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階級工會到革命工會：蘇區工會構建邏輯的調適與轉變

【摘 要】蘇區工會建立之初，為打造純正的階級工會，以階級意識作為核心會員標準，開展清除階級異己分子行動，大量手工業工人、分田雇農等被拒于門外，這嚴重限制了蘇區工運發展。在革命動員壓力下，中共主導改變會員標準，以發展蘇區工會組織，壯大革命力量。同時，為使蘇區工會成為蘇維埃政權的柱石，蘇區工運開展了系列糾“左”行動，通過修改勞動法等措施，平衡工人與蘇區革命利益，實現由階級工會到革命工會的轉變。

【關鍵詞】蘇區工會；構建邏輯；調適；轉變

【中圖分類號】K26；D23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6644（2024）06-0015-12

如何在局部執政的地區開展工運，是中共面臨的一個新課題。蘇區工會創建之初，受城市工運經驗影響，只允許因受到剝削而有階級意識的工人加入，這大大遲滯了蘇區工會組織發展，不利于將蘇區工會打造成蘇維埃政權的柱石。為動員更多的蘇區群眾加入革命斗爭，蘇區工會會員標準經歷了一次重大調整，從以階級意識為標準轉變為以生活來源為標準，蘇區工會也由階級工會轉變成為革命工會。對于這一轉變，學界已有所關注，但或者只關注到這種轉變的外在表現，或者認為這種轉變是蘇區工會領導者糾正“左”傾路線的自然結果，而沒有充分揭示蘇區工會構建邏輯轉變的內在理路。有鑒于此，本文擬綜合運用相關史料闡述這一轉變的過程，并闡明其動力、目標等問題，以期深化對于蘇區工人運動史的認識與理解。

一、以階級意識為核心標準發展蘇區工會

中共早期工會工作集中在領導城市工人運動，而未將農村納入其范疇。只是大革命失敗后，中共被迫將工作重心從城市轉向農村，而在農村建立鞏固的革命根據地，就迫切需要尋找階級基礎。通過蘇區工會工作將蘇區工人組織起來是其中重要一環。《中共六屆二中全會職工運動決議案》指出：“在半殖民地的中國，工業無產階級的數量不十分發達，除了手工業工人以外，要算是農村無產階級的雇工”，“黨與工會不應忽視這一工作，使它混合在一般的農民運動中。要建立獨立的組織和工作在城市的無產階級領導之下”。但在蘇區開展工會工作，對于中共來說是全新課題。由于缺乏經驗，自然選擇將在城市工會工作經驗移植到蘇區。這就意味著盡量吸收廣大產業工人加入工會，畢竟他們作為無產階級，受資產階級剝削，具有鮮明的階級意識。

蘇區工會建立之初，便將階級意識作為最重要的會員標準。1929年9月29日，中華全國總工會（簡稱全總）常委第二十二次會議專門討論了蘇區工會工作，提出在組織蘇區工會時，“要劃清鄉村以及城市中的‘階級陣線’”，“凡是自己沒有生產工具被雇于人而依賴自己的勞力所賣得的工錢為生活者才算是真正的工人”。如此，自己擁有工具的自做自賣和沿門做工的手工業者（獨立勞動者）都不算工人，除雇農之外的農民當然也不能加入工會。他們的共同特征是沒有被人雇傭，沒有受到剝削，因而沒有階級意識。此后，蘇區工會以階級意識為標準來吸收會員，發展組織。

由于蘇區缺少產業工人，雇農便被寄予厚望。中共認為雇農“在土地革命中是很最堅決的力量，為一般貧苦農民的領導者”。“雇農工會應該是實現現時無產階級在資產階級民權革命和反帝國主義革命之中的領導權的重要工具之一……為著爭取中國革命將來的社會主義發展道路，雇農工會的組織和領導斗爭，更加成為一個中心問題?！?因此，雇農工會奉行相當嚴格的會員標準，以保證其階級純度。隨著蘇區土地革命開展，從前雇農大多分得土地。中共認為擁有土地的雇農可能會喪失革命積極性，故而在組建雇農工會時，常將分田雇農排斥于外。中共蘇區中央局就認為如果將這些雇農組織進入工會，便有損工會純潔，“工會組織既不是一個階級組織，當然不能實行階級斗爭，擴大和深入階級斗爭，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為此，中共蘇區中央局特別發出通告，要求各地糾正將分田雇農組織進雇農工會的做法，強調“以前是雇工，現在分了田不賣工的會員，要他們去加入貧農團；另將現在做長工的，和常年做短工的，以及雖有點田每年大半年還是賣短工的人來組織雇工工會”。如此，雇農工會的潛在會員十分有限。

