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潮人文學的潮汕地理書寫

摘 要：東南亞潮汕籍作家創作的華文文學作品，在東南亞華文文壇占有重要的地位。該類作品集中于對作家原鄉——潮汕地區風物人情的細致描摹。本文以地理書寫為切入點，以潮汕地理圖景和地理空間建構模式為研究路徑，還原東南亞潮汕籍作家的生活場景，感悟其作品中蘊涵的生命意識，探究地理書寫與美學意蘊的內在聯系。

關鍵詞：東南亞華文文學；潮汕；地理書寫；詩學

中圖分類號：I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4）08-0057-06

引" 言

東南亞地區，是潮汕人移居海外的首先之地。潮汕籍華人（以下簡稱為“潮人”）在東南亞華人群體中移居歷史長，人口數量大。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文學創作，潮人作家筆底總流露出對于潮汕文化的眷戀。潮汕地區的人文風物，對于移居海外的潮人是不可磨滅的生命記憶和集體意識。在東南亞潮人文學文本中，作家突破時空限制，從地域環境、傳統民俗中審視現實（移居地）生活，既對母國飽含著故土深情，又在今昔對照中重釋原鄉文化，展現出一種跨文化的理性思考。

潮汕地理書寫，指作家在創作中以潮汕地理元素作為藝術傳達的符號，對外部物質世界和內部情感世界予以觀照，從而在其作品中實現對母國的回憶、想象與重構。由于潮汕地理元素的參與，鄉愁通常以時空的切換、地理符號的敘事得以在文本中形象化地呈現。面對鄉愁，東南亞潮人作家詢問自己的來路和歸途。同時對鄉愁的地理書寫，也促發了全球化背景下現代文明的再次審視。

一、潮韻多姿的地理意象

東南亞潮人文學文本中的潮汕地理意象，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自然地理意象，一是人文地理意象。以泰國潮人華文作品為例，對自然意象的描寫集中體現在散文、詩歌作品之中，而人文地理意象則在小說、散文中均有出現。散文，形散神聚，長于情感的表達，作家們通常借助特定的自然風景抒發一己之情懷。小說，因為篇幅的寬裕，便于故事情節的鋪陳和人物性格的塑造，故而也能將地理信息更為生動地融入到作品主題、作家創作意圖當中。

韓江是潮汕地區獨有的山水意象。千百年前，韓愈貶謫潮州時曾組織百姓殺盡了為害一方的鱷魚，且留下名文《祭鱷魚文》。潮州百姓為感念韓愈的功德，將山名為韓山，將水名為韓江。韓江流域包含粵閩贛三省部分區域，流經地形多為山地，汀江和梅江在廣東梅州三河鎮匯合后，稱為韓江。韓江哺育了世代的潮汕人，它既是潮汕人生活的物質基礎，又寓意著潮汕人的靈魂，成為了海外潮人故土家園的地理符號象征。林太深在《夢韓江》一詩中如此歌詠韓江：“韓江，昨夜又入夢，/依舊是洪流滾滾奔騰急，/依舊是兩岸綠翠百舸帆”。身在泰國的詩人，白晝讓位于喧囂的日常生活，唯有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才能趁著夢境重回故園。夢中的韓江水依舊湍急向東，依舊百舸爭流。可以說，韓江意象一方面貫穿了作家移居國的現實世界與母國的想象世界，另一方面還連接了夜晚與白晝，巧妙地完成了線性敘事的空間化處理。

屬于亞熱帶氣候帶的潮汕地區，水果種類繁多，且極富地域特色，番石榴便是其中翹楚。泰華作家年臘梅在散文《永不結果的番石榴》中曾如此描繪故鄉的番石榴：“我自童年便喜歡啃番石榴，最愛番石榴那種又香、又脆，又清甜的味道，我更永不曾忘記，當我還是孩提時，每次跟隨母親到大舅父家里作客，大舅父家在創平市園村里，他種了數棵番石榴樹。”童年的味覺勾起了作家對親人的懷念，她借助文字回味著故鄉番石榴的甘甜，同時還將自己對于母親、舅父和表姐的感念娓娓道來。可是，從家鄉接枝到泰國的番石榴表現得“水土不服”。“我家屋旁那棵番石榴已經種了三年了，它的樹身比我還高了半尺，每年開了兩、三次花，可是它就是不肯結果”。即便是“我”在聽從了表甥兒阿光的建議，將番石榴從水缸里移植到更寬闊的土地上，可憐的番石榴“也曾為我開了無數次花，可是，它就是不結果”。最終，“我更為我缺乏一塊土地，使它不能發展而愧疚……”此處的番石榴被作家予以象征性處理，它的新土生長經歷，正暗示了初到異國的潮汕華人融入移居地本土生活的嚴峻和艱難。

