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中國成立后,逐步建立起從上到下高度集中的電影發行放映體制。在此背景下,列寧電影在中國普遍放映。列寧電影因其具有高度政治性和藝術性,成為新中國初期政治運動中不可缺少的文化元素。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隨著中蘇兩黨在意識形態方面的分歧日益加劇,列寧電影同反修防修聯系起來。在長期放映中,列寧電影在中國產生重要社會文化影響,有力推動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建設,成為幾代中國人共同的歷史記憶,尤其對青年人影響深遠,參與塑造了一代青年人的精神氣質。
【關鍵詞】電影;列寧;《列寧在十月》;《列寧在一九一八》
【中圖分類號】K27;D23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6644(2024)06-0053-13
列寧電影是傳播列寧主義、講述列寧革命歷史的影像載體,也是一種具備凝聚政治力量、鼓勵政治動員、保存歷史記憶等功能的政治符號。新中國成立后,列寧電影在全國范圍內普遍放映,深刻影響新中國意識形態建構和政治文化生成,考察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列寧電影在中國的傳播情況,對于理解這一時期新中國社會文化的發展脈絡有重要意義。目前學界對列寧電影在華傳播史的研究,或是在蘇聯電影在華傳播史的框架下予以分散考察,或是對列寧電影在中國的傳播進行文本分析,而尚未見有以列寧電影為中心的整體考察。本文擬在綜合各種史料的基礎上,考察列寧電影在中國的傳播歷程及其與當時政治形勢之間的互動,進而揭示這種互動所產生的社會文化影響,并闡明這一時期影像與政治之間的復雜關系。
一、適應新形勢放映列寧電影
新中國成立前列寧電影就已經傳入中國,并產生積極影響。1924年列寧去世,紀錄其葬禮情況的新聞電影在京津等地放映,是為首部傳入中國的蘇聯電影。1937年,為紀念十月革命勝利20周年,蘇聯官方指示導演米哈伊爾·羅姆拍攝以列寧為主角的革命歷史題材電影,即《列寧在十月》。此后,羅姆又拍攝了《列寧在一九一八》作為續集。這兩部影片是政治與藝術相結合的典范之作,集中展現了十月革命前后的列寧行止,塑造了最經典的列寧銀幕形象。這兩部影片在人物形象方面成功刻畫革命領袖的偉大之處,充分注重領袖形象的生活化,將偉大和平凡相融匯,同時又展現諸如瓦西里、娜塔莎等許多生動活潑的小人物;在電影技藝方面采用蒙太奇手法,搭配宏大的群眾場面,演員表演技術高超,藝術性很強。20世紀三四十年代,這兩部影片曾在陜甘寧邊區和西南大后方成功上映,對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的傳播產生積極影響。如不少人在參加革命后所填寫的個人自傳中說明自己思想進步的原因時,明確表示自己受到電影《列寧在十月》的影響。
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政府全面接管和改造電影業,建立起從中央到地方垂直管理與政企合一的電影發行體制,形成按行政區域分布的全國電影發行放映網絡,為列寧電影的傳播提供了堅實基礎。同時,乘著中蘇友好之風,蘇聯電影得以大量來華,為廣泛放映列寧電影創造契機。鑒于中國的電影工業在戰爭期間受到破壞,未及恢復,蘇聯電影成為填補國內電影市場的最佳選擇。截至1953年,全國共譯制180部影片,東北電影制片廠譯制的片目獨占153部,其中蘇聯電影居于首要。各大城市普遍開展促進中蘇友好的宣傳活動,借機放映大量蘇聯電影。1950年底,中蘇友好協會總會“為繼續擴大電影教育影響”,成立54支電影工作隊前往全國各地放映蘇聯電影。到“一九五○年看蘇聯電影的觀眾已達五千萬人以上,一九五一年從一月到六月的半年間,觀眾的數字已躍增到近四千萬人”,足見國家機器對電影傳播的強大助力。
東北地區毗鄰蘇聯,又較早獲得解放,這為其率先大規模放映列寧電影創造了有利條件。1950年1月21日,毛澤東、周恩來等12人在莫斯科參加了列寧逝世26周年紀念會,并陪同斯大林觀看展現列寧生平的電影。這部電影應該就是1949年由蘇聯中央文獻影片制造廠出品的《列寧傳》。該片與《列寧在十月》《列寧在一九一八》一起于1950年底引入中國,首先在東北地區放映,產生積極的政治影響。人們通過影片《列寧傳》認識列寧,進而認識斯大林和斯大林領導下的蘇聯社會主義道路,認為該片“把偉大列寧的形象搬上銀幕,表示列寧的遺訓如何在列寧事業的繼承者斯大林的天才照耀下的國家里逐漸實現”。不過,《列寧傳》作為文獻片,藝術性不足,其傳播范圍和實際影響遠不如1950年和1951年相繼譯制的革命歷史題材電影《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
