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敘事視野下海洋文化記憶在地方博物館中的跨文化建構

摘 要：博物館是文化的物質記憶之場，館內文本是呈現展品意義、傳承集體記憶和塑造文化身份的文字載體。在文化和文化記憶全球流動的背景下，不同文化彼此交匯、滋養、融合。要進行有效的博物館文化翻譯，需創造豐厚的文本，為文化元素提供意義語境與文化情境支撐，還原文化元素之間的語義聯系，形成譯文與原文的“同構”關系。同時，博物館翻譯也可借助數字技術，將地方文化真正還原到其所處的多語、多元環境中，全貌再現其文化傳播網絡，使觀眾切身體驗文化記憶跨越地域、時空、語言的傳播與重構。

關鍵詞：博物館；翻譯；海洋；文化；記憶；僑批

中圖分類號：G206，G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4）08-0069-07

海洋文化指人類在與海洋的互動過程中逐漸形成和發展的文化[1]。我國東南沿海先民在進行海上漁獵、商貿、對外交流的過程中，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這些遺產以物質或非物質形態得以留存，在地方博物館中得到展示，使其成為海洋文化的物質記憶之場。隨著我國一帶一路建設工作的推進，海上國際貿易合作進一步深化。記載海洋文化物質記憶的博物館成為展示海上貿易歷史、建構海上協作文化的重要場所，而博物館翻譯則成為其對外傳播的重要橋梁。然而，由于文化翻譯的復雜性，博物館文本往往拘泥于碎片化翻譯，呈現了與原文不平行的他者化、異質化述說，造成了海洋文化記憶的斷裂與異化。本文以粵東地區地方博物館為例，探討數字敘事視野下海洋文化記憶跨文化意義建構的解決路徑。

一、博物館對集體記憶和

文化身份的建構

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指由某一特定社會群體所共享，且與其群體身份密切相關的記憶、知識和信息[2]。法國社會心理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在《論集體記憶》一書中對記憶的社會框架進行了系統性論述。哈布瓦赫認為，記憶具有社會維度，對個體記憶的激活和分享需要在相應的社會環境中進行，因此記憶具有其所屬的社會框架；歷史是基于當下視角對過去的重構，而集體記憶則是這一重構得以延續的路徑[3]。法國學者劉易斯·科瑟（Lewis Coser）在《論集體記憶》一書中的序言中指出，哈布瓦赫秉持的是一種現在中心觀（the presentist approach），認為歷史是一種社會建構，受當前社會的信仰、理念和價值觀的影響。這種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割裂了歷史的延續性，將歷史分割為非延續的、可以反復被改寫的片段。美國社會學家巴里·施瓦茨（Barry Schwartz）對集體歷史記憶的理論做出了修正，指出歷史既具有當下性，也具有延續性，對歷史的建構一方面受到當前社會理念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具有跨越時代的延續性[4]。

哈布瓦赫指出，社會群體為了標示群體身份，將意義賦予特定的時間、事件和信息，而由社會群體共享的集體記憶使這些意義在代際間得以傳遞，以維護其群體文化的延續性。對歷史的集體記憶需要依附于特定的載體；歷史遺留的建筑、文物、風俗和習慣是積淀了集體記憶的具象化容器。正如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Pierre Nora）所言，作為陳列歷史展品的場所，博物館是集體記憶留存的場域，是最具代表性的物質記憶之場[5]。

在新博物館學視角下，博物館并非一個中立場所，而是文化權力的博弈之地，也是話語建構爭奪的空間[6]。與社會學視角下對集體記憶的研究類似，新博物館學也聚焦于博物館對社群文化身份的建構。文化身份（culture identity）也稱為文化認同，指某一群體在與他者比較之下所認識到的自我身份[7]。英國藝術史學者卡羅爾·鄧肯（Carol Duncan）認為，博物館是有力地定義身份的工具，通過對博物館話語權力的控制，可以影響對群體共同身份表征的闡釋[8]。理查德·漢德勒（Richard Handler）指出，博物館一方面擁有并研究文化財產，一方面也使用文化財產對文化身份進行表征，在群體身份的想象和塑造方面起到重要作用[9]。博物館具有按國家劃分的屬性，因此自然成為國家身份的展示場所；館內的展示和陳列以國家意志為導向，對國家身份進行締造、詮釋和宣傳[10]。

