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學中的城市形象

主持人語：在文學作品中建構并不斷重構國家形象是一個值得文學研究者和國別區域研究者關注的前沿課題，這方面的著述近十多年來開始多了起來，并在方法論上各顯特色，對于我們進一步深入全面地理解展現在世人面前的國家形象不無裨益。由于城市、特別是那些國際大都市更能成為觀察一個國家的眼睛，因而通過文學作品來建構國家形象首先就要從具體的城市形象入手。本欄目的三篇論文所討論的三個國際大都市的形象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同時也是作家們熱切關注的城市。

首先是英國小說家狄更斯筆下的倫敦形象。我們都知道，狄更斯的作品素來與英國首都倫敦密切相關，特別是我們在青年時代讀過的小說《奧利弗·退思特》就是一部展現倫敦風貌的力作，因而早期的中譯者將其譯為《霧都孤兒》也是十分恰當的。在狄更斯的筆下，倫敦就像籠罩在大霧里的一座國際大都市，其中的故事只有進入這座城市內部才能有深刻的領會。而廖望的文章所選取的則是狄更斯的另兩部小說：《董貝父子》和《我們共同的朋友》。這兩部作品出版的時間相隔十余年，但作家筆下的城市空間卻顯示出不同的特征，這預示了一種現代性新秩序的成熟。在作者看來，從文學地理學的跨學科視角來看，這種史無前例的城市化包括兩個方面，即以新交通和新商業為代表的非場所空間一方面不斷輸送異質性因素，逐步改造和重鑄傳統的城市空間；另一方面非場所空間也在解域化的過程中逐步被倫敦都市所同化，直至成為符合現代都市生活需要的日常空間而固定下來。因此，這兩部小說展示了一種全新的現代性空間的發展演變，它的基礎便是工業文明的生產方式，預示了一種社會新秩序的成熟。作家建構出來的倫敦形象對于我們深入認識這座城市的本質特征有著很大的幫助。

美國小說家麥爾維爾素以描寫“海洋的作家”而著稱，短篇小說《抄寫員巴特比》卻在一個不太長的篇幅中向讀者展現了國際大都市紐約的風貌。郭麗斌的文章從西塞羅的人文主義與社會科學、人文主義的悖論與鏡像紐約以及公民人文主義悖論與紐約時空這三個方面分析了麥爾維爾筆下的城市空間，并通過城市形象的建構揭示了復雜的文學悖論現象。在作者看來，從西塞羅人文主義悖論到人文主義悖論本身，從弗洛伊德悖論到公民人文主義悖論，再到時空悖論，一個悖論與另一個悖論交錯疊加，如同一種藝術設計，產生了某種怪怖感和令人敬畏的驚奇感。而在文學悖論中的紐約城市空間和時間，則從描繪現實紐約城市空間到感知城市空間到意識/精神和空間融合的想象的和精神的城市空間。由此作者認為，在資本主義的時間文化與人文主義的時間節奏交流與對話過程中，巴特比以人文主義抵抗資本主義的快暴力，在巴特比與律師的對話中，在諸多時間節奏和空間觀念中，以律師為代表的資本主義時間和空間觀念對巴特比形成語境壓力和語義壓力，同時又通過麥爾維爾的悖論和反諷形成抵抗和支撐力。正是這一系列的悖論所產生的新的意義，建構了多重形象矩陣中的紐約城市空間。

上海作為中國首屈一指的國際化大都市也吸引了許多中外作家，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中對這座城市進行想象、建構和重構，使得這座國際大都市與倫敦和紐約一樣獨具魅力。20世紀30年代的日本現代作家橫光利在上海生活了一個月便寫出長篇小說《上海》（1931），從而向世人建構了這座中國“魔都”的形象。此外，諸如張愛玲、巴金、周而復、王安憶這些中國現當代作家，以及早先的劉吶鷗、施蟄存和穆時英這些新感覺派小說家，都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寫了關于這座令人神往的世界性城市的種種故事。不管他們喜歡這座城市與否，都將其視為自己的生活乃至整個中國社會中不可缺少的一樣東西，它縈繞著作者和讀者的記憶，令他們流連忘返。但本欄目作者董健鑫卻聚焦英國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的小說《我輩孤雛》中關于上海的形象。在他看來，這部小說通過主人公班克斯的記憶建構了兩種截然相反的上海都市想象——“帝國的延伸”和“半殖民地上海”。在前者中，上海遵循西方主導的秩序，呈現出安全、繁榮、文化多元的特征；而在后者中，上海不僅因為戰爭變得危險，同時班克斯也發現了西方帝國對上海殖民統治的脆弱性。因而班克斯本人也完成了從一名“帝國公民”到“帝國孤兒”的身份認同轉變。在《我輩孤雛》中，上海都市想象并非單純的景觀再現，同時也包含一連串相互關聯的人和事物。同時，班克斯發現西方帝國為其流散群體提供的保護在本質上是脆弱的，即看似徹底的西方殖民統治實際上卻不斷遭受到本土力量的制約與挑戰，有時，西方帝國甚至不得不向本土實力屈服。

無獨有偶，本欄目所選取的世界文學中的三座城市都是最具有世界主義特征的國際化大都市，而且這三座國際城市也都是世界金融中心。在這三座國際大都市中，都有來自世界上100多個國家的人們，或者移居到這里，或者短暫地在這里尋找機會，或者長期在這里打工。這些長短期的居住者在這里和諧相處，共同為實現自己的夢想而奮斗，其中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則成了作家的素材。因此毫不奇怪，一些作家、藝術家和人文知識分子也喜歡居住在這樣的大都市里，他們寫出的作品和創作的畫作無疑也幫助建構了這些都市的形象。也許讀者讀了這三篇文章后，會對這三座城市有某種新的認識吧。

［基金項目］本欄目的文章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新時代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藝術理論與實踐”（23ZD03）

［作者簡介］王寧，上海交通大學文科資深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歐洲科學院外籍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