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參加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理論評論獎的評選活動,較為系統地閱讀了一百六十一部(篇)參評作品,這些作品都是最近這四年間發表、出版的;加之評選期間十一位評委之間的意見交流和思想碰撞,觸發了我對新世紀以來的文學批評和評論的相關問題產生了一些感想和思考,行諸文字,與同仁們交流。
一
文學批評和評論在今天已經成為問題。何以文學批評和評論,在今天會成為一個問題?估計很多評論家在從事文學評論時,是不太會多留意這一問題的,但在集中閱讀完參評作品之后,這個問題似乎會不斷地浮現出來,原因在于很多屬于學術研究的文章和論著大量涌入魯迅文學獎的參評系列,文學批評、評論與學術研究是不是一回事?站在文學批評和評論的角度看,這似乎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理論層面,大家都明白文學批評和評論需要學術學理的滋養,但兩者之間畢竟不是簡單的等同關系。與新世紀之前的文學批評和評論相比,學術味兒在今天的文學批評和評論中較之以前是明顯增強了。如果說“新時期”的文學批評是浮躁凌厲、撥亂反正和直抒胸臆,那么,經過20世紀90年代的“思想家淡出、學問家登場”的歷史洗禮,學術味兒彌漫到整個文學批評中來,到今天可以說隨處可見、無處不在。不僅學院中的教授、博士生占據了文學批評作者隊伍的絕對多數,而且很多學術研究課題直接參與到文學批評中來。一些原來作協系統的評論家,改變自己的評論風格,行文上也在向學術研究方向靠,以顯得有點學術根基。盡管現狀和批評的風氣如此,但我以為在思想意識上還是應該明確文學批評、評論與當代文學的學術研究之間的區別,兩者并不完全相同。文學批評和評論比較多地著眼于文學的當下問題,對一些文學史上的作家作品的論述,當代文學批評和評論有時也會涉及,但著眼點還是當下的文學狀況、文學面臨的問題,并且是以評為主,與當下的文學創作有著直接的關系。有些評論借題發揮,借文學史上的相同和相似的問題來發揮批評家自己的看法,但著力點離不開當下的文學問題,而不是一頭栽進歷史問題研究中去。譬如,90年代王元化先生論樣板戲的文章,他的著力點是針對當時社會上有些人為樣板戲翻案,把樣板戲的實踐捧得非常高。王先生結合“文革”歷史和京劇藝術特點,對京劇以及中國傳統戲劇的改編,發表了自己的意見。王先生的這些評論不是單純的京劇研究,而是當代文藝評論,是針對著當代文藝創作中存在的某種思潮、現象和傾向而發的。如果對照后來這些年舞臺上出現的《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杜鵑山》《沙家浜》的粉墨登場,以及戲曲創作中大量以樣板戲為藍本的新編戲曲創作取向,再參考一下王元化先生90年代的一些批評意見,或許會感到他的某些意見具有超前的預感。這種預感,或許就是文藝批評的敏銳與洞見。還有像文學批評中有關人的問題的論述,這是自“五四”以來新文學運動中最有力的理論建構和批評總結。陳獨秀、胡適、魯迅、周作人、茅盾、鄭振鐸等曾經倡導的“人的文學”“平民的文學”,在20世紀中國文學發展史上,形成了一種新的傳統。這一傳統近百年來,始終影響著中國作家和文學批評家的創作、評論,尤其是經歷了“文革”的坎坷之后,“人的文學”在觀念上受到普遍重視,“新時期”以“文學主體性”的理論面目,影響著創作和批評,成為這一時期的文學主潮。80年代中后期,文學批評有“向內轉”的說法,主張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要從關注外部的社會問題和社會現象,轉向對人的心理、情感和語言結構、潛能的關注。