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遺產視域下形意拳傳承的三重進路：記憶重塑、價值重構和秩序重建

摘 """""要：基于社會的持續發展和進步，當下的形意拳傳承正由“自發性”向“自覺性”轉變。研究從文化遺產理論出發，運用比較研究法、實地調研法等從記憶重塑、價值重構和秩序重建3個層面對當下形意拳傳承機制進行分析，以探究形意拳傳承發展的內在邏輯。研究認為形意拳傳承通過“見景見情見精神”的記憶重塑增加形意拳時間延續和空間認同的認知維度；通過“見人見拳見生活”的價值重構擴大形意拳功能范圍和影響領域；通過“見眾見智見和諧”的秩序重建規范形意拳傳承中的理念與行為。記憶重塑、價值重構和秩序重建為形意拳搭建起了歷史、現實與未來的文化橋梁，為形意拳的傳承與保護提供新的思考，為我國體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提供重要理論支持和實踐借鑒。

關 "鍵 "詞：民族傳統體育；文化遺產；形意拳；傳統武術；身體文化

A triple approach to the inheritance of Xingyiqua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heritage： Memory reshaping， value reconstruction and

order reconstruction

HOU Tianyuan¹，GUO Yucheng^1，2

（1.School of Wushu，Shanghai University of Sport，Shanghai 200438，China；

2.Academy of China Sport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Shanghai University of Sport，Shanghai 200438，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continuous development and progress of society， the current inheritance of Xingyiquan is changing from “spontaneity” to “consciousness”. Starting from the theory of cultural heritage， this study uses comparative research methods and field research methods to conduct an in-depth analysis of the current inheritance mechanism of Xingyiquan from three levels： memory reshaping， value reconstruction and order reconstruction， so as to explore the internal logic of the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Xingyiquan. The results showed that through the memory reconstruction of “catching sight of scenery， feeling， and spirit”， the inheritance of Xingyiquan had been increased the cognitive dimension of time continuity and spatial identity; by reconstructing the value of “catching sight of people， usage， and life”， the scope and influence of Xingyiquan had been expanded; through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order of “catching sight of the public， wisdom， and harmony”， the concepts and behaviors in the inheritance of Xingyiquan had been standardized. Memory reshaping， value reconstruction and order reconstruction has built a bridge from history to reality and the future for Xingyiquan， provided new thinking for the inheritance and protection of Xingyiquan， and also would provide important theoretical support and practical reference for the protection of China’s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sports.

Keywords："traditional national sports；cultural heritage；Xingyiquan；traditional Wushu；body culture

“沒有一個時代，沒有一個民族，不曾感受到過傳統的力量”^[1]。文化遺產保護的勃興及其從“以物為本”向“以人為本”的范式演進，集中體現了人類認知歷史、當下和未來的價值觀和世界觀^[2]。中國在2004年加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公約》后，已有20年積極開展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保護的實踐經驗，不僅形成中國化的非遺保護理論和方法^[3]，而且成為當代社會不同文化群體之間相互交流的重要框架^[4]。中國非遺保護雖然在申遺履約、制度建構和文化交流等方面已經取得了重要成果^[5]，但“一種文化是一個活的生命，不是一個抽象的形而上學的概念”^[6]，想要通過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保留中華文化的本相，真正實現民族文化主體性的重建依然任重道遠。事實上，“人類所寫的最偉大的歷史著作，其實就在我們血管里流淌著”^[7]。中國武術以口傳身授的身體優勢承載中國傳統文化的智慧，成為“我們最大宗最珍貴的瀕危非物質文化遺產”^[8]，并于近年來充分調用中國非遺保護政策以宏觀設計與民間傳承結合的模式，探索出了一條符合中國社會實情的傳承路徑而蓬勃發展。