讓分田雇農退出工會的做法引起了他們很大不滿。贛東北省總工會執行“凡雇農分了田兩年到現在不再替人做工的，都要退出雇農工會”的政策，但“雇農都不肯退去”。后來，蘇區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即贛南會議，簡稱蘇區黨的一大）通過的《蘇區工會運動決議案》對要求分田雇農退出工會的做法提出批評，指出：“雇農工會的組織與工作，沒有成為蘇區工會運動中的主要工作，過去在中央區曾犯過取消雇農工會的錯誤（即是分了田的不加入工會）?！贝撕?，蘇區工會排除分田雇農的錯誤得到部分糾正，但并未完全改變嚴格的會員標準，雇農的工會成員身份仍不十分牢靠，特別是隨著雇農經濟條件的變化，仍然有可能被洗刷出去。閩贛兩省工人代表大會組織決議提出：“‘組織百分之百的真正工人階級于工會內’。這就是說：凡是與土地還沒有完全斷絕關系的工人及還有一小塊土地的雇傭工人，都不是‘真正階級工人’，都是所謂‘中農工人，富農工人’，都要趕出工會?！敝醒胩K區雇農工會章程規定，“雇農在土地革命后，發展成為富農或商人者，不加入工會”；鄂豫皖工會的組織決議也規定，“工會對于分了土地的雇農，每年應該清洗一次”。這體現出蘇區工運領導者擔憂雇農的經濟條件改變后，會失去原有的階級意識，進而喪失革命立場。這導致在鄂豫皖、湘贛等蘇區出現了洗刷“中農工人、富農工人”的現象。閩贛兩省工人代表大會通過的《雇農問題決議案》明確提出：“如發現雇農已走到富農地位，應即開除【出】雇【農】工會?！钡敃r這種人在農村占據大多數，這就使得雇農工會的發展嚴重受限。

此外，由于堅持以階級意識為核心會員標準，蘇區工會在建立之初就嚴格限制手工業者加入。1930年，江西省第二次赤色工會代表大會通過決議，要求“開除老板及獨立勞動者會籍”。1931年9月6日，《湘贛邊蘇區赤色工會暫行組織法》規定：“我們應該決定堅決的反對店東、老板、獨立勞動者、工頭、手工業者、以及流氓加入工會。只有真正的以出賣勞力，受人剝削而得到生活的工人，才得加入工會”。同年11月，蘇區黨的一大通過的《蘇區工會運動決議案》明確規定：“凡是自做自賣，以及沿門賣工，中間不經過資本家的剝削的，是屬于獨立勞動者（如裁縫、剃頭、木匠、泥匠、篾匠中之一部分的個人勞動的）不是工人，不能加入工會，只有在資本家的工廠、老板的作坊、工場中賣勞動力換工錢的才算工人”。這種認識經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簡稱一蘇大）上升為國家法律，會議通過的《勞動法》規定：“獨立勞動者，也是沿門賣工，靠工錢來維持生活的，但他不是工人，就不能享受勞動法所規定的一切權利和利益，只有賣勞動力賺工錢受資本家剝削的工人，才算真正工錢勞動者。才有權力享受勞動法所規定的一切權利”。1932年1月，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央蘇區執行局（簡稱全總蘇區執行局）發出《關于獨立勞動者問題的通知》，認為“獨立勞動者，雖不是剝削人的剝削者，但他也不是被剝削者，……所以沒有反抗資本主義剝削斗爭的情緒，他與階級工人不同，因此就不能加入階級工會”，要求“各級工會必須詳細考審，堅決的洗刷非階級分子建立真正的階級工會”。因此，大批獨立勞動者被工會拒之門外。