無論是滋養潮人的韓江，林太深夢里的“韓江”，抑或是年臘梅筆端的番石榴，都被打上了故土潮汕的符號。它們不僅是自然事物，更成為了鐫刻生命記憶的文化意象。

東南亞潮汕籍作家通過一種審美的方式言說其“戀地情結”，對于鄉愁的文學書寫，更多地借助于人文地理元素這種“情感紐帶”[1]。譬如，潮州功夫茶、潮劇，以及富有潮汕特色的街巷等。

泰華接龍長篇小說《風雨耀華力》中的曼谷“華人街”耀華力路，是該小說的核心地理意象。耀華力路上有一個南舞臺戲院，小說中的人物鴨脯到這戲院去當臨時戲員，參演“豬八戒大鬧盤絲洞”這出戲。在泰國潮人聚居地，戲臺、戲班子常常可見。厝主奶喜愛看潮劇，看到潮劇《白扇記》時，勾起了二十年前在汕頭的往事。“莊雪娟只和那賣扇女郎睡了一夜，便替她產下一個狀元兒。”由這劇中情節想起的卻是自身“劉瑞與我也睡了一夜，便替我產下了杏妹”[2]82。此時的潮劇不僅是小說人物觀賞娛樂的對象，由于劇中人物與小說人物在人生經歷上擁有相似點，便自然成為承載人物思考過往命運的媒介。小說中《梨園春秋》一章，更是集中描述了潮人對潮州戲的感懷。那里的“戲院雖有點古老，但也收拾得頗整潔”，萬事通又提到：“我年少時很喜歡看戲，不僅戲院里的戲，就連年尾天，神社做戲，也去看”[2]126，并說那時的潮州戲幾乎是耀華力路的靈魂。他對全盛時期泰國潮劇戲班、名角、小生的發展狀況如數家珍，感慨那時的潮劇的影響力。“請樂團潮劇團等在佛寺里演唱”，“出殯之日請兩三班潮州大鑼鼓班，百幾十個少女持標，在曼谷各大馬路游行一周”（倪長游《未成之爭》）。潮劇元素不僅頻繁出現在泰華作品中，我們也能在新加坡華文和馬來西亞華文文本中尋到芳蹤：梅筠《花嬸》中的主人公喜愛在“合順雜貨店”里播放潮劇《陳三五娘》；宋子衡《宿命的原點》里清唱班的潮劇戲曲“已得心應手地唱上了軌”，“幽幽怨怨地唱著唱著”，女戲子也早已“淚眼迷迷濛濛”。

此外，曼谷的三聘街和天外天街也是潮人作家流連忘返之地。作家陸留鐘情于夜晚的街市，他稱夜三聘街具有水墨畫般的情調，而夜天外天街則是熱鬧的天堂。夜三聘街是闊大而長遠的，昏黃的路燈拉長了街巷，茉莉的幽香低訴著深沉和落寞。與此相反的，夜晚的天外天街市確實具有另一番景象：五大班的潮劇轟轟作響，賣凍杏仁露冰水的吆喝，豬耳朵與鯊魚皮的濃香，孩子看“把戲”時開懷的大笑，讓整條街活躍起來。（陸留《夜三聘街》《天外天之戀》）潮人作家將持久和難舍的情感投注在與家園和記憶緊密相連的“地方”，并由此體悟過去與現在。