在新中國電影放映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列寧電影莫過于《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這兩部影片于20世紀30年代就曾在中國成功放映,且廣受好評。新中國成立后,電影業的轉型使國家意識形態建設能力得到加強,制作放映相關電影成為建設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有力手段。《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不僅有助于加深和轉變人們對十月革命和蘇聯國家的認識,還有助于加強馬克思列寧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指導地位。因此,新中國成立以后,這兩部影片自然在放映片目的首選之列。
新中國初期,列寧電影在多重歷史情境下得以大規模放映,并與當時的現實政治需要密切結合。首先是在中蘇友好活動和蘇方紀念活動中放映列寧電影。中蘇友好協會以舉辦蘇聯電影周或蘇聯影片展映月的形式集中放映蘇聯電影,尤其是在十月革命勝利紀念日、列寧逝世紀念日、列寧誕辰紀念日等一系列重要紀念日時,都會特別放映列寧電影。如1949年11月7日,在十月革命勝利32周年紀念日,當時許多地方雖然解放未久,但是依然隆重舉辦紀念活動。北京、天津、上海、沈陽等大城市紛紛舉行紀念十月革命電影放映會,《列寧在十月》《列寧在一九一八》皆為必映片目。1950年,南京市文聯電影部為慶祝蘇聯電影30周年,組織蘇聯電影展映活動,在所展映的片目中就有《列寧在十月》。1955年,為慶祝十月革命38周年,文化部和中蘇友好協會總會聯合在寧波、溫州等7個城市舉辦“蘇聯電影展覽”,集中放映了《列寧在十月》等一批蘇聯影片。
其次是在鎮壓反革命運動中放映列寧電影,重點宣傳闡釋列寧電影中的對敵斗爭涵義,為推動該運動提供思想指引。新中國成立初期,全國城鄉面臨著嚴峻的斗爭形勢。1950年3月,中共中央發出《關于鎮壓反革命活動的指示》,拉開鎮壓反革命運動的序幕。列寧電影所展現的布爾什維克在革命勝利前后同反革命勢力無情斗爭的內容成為宣傳重點。運動發起后不久,即有人在報紙上從對敵斗爭角度詮釋《列寧在一九一八》,認為“在這部影片中我們看到蘇聯在十月革命以后的處境和我們中國有相似之處”,那就是外有帝國主義包圍,內有反動分子破壞,而在革命者隊伍中又存在對敵斗爭手軟的現象,所以這部影片具有重要的學習意義,尤其是“學習列寧的嚴肅的無產階級的立場、觀點、方法來解決中國革命中的問題”。有人在觀看《列寧在十月》后表示,向列寧學習最重要的一個真理就是“要革命勝利必須團結群眾,必須贏得多數……把他們武裝起來,作為領導的力量,給反革命者予鎮壓,予打擊”。特別是電影中列寧高度贊揚貧農以暴力方式分配地主浮財的片段,“聯系到今天我們正在進行中的鎮壓反革命分子,聯系到全國轟轟烈烈的‘土改’反對封建地主運動,應該給我們予警惕,予啟示”。
再次是在“三反”“五反”運動中放映列寧電影,強調堅持斗爭,學習布爾什維克的革命作風,保衛黨的純潔性。1951年底,鑒于各級黨政機關所暴露的嚴重貪污、浪費現象和官僚主義問題,中共中央決定開展反貪污、反浪費和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在杭州,為配合“三反”“五反”運動中共產主義學習活動的開展,放映了《列寧在一九一八》等五部電影。不少人致信《人民日報》,提出“為幫助大家進行反貪污斗爭”,要求重新放映《列寧在一九一八》。有文章指出《列寧在一九一八》中列寧同富農的辯論,以至于列寧本人遭到社會革命黨人暗殺的場景,警示著革命勝利后尖銳的階級斗爭依然存在,而“這個教訓告訴我們,對于斗爭是不能放松的”。同時,對這部電影的解讀也隨著運動的深入開展而轉變。電影所展現的布爾什維克革命作風受到重視,包括:從列寧的角度出發,強調要“學習人類偉大導師的工作方法和作風”;從列寧與高爾基辯論的角度出發,認為高爾基代表著知識分子溫情主義的錯誤思想,對這種思想“我們應該如何小心啊”;從配角瓦西里的角度出發,認為瓦西里所彰顯的“廉潔奉公的精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不寧唯是,還有文章指出,列寧貫穿于電影中的偉大教導是保衛黨的純潔性,嚴格執行紀律,嚴懲“所有貪污和盜竊國家資財的犯罪分子”,“肅清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堅決捍衛人民政權。