同時，博物館也是形塑地方身份的重要場所。隨著地方文博文創產業的發展，地方博物館已演進為展示地方文化、塑造地方身份的核心機構。博物館觀眾的參展過程同時也是對地方集體記憶進行激活、共享、傳承的過程。地方博物館不僅是收藏和展示地方歷史和文化的空間，也是凝聚地方共同體，探尋國家敘事框架下地方身份定位的重要機構，是實現地方與國家互動，調節地方與外部社會關系的重要場所[11]。博物館既呈現了地方的歷史和記憶，也體現了對地方未來發展的定位，館內展示對地方集體記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篩選和操控，以求彰顯地方特色、凝聚地方認同、塑造地方身份[12]。

二、博物館敘事和翻譯中的文化身份

博物館對文化身份的塑造通過博物館敘事（museum narrative）呈現在觀眾面前。博物館敘事指依照一定的敘事模式和情節架構，對展示物品之間相互關系進行的說明或闡釋[13]。美國博物館學者金姆·賴斯（Kym S. Rice）認為，故事是保存集體記憶并使其得以傳遞的有效載體；博物館作為“故事的講述者”，提供了一個使集體記憶跨越文化藩籬，在不同背景的觀眾中進行傳播的場所[14]。博物館敘事通過對展品的布置、陳列、展示得以體現。這一過程既是對歷史的再現，也是對意義的重新建構[15]。通過對歷史信息和文物器具的歸集、整理、篩選和呈現，博物館建構了一個完整的敘事語境，對群體的文化身份進行了沉浸式詮釋。

加拿大大眾史學者大衛·迪恩（David Dean）認為，博物館對展品的詮釋是對主題或物件主觀理解的呈現，是一個解釋、澄清、轉譯的過程[16]。這一觀點與社會學視角下博物館翻譯研究的觀點相契合。德國翻譯學者凱特·思特奇（Kate Sturge）在《代表他者：翻譯、民族志與博物館》一書中指出，展示民族文化的博物館可被視為一件翻譯作品，因為館內展品的選擇、陳列和說明無不體現了對該民族文化、思想和信仰的詮釋[17]。

因此，從廣義角度而言，博物館對民族文化的展示可以理解為一種抽象意義上的翻譯行為。策展人通過對展品的呈現，對某一群體的文化進行識解和闡釋；呈現在博物館觀眾面前的不是作為客體的文化，而是經過策展人主觀闡釋和“翻譯”的文化。作為文化權力的博弈之地，博物館所呈現的文化敘事反映了不同文化間的權力對比；展館敘事可用于展示強勢文化身份，也可用于凸顯弱勢文化身份。在后殖民視野下，博物館作為文化“翻譯”的核心問題，是對文化殖民主義造成的西方文化中心主義的調停作用：策展人可以選擇性地彰顯處于相對弱勢的文化，通過賦權于文化中的“他者”保持文化異質，促進世界文化的多樣性發展[18]。

從狹義角度而言，博物館翻譯指對博物館文本（museum text）的翻譯。博物館文本指館內的文字導覽，包括展廳名稱、展覽簡介、展品說明等傳統文本，也包括展館LED導覽和移動端APP中所包含的數字文本。作為博物館文化的生產者，策展人對展示物件進行挑選、排序和陳列，將其作為敘事秩序中的元素呈現[19]。展館中所隱含的敘事邏輯和敘事關系通過文本的梳理展示給觀眾；博物館文本因此成為呈現展品意義的外顯方式，同時也成為傳承集體記憶和塑造文化身份的文字載體。

