一）中國自主知識體系中刑法觀的自主性

2017年，中共中央印發《關于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意見》。2022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家首個哲學社會科學發展規劃《國家“十四五”時期哲學社會科學發展規劃》。2022年，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中國人民大學時，就如何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體系問題指出，“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歸根結底是構建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2023年3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加強新時代法學教育和法學理論研究的意見》，指出要緊緊圍繞新時代全面依法治國實踐，以扎根中國文化、立足中國國情、解決中國問題為導向開展法學理論研究。筆者認為，法學是哲學社會科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構建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法學自主知識體系的構建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這里的“自主”，并非“自我”，也非“自言自語”“自說自話”，而是指自己做主、獨立、自行，而非依賴、被動、受制于人。因此，在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語境下，具有中國特色刑法觀的研究也就有了明確的目標。

構建中國自主知識體系，要從教育出發，完善高質量學術人才培養體系，為刑事法理論研究作貢獻。歷史上，富有天賦的學者們通過廣泛閱讀和思考所形成的理論往往能夠用以指引立法和司法。比如意大利的切薩雷·貝卡利亞（Beccaria，Marchesedi），其思想形成的源泉是書本，深受盧梭、孟德斯鳩、洛克等人的影響，他在26歲時即通過大量閱讀啟蒙學者的著作而形成罪刑法定、罪刑相適應、重視一般預防但反對死刑的刑法觀。我國的“人民教育家”高銘暄也是通過廣泛閱讀大陸法系理論，為中國刑法體系的建立作出了卓越貢獻，為中國刑法發展探索出“十大刑法觀”。學術研究者能夠廣泛閱讀文獻的前提是處于高質量學術人才培養環境之中，因此，完善培養體系，有助于提高自主話語權。

（二）中國自主知識體系中刑法觀的獨特價值

構建中國自主知識體系需要明確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的獨特價值，對此，需要橫向對比刑法，探究我國刑法和德日刑法之間的區別。刑法觀的獨特價值源自文化傳承對公平正義的理解：第一，已然之罪與宣告刑相適應，罪責、罪量、刑量相適應。第二，相較于程序正義，更加重視實體正義。第三，樸素的正義觀決定著多數公民對酷刑有較高的容忍度，且支持死刑存在。第四，“寬嚴相濟”的刑法觀已然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刑事政策。

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認為，刑法的產生、存在與發展都與其他上層建筑互相依存，比如與倫理道德緊密聯系，作用方向一致。德日哲學的認識論切斷刑法與倫理道德的關系，片面強調刑法的獨立性。

歷史唯物主義認識論主張一切以條件的轉移為轉移。在刑法歷史觀中特別強調經濟基礎對于刑法的決定作用，同時也強調刑法對經濟基礎、經濟發展的促進作用。而德日刑法觀在責任、能力、因果關系判斷等問題上，忽視對客觀條件的關注。

如前所述，不同世界觀下的刑法觀，有其不同之處，中西方刑法觀在基本的價值觀方面也有共通之處。比如，德國、日本的刑法觀和我國的刑法觀在基本的價值觀方面是合拍的，都奉行實質的罪刑法定原則，主張重罪重判、輕罪輕判，貫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只不過德日不在刑法典中重申這個原則，而中國相反。

價值論上的刑法觀體現為刑法理論中的價值目標和公平正義。中國傳統觀念中的“公平”，被形象地表述為“一碗水端平”，“正義”的內涵則偏重于追求維護秩序。當代刑法中的正義觀主張秩序維護與自由保障之間的平衡?！肮健辈皇菍Α巴锿P”的盲目追求，而是在刑罰個別化的前提下平等適用刑罰。

中國特色現代刑法觀的獨創性可從以下四個方面探討：其一，以罪刑相適應原則為例，德日刑法觀的認識是罪量與刑量相適應，定罪量刑需要考慮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主張刑罰個別化、合比例。而中國刑法觀的認識是已然之罪與宣告刑相適應，罪責、罪量、刑量相適應。