武術拳種的案例研究對于揭示我國文化遺產傳承過程中的微觀互動和復雜關系、探索傳承與決策的原理具有見微知著的力量。當前，學術界圍繞跨學科視角對武術非遺傳承的歷史形態^[9]、空間文化^[10]、社會分層^[11]以及法治協同^[12]等較為本質的傳承機制進行深入探討，并在城鄉融合^[13]、鄉村振興^[14]和社會治理^[15]的宏大國家議題下，探索武術如何結合地方社會發展實現社會重組和文化自信，在現代化國家建設中表現出積極的社會價值，為研究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但對于文化遺產視域下武術自身的傳承路徑尚缺乏系統闡釋。形意拳具有形簡意深、內外兼修的運動特點，與太極拳、八卦掌共稱為“三大內家拳”。通過探討形意拳傳承的現實理據，以重塑記憶、重構價值和重建秩序作為研究的三重進路，解釋文化遺產視域下形意拳如何以傳統文化的生命張力應對充滿不確定性的現代社會，形成具有中國文化特質的實踐體系，并展現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對我國文化遺產傳承與發展具有借鑒意義和價值。

1 "研究對象與方法

作為文化遺產的形意拳表現出比以往更為豐富的社會價值和更為多元的時代價值。據此，研究以兩個形意拳國家級非遺保護單位所在地——山西晉中和河北衡水的形意拳傳承現狀為研究對象，主要研究方法：（1）比較研究法。形意拳自明末“化槍為拳”后，由戴隆邦改編為戴氏心意拳，后經李洛能等共同創編而成以三體式、五行拳和十二形拳為主要內容的拳種，經歷時性轉型與共時性脈絡的辯證交織，形意拳逐漸形成了分別以山西、河北為主的多樣化傳承流派和傳承形態。對同源多流的兩個形意拳傳承案例進行比較研究，能夠凸顯形意拳傳承中多元地方文化與制度生態之間協調機制的共性，發掘更為深層的文化傳承邏輯。（2）實地調研法。作為一種民間文化形態，形意拳傳承中實踐表達的具體情形、國家制度與民間傳承之間的協調過程以及人們對形意拳傳承的真實認知只有通過實地調研才能獲取。因此，研究走訪兩地的各級體育局、檔案館等政府部門和武術協會等相關單位進行實地調研。（3）參與觀察法。于2020年8—11月，2021年10月，2023年1月多次對山西晉中市及下轄太谷、平遙、祁縣等地和河北衡水市及下轄深州等地的主要形意拳傳承流派的拜師儀式、節慶活動、師門聚會、日常訓練、表演競賽以及高峰論壇等特殊與日常的傳承節點進行參與式觀察。與2名國家級非遺傳承人、4名省市級非遺傳承人以及50余名傳承人弟子進行交流并建立長期聯系，了解形意拳的存續現狀。

2 "記憶重塑：形意拳文化認同的社會建構

費孝通^[16]提出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文化的來歷，形成過程具有的特色和發展的趨向。文化遺產視域下重塑形意拳記憶的內在邏輯就是通過“見景見情見精神”的逐層空間歷史敘事，展現全球化和現代化的潮流下，形意拳的當代傳承如何以具有鮮明地方記憶的身體經驗和歷史實踐為載體，以當地形意拳非遺傳承人為見證，通過空間重塑、儀式活動和身體感悟，在地方性空間中塑造超越時間的情感和精神鏈接，創造具有歷史感的空間文化和具有時代感的社會認同。

2.1 "見景：源于空間歷史的形意拳記憶溯往

形意拳以重建形意拳“歷史現場”、拓新非遺傳承空間的方式，將拳種歷史與現代傳承貫通，重新建立起拳種與公眾的連接，成為創造形意拳公共性空間文化的前提。形意拳的前身——戴氏心意拳自戴隆邦起在山西祁縣生根發芽，由李洛能在山西太谷保鏢期間改為形意拳后發展壯大，李洛能年邁返鄉后在河北深縣（今河北深州）廣為傳拳，不同地域空間的人文風貌逐漸塑造出山西派和河北派兩個拳理相同而風格迥異的形意拳流派，形成獨特形意拳歷史文化景觀。

相比于博物館中陳列的展品和古籍里記載的歷史，形意拳以更為直觀和生動的身體運動方式，能夠讓人對地方文化的傳統生活產生一種鮮活感和縱貫感，延續傳統的“正宗”也因此成為人們對形意拳習練者的重要評判標準之一。在形意拳的重要傳承地，山西晉中、河北衡水的形意拳武館、拳師舊居、形意拳紀念堂等傳承空間以修舊如舊的古典院落形式散落在眾多古建筑中，至今仍為習武傳拳的空間，與地方空間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濃郁的歷史氣息融為一體，體現出一種傳統與現代的和諧。