同時，博物館文本翻譯也是實現跨文化意義建構的重要途經，而文化翻譯則是其中的核心問題。如法國翻譯學者瑪麗洛勒·吉洛（Marie-No？觕lle Guillot）所言，博物館文本翻譯不僅包括不同語言之間的替換，也包括不同文化之間的轉換，涉及兩種文化在歷史傳承、文化習俗、社會價值等方面的種種差異[20]。思特奇認為，文化翻譯的關鍵在于調試原語文化與目標語文化之間的親疏距離[21]。在翻譯策略上，這一調試體現為直譯和意譯兩種翻譯策略的選擇。在表現民族文化時，譯者或可使用直譯策略，盡量保留原文形態，采用民族志工作者作為的收集者（ethnographer as collector）的策略。同時，譯者也可以選用意譯策略，通過對民族文化的闡釋體現其原真含義，采用民族志工作者作為闡釋者（ethnographer as interpreter）的策略。民族志工作者作為闡釋者的翻譯策略與美國翻譯學者奎邁·安東尼·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所提倡的厚譯策略（thick translation）相近，都倡導通過對民族文化的闡釋性描述，將譯文置于豐富的文化語境中，力求還原民族文化的原真形態[22]。

翻譯學者西奧·赫曼斯（Theo Hermans）進一步指出，在厚譯策略指導下的翻譯實踐，可用于對抗文化侵略意識，抑止對“他者”文化進行同化的翻譯手法[23]。赫曼斯認為，作為跨文化研究的有效手段，厚譯可避免翻譯過程中對原文化的縮減，產生更為豐富多元的譯本。對地方博物館而言，由于地方文化是對該地區社會史和生活史的深刻凝練，如果僅對文本的字面意義進行直譯，往往會造成文化細節的丟失，難以再現其原貌。譯者只有通過建構豐厚的文本，將譯文置身于其所處的文化語境中，才能還原地方文化的本真性和豐富性。

三、數字化時代地方文化記憶的

跨文化意義建構

翻譯學者道格拉斯·羅賓遜（Douglas Robinson）曾指出，因為不同的文化由不同的社會環境所建構，文化就其本質而言是不可譯的[24]。這似乎把本已相對缺乏資源的地方博物館推向了跨文化闡釋的困境。為解決這一難題，我們不妨先跳出翻譯問題本身，考察現今社會跨文化闡釋的真正涵義。傳統觀念認為文化與某一地域環境緊密融合，以當地語言為載體而傳承。然而，隨著全球文化交流的深入，文化與地域之間的關系已發生了變革。轉型主義理論（transformationalism）認為，當今世界處于文化流動（cultural flow）狀態。隨著全球化時代人群、物件和觀念在世界范圍內的流動，文化的地緣邊界已被打破。人口在世界范圍內的流動和移居造成了語言、觀念和思維的不斷流動，使文化信息得以跨越國家、地區等想象邊界，在時間和空間中進行更為自由的流動、共享和互動[25]。文化流動為全球化時代的意義協商和身份建構創造了新的空間，也進一步拓展了跨文化交流的內涵。

就地方博物館而言，許多地方文化雖源于某一地域，但隨著文化的全球流動，其影響力早已不再局限于文化發源地。對以開放性和外向型著稱的地方海洋文化而言，情況尤為如此。流動到世界各地的文化在與當地語境的互動中，已經歷了一個意義闡釋和協商的過程，為地方文化的跨文化傳播提供了真實的參考案例。例如，潮汕文化經潮汕先民跨海傳播，在新加波、泰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柬埔寨等國和香港、澳門等地已流傳數百年之久。這些地區的口頭、書面話語均已對潮汕文化進行了生動的闡釋。當地博物館作為承載物質記憶的場所，也記載了潮汕文化的歷史痕跡。新加坡牛車水原貌館、馬來西亞潮藝館、香港茶具文物館等場館中均收藏了豐富的潮汕文化展品，對該地區的文化史和社會史進行了詳盡的呈現。由于英語具有全球通用語（English as a lingua franca）的功能[26]，對潮汕文化的闡釋或是附有英文譯文，或是直接用英文書寫，為跨文化傳播提供了豐富的真實翻譯語料。而數字化時代的信息技術則為翻譯語料的共享提供了實現渠道。