文體實驗是“新時期”文學由外向內轉向的一種文學探索。在莫言、王安憶、韓少功、馬原等一批作家作品中,這種轉變非常明顯。年輕的余華、蘇童等南方作家的實驗文學嘗試,以新歷史小說的虛構、想象手段,將人們的視野延展到民國、“文革”時期,形成了與以往現實主義審美傳統并行的另一種文學敘事樣式。這一時期一批“青年批評家”的文學批評和評論強勢引領和助推這股實驗文學的審美潮流,《上海文學》的理論欄目以及《讀書》《當代文藝思潮》和《當代文藝探索》上的評論文章,給人以強烈的在場感。“青年批評家”以各自獨特的批評語言,表達著自己對“新時期”文學實驗的種種看法。作家與評論家之間不是誰聽誰的關系,而是同步共建時代的文學場域。較為典型的案例就是《上海文學》編輯部發起的杭州“西湖會議”,有很多評論家、作家自由討論,發表自己的作品。90年代之后,中國文學批評進入到了“后新時期”,體制在新的規范下重新發揮作用。作家不僅大量進入市場,也大量進入高校體制內;文學批評的發表被要求學術的規范化、格式化,甚至還出現了核心期刊、非核心期刊和擴展版之類的等級階梯。新世紀之后,評論文章很多都愿意掛上學術的徽標,一些評論文章的頁下都注明某某課題的階段性成果等文字,這已成為中國新世紀文學批評最奇特的文體景觀。如果說新世紀學術研究對于文學批評、評論是一種全面的進入狀態,那么,進入之后的溢出效應或許就顯得錯綜復雜、一言難盡。學術昌盛之下的文學批評自我意識的相對減弱,不能不讓人關注到學術研究與文學批評之間的差異問題。這是新世紀文學批評發展過程中面臨的突出問題。如果要問,此次魯迅文學獎評論獎評選與以往有什么不同?或許作為學術研究課題的文學批評和評論的數量之多,是以往評獎中少有的。這些學術課題,放在學術研究的系列中,有些可能是不錯的成果,但對于當代文學批評和評論來說,未必是最突出的表現,因為文學批評不要求這么系統論述,將問題的來龍去脈從頭到尾事無巨細地述說一遍,這是書齋里學者做研究的典型做法。學術研究要求研究者對研究對象全面占有,越豐富越好。所謂學問、學養,最重要的標志之一,是知識淵博,史料豐富。但文學批評似乎對這種系統性、全面性、學術性的要求沒有那么剛性,文學批評首先推崇的是批評家對作家作品的敏銳的感受力和準確的判斷力,所謂靈魂在杰作中冒險,是對文學批評特征的一種簡明概括。20世紀批評史上,李健吾的《咀華集》《咀華二集》被譽為印象批評的杰出代表,凸顯的是作者對文本的直觀閱讀感受和明晰的判斷能力,批評家與作家作品之間,幾乎是零距離接觸,身處同一環境氛圍,甚至有時面對的問題和對象是彼此熟悉的。在這種情況下,文學批評的話語建構,不僅觸及作家的敏感神經,形成某種語言霸權;而同時,作家的批評反彈,也會促使文學評論家修整和調整自己的話語形態。像李健吾當年受到巴金、卞之琳的反批評之后,發表了《劉西渭先生的苦惱》,除為自己的批評辯解之外,此后改變了對曹禺、巴金作品的否定性批評,在評論文章中盡可能挖掘這些作家作品的積極意義和正面價值。后人撰寫的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中,常常為李健吾的這種變化感到惋惜,但很少有人將李健吾的這種批評變化與批評家參與同時代的文學建構所遇到的具體問題結合起來考慮。文學批評受外界和時代等因素的影響而有所改變、調整,這是以往文學批評中經常遇到的情況,在今天也依然如此。如果把最近這些年的批評和評論文章集中起來看,可以看到有的作家作品前些年評論不多,而最近一些年討論多起來了。可能是一些評論家覺得以往的評論對這些作家的作品談得不夠到位、不夠透徹,需要進一步闡釋和發揮。這樣的批評調整,也屬批評常態,批評史上對某些作家作品的評價隨著時間的流逝,前后有變,那都是有的。