此外,為配合宣傳政治路線和因應突發事件也會放映列寧電影。如1953年3月斯大林突然病逝,中國影片經理公司緊急電告全國各區公司,要求在各城市影院、工礦區和農村放映隊供應一批與斯大林有關的電影,其中包括《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同時,為配合各地舉行悼念斯大林的活動,還決定延長電影放映時間。又如1954年1月16日,為配合宣傳過渡時期總路線,中國電影發行公司發出第125號通知,要求各地放映一批電影,并對電影的宣傳類別進行劃分,其中《列寧在一九一八》和《列寧在十月》就被劃為宣傳社會主義工業化的電影。
進入20世紀50年代中期,隨著中國電影工業的發展,國產電影數量增加,成為電影放映的主要選擇。中蘇關系交惡后,蘇聯電影在中國基本停止放映,整個六七十年代只剩下《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等為數不多的幾部影片仍可公開放映。值得注意的是,在蘇聯電影于中國的大退潮中,《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卻依然涌占中國電影世界的潮頭。
二、保衛列寧電影的革命性
20世紀50年代后期,中蘇之間圍繞意識形態和國家利益的分歧不斷加劇。面對蘇共二十大及其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造成的負面影響,毛澤東認為蘇聯不僅丟掉了斯大林這把“刀子”,而且“列寧這把刀子我看也丟掉相當多了”。不過,此時中蘇分歧和矛盾尚未公開化,兩國文化交流仍然正常進行。因此,一批新制作的列寧電影在此期間曾短暫引入中國并公開放映。如在1960年紀念列寧誕辰90周年之際,全國就放映了一批蘇聯新拍攝的列寧電影。從4月22日起,根據文化部統一安排,各地開始放映相關電影,包括《革命的前奏》、《烏里揚諾夫一家》、《列寧的故事》、《我了解他》和《在列寧生前》等影片。這些電影是蘇共二十大以后拍攝的,反映了當時蘇聯電影的最新制作水準和理念。
盡管蘇聯新拍攝的列寧電影陸續引進到中國,但這些影片所呈現的列寧銀幕形象與《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所刻畫的經典列寧形象有著不同程度的出入。列寧形象中展現革命意志堅決的內容被削弱,增添了不少體現列寧溫情脈脈和多面性格的內容。在蘇共二十大上,赫魯曉夫曾嚴厲抨擊斯大林制造個人崇拜的行徑存在于歷史影片、軍事影片和一部分文學作品中,并說“這些東西簡直令人作嘔”。赫魯曉夫還以電影《攻克柏林》為例,認為這類影片“是在假象籠罩下向人民顯示一切的”。《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作為斯大林親自指導的電影,對斯大林和列寧的關系進行了高度政治化處理。如在《列寧在十月》中,列寧決定武裝起義前十分著急同斯大林會面,顯示出列寧對斯大林的特別重視和信賴。尤其是起義勝利后,列寧向群眾發表演講,唯一站在列寧身后的人就是斯大林,其中的政治意涵十分明顯。類似的政治化處理在兩部電影中比比皆是,導致其境地日益尷尬。
蘇共二十大后,蘇聯文藝界出現“解凍”思潮。在這一思潮影響下,蘇聯電影界開始重新審視列寧電影。在創作方法上,有評論家指出“在一些關于列寧的影片里,任何困難列寧都解決得非常容易”,因而導致“沖突都不再成為沖突,只變成關于沖突的報道”,這是塑造偉大革命領袖形象方面主要缺點的實質。就電影本身而言,《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被視作“受到了由于對斯大林個人迷信所產生的在歷史方面的非常重大的錯誤的很大的壞影響”,因而“《列寧在一九一八》中許多場面(和情節脈絡)已經喪失了任何藝術價值”。不過,蘇聯導演丘赫萊依則從人性角度出發肯定《列寧在一九一八》的價值,原因在于這部電影富有人情味。據此,他強調“當思想意識和人性變成同義語時,導演就拍出了好片子”。