隨著城鎮化進程，當下形意拳的傳拳方式早已從嚴格的師徒制傳承轉變為較為自由的師生制、甚至義務性傳習，習練場所也從“三面圍墻”的傳統封閉性空間擴展至公園、場館等開放性空間，習練內容也轉變為更適用于表演和競賽的套路練習?，F代化的沖擊下，堅守與創新的張力在非遺傳承中普遍存在，以地方空間中的歷史實景講述形意拳歷史軌跡，從而以發展的眼光看待形意拳真實演變歷程，成為緩解這一張力的有效途徑。

傳統實體空間作為承載形意拳社會記憶的空間載體，在從私宅而重建為舊居、紀念堂、博物館以及文化小鎮等公共場所的同時，塑造成為新的形意拳“記憶之場”，由此而貫通個體記憶和社會記憶，是形意拳當代傳承的起點。河北以深州形意拳文化小鎮為代表，對形意拳文化影響下的非遺、健身、康養、文化和旅游等產業進行現代化融合轉型的嘗試。拓新后的形意拳傳承空間，通過形意拳傳承場景的再現和延續，使參與者在與空間的短暫交互中完成對形意拳社會記憶的重構，形成一種全新的傳播形意拳文化的生產模式和生活方式，將具有地方感的形意拳歷史記憶通過新媒介傳達給社區居民，成為形意拳非遺傳承記憶新的生長點。

2.2 "見情：基于情感取向的形意拳記憶傳承

“地方”通常是凝聚社會記憶和感情歸屬的開放空間。哈布瓦赫^[17]335認為，人們對過去的記憶不僅僅是機械對所獲信息進行編碼、儲存和提取，更強調記憶過程中人的主體性、能動性的發揮，因此社會框架之下的記憶具有認知屬性和情感屬性?？导{頓^[18]將群體性的記憶形態提煉為“社會記憶”，并提出社會記憶通過紀念儀式、身體實踐和口頭傳播等形式傳遞和延續社會的集體情感。情感態度作為社會記憶實踐的關鍵特征，比枯燥乏味的認知記憶擁有更為持久和有效的力量，成為形意拳建構文化認同的社會基礎。

山西晉中的地方性文化中，“武樂雙峙”是當地人社會精神生活的主要文化形態?！拔洹?，是尚武修藝的追求，也是奮勇向上的精神；“樂”，是及時行樂的生活，也是積極樂觀的心態^[19]：形意拳作為積極樂觀的身體符號參與到當地人的人生儀式、歲時活動、節日慶典等生活記憶中，成為人們喜聞樂見的生活方式，與晉劇、秧歌戲等文化形態共同構成晉中“武樂雙峙”的完整地方性文化體驗，使得每個參與其中的個體能夠感受到共通的社會性情感。

河北形意拳的傳承充分展現“慷慨悲歌”的地域文化特質，李洛能、郭云深、李存義、張占魁等河北形意拳名家，均將習練形意拳視為“涵養正氣”^[20]之道，與其他武術拳種傳承人在國家淪陷民族危亡之秋共同通過感大義、急國難的傳承實踐將具有生命力、凝聚力和感召力的人文性格刻寫入河北形意拳的社會記憶，使參與其中的人形成對形意拳認知與情感的深刻連結。

作為一種身體技藝，形意拳的優勢在于人的身體本身就是情感的“劇場”，在認知過程中發揮著關鍵作用^[21]。在形意拳的延續與傳承過程中情感讓社會記憶變得鮮活，使得形意拳傳承不僅是后人對前人身體動作的簡單復制，更是以地方社會和地域文化為支撐，塑造了以地方感為內源的情感取向，保證參與者能夠完整理解其延續的意義與價值。形意拳的參與者通過融入地域文化的身體技藝，勾連起似曾相識的情感體驗，實現更為深刻的社會記憶傳承。