只是有的變化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有的變化只是批評家個人意見,說說而已。除對既已成名的作家作品的評論之外,文學批評應該有所拓展,尤其是對文學發展的多種可能性問題,提供前瞻性的看法,具備超前的觀念和理論。但目前所能見到的批評文章,對于新的可能性的理論探討似乎有所不足。一個階段相對集中的文學批評的話題和問題意識,通常都能反映出一個階段文學批評受時代因素影響的痕跡。文學批評的相對集中和聚焦,或許可以強化此前被淡化和忽略的文學問題,但也可能有負面的溢出效應。如討論的話題太集中,論題雷同太多,變化太少,文學評論的活力不大。從文學批評的精神氣象來看,也存在沿襲多、開拓少、缺少一種新鮮活潑的開拓精神的可能。這些負面消極的影響痕跡,在魯迅文學獎評論獎參評作品中也不能完全避免。所以,文學批評盡管定義起來比較復雜,但實踐中有些特征、特點和強制的規范還是有章可循,對文學批評和評論有約束力。文學批評和評論一旦偏離了這些基本特征、特點和規范,思考的重心轉到了其他領域,包括學術研究領域,那就是走到另一條胡同里去了。
二
在文學領域,人們熟悉“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的提法,其實文學批評和評論也應如此。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批評和評論。那么,一時代之文學批評和評論是怎樣的呢?對照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的歷史進程,簡言之,就是不同時代應有自己的批評建構。“五四”時期是“文學革命”、白話文學和“人的文學”,50年代是“人民的文藝”“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和“典型環境中的典型形象”,80年代是“新時期文學”、文學主體性和文體實驗,90年代是“后新時期”。進入21世紀,新世紀的文學批評和評論是什么呢?從新世紀初《文藝爭鳴》《天津師范大學學報》首開專欄討論“新世紀文學”問題至今,好像還是很難產生一些提綱挈領的理論建構和核心概念。這倒不是失去了“總體性”建構之后,讓今天的文學批評和評論變得無所適從,難以入手,而是各種大大小小的理論構想難以取得歷史上曾經有過的審美實效。各種宏觀的理論不少,自成系列的批評叢書和理論叢書也不缺乏,但真正有文學建樹的文學批評、評論卻很少。像“五四”時期的“人的文學”,的確是影響到幾代作家的創作。后來的“人民的文藝”也影響到像趙樹理、丁玲、周立波、柳青、王愿堅、杜鵬程等作家的創作。而新世紀以來的批評建構,看不到有類似的批評理論給作家創作提供觀念上的幫助和影響。給人的印象是較多的文學批評、評論沿襲了既有的理論話語體系來評論當下的作家作品,而從當下的作家創作經驗中提取新的經驗,加以理論提煉的文學批評和評論很少。這種狀況很容易讓一些人誤以為今天的文學批評偏重于理論思考,而對創作經驗關注不夠,其實問題在于當下文學批評自身的理論建構能力不足。一旦觀念形態的東西在文學批評中建構不起來,一個時代的文學創作經驗就難以聚沙成形,獲得思想自覺。換句話說,文學批評的話語權威如果沒有建立起來,一個階段的新的創作轉化是不太可能自覺實現的。新的文學感受有時是被文學批評呼喚、催生出來的,這“呼喚”“催生”的含義,是指文學批評的某種思想自覺和建構的影響力度。“新時期”以來,不少作家的創作轉變幾乎是與文學批評同步展開,像莫言、王安憶、韓少功、張煒、馬原、余華、蘇童等,他們創作的變遷,幾乎都可以從同時代的文學批評中找到思想變遷的對應點和時空節奏,沒有文學批評和評論的應時之變,單靠作家自發的創作掘進,“新時期”文學的探索軌跡或許就不會是今天這樣了。