人道主義是當時蘇聯重塑列寧電影的創作原則。如《列寧的故事》“更像一篇親切動人的回憶錄”。尤其是“通過列寧的病痛,列寧的家庭生活表現列寧的喜怒哀樂的豐富情感,充滿了生活氣息,以補充過去比較單一和過于嚴肅的列寧形象”。這部電影由于“富于人性地體現了列寧形象”,從而在1958年7月于捷克舉辦的第十一屆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上獲獎。又如,反映列寧青少年時代的電影《烏里揚諾夫一家》,當時有人認為該片“每一個細節都是為了表現人、表現人的思想、以至最完全地表現作品的主題”,并且著重刻畫少年列寧的孩子氣,“充實了這一革命的少年形象天真爛漫的一面”。這種人道主義創作取向同《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兩部電影迥然不同,也與當時中國的政治氛圍格格不入。
作為體現革命意識形態的重要政治符號,在中蘇意識形態出現分歧的情況下,雙方對列寧電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態度:蘇方積極以人道主義原則重塑列寧電影,中方則采取一系列措施旗幟鮮明地保衛列寧電影的革命性。
第一,限制具有“錯誤”創作傾向的列寧電影的公映。1959年底,新譯制的列寧電影《在十月的日子里》在國內小范圍公映。這部電影敘述十月革命前列寧籌備武裝起義的歷史活動,電影創作者強調該片的任務是“嚴格遵循著事實”。同時,該片也在人道主義原則下重塑列寧形象,如電影中專門有一幕展現列寧同克魯普斯卡婭之間的愛情。在清晨的廚房里列寧搶著為克魯普斯卡婭沏茶和布置早餐,二人相互擁抱,在就餐時“他們就這樣互相凝視著,坐在這間別人的飯廳里”。當列寧知曉中央委員會中反對發動起義的意見占上風時,他急不可耐地想要趕去說服眾人,但由于安全問題遭到克魯普斯卡婭的反對。兩人因此爆發爭執,列寧在爭執中“神經質”地扯著假發,兩人還為此鬧脾氣甚至互相不看對方。可以說,這部電影將列寧形象進一步生活化、平凡化,他不光是一個革命領袖,還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因此,電影一經上映就被認為“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典范作品。其中所刻劃的一切革命人物或反革命人物都是極其深刻地反映了真實的生活面貌”。
然而,藝術鑒賞和政治評估畢竟是兩碼事。電影《在十月的日子里》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經典列寧電影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和革命歷史敘事,而這并不符合當時的政治需要。1959年11月,北京市委文化部向市委的請示報告中指出,經審查后發現,為紀念十月革命勝利41周年(原文如此,似有誤,應為“42周年”)所選映的8部蘇聯電影,“除了少數影片內容比較健康以外,其余影片都有許多錯誤和缺點,有的甚至修改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散布悲觀消極情緒,惡毒地攻擊社會主義制度,反映政治上、理論上、文藝上的修正主義”。報告認為電影《在十月的日子里》“用修正主義觀點作了根本的修改,主要地是提倡和平轉變,否定暴力革命”,存在明顯的錯誤。有鑒于此,市委文化部建議不再放映此片以及其他有嚴重問題的3部影片,“也不向工廠、農村、學校、機關出租”,并注意“不露任何痕跡”。這表明此時電影審查標準已經以修正主義為準線。不久,電影《在十月的日子里》便基本從公眾視線中消失。至少根據現有史料,1959年后全國報紙雜志上再無關于這部電影的評論文章。
第二,獨立自主地制作列寧電影。1959年,哈爾濱話劇院為慶祝十月革命勝利42周年來京演出,所演劇目之一為《以革命的名義》。這部話劇改編自蘇聯戲劇家沙特洛夫創作的話劇《列寧與第二代》,主要展現列寧和捷爾任斯基對青年一代革命者的親切關懷。這部話劇于1960年在中國兒童藝術劇院演出,周恩來看過后,被這部劇強烈的“反修意義”所吸引,認為“這個戲很好,加些群眾場面,可以拍成電影”。