2.3 "見精神：延續地方認同的形意拳記憶重塑

在形意拳傳承實踐中，習練者不僅通過身體的體悟，強化人與自然的關聯，充實人們的內在精神世界；還通過形意拳的社會交往，強化了個人與傳承代際之間的縱向社會關聯以及與拳門內部的橫向社會關聯，傳遞出一種源自于民族傳統的生活態度與強健精神，有助于個人建立更為清晰的自我和民族認同。

形意拳歷史上，民間傳承中形意拳人將“精忠報國”的愛國主義精神作為核心理念的自我表達：清末時戴魁“應邀喬家，保商路，穴點草原惡霸六十二”，留下了除惡揚善的美譽；車毅齋拒絕向日本人傳藝，維護了民族尊嚴；孫祿堂^[22]、張占魁^[23]提倡“以形意拳為本”普及國術，以謀求修身尚武、民族自強。這些英勇向善、剛健有為的人文精神已成為地方社會記憶中的寶貴精神財富，形意拳師也由此獲得當地人的尊敬，實現從武人向武術家的轉變，成為地方文化的精神符號。

值得注意的是，地方文化的認同感在形塑形意拳社會記憶的同時，形意拳社會記憶也強化了對地方文化的認同，正如哈布瓦赫^[17]7所說，社會記憶的真正價值在于滿足于當前社會利益的前提下對過去的重建，由社會記憶而形成的共同意識對于形意拳群體的凝聚和延續具有重要作用。山西晉中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作為全國首批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以草原文化與農耕文化、商業文化相交融的獨特地域文化，是華夏傳統文化的典型代表和重要組成^[24]，也是滋養形意拳文化的母體。燕趙文化中豪邁悲憫、篤志厲行的精神特質也是形意拳在國家危難時發展壯大的重要支撐。形意拳不但浸潤當地地理環境、風土人情和語言文化，還融入當地人的文化精神與性格稟賦，深度傳承地方傳統生活的質感和智慧。隨著中華民族重新崛起，形意拳活態傳承關乎著中華民族精神品質的生命力之源，恰是“中華文化立足于世界文明的優勢”^[25]。

3 "價值重構：形意拳功能體系的理性挖掘

形意拳隨著社會發展的進程必然與當代社會的其他文化相互影響、發展演變，衍生出新的功能價值。當代的形意拳在傳統身體論和認識論的基礎上，從“見拳見人見生活”的功能視角，以科學、理性、客觀的方式超越以往形意拳理論對身體的主觀感受，重新對形意拳價值進行審視，挖掘、考辨形意拳符合當下社會的時代價值。

3.1 "見人：“以人為本”的形意拳價值回歸

形意拳傳承的能動性在更大程度上取決于社會群體對形意拳文化的認同度和接受度，即大眾群體對形意拳價值的判斷。根據我國非遺保護工作“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展”的總體方針和構建“以人民為中心”的主體價值，高丙中^[26]提出：“非遺保護有全新的內容，就是對遺產的傳承人群的重視，并且是優先重視?！被貧w人本是形意拳傳承的核心價值屬性，也是形意拳文化中需要高度重視的方面。文化遺產視域下的形意拳，不僅是少數拳師追求至臻的藝術品，更是一種兼具審美、教育和實用價值的大眾化的身體運動方式，因此以表達性的文化建構引導主體行動，使民眾成為對形意拳進行再創造和再詮釋的文化主體。他們利用自己的智慧分析思考、調動資源，使更多人擁有了解和感受形意拳文化的機會、享有選擇參與形意拳傳承的權利，創造出真正適應時代的文化模式。

吉登斯^[27]52提出，對身體有規律的控制是實現自我身份認同，從而得以維持個人生平的重要手段之一。形意拳以“拳以致用”為目的，經歷從古戰場到民間武藝、再至走鏢護院等不同用途的轉變，承載了人在追求生命體驗中與自然的無限關系，蘊藏著地方文化中最通俗、最普及的生命哲學。在當下，個體自覺自愿地習練形意拳，意在體悟形意拳中精妙的東方智慧，還常常借助自媒體平臺分享個人習練形意拳的日常、傳播對形意拳的理解和認知。人們對形意拳價值需求的變化意味著形意拳不再是“正宗”和“專業”的專享，早已被普通人納入到自我認同和審美體系的價值實踐中，成為人們進行自我表達的一種身體語言，在“以人為中心”的價值建構中發揮作用。