二、復合多樣的地理空間

在東南亞潮人文學文本中，存在著由諸多地理意象構建起的潮汕地理空間，它們既是對潮汕地區客觀地理空間的文學建構，更是對東南亞潮人文學文本主觀審美空間的藝術呈現。這些潮人作家大都具有雙重生活經驗，他們或是出生于中國，后因生計原因遠赴異國定居；或是出生于異國，然后到中國接受教育，待到成年之時再回出生地。在兩種文化背景影響下，潮人作家面對的是“雙鄉”的糾葛：潮汕獨特的自然地理、人文地理所構筑的原鄉空間，以及由移居國自然、人文環境組成的異鄉空間；雙重地理空間一再被潮汕籍作家書寫，為我們深入理解其作品提供了更為寬廣的闡釋空間。

潮汕物象在“原鄉—異鄉”間構成各式各樣的地理空間，根據文本分析，具體可分為“時空統一”“時間統一空間交錯”“空間統一時間交錯”和“時空交錯”四種形態①。東南亞潮人作家通過大量的詩歌、散文和微型小說創作，展示了地理空間模式與文學意蘊表達的多種可能。

（一）時空統一型

時空統一型，指文學文本中的事件、人物、情感都發生在一個時間、一個空間內，其時空是高度統一的。譬如，印度尼西亞潮人作家葉竹將原鄉潮汕凝聚成詩作《家》中的諸多意象，在線性時間敘事中勾連起游子的脈脈鄉愁。“超出了一切言語/你需要的是一道茶具/讓雙腳歇一歇//古井不許我走遠/每晚用蛙聲/把我釣了回來//誰愿意把你扔下/進去了就不想再出來/即使知道困境中含有許多青苔//晴空很藍/蓋在井上/陽光游遍全身/那種顏色/不是玉生煙所能詮釋的”[3]返鄉的詩人難以言盡思鄉之苦，滿腹鄉愁都化在了那杯潮汕功夫茶里。喝茶必要有水，古井之水浸潤了片片單叢。井中蛙聲牽引著“我”，讓“我”滿足地被古井包圍，不愿徜徉井外的世界。即便有“晴空”“陽光”的誘惑，也終究不敵故鄉母親的親昵。面對眼前的故鄉老井，詩人將曲折的內心情感娓娓道來，時間和空間整齊一致，意象和主題渾然合一。

（二）時空交錯型

時空交錯型，主要指文學文本中存在著兩個時間、兩個空間，并且這兩個時間和空間常常循環往復、相互比照，在交替變化中推動人物情感，加深主題內涵。泰國潮人作家司馬攻的一些散文便屬于這個類型。《倒茶》中寫到，“我”七八歲時，父親在故鄉潮陽家里教導我給來客“倒茶”，主要是工夫茶，也包括一大杯熱茶。祖父和父親將倒茶視作“家教”，而“我”不以為然，只管給客人“倒茶”便是。命運多舛，“我”九歲喪父，十一歲時祖父離世。這樣的變故，使得家中年紀最長的男人的“我”肩負起了沖工夫茶敬客的重任，也是到了此時，“我”才真正明白“倒茶”的“家教”意義。十五歲“我”離開潮陽，移民曼谷，開始接手祖父傳下來的金鉆店。在從業二十余年中，“我”由第三線進入第二線，再從第二線進入第一線，“倒茶”手藝卻每況愈下，以至于后來都不再為顧客倒茶。有一次，“我”偶然閱讀到中文報紙上刊登的華人企業家林清華“倒茶”哲學的文章，認為“倒茶精神的延伸就是愛和關懷……倒茶精神是中華文化倫常中的小小的一環，做好這小小的一環對企業的發展是何等重要”[4]。受其啟發，“我”重擺茶筥，延續倒茶“家教”。文中往復著兩個時間場——兒時、成年后，穿插著兩個空間域——潮陽、曼谷。兩種模式、四個元素，貫穿起作家的“倒茶”家教，同時也藝術化地展現了作家的文化鄉愁。