在周恩來的指示下,電影《以革命的名義》于1960年7月由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完成,并在全國公開放映。這部電影主要講述1918年布爾什維克在對敵斗爭中爭取和教育青年革命者的故事。電影上映后,有文章指出,這部電影“使我們認識到不但要摧毀反革命的政權,而且在革命成功后,不僅要警惕敵人暗殺、放毒、放火、制造饑餓等等反革命罪惡活動,還必須隨時警惕階級敵人散布的思想影響,防止他們對青年一代的腐蝕作用”。這種闡釋同反修防修的政治目的高度契合,具有很強的思想引導作用。如在電影中飾演列寧的演員周正就表示,為飾演好列寧,不僅注重外在,更注重思想。“尤其是在學習了《列寧主義萬歲》、《沿著偉大列寧的道路前進》和《在列寧的革命旗幟下團結起來》等文件之后,更感到了列寧主義思想的偉大”,所以“扮演列寧的首要任務就是向觀眾傳達出我們偉大的革命導師的思想”。這部電影獲得很大成功,其中的“以革命的名義,想想過去”“忘記,那就意味著背叛”等經典臺詞流傳至今。
第三,重新放映電影《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共認為蘇聯文藝界在蘇共二十大后新拍攝的一系列電影中丑化列寧形象,并對此展開猛烈批判。如《人民日報》發表的評論文章指出:“蘇修文人,適應修正主義路線的需要,任意篡改歷史。有人竟無恥地把列寧寫成敵我不分的有‘人性’的人,‘感傷的人道主義者’,有人把列寧描繪成資產階級式的‘自我欣賞的政客’。”特別是一些列寧電影故意憑空捏造,丑化列寧。
反對丑化列寧,保衛列寧的革命形象,并服務現實政治需要,成為重新放映電影《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的契機。1967年是奪權風暴席卷全國的一年,也是十月革命勝利50周年。《列寧在十月》因其“重現了蘇聯人民在列寧和斯大林的領導下,以革命的首創精神,在資本主義統治的黑暗世界里,經過暴力革命,打碎了舊的國家機器,建立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開創了人類歷史新紀元的偉大史實”得以在全國范圍內重新上映。1969年11月7日,在中共九大召開和反擊蘇聯邊境武裝挑釁的大背景下,電影《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又得以重新上映。這次重新上映,甚至在一些地方引起不小的轟動。以兩條路線斗爭模式對列寧電影予以解讀,成為這一時期的主流。如《人民日報》刊發的評論文章指出,重看這兩部電影“更激起我們對于一小撮背叛列寧和斯大林、背叛無產階級專政、背叛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復辟資本主義的現代修正主義者的罪行的痛恨”。文章著重從兩條路線斗爭的角度去闡釋兩部電影所反映的革命歷史,認為列寧同富農的辯論深刻反映出“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生死搏斗”。又如1973年甘肅臨夏地區開展“批林整風”運動時,也通過普遍放映《列寧在一九一八》對各族群眾進行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教育。
總而言之,在意識形態分歧日深一日的情況下,列寧電影成為中蘇雙方爭奪意識形態話語權的影像場域。在影像中如何展現列寧形象和敘述十月革命歷史,不僅事關電影藝術本身,而且深刻關系到中蘇雙方各自的重大政治關切。據此來看,毋庸說政治在制造著影像,影像同時也在牽動著政治。
三、列寧電影的社會文化影響
在長期的反復放映和觀看中,列寧電影早已深入人心。據《杭州電影志》記載,僅在杭州一地,1949—1990年發行的蘇聯故事片中,單片放映觀眾量破50萬人次以上的第一名是《列寧在十月》,達199萬人次;第二名是《列寧在一九一八》,達157萬人次。更有知青回憶“文化大革命”期間,除8個樣板戲外,就是看“老五幕”,“反反復復地看這些電影。我是平均每部電影都看過不止十遍八遍”。然而,電影并不單純是一個工具,傳播的力量超乎一時之政治。列寧電影不僅寄托了高尚的革命理想,也存儲了幾代人共同的歷史記憶。歷史學者張廣智曾提及自己對電影《列寧在十月》記憶猶新,當有年輕人去拜訪他的時候,他依然能夠十分嫻熟地模仿“列寧式動作”,十分準確地重復電影中列寧的臺詞。可見,列寧電影在人們記憶深處留下了長久的烙印。
列寧電影作為新中國的人民電影,是新中國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建設的重要載體,擔負著教育干部群眾的使命。新中國成立以后,電影制作、放映、解讀同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建設緊密相關。列寧電影在國家的大力支持下,得以大規模放映,為擴大列寧電影的受眾奠定了堅實基礎。電影的大量放映和時政性解讀雖然能夠極大地發揮電影的思想教育功能,但在實際的觀影體驗上,觀眾對于電影的觀感、認識和理解,卻各有分殊。