當然，形意拳在服務大眾健康方面的功能與機制上的基礎性研究仍顯不足，尚未形成與當代社會認知相匹配的科學、客觀系統的理論體系，一方面阻礙了受益者合理性的自我表達，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形意拳傳承從樂享到共享之間的隔斷。因此，形意拳這種基于自我建構的社會推及還需要相關研究與時俱進，形意拳技術體系的完善需要借鑒其他學科的成果與現代科技的力量，使真正從中受益的個人以理性化的表述將主觀個體經驗轉化為客觀實證經驗，形成與當下社會發展相匹配的形意拳理論體系，從而發揮形意拳更大的價值。

3.2 "見拳：“拳以致用”的形意拳價值反思

形意拳從人們的日常生活實踐而來，通過三體式、五行拳和十二形拳凝結了古人對于自然規律的認知與感悟，在“拳以致用”的實踐與感悟中不斷往復，具有知行合一的身體教育功能。在漫長的歷史形成中，形意拳不僅集聚了長期以來的技擊經驗，還蘊藏對自然、對生活、對生命記憶的觀察和認知，直至當代，形意拳傳承中仍保留有大量前人的生活痕跡：用“邁步如犁地，落步如生根”等農耕社會的生活經驗描述形意拳身體姿態，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晝夜節律安排習練時間，根據“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時節規律調整習練內容和強度。因此，將形意拳回歸于真實的生活，才能了解形意拳凝結的思維方式和經驗智慧。

“非物質文化遺產既是昨天的實錄、今天的現實，也是明天的預示”^[28]。正如形意拳拳諺“原汁原味不原樣”所傳遞的理念，文化不可能脫離時空而存在，形意拳的套路和技法是由人根據社會需要而發明、創造、實踐、發展。將習拳融入個人生活所用正是形意拳傳承的常態。孫祿堂^[22]曾言：“按個人所做事業，而為之一動一靜，一言一默，皆有形意之作用。”當代，形意拳已被視為一種生活形態而不僅是一項運動項目，任何人隨時隨地都可以通過習拳實踐與身心感受，在具體的實踐中體悟生活、生命當下的意義。

形意拳從歷史生活中走來，在融入日新月異的現代生活時，需要經歷一個以“拳以致用”的態度解構傳統、理解傳統、重續傳統的過程。每一個源自“拳以致用”的創造性變化，都會賦予其新時代意涵，讓形意拳真正“活”在當下，進而更大限度發揮形意拳文化理念惠及地方、服務民生的價值。

3.3 "見生活：“歸于日?！钡男我馊瓋r值重構

“傳統的控制力愈發喪失，同時人們的日常生活愈發被本土與全球的交互辨證所重構，個體就愈發會在多樣性的選擇中被迫對生活方式的選擇進行討價還價”^[27]5。探求傳統生活的價值和意義，需要將形意拳置于現代生活系統的價值判斷中，重構功能體系、提升核心競爭力。

當前，多元主體對于形意拳的需求從傳統社會的單一化和同質化演變得日益多元化、差異化和精細化，形意拳的價值隨之表現出技擊、健身、教化、康養、審美和經濟等不同維度的衡量依據。多元化的價值需求使作為非遺的形意拳衍生出產業化的經濟效益，并隨著創新賦能和產業轉型發展為“非遺業態”。形意拳文化小鎮建設的初衷在于結合環境特色、人文底蘊和生態資源，創建服務于人的生活、生態融合的宜居地，形成產、城、人、文有機結合的重要功能平臺^[29]。但如何真正將形意拳作為稀缺資源發揮出強勁的健身康養和旅游文化價值，以市場化的商業邏輯構建起形意拳文化小鎮的經濟生態體系，還需要長期系統的觀察探索和運營調整。

無論是傳統還是現代，生活都是真實而具體的。形意拳以深植于生活之中可觸碰的、可感知的、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習練理念，形成長久維系人們積極健康的生活狀態、淳樸善良的人性品格的重要文化資源，對于繼承自己民族原來應有的知識傳統，對于個人以民族傳續的價值觀安頓內心、從而適應飛速變化的世界，都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