翻譯可理解為對原文的跨文化復刻；同一原文在不同的時段、場所和環境中，可產生不同的譯本。數字化時代的計算機輔助翻譯技術基于翻譯的重復性，將已存在的詞匯、句段的翻譯儲存為翻譯記憶（translation memory），供后續譯文參考。英語文學與文化記憶學者阿斯特莉特·埃爾（Astrid Erll）認為，在全球化時代，記憶資源可以跨越時間、空間、文字、媒體及其原初所屬的社會群體，以跨文化記憶（transcultural memory）的形式在全球范圍內得到共享[27]。地方文化在其他語言中的闡釋可以被理解為一種跨文化記憶檔案。借助計算機輔助翻譯技術，可以對這一檔案進行歸類與儲存，使其在技術上體現為翻譯記憶，為后續譯者提供便利，同時實現跨文化記憶的留存與延續。從實操層面而言，譯者可借力于已有譯文，創建相應的翻譯記憶庫和術語庫，在翻譯過程中實時檢索已經存在并廣泛使用的文化概念、詞匯、語篇的譯文，為地方博物館的文化翻譯提供有力的技術輔助。如計算機輔助翻譯技術能在地方博物館中得到使用，不但可以節約翻譯所需的時間和人力成本，也可以提升譯文的準確性、一致性與連貫性。

由于文化和記憶的全球流動，許多源自某一地域的文化已突破其原有地緣邊界，在其他語言中經歷了意義闡釋的過程。這種跨語言闡釋本身就是一種翻譯行為，而對文化的翻譯也只有在與已生成的翻譯話語產生關聯的前提下，才具有更為實際、生動的跨文化交流意義。因此，地方博物館的文化翻譯不但可以，而且需要在全球文化流動的視角下進行，只有讓對文化的闡釋突破地緣邊界，才能全貌還原該文化產生的影響力，實現有效跨文化意義建構。借用阿皮亞的厚譯理論視角，翻譯需要將文化還原到其本身存在的多語、多元環境中，這一環境不僅包括其在母語文化中的闡釋，也包括其在其他語言中的書寫與記憶。否則，對文化的翻譯將囿于地域邊界，失去其文化影響力的全局視野。

除機助翻譯技術外，數字故事也可助力于地方博物館的跨文化意義建構。在新媒體時代，博物館數字故事（digital storytelling）突破了地域邊界，為文化流動的全方位呈現提供了可能。目前學界對博物館數字故事的討論多集中于母語敘事，著重探討如何使用數字技術為博物館觀眾提供沉浸式文化體驗。作為博物館跨文化意義建構的嘗試，可在博物館文本翻譯的基礎上，使用數字技術呈現某一文化的全球傳播路徑，并通過互聯網與該文化在不同地域中的敘說和展示建立連接。如此呈現的文化流動網絡可突破時間和地域限制，以多語、多元的形態展示地方文化，使博物館觀眾切身體驗其輻射力和影響力。這種對地方文化的多語呈現同時也是一種跨文化的翻譯和闡釋，以生動的形態還原了全球視野下超越地緣性的文化流動，開辟了一個新的協商、創造意義的空間。同時，以數字故事呈現的文化流動網絡還可打破單一維度的信息傳遞，通過建立博物館導覽、展品、觀眾和文化流動網絡之間的互聯，營造博物館和觀眾之間雙向互動、多語交流的環境，使觀眾以更為自由、自主的形式參與到建構文化意義和共享集體記憶的過程中。下文以汕頭僑批文物館為例，探討地方博物館翻譯對海洋文化的語境呈現，并對地方博物館的跨文化意義建構提出解決思路。

四、海洋文化記憶在汕頭僑批

文物館中的跨文化意義建構思路

汕頭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有著悠久的海上商貿史。“僑批”指閩南、潮汕一代僑民寄回家鄉的匯款憑證，常附帶家書或簡短附言，因閩南方言讀信為“批”，故稱僑批。僑批記載了潮汕地區海洋商貿史，也書寫了僑民的家族史和社會史，承載著潮汕僑胞對家國和海洋的集體記憶。汕頭僑批文物館始建于2004年，新館于2013年揭幕，共計展出僑批原件、送批文物、照片、圖片約200余件。文物館中的語義簇以“僑批”一詞為核心，包括“水客”“潮幫”“批局”“潮汕移民”等一系列相關概念。這些文化概念的含義互相關聯，形成一個緊密的僑批文化的語義網絡（semantic network）[28]，參與建構了文物館的僑商海洋文化敘事。