從1931年春起，從全總到蘇區各級工會，在“驅逐獨立勞動者出工會”的口號下，展開了一場洗刷獨立勞動者的運動。在實踐中，這種清洗行動往往比較溫和。方式之一就是召開群眾大會、代表大會，“請獨立勞動者或老板旁聽，叫他以后不要到會”，“改造后舉行重新登記制，有會員登記表及組織統計表，各級委員會調查表給各級填造”。選舉則是另外一種方式。江西省工聯要求各級工會，“鼓動工人在選舉運動當中，注意選民調查登記反富農及地主斗爭，選舉真實代表工農利益的代表參加蘇維?！?，如此使得真正的工人階級成為工會領導者。在蘇區黨的一大前后，全總蘇區執行局號召各級工會洗刷非階級分子出會。“根據報告，如萬泰現有工人762人，而洗刷獨立勞動者1100人，師傅310人，老板177人，雇農工會現有954名，而洗刷非雇農282人；興國洗刷獨立勞動者901人?！毕孚M蘇區經過多次洗刷，沿門賣工的手藝工人被洗刷一空，以致“工會組織大大的縮小了，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青工和雇農，成年的手藝工人都開除了”。

在蘇維埃運動早期，蘇區工會由于執行以階級意識為核心的會員標準，導致眾多群體被排斥于外，出現“條件太嚴，因此工會組織不能發展”的情況，如此工會作為組織工人的群團組織的功能大打折扣，無法為蘇區革命提供有效幫助。

二、純正階級工會目標對蘇區社會關系的沖擊

蘇區工會的目標之一應是團結蘇區民眾，“成為工農勞動群眾擁護蘇維埃政權反抗帝國主義國民黨軍閥進攻運動的領導者”。但按照以階級意識為核心的會員標準，雇農、貧農、中農被人為地分割開來，成為階級分明的不同群體；忽視了蘇區民眾工農合一的特點，工人、農民在土地分配、勞動保障等方面被區別對待，從而使其分裂為不同的利益群體，引起利益沖突，破壞了工農聯盟；同時，又將許多蘇區手工業工人錯劃成獨立勞動者，對學藝師傅開展斗爭，惡化了師徒關系，使得師傅不敢帶學徒，破壞了鄉村學藝的傳承。在這種情況下，蘇區工會不但沒有將蘇區民眾凝聚起來，反而造成蘇區社會關系的撕裂，帶來不少負面影響。

其一，造成農民群體的割裂。蘇區時期，一般將農村人口分為地主、富農、中農、貧農和雇農。地主、富農是剝削者，是革命的對象；中農基本不剝削他人，是聯合的對象；貧農和雇農，是被剝削者，是革命主力。在土地革命中，蘇區貧農和雇農都獲得了土地，經濟條件本已無太大差別。但在蘇區工會構建過程中，雇農和貧農卻被人為地分割開來，認為貧農因曾經擁有自己的小塊土地，只能算是半無產階級，雇農因完全沒有自己的土地而具有更鮮明的階級意識，是農村中的無產階級。因此，雇農是貧農的領導者，“貧農組織要在雇農領導之下”，雇農“是領導貧農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中堅力量”。在工會構建之初，不少貧農也被組織進入工會，全總因此受到了國際雇農委員會的批評，認為其犯了右傾錯誤，“把雇農工會的無產階級性蒙蔽了，他在農民運動中的無產階級先鋒的作用，再被削弱了”。此后便嚴格限制貧農加入工會，以避免“紊亂了雇農的獨立組織”和“削弱雇農的領導作用”。同時，為保證雇農的階級意識不消退，就需要持續開展階級斗爭。由于地主已很少，富農成為主要斗爭對象。蘇區工會認為：“雇農雖分了田，但是農具、耕牛、種子還缺乏，要受富農的支配，富農還想方法來剝削雇農工人，必須堅決領導雇農向富農堅決斗爭，富農剩余的農具耕牛等，無條件的沒收，分給雇農”。只是反富農斗爭時常擴大化，因之侵犯中農利益，這便破壞了同中農的聯合。如此，農民群體內部關系趨于緊張，雇農、貧農、中農利益本應一致，結果非但沒有基于共同革命目標凝聚成一個整體，反而成為壁壘分明的不同群體。同時，由于堅持經濟地位決定政治意識的機械觀念，認為階級意識可能隨著經濟地位的改變而消失，經常將憑借自身勞動改善了生活的雇農開除出工會，這無異于鼓勵農民自甘貧困。