4 "秩序重建：形意拳傳拳倫理的當代轉向

形意拳之所以能夠在不斷變動的社會環境中世代傳承，不僅得益于形意拳具有哲理性的技術體系，更在于形意拳在身體實踐中融貫了中國傳統倫理中對于人與自然、與社會關系、與家國意識的交互理念?！鞍褌鹘y視為神圣的東西加以維護的態度，是秩序有效性最為普遍，也最為悠久的根源”^[30]。文化遺產視域下，形意拳文化正是在傳統倫理的基礎上，通過“見眾見智見和諧”的社會轉向，既滿足大眾情感需求，又寓之于國家文化秩序，發揮形意拳社會治理的作用。

4.1 "見眾：從“獨門秘技”到“普世知識”的形意拳秩序推延

迪爾凱姆^[31]提出社會整合狀態與社會道德規范共同影響著任何參與社會生活的個人，形意拳作為一項文化遺產，不僅是因為形意拳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身體實踐方式，更是因為形意拳文化所呈現出基于傳統中國文化所構建社會團結及其道德基礎的重要力量，深度融入了中國人的社會責任觀念和情感表達。作為活態傳承的文化，形意拳依附于具體的人群，遵循嚴苛的傳拳規矩和繁瑣的入門程序，是具有強烈私有性的“獨門秘技”。在真實的歷史情境中，代代拳師傳拳擇徒時體現出的“家國意識”為形意拳負載了豐富的文化意涵，形成一種具有社會延續性的文化秩序。

成為文化遺產即意味著把原本私有的產權讓渡，塑造為公共性的地方文化^[32]和廣大民眾的共同事業^[33]，由傳承人、共享者共同維護，這不僅需要形意拳傳承人從心態和理念上發生根本性的巨大轉變，還需要將形意拳作為“普世知識”進行秩序推延?？臻g屬性使以公共享有為目的的形意拳社會化結果帶有強烈的“地方感”，使人能夠在全球化的強勢沖擊下體驗到形意拳文化的“地方特色”。而且，形意拳還能夠通過高位的文化勢能引領文化潮流，為地方帶來整體性的文化“領潮效應”，以此為出發點建立的河北深州形意文化小鎮和山西張壁古堡形意文化小鎮都是結合地方文化資源，在旅游、健康、文化等方面開拓能夠體現當地形意拳歷史文化特色、輻射帶動周邊地區的創新成果。

文化遺產視域下的形意拳與社會的聯結方式也變得更加親和與多元。在文化遺產資源的開發過程中，將公共利益最大化的結果通常就是多元主體在其中都能夠進行自我表達^[34]，在形意拳傳承中表現為多方參與、多方付出、多方博弈、多方獲益。形意拳文化傳承保護創造公共維度的同時，能夠兼顧各種各樣的利益與關切，涉及個人關懷、公眾利益、地方利益，甚至國家形象等多個維度，為更多的人和地方帶來更大的益處。

4.2 "見智：從“有形之手”到“無形之手”的形意拳秩序協商

我國非遺保護工作是一項政府主導、民眾參與、社會受益的文化事業，這種自上而下的發動力決定了非遺制度在中國能夠以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和資源整合能力，最大限度保證形意拳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現代化轉型中緩沖靠岸，確保形意拳傳承發展不會因一時之私利而損害長久之大計。但在政策、法規、制度難以滲入的層面，政府職能與社會責任的邊界仍然有不少模糊之處，不足與掣肘在所難免^[35]。若只是僵化管理，導致的結果可能是：真正的文化主體一方面難以發揮主體性的價值，另一方面被架上傳習責任的枷鎖，陷入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