像現代派的討論與王蒙等意識流小說的實踐,“文化尋根”倡導與阿城、韓少功、李杭育等尋根文學的踐行,都是有著相互應和關系。盡管文學批評在公眾視野中常常是隱匿的,被人忽略的,不像作家作品那樣家喻戶曉,但這只是文學分工上的差異而已。作家創作的變遷,其思想觀念的自覺,都離不開文學批評的影響作用。這或許就是所謂的文學批評的時代建構。新世紀以來的文學創作,像王蒙、馮驥才、莫言、賈平凹、王安憶、韓少功、馬原、余華等勢頭不減,筆耕不輟,但真正從文學探索的意義上看,這些寫作到底提供了怎樣的新范式,有怎樣的文學價值,至少從文學批評和評論的角度看,一些評論的表述是不夠清晰、不夠準確的;還有一些完全離譜。個別評論認為新世紀以來,上述這些作家的一些小說創作超越了《紅樓夢》的藝術成就;也有的評論認為21世紀以來上述作家中的一些人已經可以與世界文學史上的托爾斯泰等文學大師并列。這種盲目比附、胡吹瞎捧的文字,除了擾亂視聽,對作家創作并沒有實際益處。對于更年輕的一批作家作品來說,與其說當下的文學批評對他們的創作和思想觀念有影響,還不如說一些前輩作家作品對他們的影響更大更直接。最近十年間,年輕作家與批評家之間的互動并不少。各種筆會、新書發布會、研討會以及作協組織的采風活動都不缺,但作家和評論家之間那種思想層面的激烈對撞,似乎少見。文學期刊上批評與創作、批評與批評之間相互撞擊也少見。掛著課題標簽的各種闡釋性的批評和評論倒是很多,文章大都是根據某些理論和創作經驗,批評家在其中發揮一點自己的感想做一點闡釋。在魯獎參評的評論作品中,也是闡釋性的文章、論著居多,探討當代文學可能性的理論作品少。宏觀到“人民的文學”“網絡文學”“互聯網時代的文學”,盡管視野宏闊,但都缺乏一種有力的思想觀念上的理論廓清和建構。建造理論大廈的材料和式樣都是大家不陌生的既有之物,只是新刷了一層油漆而已。所以,盡管有一些批評家意識到文學批評在場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希望確立起新時代文學批評的新理論和新坐標,但與此前的“新時期”“后新時期”和“新世紀”批評概括相比,還是無法突出重圍,形成有自己個性的批評話語系統。
或許有人會說,新世紀的文學批評還在路上,從文學批評的基本形態來說,還處在現代之后的一種后狀態延續之中;后狀態是比所謂的后現代更為寬泛和含混的文化狀態,一些西方理論家將后現代文化狀態形象地描繪成一切原有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而后狀態之下的文學批評不同于此前所有文學批評經歷的歷史階段和呈現的歷史形態。此前的每一個階段都有幾個核心概念可以命名與對照,而當下的后狀態是一種彌散性的呈現,無數的記憶碎片,星星點點,從過去走來,飄散在當下的文化時空中,與各種時代潮流碰撞、聚合,形成奇幻的時代文化景觀和文化標記。以高科技與文學的碰撞為例,網絡文學和網絡評論,毫無疑問是21世紀最具標志性的文學產物。如果要問21世紀文化領域變化最快的是什么,絕大多數人一定會聚焦數字媒體和網絡世界。但互聯網只是運輸工具而已,就像高速公路、高鐵,只是高速運載工具,搭乘在上面的物品和人員很可能就是原來的物品和人員,但高科技與物流、人員的結合,形成了新世紀新的業態,構成了新的產能。互聯網上不乏各種陳年舊事,單獨看這些舊材料,可能以往報刊都能見到,但互聯網上海量的舊材料同一時間一起呈現于閱讀視野之時,那種閱讀體驗和海量信息的強大沖擊力,或許可以構建出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新鮮感受,形成屬于新世紀特有的歷史觀感。