其二，造成工人與農民的隔閡。蘇區很少有產業工人，很多工人本身也是農民，只是在從事農業生產之余，從事手工業勞動。但在蘇區工運中，將農民和工人嚴格區分，使得原本是利益共同體的工農群眾分裂成利益不同的群體，從而引發諸多紛爭。當時有一種觀點認為工人不能分田，因為獲得了土地的工人，便會成為私有制的擁護者，從而喪失階級意識?！坝行┑胤椒痔?，對于此人是否工人以入工會為標準，因為入工會的人便分不到田，不加入工會的工人都有田分，因此也就等于鼓勵工人不入工會”。“如是蘇區工人就有‘工人等于土豪，尚不如富農分得壞田’的怨言”。如此，很多人為獲得土地，便不愿意加入工會。為鼓勵手工業工人加入工會，有些蘇區便以增加工資來彌補，只是工人對此仍有不滿，“因為增加工資只能按照蘇區內的生活程度（每升米只有四個銅板），如果加多了，農民是不愿意的”。一蘇大通過的《勞動法》主要保障的是雇傭勞動者，中心內容是改善工人階級的生活狀況。蘇區工人的工資與革命前相比，“最少的增加了百分之二三十，高的增加了百分之一千四百五十，工人受傷或生病時，仍舊有工錢，還有醫藥撫恤費。青工女工童工有特殊的優待。對于失業工人有種種優待和救濟，如分配土地和失業救濟費”。工人福利改善，轉嫁到物價上，結果損害了農民利益，引發其不滿?？梢?，工農被人為地分割成不同的利益群體，圍繞著工人應不應該分田、應不應該漲工資等問題，引起工農間的糾紛，破壞了工農聯盟。

其三，造成師傅與學徒的對立。蘇區手工業師傅因為帶了徒弟，被認為是剝削者，與老板同等看待，也不被允許加入工會。于是，為避免成為剝削者，師傅拒絕帶徒弟，這使得鄉村手藝傳承難以為繼，傳統的學徒關系被瓦解。中共贛東北省委代表涂振農在給中央的報告中說明了師徒關系轉變的原因：“①不能賺錢；②帶了學徒不能加入工會；③兒童團動不動就打師傅。省總工會對于這一問題早已注意，對于解決②③兩項，是不成問題，但對于第①項是沒有辦法解決。因為師傅是一定要賺錢的，他們的理由是：‘手工業工人都要替徒弟趕工，就是學徒做的事少，他要替徒弟做，所以他多得幾個工錢，并不是剝削徒弟的’?！边@就導致兩難局面，“工會如果承認師傅可以多賺徒弟的錢，事實上就是剝削者可以加入工會，如果不承認，又沒有辦法解決，一般的還是不愿意帶學徒”。1932年8月，湘贛省總工會報告也提到相同情況，“一般工人都不愿意帶了徒弟，原因是生產合作社如果學徒多了賺不到好多錢，獨立勞動者說怕受工會的處分不敢帶徒弟”。在江西、福建、閩浙贛蘇區，有人提出廢除學徒制反對師傅的口號，“以至使一般帶了學徒的工人、工廠、商店，都是想盡了各種辦法，或欺騙等方法，來開除學徒，學徒大批的減少，大批的失業”。湘贛蘇區工會“把三分之二以上成年手藝工人（那時誤認為獨立勞動者）開除出工會，結果成了一個小而又小的青年工會，形成青年與成年對立。手藝工人不愿帶學徒并且大罵他們是獨立勞動者，要他們滾出工會。使他們寧愿分田，做農民好，不愿做工了?，F在吉安的手藝工人，還不愿做工，造成缺乏工人的怪象”。為規范師徒關系，蘇區工會要求師傅與學徒簽訂勞動合同，但規定的工時、工資、福利待遇等脫離實際，要求過高，師傅無力承擔，便不愿意帶學徒。這直接導致學徒大量減少，“甚至全縣只有幾個學徒” 。

工會作為蘇區重要的群團組織，本應成為團結工人群體的機構，但因為奉行嚴苛的會員標準，使得工人與其他群體產生利益沖突，結果非但沒能將蘇區工人組織起來，反而擾亂了蘇區社會關系，引發各種糾紛，對蘇區革命發展產生不利影響。