無獨有偶，《水仙！你為什么不開花？》里也存在著時空交錯型的書寫。幼年時，潮陽祖父院子里的水仙花開得郁郁蔥蔥，成為我難忘的回憶。來到泰國后，“我”多方探尋，想要繼續在家中培育水仙花，幾經辛勤栽培呵護，卻始終是只長葉，不開花。在原鄉的回憶和現實的情景交錯出現之間，作者抒發了濃得化不開的鄉愁，寄托一種渴望追回故鄉回憶，又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無力感，溫馨動人。在這種形式中，原鄉和異鄉兩個空間不斷交錯出現，推動情感深化的同時，也體現出兩鄉融合的特點，潮籍海外作家帶著原鄉的文化元素進入了另一種文化的生活中，又以漢語文字寫出來在異國他鄉體驗到的故事。

（三）空間統一時間交錯型

空間統一時間交錯型，指空間相同，在這個相同的空間上發生著兩個不同時間的故事。這個空間往往存在著一個核心物象，隨時間推移這一物象也相應變化，從而引起人物嘆息時光易逝的無助感。這一類型在作品中有不少體現，作家面對潮汕物象的今昔對比，很容易就生發出今非昔比之感。馬華作家葉蕾的散文《戲棚腳》由“玉”“面具”“吵死人”“咸酸甜攤”四個部分組成。“玉”部分寫到，“我”在戲棚腳①下看潮劇，因戲臺上的呂后演員中指上的玉戒指而回想起“我”未出嫁前隨父母親看酬神戲時母親對臺上演員佩戴的玉器愛慕不已，同時還贊賞演員的擇玉眼光。濃濃的母女親情溢于言表。“面具”和“咸酸甜攤”部分則描寫“我”在關公廟路上的戲棚腳看戲，隨著潮劇聲聲，回憶起十五六年前戲臺下小販攤主售賣的各種小玩意和零食，以及兒時背著父母偷買潮劇歌書，學著吟唱“喜得今日身榮貴，金花斜插，戴帽上依呀”[5]的歡愉情景。

在這個空間統一（關公廟戲棚腳）時間交錯（成年、兒時）型形態中，展現的是“我”在看到感受到潮汕兩個時間下的同一物象的不同狀態，從而給“我”帶來心靈上的觸動：或是惋惜，或是思念。這份情感的背后有著“異鄉”影子的存在，正是由于作家離開原鄉，在異鄉生活一段時間，當他們居于具有潮汕意味的特定空間——戲棚腳時，便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以原鄉為參照物去看待異鄉，才會形成思念或遺憾的情感波動。

（四）時間統一空間交錯型

該類型指由一個時間統攝兩個不同的空間，即空間不同而時間相同，并且往往其中一個空間起主導作用。馬華詩人希尼爾在《再祭鱷魚文》一詩中采用“時間統一空間交錯型”模式將馬來西亞加冷河口鱷魚滋事與潮州韓愈治理鱷魚相并置，架構起加冷河和韓江兩個地理空間。“夜深似發/一葉輕舟在河面寫意的劃過/橋頭的失眠客探尋/橋下的失魂鱷/蒼茫來時，泄露了/哪個猝然傳來的消息/攖怒了一群加冷刺史/亮著忽明忽滅的燈火/無需豬羊投潭水/網繩擉刃，遂一一驅除之”[6]由于馬來西亞加冷河口保佑水上貨船平安的黑白雙神鱷被遷走，造成鱷魚再度出沒于河口，危害附近村民。人們在加冷河面駕船驅除滋事的鱷魚，沒有效仿古人投放犧牲，只是用網繩利刃。然而這種方法未能完全奏效。詩人聯想到韓愈在故鄉潮州韓江邊驅鱷之舉，似乎加冷河里的鱷魚絲毫不忌憚韓刺史的七日驅逐限令。“刺史？從這岸張望，潮州太遠/韓文公的千年古墳新覆在一層薄冰下/滂沛萬里是南太平洋的海域/你可喬裝？你將啟程？/還是冥頑不靈，涵淹卵育于淺灣中？”從馬來西亞加冷河岸往東眺望，是母親般的潮州，那里有韓文公在祭鱷臺上的立正嚴詞。可是“從這岸張望，潮州太遠”，刺史的千年祭鱷魚文無法震懾到“滂沛萬里”的“南太平洋的海域”，那么唯有讓立于加冷河邊的詩人新賦祭文一首，驅逐這些丑類到南極樂園。因此，詩末便有了規勸般的感概：“從容的離去吧！/公海無邊/苦海有岸/莫回頭，莫忘召集你的族類同游……”[6]這首新詩祭鱷魚文與韓愈的古體祭鱷魚文構成了一種語言形式上的對比，同時，希尼爾巧妙地將異鄉加冷河與原鄉韓江這兩個地理空間同時召喚到讀者面前，瞬間搭建出一個互望互看的藝術空間，其文本中的內在張力便也躍然紙上了。