技術手段給人們提供了不同以往的文化視野和情緒體驗,文學感官除了網絡技術提供的刺激,沉浸式的文學體驗方式,打開了文字閱讀之外的聽覺、視覺和觸覺的多種感受,不斷刷新新世紀人們對文學的感知和認知。同樣的一部文學作品,人們可以從文字、影視、戲劇表演、朗誦和游戲等多方面來體驗感受;對同一部作品的評價,也可以是成千上萬的短語留言,構成了一個超越所有現代、前現代的多元的價值世界。與傳統的閱讀相比,網絡空間的出現,開辟出人類文學想象和情感表達的新空間、新形態、新體驗和新追求。文學批評和評論也應運而變,有了自己的話語對象和文體形式。數碼技術之下的自媒體對于作家作品和文學現象的直擊和品評,常常燃起輿情之焰,構成一場又一場的網紅盛宴,其聲勢之盛,是當今任何一種文學期刊都難以做到。對文學批評進入網絡世界,有一些批評文章認為是評論家在刷存在感,但似乎沒有人反問,一些評論家頻頻在文學期刊和學術期刊上發表文章,不也是在刷存在感嗎?只不過在今天,紙質媒體與數字媒體相比,對社會的影響力后者明顯要強勢得多。紙質期刊在今天只是一小撮專業人士發表作品的小眾世界,而數字媒體倒是全民參與的大眾社會。面對這樣的大眾社會,文學批評為什么要舍大求小,放棄影響最大化的可能呢?在紙質媒體和數字媒體并存的文化格局之下,文學批評和評論的視野再也不可能聚焦于一種單一的空間,完全應該融入包括互聯網在內的新空間。第八屆魯獎評論獎評選中,評論家們對變化了的新世界多多少少有著自己的敏感,不少評論涉及網絡空間和互聯網背景下的文學和批評,但對問題的把握上,比較多地偏重于文學史論述,而缺少文學批評的評的色彩。在一些論述新世紀文學新坐標的評論文章中,有不少創作領域的新人新作進入到評論家的視野之中,但這些評論的方式和關注方式,似乎還是互聯網誕生之前的方式,難以看到互聯網時代帶給評論家觀察文學和思考文學的新樣式和新姿態。整個批評、評論與互聯網時代的感受似乎有一種分離,日常閱讀中,評論家已經完全離不開互聯網了,文學創作也是如此,但一旦論述到具體問題時,似乎網絡世界與文學創作、文學批評又完全沒有關聯。網絡是網絡,文學是文學,評論是評論,各自分離,文學評論好像還停留在傳統的作家作品論狀態,只對作家作品發言,而對作品的構成、發布、傳播和評論的方式,基本上沒有結合互聯網時代的文化特點予以有意識地思考。對于這樣弱化時代氣息的評論,有時是需要從文學批評層面來提出問題,如果新世紀的文學批評缺乏了互聯網等因素的參與,新世紀的文學批評與此前的批評在形態和生態上還有什么根本區別呢?在構建新世紀文學批評新坐標的時候,是不是應該考慮到這些新因素和新關系呢?在日常閱讀中,人們都認同互聯網所構成的文化現實,文學的大環境變了,文學批評也需要隨之改變自己。但在實際開展文學批評時,人們至多只是在材料搜集和數據統計層面,強調新世紀高科技帶來的文化變化,而不是從文學觀念的建構方面作出更多更有力的推進。所以,新世紀文學批評和評論在論述自身的建構時,技術論、方法論層面的論述比較多,而真正觸及思想層面、價值層面的論述比較少,新技術革命在新世紀文學批評領域提供諸多材料和思想視野的同時,似乎還缺乏一個思想革命、價值變革的環節與之銜接。最近這兩年間,《文學評論》《光明日報》等報刊上曾發表過一些文章,從理論上討論AI技術之于文學寫作的影響問題。盡管有一些作者認為AI技術不可能替代文學寫作,但其探討的真正的問題不應只在于AI技術能不能替代作家創作的問題,而在于新技術之下,人類思想革命、價值變革還能不能有效推進的問題。有一些評論文章試圖從近些年科幻小說的創作經驗中尋找價值觀念的突破,他們不再將科幻小說當作一種類型小說,而是作為當今高科技背景下的文學想象和存在方式的拓展來思考。