其二，在價值論方面，德日刑法觀中的平等體現為定罪平等、量刑平等，并且在實踐中已成常態。中國刑法觀對平等的認識與德日相同，但部分學者質疑刑罰個別化，并且司法如何實現和體現平等可謂任重道遠。平等的價值觀自然衍生出公平正義的價值觀，簡稱公正價值觀。德日刑法觀對公正理解為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的結合，將正義理解為自由價值與秩序價值的平衡，中國刑法觀對公正的理解偏重于實體的公正，相對輕視程序公正，對正義的理解偏重于刑法維護秩序的價值。這種公正的價值觀，又合乎邏輯地衍生出民生刑法觀，在德日等國，對食品藥品的刑法保障到位，同時強調對公民自由和財產權利的保護。盡管中國重視民生，但民生刑法觀指導具體實踐仍然任重道遠。

其三，盡管對刑罰本質和刑罰目的的認識存在共通之處，都主張刑罰具有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目的，但中國對于酷刑的容忍度突出區別于其他國家的價值觀?！皻⑷藘斆斌w現著最樸素的正義觀，也是中國仍保留死刑的民意依據。預防刑法觀視犯人為社會的“病人”，主張以人為本，由此衍生出人本主義，或者說人道主義的刑罰觀，主張刑罰文明化，反對酷刑。認識論的不同，還體現在對刑罰本質觀和刑罰目的觀方面，在德國和日本，報應論認為刑罰的本質是報應（即懲罰）；功利主義刑法觀認為刑罰的本質是教育；折中主義刑法觀認為，針對行為是報應，針對行為人是教育；防衛論認為，刑罰是社會防衛犯罪的手段。在中國傳統的刑法觀中，偏重于功利主義刑罰觀，對酷刑有較高的容忍度。

其四，刑事政策是刑法觀落實到刑事司法層面的結果，體現出國家對待犯罪、犯罪人的態度。當特定的刑法觀成為執政者治理犯罪的一種宏觀策略后，經過一定的程序就會上升為刑事政策?！皩拠老酀钡男谭▋r值觀念通過程序上升為國家治理策略的一部分，演變成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引導刑法立法和刑法司法。在刑法立法方面，修正案對法定刑的下降調整通常被認為體現了“寬”；“嚴”則體現在刑事法網的進一步嚴密化，形式上表現為罪名的增多，對加重處罰情節有擴充規定等。在刑法司法方面，“寬”體現在對符合法定情節應當從寬的嫌疑人寬大處理；“嚴”指的是對于符合從重情節的嫌疑人絕不姑息，嚴格適用刑罰，震懾宵小。

（三）中國自主知識體系中刑法觀的短板

中國先賢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認識并闡明了制定成文法與賦予民眾確定的行為預期的關系，但由于缺乏權利意識，沒有認識到罪刑法定與包括犯罪人在內的民眾的權利之間的關系。中華傳統法律文化孕育了等級制和等級倫理觀，缺乏權利平等的實質，在構建中國刑法自主話語體系的過程中，這成為應當著力修補的短板。

此外，要將刑法觀融入中國自主知識體系構建當中，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理論、習近平法治思想和刑法基本原則。習近平法治思想是引領中國刑法觀進而構建中國刑法自主話語體系的指導思想，體現為貫穿刑法三大基本原則中的刑法觀應作為構建中國刑法自主話語體系的三大支柱；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性質，決定了人道主義刑法觀、人本主義刑法觀、民生刑法觀在中國刑法自主知識體系中的應有地位；公平、正義的刑法觀是中華民族逾越千年的追求，理應成為中國刑法自主話語體系的要素。

當前研究刑法觀的成果中，如前所述，各種“觀”多，都有道理，都有其存在的意義，但理論終究要服務于實踐，理論的作用歸根結底為“用”、能“用”，首先得讓受教者明白相關理論是怎么回事。作為具有保護功能的基本法——刑法，其理論應當便于立法機關接受，便于廣大人民群眾理解，方便司法人員適用，便于法科學生和法律工作者學習。故刑法觀的相關理論不能故作深沉，晦澀難懂，亦不能花里胡哨，佶屈聱牙，應該“接地氣”，方便廣大人民群眾和司法工作者理解與運用。在我國刑法學自主知識體系的構建過程中，我們應當掌握刑法觀話語權，古為今用、洋為中用。