文物館對“僑批”一詞的譯文保留了漢語拼音的拼寫方式，使用音譯，直接轉寫為“Qiao Pi”。2013年，僑批檔案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遺產名錄》，聯合國對其的英文釋義是“correspondence and remittance documents”。然而，如果依照聯合國的解釋，將僑批釋譯為書信和匯款憑證，就無法反映僑批文化濃厚的地域特色，也難以體現其反映的潮僑奮斗史和故鄉情。對“僑批”一詞的轉寫，可理解為一種阻抗式翻譯策略[29]。譯文對原語文化詞匯進行保留，將其植入目標語，藉此達到保育本土文化，對抗西方文化中心主義的目的。需要指出的是，用音譯法翻譯文化元素的策略需要相應的意義語境和文化情境的支撐。僑批文物館入口處陳列的世界記憶名錄英文證書中，既包括“Qiao Qi”一詞，也包括其英文解釋，為音譯譯文提供了一個文化闡釋語境；而文物館陳列的大量僑批原件則為“Qiao Pi”一詞提供了具象的實物展示。正是因為有這些語境、情境的的支撐，“Qiao Pi”一詞處于一個豐厚的文化語境中，實現了保育本土文化和跨文化意義建構的雙重目的。

然而，類似情況卻未能出現在對其他文化概念的翻譯中。以“水客”一詞為例，館內文字導覽對其解釋如下：“往來于國內外、專為僑胞帶送僑批或物件的人……遠渡重洋，四海為家，倚水而生，故名‘水客’”。這段導覽解釋了“水客”一詞的含義，同時說明了及其詞源，為觀眾提供了必要的參展信息。文物館英譯文本對“水客”一詞也使用了音譯策略，譯為“shuike”。然而，與“僑批”一詞不同的是，盡管“水客”一詞多次出現在展館文本中，卻沒有任何具象化的展品對其含義進行展示。館內其他文本中也并未出現“水客”一詞的英文解釋。相關展品中，“清末水客批”展示的物件是由水客遞送的僑批，僅憑參觀展品，國外觀眾很難理解“水客”一詞的具體的所指。在缺乏意義語境和文化情境支撐的情況下，音譯雖然保留了原文語匯，卻丟失了其具體含義。這種難以識解的譯文非但有損原文含義，而且消弭了文化概念之間的內在關聯，形成了一種“碎片化”翻譯，為國外觀眾呈現了一個破碎、陌生的文化語境，與母語觀眾的參展體驗形成極大反差。從某種程度而言，碎片化翻譯非但不促進跨文化交流，反而構成了一種異質化敘說，對原語文化進行了“他者化”。

其實，由于潮汕文化在海外的廣泛影響力，東南亞國家的英文話語已使用“water courier/remittance trader”等詞匯對“水客”進行了英文釋義。文物館如能參考已有英文表述，在保留“shuike”音譯的基礎上，將其進一步解譯為“remittance courier who deliver letters between overseas Chaoshanese and their family”，則可幫助觀眾建立這一詞匯與“僑批”“潮汕僑胞”等概念之間的語義關聯，以便其更好地理解僑批文化。這種闡釋性翻譯可以理解為一種厚譯策略，將凝練于原文單個語匯中的文化內涵充分展開，在描繪其含義的同時，建立與文化語境中相關概念的聯系，力求還原文化元素的原真意義。

文物館譯文揭示的另一問題是碎片化翻譯對已有文化記憶的割裂。以“潮幫批局”一詞為例，文物館將其譯為“Chaobang remittance house”。國外觀眾如果不熟悉當地文化，恐怕難以建立“Chaobang”與汕頭、潮汕之間的聯系。南洋潮僑話語普遍用“Teochew”指代潮汕。這一用法源自郵政拼音，與潮語中“潮州”一詞的發音相近，在受潮汕文化影響的海外地區廣泛使用，如“Teochew Poit Ip Huay Kuan”（新加坡潮州八邑會館），“Malaysia Teochew Youth”（馬潮聯青），“Southern California Teo Chew Association”（美國南加州潮州會館）等。可以說，“Teochew”一詞是潮僑文化身份的標識，是潮汕文化集體記憶的語言印記。作為展示潮汕海上商貿文化的場所，僑批文物館對歷史文本進行翻譯時，宜沿用已有通用表述，以體現潮汕集體記憶的歷史維度。“潮州”或“潮汕”等詞匯的英譯可沿用郵政拼音，或者在使用漢語拼音之余另外標注郵政拼音。參考香港南華研究中心的譯法，可將“潮幫批局”譯為“Teochew Remittance House Networks”，以延續潮汕文化記憶的精神傳承。