這些批評與原來將科幻小說僅僅當作一種類型小說來評價的做法有所不同,當下的一些評論者希望在文學觀念方面有新的建構和拓展,吸取科技新元素和科幻小說的奇妙想象,以此來構想文學評價的新坐標。在魯獎參評的評論作品中,有一些評論科幻小說的文章,對問題有一定的敏感性,評論者從科幻小說中敏銳感受到當下世界激變的現實感和真實感,而不是把科幻小說中的書寫當作虛構想象的存在。像《三體》《北京折疊》等科幻小說,其反映當下生活的真實狀況,一點都不亞于現實主義小說對當下生活的表現,只是《三體》《北京折疊》等作品選擇了以科幻面目來表現這種現實感和真實感而已。
三
在閱讀第八屆魯獎評論獎參評作品時,有一個現象值得關注,即小說評論在數量上獨占鰲頭,包括最后獲獎的成果,都是小說評論。小說評論在文學評論中一枝獨秀,其實也不是什么新聞,似乎早已如此。《當代作家評論》《小說評論》和各種文學評論期刊中,小說評論始終是數量最多,參與人數也最多,而詩歌、散文、戲劇和影視等種類的評論,始終是小眾,可以說這是數十年來文學批評和評論的一種常態。盡管如此,面對這樣無法改變的狀況,我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句,——歷來如此就對嗎?人數眾多,不排除人云亦云、隨大流的隨眾可能;巨量評論,不排除規模效應,而非批評自身的力量顯現。換句話說,小說評論就批評建構的質量而言,未必始終是一枝獨秀,觀念、見解也未必在所有階段都勝于詩歌評論、散文評論、戲劇評論和影視評論。小說評論有時是評論沾了小說的光,而且是與小說作者的知名度、號召力有關。以莫言為例,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前與之后,對他作品評論的狀況全然不同。2012年莫言獲獎之前,其小說并不暢銷,甚至在國內一些大城市最大的書店,一周都賣不出一本;一些主要媒體的文學評論版面幾乎難見對他小說的評論。但獲獎之后,一夜之間人氣飆升,各種期刊、報紙發表的各種評論,真的是成千上萬。但這些海量評論放在文學批評的層面來看,有多少是有建構價值的呢?盡管評論文章汗牛充棟,但對文學批評和評論意義不大,甚至有時是負面的影響,讓人們看到國內一些評論家的評論是多么的軟弱和虛弱,幾個外國評論家的投票,一夜間就可以改變那么多國內評論家的意見和看法。至于那些肉麻的捧場言辭,更是讓人不知道文學批評的底線在哪里,文學常識的基礎在哪里。所以,小說評論數量眾多,但并不一定在批評建構方面都有所建樹。如果真要對一個時期一個階段的文學批評和評論有一個較為客觀的認識,除了對小說評論本身要有一個清醒客觀的分析、評估,或許閱讀接受的視野也不能僅僅停留在小說評論這一單一的評論種類上,還應該關注同一時期其他文學種類的評論。以戲劇評論為例,第八屆魯獎評論獎中,只有一部戲劇批評論著參評。中國的戲劇種類繁多,對應每一種劇種的戲劇批評、評論,數量不少,然而這些劇評有理論有識見的鳳毛麟角,尤其是專業的戲劇理論研究者的評論不多。20世紀戲劇評論領域,曾有過像李健吾、朱光潛這樣的批評大家參與當時的戲劇評論,但今天,這樣杰出的理論人才基本上成為中國戲劇批評的稀缺資源。另外,戲劇評論與小說評論也不完全一樣,小說評論的對象主要是作家作品,有時甚至是單部作品,而戲劇評論不僅涉及劇本評論,還包括舞美設計、表導演和音樂等項。哪怕是對一部低成本的戲劇演出的評論,發表出來常常會影響到演出票房。如果劇評評得非常低,甚至完全否定,那會給投資方造成損失,劇團劇組的聲譽也會受影響。當然,戲劇評論不一定都是有識見、符合創作演出實際的。那些毫無識見,甚至誤導觀劇的戲劇評論在當代中國也不是沒有。