三、潮汕地理書寫的詩學意義

20世紀60、70年代，法國詩人米歇爾·德吉（Michel Deguy）和肯尼思·懷特（Kenneth White）相繼提出“地理詩學”（Geopoetics）此一概念。地理詩學既討論詩歌創作實踐與人類棲居大地的內在聯系，同時又探究文學藝術創造同地理空間的邏輯走向，呈現出一種科學與哲學、藝術的跨學科思考。米歇爾·德吉標舉“意象”，探索文學文本中意象（topos）與邏各斯（logos）的聯系，認為“詩在本質上是空間的”。肯尼思·懷特則關注“空間”于藝術、哲學和科學的價值，認為類似于“路上書”（way-book）的文體將外在風景與內在感悟、地理空間與心智空間相糅合，可以實現物質地理與藝術想象的結合。可見，“意象”與“空間”組成了地理詩學的兩大理論支柱。[7]

跨越地理空間，是東南亞潮人文學發生、發展的先在條件。尤其是進入到21世紀，潮人作家在移居國與祖籍國之間的頻繁流動，加速了其作品中對于地理意象的書寫和地理空間的建構。東南亞潮人文學以地理思維凸顯生命感悟，具有鮮明的地理意識。

（一）凸顯人地觀念

東南亞潮人作家的潮汕地理書寫，體現了該作家群體對于潮汕地理符號的價值判斷。其文本中潮汕地理意象和多重地理空間，蘊含了個體之于地方的獨特體驗，昭示了東南亞潮人對于精神原鄉的依戀。

“任何人只要對他們周遭的世界進行審視，就是以地理學家的方式思考了。”[8]潮人作家依據個體對地方的感知，對潮汕地理進行審視和思考，再將其藝術化地建構成文學文本中的地理意象和地理空間。由此可見，作品中的地理元素具有主體化特性，能顯現出作家的“個體地理學”，以及作家的人地觀念。

就東南亞潮人文學而言，其文本中的潮汕地理書寫蘊含了豐厚的潮汕文化意味。潮汕地理環境孕育出獨特的潮汕文化，潮汕文化在歷史發展中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形成了陰柔、沖淡、淳樸的特征。因而潮汕社會有重人倫親情的傳統，潮人品性溫和而堅強。這些特質伴隨著潮人作家對潮汕地理的觀察，巧妙地融入到人物形象的塑造上。

扁形人物的塑造是泰華潮人小說中最為典型的。扁形人物是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提出的概念，又稱為“類型化人物”。這類人物性格因缺乏變化而形成了單一性格，人物的性格較為單純。如果沒有潮汕文化的影響，潮人小說中也許無法如此明確、直接、集中地反映人物的典型化特征。

以小說《風雨耀華力》為例，主人公李俊就是一個扁形人物的代表。他讀過書，文化水平較高，因而傾向于對自身所處的社會環境進行思考，又懷著人性的善良，即使在底層社會摸爬滾打也會時刻想著幫助別人，對可憐的女性心懷同情。似乎除了窮，他就再沒有別的缺點了。小說中的年輕女性形象亦是如此，杏妹、玉鳳、沈淑芳三個喜歡李俊的女性，無不是年輕貌美，性格溫柔，又勤奮好學、知書達理的。沈淑芳得知杏妹和李俊情投意合后毅然決定謙讓，并且透露情報而不乘人之危。人物是善的便是善的，惡的便是惡的。“惡人”如方虎，吃軟飯、偷盜、殺人，無惡不作。另外，有些人物開始是惡的，最后也會偏向善。如厝主奶，尖酸刻薄、勢利小氣，還百般阻撓女兒的愛情，最后卻被眾人計策所感化。