一方面,觀看列寧電影后感到深受教育的主要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干部或知識分子。有小學教師致信《人民日報》表示自己看過《列寧在十月》等蘇聯電影后,“在思想上又起了激烈的變化,個人享樂主義漸漸的淡薄下來”。還有人在看過《列寧在十月》后指出,這部電影“是一部蘇聯建國的里程碑電影,使人看了,是有著很大的教育意味的”。作家路翎的認識更為鮮明,他在1950年紀念十月革命33周年的一篇文章中寫到,自己看完電影《列寧在十月》后回想起國民黨時期某大學偷映《列寧在十月》的故事。路翎在文中寫道:“在十月革命三十三周年的今天,在我們的天安門上飛揚著紅旗的今天,在美帝國主義夢想著對我們的新的襲擊,而毛澤東主席的聲音響徹全世界的今天,這段小故事對我特別親切。在斗爭和勝利的日子里,總也是想著列寧。”這就將列寧電影同中國當時的政治主題巧妙結合在一起,表達了觀影者更高的政治覺悟。由此而言,對于部分文化水平較高的人來說,無論是改造個人思想還是學習蘇聯建國經驗抑或是增強政治覺悟,電影的思想教育作用在不同程度上大都得以成功發揮。
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人對列寧電影的內容和意義不得其解。對于文化程度較低的部分基層群眾而言,看完電影后,毋庸說十月革命,就連搞清楚列寧是誰都成問題。北京西郊藍靛廠放映《列寧在一九一八》時,有工人寫信反映觀眾在看完電影后不太明白電影所講故事。福建地區也有人寫信反映“中蘇友好月”中放映的一些電影觀眾看不懂,不少農民看完《列寧在一九一八》后完全不懂電影想要表達的意思,還有人說:“我看了這部影片,連那個是列寧都不認得。”這是電影放映中不能不面對的情況。
新中國成立后,電影事業在國家支持下得到全面發展,這對于基層群眾而言無疑是一件好事,電影下基層頗受群眾歡迎。當時北京郊區有農民表示:“政府對咱們真好,過去誰還管你看不看電影?”但是,蘇聯電影的文化屬性同中國基層群眾的文化心理并不相通,再加上譯制水平與技術條件有限,造成當時不少基層群眾對蘇聯電影缺乏理解,電影的思想教育功能難以發揮。學者楊海光后來就曾回憶,解放初期俄文版的《列寧在十月》雖有中文翻譯字幕,但有的仍看不懂。1954年1月,胡喬木專門批評蘇東地區譯制片“不能為一般觀眾所接受,影響映出效果”。為解決此類問題,電影局專門召開會議,研究改進辦法,特別要求用通俗易懂的語言來表達原片精神。
有趣的是,列寧電影以一種意想不到的形式突破同中國基層群眾的文化隔膜,并走向民間。20世紀60年代以后,按照中國傳統戲劇形式改編列寧電影的作品在不少地方出現,這能夠從紀實文學中得以一窺。鐵凝在其紀實小說《玫瑰門》中寫到,主角司猗紋聽同院的達先生說“仿佛哪兒演了一出評劇《列寧在十月》”。隨后二人圍繞評劇版《列寧在十月》討論起來。司猗紋認為“列寧就應該由京劇演”,兩人甚至饒有趣味地議論列寧用老生腔還是小生腔。司猗紋一時興起按照自己的理解扮起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婭——“卡婭站在病床前,后邊列寧躺著。卡婭心情悲痛,想起列寧為革命奔波一輩子,不由得心潮澎湃;特別當她想起老奸巨猾的布哈林,火就更不打一處來,于是乎……武場一個急急風:嗆……叭嗒嗆,帶出胡琴的二黃倒板,緊接著是一串緊拉慢唱……”唱:
思想起布哈林氣炸胸膛,
你不該譴特務來打黑槍。
我丈夫叫列寧本是社會民主黨,
他為革命終日奔波在……
類似的改編確實存在,也符合域外文藝本土化的發展趨勢。列寧電影極富革命色彩,對其進行本土化改造也屬情理之中。作家關仁山明確回憶20世紀60年代在自己童年時期,“一次有機會到城里,看了一場特殊評劇《列寧在1918》……當時有人把它改編成了評劇”,并且情節相當吸引人。川劇演員何潔敘述得更加具體,她寫到四川地區曾出現川劇版《列寧在十月》。“此戲據說無劇本,全靠口傳身教,像過去唱條綱戲那樣,憑著舊戲曲的八大韻去‘踩水’(即興創作)”。然而,這類改編劇目未經官方批準,因此“大劇團不敢演,怕犯錯誤,只有些班子小膽子大的縣川劇團才敢演它”。戲中飾演列寧和斯大林的都是民間“文盲藝人”。整個改編充滿舊劇特色,臺詞插科打諢。這種庸俗化的改編不亞于“胡編亂唱”,容易造成不良社會影響。但在面對他人的停演勸告時,該劇導演毫不在意,認為“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給我們撐腰,我們是在按照他的指示‘洋為中用’嘛,怕啥?”這類改編雖然近乎戲說,但卻以群眾“喜聞樂見”的方式使得列寧形象和十月革命歷史從銀幕走向基層,成為基層群眾認識列寧及十月革命歷史,乃至于接受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熏陶的方式。