三、革命動員壓力之下的蘇區工會會員標準調整

隨著“左”傾路線在蘇區的貫徹，革命動員任務日趨繁重，迫切要求將蘇區工會轉變為革命工會。中共擴大的六屆四中全會后，王明實際上掌握了中共中央領導權，進一步在黨內推行“左”傾路線，“強調全國性的‘革命高潮’和黨在全國范圍內的‘進攻路線’”，“認為所謂‘直接革命形勢’很快地即將在包括一個或幾個有中心城市在內的主要省份”發生。在王明“左”傾路線影響下，中共蘇區中央局認為：“目前政治形勢變化的急劇已大大不同于蘇區黨大會前后的時局，現在帝國主義列強爭奪世界特別是爭奪中國的戰火已到了一觸即發的時機，帝國主義進攻蘇聯的戰爭也就更加劍拔弩張，世界大戰的危機已不是不可避免的前途即是就要到來的巨大事變 ”。據此，中共蘇區中央局提出迅速“取得一省幾省首先勝利”的革命目標。要實現這一宏偉的革命目標，自然要開展廣泛的群眾動員。于是，1932年初，中共蘇區中央局連續向江西省委、閩粵贛省委、湘鄂贛省委、湘贛省委等發出指示信，要求加強群眾工作，讓廣大蘇區群眾加入革命斗爭，“要發展蘇維埃的版圖，固然是要依靠紅軍的力量，而最重要的是要能夠發動起廣大的基本群眾，并且組織這廣大群眾在黨的正確領導之下，才能達到這個任務的”。

中共中央對革命形勢的估計逐漸影響并主導蘇區工運發展方向。蘇區工會因執行嚴苛的會員標準，工會組織沒有大的發展，廣大的工人群眾被拒于工會之外，蘇區工運沒有形成蓬勃發展的聲勢，有“取消主義”之嫌。因此，中共中央對蘇區工運提出批評，認為蘇區中央局“對于工人運動一問題忽視而犯有錯誤”，“使工人在政權中，在群眾組織中，在紅軍中都很少能起領導的力量”。這就要求全總改變以往對工會會員的諸多限制，盡量多地吸納蘇區群眾加入工會，以配合革命形勢的需要。

在這種壓力之下，全總很快作出改變。1932年4月25日，劉少奇（時任中華全國總工會委員長）撰文指出：“凡屬‘以出賣自己勞動力為生活的主要來源’的工人、職員、雇農、苦力，都是階級工會的會員成分，都應加入工會”。照原來的標準，“散在鄉村和城市中間的手藝工人、雇農、苦力、短工等，都要被驅逐于工會之外”，“工會就只有取消”，“當然不是什么階級路線”。因此，只要是以“出賣勞動為生活的主要來源”，即便沒有處于被剝削狀態，沒有所謂的“階級意識”，也可以加入工會。工會會員標準的改變，使蘇區相當一批群眾成為工會發展對象。8月，劉少奇為全總起草的《為工會會員問題給各蘇區工會信》明確指出：“凡是承認工會的章程，以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為生活資料的唯一來源（無產階級）或主要來源（半無產階級）之工人、雇農、雇員、苦力等，不論他的年齡、性別、和籍貫及宗教的信仰與政治見解如何，均可加入工會為會員。加入工會，而且不要管他出賣勞動力的形式怎樣？他把勞動力賣給什么人？他領取勞動力的代價是什么？或是他還有自己很少的工具作為出賣勞動力的必需條件”。8月22日，中共蘇區中央局發出《為蘇區職工運動致全體同志信》，指出“將農村中沿門賣工的手藝工人認為所謂‘獨立勞動者’，排斥出職工會外”是錯誤的，應該“組織沿門賣工的手藝工人于職工會之內”。 由此，蘇區工會會員標準完成了實質性轉變。

在此前后，各蘇區開始糾正先前做法，承認獨立勞動者為蘇區工人一部分。1932年4月，湘贛省職工聯合會在致全總信中提到，在4月間接到全總給湘鄂西的信后，已“準許單有自己的工具天天到人家做工的手藝工人加入工會”。9月，中共湘鄂贛第二次代表大會表示：“階級工會的會員成分標準，是看他的收入——生活的來源，是否主要的從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得來為出發點”，因此“雇農分配了土地后，不應馬上退出工會”“手藝工匠凡屬是以做手藝工業出賣勞動力為主要生活不剝削別人的都可以加入工會”。11月，中共湘贛省委二全大會通過的《湘贛省職工運動決議案》指出：“轉變了過去對獨立勞動分析的錯誤，吸收了手工業工人加入工會，建立了手工業者聯合會的組織”。12月23日，湘贛全省二次雇農代表大會通過的《政治決議案》表示：“在雇農分得土地后不能要他退出工會，因為他在土地革命中雖然分得了一塊土地，但他還是完全沒有保證的保護這塊土地，因為他沒【有】工具資本，時時都有喪失這塊土地的可能”。這表明雇農分得土地之后，不應以其沒有遭受剝削而拒絕其參加工會。1933年1月，中共閩浙贛省委擴大會議指出：“凡以出賣勞動力為生活主要來源的都可加入工會……對于分了田雇農一律不退出工會，已退出雇農工會的雇農，如他們自愿的要求重新加入雇農工會，應一律吸收?！庇纱?，中共統一了認識，因遭受剝削而有階級意識，不再是蘇區工會會員標準，而是否以出賣勞動力為主要生活來源則成為新標準。