不管是主人公還是其余角色，身上都帶有潮人仁愛、善良的本性。小說是由九位作家接龍而成，他們如此一致地保持著對人物美好性格的刻畫，顯然是受到了傳統倫理道德的影響。

（二）彰顯寫實風格

學界對于東南亞潮人文學的認識，一般都是認可其寫實風格的，譬如題材上追溯潮人的移民歷史，展現潮人的在地生活，主題上則凸顯潮人的開拓意識和積極融入精神。然而，極少有學人從地理書寫的維度探究其寫實風格的生成機制。

文學風格是作品中所呈現出來的一種總體性和趨向性特征。文學風格的形成除了作家的主觀因素（如世界觀、個人經歷、學時見地等）之外，還與作品描寫對象和創作方式息息相關。東南亞潮人作家鐘情于自然和人文地理意象，且深受潮汕地區地理環境的影響。眼中之物成為文中之景，其作品風格自然地打上了潮汕地理環境的烙印。

英國文藝評論家芭芭拉·勞恩斯伯里（Barbara Lounsberry）曾探究過文學創作與真實性問題的內在聯系，認為“場景”和“細致的寫作”能促成文學作品的寫實風格。[9]“場景”（Setting），居于文學文本之中，便可稱其為“文學場景”。文學場景，一般指文學人物形象活動的空間場景，是一種個性化的，且具有表征性的空間圖景。“細致的寫作”，則指通過刻畫具體的特定空間場景，以及形成不同空間的場景鏈條，試圖在文學文本中建構接近于生活本真的生命樣態，實現藝術創作的虛擬化和真實性的雙向互動。

林太深的鄉情系列散文（包括《啊，流水》《湘子橋遐思》《鄉土情結》《韓愈韓江韓山》《今夜，韓江入夢無》等作品）以景抒情，以情感人。其中，“韓江”“韓山”“湘子橋”等地理元素猶如一個個意象單元，共同搭建起作家心中故鄉的立體文學場景。如果說林太深散文中的故鄉是以記憶回溯的筆調，將潮州以點面結合的山水畫描摹方式寫實地鋪陳在讀者眼前的話，那么，夢莉筆底的故鄉澄海則采用今昔對比手法，以地理轉換帶動時間推進，淋漓盡致地再現了作家的坎坷人生，使得潮人下南洋的移民史更增添了一份真實性和可靠性。（《萬事東流水》）依托現實地理場景，實現文學文本寫實性風格的創作技巧也為新生代潮人作家秉承下來，溫曉云便是其中的一位。在《外公的心愿》中，作家以老家粵東蓮花山脈烏崠嶺“望鄉村”為核心地理場景，藝術化地還原了移居泰國的外公的生命歷程，從而對外公彌留之際所念叨的那句“葉落歸根！歸根！回家，回家……”①也有了切身的體會。

潮人作家多描寫當下人的現實生活，表達當下人的現實情感，借助客觀地理環境來抒發個人性情，是一種水到渠成的創作方法。同時，文學文本中成系列的地理意象書寫和地理空間建構，不僅還原了東南亞潮人作家的生命現場，增強了文本敘事的質感和寫實性，而且還能切實地感悟作家們多重的生命意識，促進作者與讀者的情感共鳴。

結" 語

東南亞潮人作家熱切地書寫潮汕地理，源于他們對地理的感知與現實生活的需要。作家講述的故事，不只是人的社會活動，還有加諸于人物的地理空間。更為特殊的是，在東南亞潮人文學中，表現的往往不僅是一個地理空間，而是潮汕與東南亞移居地兩個并置的空間。在這類文學作品中，地理的意識一直存在著，雖然不是最為突出與刻意的書寫，卻可以影響著東南亞潮人文學的審美意趣。從潮汕地理書寫的角度分析東南亞潮人華文文學創作，或許能為東南亞華文文學的解讀提供一個新的思考方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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