無論是觀眾的積極表態還是疑惑抱怨,列寧電影的思想教育功能都能得到發揮。盡管部分觀眾對電影的深層意涵僅僅一知半解,但電影所傳遞的革命精神和革命觀念使人印象深刻。同時,列寧電影在向社會下探的過程中進一步受到本土化改造,更是超出原本議程的無心之柳。不僅如此,列寧電影還成為當時一些人理解政治形勢的一種思想資源。如高饒反黨事件發生時,邵燕祥剛入黨不久,他回憶說當時“對黨內高層可能和實際發生過、發生著的矛盾和斗爭,一無所知,連想也沒想過”。一直到后來通過《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等記錄蘇聯黨內高層的影片和《黨證》等描寫普通黨員的影片,才對黨內斗爭問題“更看到了形象的表現”,而這一“形象的表現”,使“我驚悚于有那么多外國間諜以至于匪幫混了進來,構成了黨內反對派,他們一個個面貌猙獰,手段毒辣”。
文學作品中的歷史敘述也能從側面呈現列寧電影在基層社會的傳播情況。作家史鐵生在小說《插隊的故事》中曾描寫過這樣一個情節:有一回電影隊來放電影,盡管作為進口片貴五塊錢,但知青們還是爭相要求放《列寧在十月》。大伙說:“不在這五塊錢上。《列寧在十月》老美氣。”負責人問:“咋?”大伙回答:“有男的女的親嘴兒!”看完電影后,老鄉都稱贊這部電影比《地雷戰》好看,還有人感嘆“看那瓦西里的婆姨,生得夠咋美”。只不過,現實情況似乎也會是這樣:當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中瓦西里臨別與妻子擁抱時,“銀幕突然黑掉了。我回頭一看,原來是放映員用自己的一只無產階級的大手,擋住了鏡頭中男女擁抱的畫面,防止觀影的群眾受到不健康鏡頭的影響”。這正是革命似火的年代里人與政治的糾葛。其實,列寧電影中難以擋住的鏡頭,不僅是大人們爭看的“稀奇”,更是青年人的青春啟蒙。作家湯禮春回憶道:“為了配合反對前蘇聯的修正主義,前蘇聯的革命影片‘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向我們開放了。這使得青春朦朧期的我們第一次看到了男女擁抱親吻的畫面,多少女孩看到這一幕時都羞澀地低下頭去,而多少男孩為了看這一幕,反反復復看了多少遍這部電影。”
列寧電影對青年人影響巨大,這不僅是因為其成功塑造了一個偉大的革命領袖形象,更重要的是其宣揚的反抗、斗爭、叛逆、不羈等革命精神,與當時青年心理相當吻合。正如有學者指出《列寧在十月》是幾代人的“成人儀式”,青年人中盛行“列寧崇拜”,成為當時青年流行文化的一大潮流。不少小孩子在家里的墻壁上張貼著《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的劇照。作家容子回憶:“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有許多經典橋段和鏡頭讓人記憶猶新:馬特維耶夫率領武裝起義人員沖進電話局,高叫‘接線員小姐昏過去了’;蘇維埃政權處于艱難時期,瓦西里安慰妻子:‘牛奶會有的,面包會有的。’列寧來到工廠演講,工人群眾自發讓道‘讓列寧同志先走’……這些耳熟能詳的臺詞生動詼諧,充滿時代感,成為那個年代廣為流傳、許多中國青年模仿的口頭禪。”作家王朔也提到列寧電影對當時青年的深刻影響:“當你想往下跳時,在空中要喊‘瓦西里’,落地之后不管是躺著還是站著都要說一句:布哈林是叛徒。困了,想睡覺,上了床,要對自己說:就這樣,在地上,蓋著別人的斗篷,睡著無產階級的導師。別人問你剛才說了什么,你要回答:好像是世界革命萬歲。別人看你,你要告訴他:看著我的眼睛——叛徒的眼睛。要是有人熱情地摟住你,你一定要說:面包沒有,牛奶也沒有。那人就會說: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可見,作為青年流行文化的列寧電影不僅成為一種符號,甚至超出符號的限界成為意義本身。
影像“是共同體的感性實驗空間”。作為極具傳播效應的政治符號,列寧電影在傳播過程中,既擔負著建設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重任,也塑造著中國人的記憶空間。影像中的列寧及其故事,不僅反復規訓著人們的思想世界,更重要的是它進一步融入人們的精神生活之中,成為生命記憶的一部分,并在幽暗中時刻等待著詢喚,這正是列寧電影在中國傳播的社會文化意義之所在。