如80年代對曹禺創作的話劇《原野》的評論,基本上就是一種誤導,不僅劇作公演受到限制,而且也影響到對曹禺創作的評價,理所當然激起曹禺和劇組的抗議。但這種劇評有時在社會上會造成影響,壓制了戲劇創作和演出的正常進行。正是因為戲劇評論涉及對象及造成的影響與小說評論不同,小說評論中否定性的批評并不少見,而當下所能見到的戲劇評論基本上是褒揚、肯定的多,批評、否定的少。或許文學批評能否建構起來不關肯定否定,肯定否定兩方面都可以在理論上有所建構,只是肯定的對象要真正值得肯定,否定的對象也是應該否定的。與文學批評、評論這樣的建構要求相比,當下的戲劇評論還是有較大距離。這首先是近十年來原創戲劇,尤其是話劇劇本創作的成績難以與小說創作相比。小說家中不乏一些名家的新作力作問世,像上海的王安憶、金宇澄、孫甘露,北京的王蒙、梁曉聲、余華、劉震云、格非、李洱等,都有新作力作問世,而話劇創作中,幾乎見不到這種情形。原創劇本達不到較高藝術水準,單靠表導演演出造勢,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藝術質量的確難有保證。另外,戲劇評論涉及演出投資和票房收入,評論者一旦考慮到這些因素,總是手下留情、有所包容,不太可能像小說評論那樣放開手腳、大膽批評。至于當下的戲劇評論人員,專業的理論研究人員所占比例較低,大多數是劇作家和表導演在劇評。盡管有專家一再強調要加強戲劇批評的專業理論建設,但評論的基本狀況難以改變,這也是數十年形成的習慣。同樣是批評中的小眾,詩歌評論或許更容易引發人們的關注和期待。每屆魯獎的詩歌獎總會引發激烈的爭議,撇開人事糾紛,單從評論的角度來看這種紛爭,或許蘊含著詩學上的分野和碰撞,這與一些逢場作戲的評論相比,或許是一種比較貼近創作實際的當代批評建構。在此次魯獎評論獎的參評作品中,詩論和詩評的藝術質量并不弱,最終沒有獲獎并不意味著這些詩評、詩論思想貧乏、缺乏識見,而是在美學觀上,評委之間觀點有分歧,這種分歧難免會影響到投票選擇,造成一些詩論、詩評的投票分流,但這種落選從批評的探險和堅守批評的個性方面看,可能是一種很高的獎賞。文學評獎并不是十全十美的,獲獎者萬眾矚目,但評獎本身有軟肋,文學獎最大的軟肋就是評委一致贊同的對象,它往往是一個平均數,而不是最具思想鋒芒的文學探險。是選取文學評論的穩妥性和方方面面的周全性,還是考慮評論的尖銳性和思想探險,有時是離不開時代環境的氛圍。在一個較為寬松的環境氛圍中,或許獎項會給予那些思想探險的前衛和批評探索的先鋒;而在時局較為敏感的氛圍里,或許獎項會選擇給予那些觀點較為穩妥的評論。從來都沒有沒有爭議的文學評獎,評論獎也不例外。
四
新世紀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與20世紀前二十年的文學氣象相比,21世紀的文學批評建構顯得有點沉悶。20世紀文學革命起于文學工具革命——白話的引入;21世紀文學革命的工具——網絡技術早已為今天的人們提供了一條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過的高科技通道,但與原先人們期待之中的無門檻寫作、無限制發表的自由開放的文學創作、批評狀態相比,互聯網時代的文學革命似乎還沒有綻放出最靚麗的光彩。中國是網民最多的國家,網絡文學和網絡批評也是世界數量第一,但從文學和評論的建構質量來考慮,似乎與20世紀初的文學創作和批評的成績還不可同日而語。畢竟那個時代產生了梁啟超、陳獨秀、胡適、魯迅、郭沫若、茅盾、鄭振鐸等一大批卓著的文學人物,而今天這樣的文學人物在文學創作和批評領域,不知在何處孕育著。
2022年10月于滬西寓所
(楊揚,上海戲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