隨著會員標準的放松，蘇區工會會員數量迅速增加，工會組織也獲得迅速發展。1932年8月，湘贛省“各縣工會組織有大的增加（因這種手藝工人在蘇區農村中特別多）”。1933年9月，“店員手藝工人，根據興、萬、公、永、樂、宜、石、博、雩、贛、信十一縣的統計，共有會員三萬〇八百八十名”，“農業工會，十縣的統計，有會員一萬七千二百三十名”，“苦力運輸工人，九縣的統計（除樂安），有會員三千九百五十八名”。在二蘇大上，毛澤東自豪地表示：“據中華全國總工會的統計，現在蘇區工會會員數僅以中央蘇區及其附近幾個蘇區計算，共有229000人，其分布：中央蘇區110000人，湘贛23000人，湘鄂贛40000人，閩浙贛25000人，閩贛6000人，閩北5000人，根據中央蘇區的材料，沒有加入工會的工人僅只有3676人，不足全體工人的百分之五，即是說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人是加入工會了。一部分地方如興國加入工會的竟達百分之九十八”。 由此可見，工會會員標準的改變極大地促進了蘇區工會組織的發展，絕大部分蘇區工人被吸納進工會組織當中，為蘇區革命提供了充沛的后備力量。

四、蘇區工會的革命化鍛造

工會會員數量的增加并不意味著蘇區工會就已經成為蘇維埃政權的柱石。為實現這一目標，還須對工會進行革命化改造，平衡工會維護工人利益與服務蘇區革命事業的雙重目標，使兩者趨向一致。1933年四五月間，全總蘇區執行局召開了中國農業工人第一次代表大會、中國店員手藝工人第一次代表大會。首先，兩次大會都指明蘇區工會的發展方向，提出蘇區工會要“為蘇維埃政權在全中國的勝利而斗爭”，“成為工農民主專政最主要的群眾柱石，要利用工人為自己直接經濟利益的斗爭，引導工人群眾去參加蘇維埃國家和紅軍的建設”，“為實現社會主義的前途而斗爭”。其次，兩次大會都重申以“出賣勞動力為生活資料的唯一來源或主要來源”作為會員標準，以將蘇區最大多數的工人吸納到工會組織，進一步夯實蘇區工會的群眾基礎。再次，兩次大會都明確要求蘇區工人積極幫助蘇維埃革命。農業工人代表大會要求工會“組織會員退還第二期公債票”“幫助政府向富農借款”“節省經濟幫助紅軍”“努力耕種提高蘇區的生產”。店員手藝工人代表大會號召全蘇區的店員手藝工人，“繼續退還公債票給蘇維埃政府，要求中央政府延期償還第二期公債”，“為發展蘇區經濟與土地生產力的提高而斗爭”。 最后，兩次大會都積極號召工人參與革命戰爭。農業工人代表大會要求農業工會一切組織，“更廣大地征調自己的會員、并領導周圍的農民去參加紅軍”，“大會并決議創造中國工農紅軍的農業工人師，征調1500個會員和4500個貧農和可靠的中農（每一個會員至少帶領三個農民）去參加紅軍的工人師”。 店員手藝工人代表大會決定派員“到蘇維埃中央政府各部擔任工作” 。由此可見，兩次代表大會目標高度一致，就是要重構蘇區工會與革命的關系，推動蘇區工會發展成蘇維埃政權的柱石。