四、結語
長期在電影領域工作的戴光晰曾在談及《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兩部電影時說道:“我們中國人印象里的列寧,就是從這兩部影片里來的,雖然誰也沒看見過列寧。”的確,列寧電影在中國作為一個內涵豐富、導向明確、情感激烈的政治象征,是中國人認識列寧、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了解蘇聯以及感知現實政治形勢的重要思想資源,對新中國的政治運動和中國人的思想世界產生獨特影響,其傳播歷程也同國際國內形勢有著密切聯系。新中國成立后,列寧電影成為中國政治舞臺上不可缺少的電影光斑。在全面學習蘇聯的背景下,以國家為主導的電影體制正式確立。列寧電影成為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一部分,在全國范圍內得到廣泛且持續的放映,推動了新中國政治運動的發展,更在中國的文化土壤上生根發芽,為中國本土戲劇形式所接納和再創作,成為中國人的文化記憶。在中蘇交惡時期,列寧電影成為中共反修防修的文藝利器,形塑了不只一代中國人的精神面貌,更給那時的中國青年留下深刻的革命浪漫主義印痕。歷史仍在變遷,列寧電影仍會繼續被人們觀看、欣賞、感悟,列寧本人所代表的革命理想主義精神,仍將長存于世,歷久彌新。
[周梓琪,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政府管理學院碩士研究生]
Image and Politics: the Propagation of the Lenin Movies in China in the 1950s and 1960s
Zhou Ziqi
Abstract: 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China established a highly centralized film distribution and exhibition system that was graduauy establishecl from top to bottom. Against this background, the Lenin Movie were widely screened in China. Because of their high political and artistic nature, the Lenin Movie became an indispensable cultural element in the social movements in the early days of the PRC. After the late 1950s, as the ideological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a and the Soviet Union intensified, the Lenin Movies were associated with opposing and preventing revisionism. During the long-term screening, the Lenin Movies had an important social and cultural impact in China. They not only effectively promoted 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ist ideology in the PRC, but also became a common historical memory of several generations of Chinese people. They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young people in particular, shaping the spirituality of a whole generation of young people.
Key words: Movies; Lenin; Lenin in October; Lenin in 1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