文物館其余各處的譯文與前述例文相似，普遍采用音譯或直譯策略，對文化概念多進行拼音轉寫，對一般性內容則按字面意義翻譯。館內譯文總體比例不高，集中在展廳名稱和展品名稱、說明等部分，除少數個例外，并沒有譯文以外的英語文本為其提供闡釋語境。在缺乏意義語境支撐的條件下，相對簡單的譯文往往無法傳達原文含義，形成了一種異質化敘說，對需要傳播的原語文化進行了“他者化”。另一方面，過度拘泥于字面的翻譯策略也會產生碎片化譯文，喪失與已有的文化身份和文化記憶的關聯，造成海洋文化記憶的斷裂與異化。闡釋性翻譯的厚譯手法和基于已有譯文的延續性翻譯為這一問題提供了解決思路，然而，由于地方博物館往往缺乏相應的人力資源，又很難真正加以實踐。

從文化流動理念和數字化技術視角出發，地方博物館可從以下方面入手，探索優化館內文本翻譯的解決路徑：1）在翻譯高度凝練的文化概念時，采用闡釋性翻譯策略，建立該概念與同一文化語境中相關概念的聯系，再現文化概念的原真意義；2）利用計算機輔助翻譯技術，創建地方文化專屬翻譯記憶庫和術語庫，使文化概念的翻譯符合國際慣用表述，提升譯文在跨文化傳播中的一致性與連貫性；3）利用虛擬現實（VR）、增強現實（AR）技術，讓參觀者感受本土文化跨越時空和地域的文化記憶，增強文化傳播的互動性與體驗感；4）通過數字敘事加強文化連接，將地方文化還原到其多語、多元的生態環境中，再現其文化傳播網絡；5）利用社交媒體平臺拓展傳播范圍，將館內文化敘事推廣至更廣泛的受眾，實現記憶資源的全球共享，增強地方文化的國際影響力；6）與地方高校的翻譯碩士項目合作，引入跨學科研究平臺、翻譯實踐平臺或開放數據庫，充分利用當地教育資源推動地方文化傳播。

五、余論

在一帶一路經濟發展戰略部署下，我國海洋經濟總量持續發展，已成為經濟發展的新增長點。汕頭是東南沿海重要港口城市，地處海上絲綢之路中繼站，有著悠久豐富的海洋文化歷史。海洋文化以其開放性、外向型和兼容性著稱，在與外界文化的交流中兼收并蓄，并在全球范圍內流動傳播。僑批海洋文化敘事發源自潮汕地區，以僑批批文為重要載體，廣泛輻射至東南亞各國乃至世界各潮僑聚居地。在翻譯記載海洋文化記憶的概念時，需要在其文化輻射力的全景圖下進行，與已有文化記憶產生充分關聯，才能勾勒出海洋文化互通互聯的全貌圖景。在這一背景下，本文通過對汕頭僑批文物館中海洋文化元素翻譯案例的評析，對海洋文化記憶在地方博物館中的跨文化意義建構進行了深度透視。

當代翻譯學認為，翻譯不僅是一種語言行為，也是一項復雜深刻的文化活動。博物館是文化的物質記憶之場，館內文本是呈現展品意義、傳承集體記憶和塑造文化身份的文字載體。博物館翻譯如果局限于字面意義上的碎片化闡釋，往往難以體現展品的文化內涵，無法實現有效的跨文化意義建構。碎片化的譯文非但無法體現展品之間的語義關聯，也無法與已有文化記憶產生連結，難以反映文化的歷史脈絡和精神傳承。這樣的譯文構成了一種異質化敘說，非但不能促進跨文化交流，反而造成了原語文化的“他者化”。在文化和文化記憶全球流動的背景下，不同文化相互交匯、滋養、融合，關聯異常緊密。要進行有效的博物館文化翻譯，一方面需要創造豐厚的文本，為文化元素提供意義語境與文化情境支撐，還原文化元素之間的語義聯系，形成譯文與原文的“同構”關系[30]；另一方面，也需要借助數字技術，通過計算機輔助翻譯和博物館數字敘事，將文化真正還原到其所處的多語、多元環境中，全貌再現其文化傳播網絡，使觀眾切身體驗文化記憶跨域地域、時空、語言的傳播與重構。