五、中國特色刑法觀和中國刑事立法的關系

（一）刑法立法活動影響刑法觀的形成與發展

刑法立法活動，在本文中指不同群體和組織在刑法立法的立項、調研、起草、審議、出臺的全過程中，圍繞法律制定、修改、廢止等問題展開的討論活動。刑法作為我國的基本法律，自1979年首次完成法典化至今已有40余年，刑法立法活動是影響刑法觀形成與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立法機關在對刑法修正案立項后，即圍繞刑法的立法內容開展深度調研。一方面，與法學界、實務界、其他社會各界開展論證、聽證活動；另一方面，會同與立法內容有關的其他政府部門，及有關單位協同深入基層調查。在草案形成后，立法機關向社會公布相關文件并征求公眾意見。作為公民最基本權利的最后保障，刑法的每次修訂都會受到人民群眾的廣泛關注。公眾就刑法修正案中涉及具體條文的制定、修改、廢止等問題進行廣泛而積極的討論，其中，理論工作者和實務工作者對修訂內容所涉及的法理、實踐可能性等問題提出建議。之后經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委會審議是否通過。一經通過，會以多種形式向社會開展立法宣傳活動。在刑法立法全過程中，公眾綜合自身生活實際、受教育程度等因素對刑法立法進行評價，不同價值觀念在溝通交流中促進了刑法觀的形成與發展。

（二）刑法觀對刑事立法的指引

刑法觀在刑事立法中被稱為刑事立法觀或刑法立法觀。當前，立法遵循積極主義立法觀，其目的是為了加強社會治理、維持秩序、穩定國家安全。第一，立法是對民意和社會治理的回應。民眾的訴求、成文刑法的滯后性、國家治理與安全保障的急迫性都是刑法頻繁立法的緣由。第二，立法觀念已然改變，“規制日益增高的社會風險并維護社會安全秩序成為刑法的主要目標”^［37］。立法態度的積極變化促使國家安全、社會安全等價值目標優于人權保障等價值目標。第三，立法觀念的轉變符合總體國家安全觀。在總體國家安全觀的引導下，積極立法治理犯罪能夠有力回應民心。積極立法的優點在于既有利于實現積極主動的刑罰預防，又有利于應對中國犯罪；其弊端在于積極的立法可能進一步加劇機械司法。

積極主義立法觀的研究旨在幫助刑法立法行穩致遠，其實質上遵循折中主義。相關結論可歸納為三點：第一，適度的積極立法不違反刑法謙抑性。刑法的謙抑性并不反對及時增設一定數量的新罪，考慮到刑罰早期化與轉型中的社會發展存在內在聯系，積極刑法立法觀的確立有其社會基礎，也更符合時代精神^［38］。第二，注重思考安全刑法和自由刑法之間的關系?！帮L險社會的安全形勢愈演愈烈，安全政策日益強化，安全價值地位提升，進一步促使當代刑法更積極、主動地保障國家總體安全。安全刑法是因應安全政策變動的產物，顯示刑法功能的側重點，但應警惕并消解與自由刑法的緊張一面”^［39］。第三，防止刑法過度調控民生風險。需要審慎的刑法觀約束和鉗制積極刑法立法觀^［40］。為解決刑罰罪名在增設與改動時呈現的多元法益沖突問題，如秩序法益和個人法益之間的沖突，有必要倡議折中主義刑法觀之研究，以平衡法益沖突。

當立法已然奉行積極主義時，司法很難做到謙抑。龐大的案件數量讓法官難以主動將謙抑性原則應用到斷案審理之中，機械司法成為提高打擊犯罪效率、結案率的最優選擇。根據最高人民法院2024年上半年司法數據，刑事一審案件呈現增長態勢，受理刑事一審案件59.1萬件，同比增長6.16%^［41］。在員額法官平均每人每年審案超過200件的時代，工作量激增和協助人員的數量限制使司法難以保持謙抑，最終積極立法帶動了積極司法。為克服積極立法的弊端，需要科學的刑法觀以指引刑法在經濟社會變動過程中能夠得到及時的修改、補充和完善。這要求立法保持一定的謙抑性，確保刑法修正案與司法解釋為刑事司法提供正確指引。

六、中國特色刑法觀和中國刑事司法的關系

（一）刑事司法活動影響刑法觀的形成與發展

隨著互聯網的發展與裁判文書網、人民法院案例庫的推行，刑法案例通過不同社交平臺進入公眾視野，成為影響刑法觀發展的重要因素。新媒體平臺的廣泛使用提高了刑法案例的曝光度，公眾能夠在社交媒體上表達對刑法案例的看法。任何法律工作者都可以從公眾表達的看法中篩選、提取有用信息，發掘表達內容背后的刑法觀。學者基于其所提煉的信息進行案例研習、歸納總結刑法觀并發表學術理論成果，為司法實踐提供理論指導。公眾討論刑法案例時形成的刑法觀，可以為法律解釋提供理念層面的指導，實現理論指導實踐、實踐反哺理論的良性循環。