只是要實現蘇區工會的革命化轉變，還需要調整利益格局，實現工人利益和蘇區革命利益的平衡，激發工人捍衛蘇區革命利益的積極性和主動性。一蘇大通過的《勞動法》對工人利益作出了一些過高規定，使工人的訴求不斷升高，其高峰是1932年底到1933年初的年關斗爭。年關斗爭采用總同盟罷工方式，對蘇區革命造成了不利影響。此后，中共對此進行了反思。對此，博古表示：“我們在今天亦用不得害怕資本主義的發展，問題是在我們須得在發展蘇維埃經濟中間在相當的容忍資本主義發展中間來有系統的限制資本主義剝削，來利用蘇維埃政權所取得的經濟地位以造成非資本主義道路發展的前提和優勢”。換言之，蘇維埃政府對資本主義的態度應是限制利用改造，而非直接消滅。張聞天也認為：“資本主義在蘇維埃政權下的部分發展，并不是可怕的。當蘇維埃政權沒有力量經營國有的大企業，那么利用私人資本來發展蘇維埃經濟，不能不是目前主要出路之一。這種資本主義的發展，目前不但對于蘇維埃政權不是可怕的，而且對于蘇維埃政權是有利的”，為此“應該利用‘利誘’，與‘讓步’的辦法，我們必須利用他們的‘社會關系’，‘線索’，經濟的力量，與經營工商業的經驗，來發展蘇維埃經濟，流通赤白貿易”。凱豐批評這種經濟斗爭“把部分的利益超過了整個革命的利益……沒有把蘇維埃的生產與鞏固蘇維埃的經濟基礎聯系著，甚至在某些地方破壞到蘇維埃的經濟”。博古也批評工運中完全偏向維護工人利益的做法，他表示：“在發展經濟斗爭中那種工團主義的從心所欲的只留意自己生活地位改善的傾向，一樣是有害的，所以在工人階級發展為改善自己經濟地位的斗爭中絕對不能忘記保衛蘇維埃的國家與鞏固工農聯盟的任務”。質言之，必須將工人利益與蘇區革命利益統一起來。

在這種思想指導下，張聞天、劉少奇、陳云等紛紛撰文，探討如何實現工人利益與蘇區革命利益的統一。總結起來，這些文章主要表達了以下重要觀點：

第一，反思忽視工人利益與蘇區革命利益平衡的錯誤。張聞天闡明機械執行《勞動法》的種種現象和危害后指出，工人一味追求自身利益，“把資本吃完了再說”，最終只能導致“工人的生活惡化”，這種只顧眼前利益的做法，勢必“犧牲了或損害了整個工人階級的利益”。陳云批評了工人提出過高經濟要求的“工團主義”，指出它“破壞蘇區經濟的發展，破壞工農的經濟聯盟，破壞蘇維埃政權，破壞工人自己徹底的解放”。年關斗爭“不但妨礙商品流通，不但妨礙紅軍的作戰的行動”，甚至還被資本家利用來“實施對于蘇維埃經濟上的怠工”，因而對革命戰爭是不利的。

第二，論證工人利益與蘇區革命利益的一致性。張聞天指出：“只有工商業的發展，才能更有力量地在經濟上幫助革命戰爭的勝利，改善工農群眾的生活，并在經濟上鞏固他們的聯合”。這意味著蘇區工運需要平衡蘇區工人的短期利益與長遠利益，只有改變工人的過高要求，才能實現兩者同頻共振。陳云說得更加透徹，他從工人解放的角度說明平衡工人利益與蘇區革命利益的關系，稱：“工人階級一方面要爭取改善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必須把發展蘇區的經濟、鞏固工農經濟聯盟、鞏固蘇維埃政權看成工人自己根本解放的任務”。

第三，提出平衡工人利益與蘇區革命利益的策略。降低工人的待遇，自然會引起工人的不理解，這要求在平衡工人利益與蘇區革命利益時講究策略。陳云特別強調了糾“左”與維護工人利益的關系，指出：“只有保護工人利益的工作做得愈好，愈能夠使群眾了解‘左’的錯誤的實質。” 對于工人一時的不理解，要給他們時間，對他們進行耐心說服教育。劉少奇提出：“要說服工人，使工人了解為什么要減低這些條件，不是為著可憐資本家，而是為著鞏固工農聯合與蘇維埃政權，為著工人階級全體的長遠的利益”。如果群眾不贊成降低過高要求，“那我們就應該考慮暫時執行這些要求的影響”，除非影響“紅軍的行動與蘇維埃政權的鞏固，對群眾某些過高要求暫時容許與讓步”。

第四，提出平衡工人利益與蘇區革命利益的途徑。在平衡工人利益與蘇區革命利益的實踐中，蘇維埃政府應發揮居中調解作用。一方面要求工人群體改變過高要求。對此，張聞天指出，當工人同資本家發生利益沖突時，蘇維埃政府可以進行調解與仲裁，并“說服工人改變他們的要求，在必要時還應該對資本家實行讓步”。同時要求資本家在關鍵時刻向工人群體讓利，滿足工人群體的生存所需。對此，劉少奇提出：“當著失業工人餓飯的時候，工會與蘇維埃是從資本家剝削者那里抽出錢來，給失業工人以救濟。在鄉村中強迫富農與剝削者，把糧食借給餓飯的雇農”。