參考文獻：

［1］楊國楨.論海洋人文社會科學的概念磨合[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1）：96-101+145.

［2］ROEDIGER IIIH L， ABEL， M. Collective Memory： A New Arena of Cognitive Study[J].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2015， 19（7）： 359-361.

［3］HALBWACHS M. On Collective Memory[M].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92： 37-40.

［4］SCHWARTZ B. The Social Context of Commemoration： A Study in Collective Memory[J]. Social Forces， 1982， 61（2）： 347-402.

［5］[法]皮埃爾·諾拉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C].黃艷紅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10-11.

［6］燕海鳴.博物館與集體記憶——知識、認同、話語[J].中國博物館，2013（3）：14-18.

［7］張裕禾，錢林森.關于文化身份的對話[C]//樂黛云.跨文化對話.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71-73.

［8］DUNCAN C. Art Museums and the Ritual of Citizenship[C]//

KARP I， LAVINE S D. Exhibiting Cultures： 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Museum Display. Washington and London：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Press， 1991： 88-103.

［9］HANDLER R. Cultural Property and Culture Theory[J]. Journal of Social Archaeology， 2003， 3（3）： 353-365.

［10］徐玲，趙慧軍.真實與重構：博物館展示本質的思考[J].東南文化，2017（1）：115-119.

［11］杜輝.在國家敘事與地方敘事之間——英國北約克郡鄉村博物館實踐[J].東南文化，2017（6）：91-96.

［12］于莉莉.新技術影像與博物館集體記憶的多重重構[J].東南文化，2020（4）：157-162.

［13］WOLFF A， MULHOLLAND P， COLLINS T. Modelling the Meaning of Museum Stories[C]//PROCTOR N， CHERRY R. Museums and the Web. Silver Spring， MD： Museums and the Web， 2013.https：//mw2013.museumsandtheweb.com/paper/modelling-the-meaning-of-museum-stories/.

［14］[美]金姆·賴斯著，王思怡譯.在博物館中講故事——博物館敘事的新方向[J].東南文化，2020（5）：186-190.

［15］[美]大衛·迪恩著.展覽復合體——博物館展覽的理論與實務[M].蕭翔鴻譯.臺北：藝術家出版社，2006：18.

［16］STURGE K. Representing Others. Translation， Ethnography and the Museum[M]. Manchester： St. Jerome， 2007： 21-38.

［17］GUILLOT M-N. Cross-cultural Pragmatics and Translation： The Case of Museum Texts as Interlingual Representation[C]//HOUSE J. Translation： A Multidisciplinary Approach.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14： 73-95.

［18］APPIAH K A. Thick Translation[J]. Calloo， 1993（4）： 801-819.

［19］HERMANS T. Cross-Cultural Translation Studies as Thick Translation[J].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2003（3）： 380-389.

［20］ROBINSON D. Becoming a Translator[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186-189.

［21］TZANELLI R. Cultural Flows[C]//SOUTHERTON D. Encyclopedia of Consumer Culture Vol.1. Thousand Oaks： SAGE Publishing， 2011： 385-386.

［22］JENKINS J. English as a lingua franca： interpretations and attitudes[J]. World Englishes， 2009， 28（2）： 200-207.

［23］ERLL A. Transcultural Memory[J]. Témoigner： Entre histoire et mémoire， 2014（119）： 178.

［24］SOWA J F. Semantic Networks[C]//SHAPIRO S C. Encyclopedia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New York： Wiley， 1987.

［25］VENUTI L.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5： 20-25.

［26］[英]NEATHER R. 博物館目錄的翻譯[J]. 中國翻譯，2004（1）：9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