此外，公眾的視野往往集中于經濟、民生、權利保障、社會安全、國家安全等領域，由此形成的刑法觀通常蘊含著最樸素的價值觀念。學者們對刑法觀進行學術研究時，為避免論證成為無根之木，應確保始終貼近廣大人民群眾的價值觀，由此得出的結論方能使公眾信服。

（二）刑法觀對刑事司法的指引

習近平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強調：“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打江山、守江山，守的是人民的心?！?sup>［42^］為貫徹落實黨的二十大精神，需要做到治國有常、利民為本和為民造福，這與刑事司法有高度相關性。換言之，民生刑法觀指導著公共安全、食品安全、生態環境保護等司法實踐。

關于刑法觀對公共安全的指導，以醉酒型危險駕駛罪為例，早期的醉駕治理應用了積極主義刑法觀，但過度重視道路交通安全價值的保護，導致司法效益不佳，社會效果不理想。一方面，把大量司法資源消耗在微罪治理上；另一方面，打擊對象事實上是農村和城市的經濟狀況較好的有車一族。在缺少前科消滅制度的環境下，犯罪人的社會地位一落千丈。所幸，2023年12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辦理醉酒危險駕駛刑事案件的意見》大幅提高了醉酒型危險駕駛罪的定罪門檻，對相關證據的證明力提出了更嚴格的標準，對如何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做出了具體明確的規定。

對食品安全的保護應當采取積極主義刑法觀，對于有可能危害人體健康、涉及食品安全的行為都應當嚴厲打擊。該觀點在社會上存在爭議，認為這樣的打擊會導致企業破產和社會失業率上升。實際上，以“法不能向不法讓步”為目標，對于任何有可能危害人體健康的食品安全行為都應當堅守較高的底線。為了治理“劣幣驅逐良幣”現象，司法機關應當協同行政機關，嚴格維持食品安全行業的底線，使民眾吃得放心，員工工作安心，樹立行業健康風氣。

在生態環境保護方面，應當采取折中主義刑法觀，從多元價值角度探索生態環境治理和民生之間的關系。以非法狩獵罪為例，野生動物對農業用地的破壞應當從農業經濟保護和生態保護的平衡出發，既要探明野生動物頻繁入侵農田的根本原因，又要探索治理措施，協調民眾和相關部門在保護野生動物和保護農田之間的沖突。以大鯢和東北虎的保護為例，20世紀末，這兩種動物的野生種群數量已經分別下降到百位數和十位數，分別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和一級保護動物。從21世紀開始，這兩種動物的保護事實上走上了兩種不同的路徑，引入了以“企業為主”的社會力量作為大鯢的保護主體。企業要盈利，于是大鯢保護走上了市場化道路，人工養殖的終端鏈條是餐飲企業。盡管人工養殖存在放流效果不佳、野生種群增長緩慢等問題，但全國每年人工繁育總量已經突破160萬尾，僅陜西漢中一地即突破100萬尾^［43］，不少養殖戶實現了致富目標。東北虎的保護，主要靠恢復林區和個別養殖園、動物園這三條途徑進行。隨著生態環境的良性發展，國內野生東北虎已經超過50只，“虎林”等養殖園、動物園存活數十只。由于有關部門嚴格執法，禁止東北虎活體或者尸體進入餐飲企業，至今已有200多只亡故的老虎遺體被放置于冰柜中，企業只能靠有限的門票收入以及購買活雞投喂老虎實現“以虎養虎”，基本無利可圖，因此老虎數量增長緩慢。與此同時，美國家庭養殖的老虎數量約占私人養殖數量的94%，大概7000多只^［44］。這種狀況，或許需要思考一個問題：野生動物保護的終極目的是什么？如果能達到總群的增加和生態的平衡，還需要顧忌“市場”問題嗎？易言之，或許人們需要探索野生動物人工繁育的效益，從經濟和發展的角度激勵民眾參與到野生動物養育過程當中；需要立法機關、行政機關、司法機關從民生的角度出發協同探索新道路，解決野生動物保護、繁育同野生動物資源經濟化之間的沖突，為非法交易野生動物類犯罪的治理困境提供新的應對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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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向長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