這些探索的直接成果是《勞動法》的修訂。1933年3月28日，中央政府人民委員會召開例會決定修改《勞動法》，并于4月組成《勞動法》起草委員會。張聞天、劉少奇、陳云等參與了修訂工作。起草委員會用5個月的時間擬定新的勞動法草案，于同年10月15日頒布實施。新《勞動法》汲取正反兩方面經驗，既著眼于鞏固蘇維埃政權、工農聯盟，發展蘇區經濟，促進工農業生產，又注意改善工人自身生活境況，從法律上保證不同群體利益的平衡，使工人利益與蘇區革命利益趨向一致。

新《勞動法》的頒布意味著蘇區工運更加成熟地處理工人階級的整體利益和局部利益、長遠利益和眼前利益，充分認識到“只有蘇維埃政權的鞏固與擴大，才是工人階級一切福利的基礎”。為此，劉少奇連續撰文，號召工人努力生產、參軍參戰，為“保衛蘇區”“保衛蘇維埃政權”而斗爭。物質刺激與思想動員相結合的激勵模式取得了顯著效果，廣大蘇區工人參與革命的熱情被調動起來。劉少奇在《運輸動員中模范的工人》一文中指出，“有許多工人說：‘幫助紅軍幫助國家運輸就是幫助了我們工人自己’”，為此他們“自帶伙食不要津貼幫助運輸十七天”。由此可見，通過將工人利益與蘇區革命相結合，蘇區工會完成從階級工會到革命工會的轉變，進而成為蘇維埃政權的柱石。1934年1月，全總給赤色職工國際的報告表示：由于新《勞動法》在蘇區內的貫徹，“工人參加蘇維埃國家和紅軍建設的熱忱是大大的提高了”，“蘇維埃的各種工作（如收集糧食、征收土地稅、及檢舉貪污官僚主義等），工會都積極參加了，并給了蘇維埃很大的幫助”。蘇區工人真正成為蘇維埃政權的捍衛者，“工會成為工農民主專政的最重要的群眾柱石”。這說明，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蘇區工運方才真正走上正確軌道。

五、結語

在蘇維埃早期，面對在根據地開展工運這一新課題，中共借用在城市領導工運的經驗做法，奉行以階級意識為核心的工會會員標準，嚴格限制掌握了生產資料的工農群體加入，最終導致工會組織發展緩慢，并且造成蘇區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裂痕，客觀上阻礙了革命事業的發展。為更廣泛地組織動員工農群眾參與革命斗爭，并將蘇區工會真正打造成蘇維埃政權的柱石，中共主導了工會會員標準的調整，轉而以是否以出賣勞動力為主要生活來源作為標準。在汲取實踐經驗基礎上，劉少奇、陳云等工運領導人還進行了理論探索，推動《勞動法》的修改，糾正蘇區工運中的“左”傾錯誤，平衡蘇區不同群體的利益訴求，使蘇區工會完成從階級工會到革命工會的轉變。中共對蘇區工會的改造是一次重要的社會關系調整，為其后來處理不同社會階層利益關系積累了寶貴經驗。這是中共在政治上不斷成熟的體現，也是中國革命不斷走向勝利的重要原因。

［萬義兵，法學博士，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員］

From Class Trade Union to Revolutionary Trade Union： The Adjustment and Transformation"of the Construction Logic of Trade Unions in Soviet Region

Wan Yibing

Abstract：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Soviet labor union， in order to create a pure class union， it adhered to the membership standards of the union with class consciousness as the core， and carried out actions to purge class dissidents. A large number of handicraft workers， hired peasants who were distributed with land and others were excluded from the union， which seriously restric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oviet labor movement. Under the pressure of revolutionary mobilization，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took the lead in changing the membership standards to develop labor union organizations in the Soviet areas and strengthen the revolutionary forces in the Soviet areas. At the same time， in order to make the Soviet labor unions the cornerstone of the Soviet regime， the Soviet labor movement carried out a series of actions to correct leftist policies such as amending labor laws， balancing the interests of workers and the Soviet revolution， transforming the Soviet labor union from class labor union to revolutionary labor union.

Key words： trade unions in the Soviet region; construction logic; adjustment; transformation

* 本文系全國紅色基因傳承研究中心2023年“江西紅色文庫”重大課題“中央蘇區五省革命歷史文獻資料整理與研究”（23ZXHYK09）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