在形意拳的實際傳承中，經過政府部門與個人或群體長期磨合并友好協商，探索出一條以“國家在場”的方式且由民間力量主導傳承的路徑，呈現的結果既尊重了傳統的倫理秩序，滿足大眾情感需求，也能體現國家文化秩序，保障并推進非遺保護與傳承順利實施。政府部門作為權力主體承認民間社會的基本文化是具有重要地位的公共文化，體現“以人為中心”的優先價值，形意拳傳承者也充分發揮了文化主體的能動性。其中體現的國家現代化治理的“民俗協商”模式^[36]，正是通過借鑒中國傳統社會中國家–民間“禮俗互動”的政治智慧與社會運作機制^[37]，為形意拳傳承從“有形之手”向“無形之手”的主體性轉變，以及從“政府主導，社會參與”向“活動主導，民眾參與”的國家秩序與民眾需求的深層融合，提供了富有彈性、良性循環的具體操作路徑。

因此，只有對形意拳傳承的認識持有一種開放和接納的態度，才能使非遺保護工作更符合形意拳本身的實際需求，使形意拳的當代傳承體現出對傳統文化的延續性，同時成為建構“社會主義新傳統”的文化資源。

4.3 "見和諧：“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形意拳秩序共建

形意拳的傳拳秩序，反映的不僅是形意拳群體內部的相處之道，更是中國人對理想社會的追求方式。文化遺產保護的初衷，在于鼓勵人們以合作的心態，為人類社會尋求一個超越獨占、消弭紛爭的有效途徑，共同推進人類文化繁榮發展^[38]。這意味著，文化遺產的保護重點是文化傳承中蘊含的人文理念和思維結構。換言之，圍繞武術技擊性和表演性的評價方式并不是文化遺產的首要考量因素，武術的每個拳種流派都具有無可替代的價值。

形意拳基于血緣、地緣等的傳承譜系逐漸衍生出多個流派，不僅在拳術的風格技法上逐漸有所區別，在傳拳秩序上也體現出祖先崇拜和神祗崇拜的差異。隨著傳承主體不斷發展壯大，這種因差異化而產生的“門戶之見”與“正宗之爭”也逐漸擴大，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形意拳傳承的思想阻礙。但文化接觸、交流、融合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價值觀念的差異在大同世界的共同道德秩序下，可以通過對自己文化和別人文化的了解與欣賞而消除對抗，從而實現“美美與共”的理想社會^[39]。深州形意拳協會和晉中市太谷形意拳協會分別在2008年和2011年相繼成為形意拳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單位，此后兩地的各級文化部門分別根據地方特色資源，將形意拳的傳承保護與體育、旅游、教育等產業相結合，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形意拳非遺保護與傳承模式，共同為形意拳的傳承與發展貢獻力量。

形意拳以口傳心授的身體文化記錄中華民族的生命記憶，不僅是凝結中國傳統智慧和東方審美的人類遺產，也是我國現代社會建構的珍貴文化資源。在文化遺產視域下，經由記憶重塑、價值重構和秩序重建3個層面的宏觀設計，對當下形意拳的社會發展傳承實踐進行統籌規劃，實現了形意拳傳承由“自發性”向“自覺性”的轉變。其中，“見景見情見精神”的記憶重塑增加了形意拳歷史見證、地方享有的認知維度，是建構形意拳文化認同和社會認同的歷史支撐；“見人見拳見生活”的價值重構擴大了形意拳的功能范圍和影響領域，是提升形意拳大眾接受度和產業增長率的現實依據；“見眾見智見和諧”的秩序重建規范了形意拳傳承中的理念與行為，是引導當代形意拳合理傳承的持續保障。在這三重進路的協同作用下，形意拳才能夠以活態傳承的方式在保持其獨特性和連續性的同時，與時俱進地創設出符合當下社會生活邏輯的文化生態，成為傳承與創新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新注解。以文化遺產視域發現和運用形意拳中運行文化事象的規律、方法及風險，掌握形意拳歷經數百年滄桑仍生機勃勃、不斷發展的機制，同時以適應當代社會發展為前提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不僅是保證形意拳當代發展的不竭動力，也為我國體育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持和實踐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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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11-10

基金項目：四川省社會科學規劃“中華文化基本問題研究”單列重大項目“中華傳統武術文化基本理論研究”（SC20ZDZW013）；上海市海外高層次人才項目（TP2022101）。

作者簡介：侯天媛（1992-），女，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族傳統體育歷史與文化。E-mail：houtianyuan@139.com "通信作者：郭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