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美珍/蘇州健雄職業技術學院
“中國‘歷史作家’之層出不窮,繼續不斷,實在是任何民族所比擬不上的?!钡拇_,中國傳統史學歷史悠久,綿延不斷,獨領史壇。中國傳統史學與同時期西方相比,至少在三個方面讓歐洲的中世紀史學自愧不如。
首先,從史學的發端而言。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有極強的歷史意識,這使得中國的史學發源很早。最晚在商朝就設有史官,到了周朝,史官不僅獨立出來,而且分工非常細致。周朝有記天子之事的史官,也有記諸侯之事的史官;有記言的史官(左史),也有記事的史官(右史)。史官在秉筆直書時,就已經體現出濃厚的歷史意識??鬃有抻啞洞呵铩窌r一改以往史官比較單純史料記載態度,雖然依然據實而書,但在孔子在修訂中加了“微言大義”,即加進了自己的意見,一旦史料貫穿了“大義”,就是貫穿了作者的歷史觀或者某種精神,史料有了活性并具有史學的意義。相比較而言,公元前6世紀后半葉的歐洲,“在古希臘才出現用散文寫作的歷史‘紀事家’,著名的《希波戰爭史》也比《春秋》遲了四、五十年”。具體到以最早的通史做比較,我國最早的通史是西漢司馬遷(公元前145年-公元前90年)的史記,西方最早的通史是古羅馬歷史學家李維的《羅馬自建城以來的歷史》前后相差一個世紀。
其次,以史書規模和數量而言。從孔子修魯國國史《春秋》伊始,歷代史學家、史官,甚至文人墨客都自覺不自覺參與到這項恢弘浩瀚的修史過程中。中國傳統史學始于先秦,延綿兩千多年間,其生命力與規模,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比擬。史書的數量,可謂不計其數。僅《四庫全書總目》史部所列,即達成2036部,合計38264卷;北宋司馬光主編的《資治通鑒》,全書294卷,約為300萬字。而且,這些巨著自成體系,再擴充,互相闡發、彼此補充,巋然立于世界傳統史學之林。
再次,以史學地位而言。古代中國歷朝歷代注重修史,中國傳統史學著作多由訓練有素的史官或者歷史學家按照嚴格的時間空間秩序來編寫完成,對人、言、事直言直書。傳統史學時間清晰、資料詳盡、邏輯嚴整、直言真實。國人認為,歷史為民族血脈所系,即使國可亡而史亦不可亡,可見歷史在國人心中地位可見非一般。而在歐洲,特別是中世紀的歐洲,一般只把歷史看作一種知識,不設專人,隨意書寫或不寫,以至于17世紀之前的西方歷史猶如霧霾,霧里看花,道不清看不明。我們所學的各種版本的《西方歷史》那么有條理、有邏輯,也有很好的時空秩序,或許是中國史學家按照中國傳統史學的邏輯習慣和記事方式對西方歷史做了整理和規范。
如前所述,我國傳統史學歷史悠久,獨領世界史壇。相對的,我國古代歷史哲學思想也很古老,并領先于西方,然而近代以來,歷史哲學作為一門學科卻落后于西方了,分析其原因,主要有二:
黑格爾說:“歷史哲學不外是對歷史的思維著的考察罷了”。歷史哲學必須具有哲學的思維,而哲學思維的兩大品質就是反思批判和系統化。
“反思批判”,就是人類精神反過來以自身為對象的思考,即“第二級思維”,就是要突出哲學的特質,從某種意義上哲學史就是問題史,歷史哲學就是哲學地反思歷史,哲學地解決歷史問題。而在中國,對歷史哲學思想,我們更多地表現為繼承,孔子的“道”有老子“道”的影子,王夫之的“氣”與“道”相比,并沒有本質的不同。哲學缺少反思批判,就少了內生的因子和不斷系統化的動力,也少了光芒。
“系統化”,就是哲學的邏輯感,這是哲學最為基本的重要品格。透過現象看本質,透過世界的萬物的具體性、獨特性去探究、把握內在的統一性、規律性,并力圖以此去解釋世間萬事萬物。我們有規模宏大的系統化史學,不管是通史還是斷代史,抑或通史斷代史中的每一卷都能自稱體系,但這僅僅是史學的體系。相比之下,在歷史哲學思想從遠古開始孕育,經歷歷代先哲的努力,歷史哲學思想一直在朝前發展,但一直缺少系統化的提煉與研究,邏輯感系統化方面遜于西方。
在西方,恰恰是反思批判的思維品質,使西方哲學到達那樣讓人頂禮膜拜的高度,也恰恰是反思批判的品質,使歷史哲學從哲學中獨立出來并取得那樣的豐碩成果。無論是反思批判后的否定,還是反思批判后的完善,這樣的哲學思維都是歷史哲學產生發展的內生動力,結果都演繹了不同形態歷史哲學的系統化,呈現了巨大的邏輯感。
歷史哲學的跳躍發展,離不開世界歷史的跳躍演進。公元16世紀是世界歷史發展的重要轉折點,15世紀及之前的亞歐大陸不是農耕世界,就是游牧世界,但歸根到底是封建制的世界。游牧與農耕之間雖然存在有限的或者說是不可避免的經濟文化交往,基于馬背上的民族的好戰性,游牧世界還多次向農耕世界大征戰,又基于人的安居樂業的天然訴求,游牧世界征戰征服農耕世界后,會被農耕世界同化,經濟交往、征戰征服、遷移同化的結果,是民族的大融合,越來越多的游牧民族融合進農耕世界,但這樣的融合不能改變所屬的制度屬性,也不能根本改變東西方彼此閉塞、新舊大陸互相隔絕的狀況。直到15、16世紀,亞歐大陸的西部部分地區,率先由農本轉向重商,商品經濟的繁榮,新型雇傭關系的興起,使得這一地區由社會制度由封建制向資本主義制度轉變,這無疑是對發展滯后的農耕世界國家的沖擊,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國明朝中后期在東南沿海一岸出現了資本主義的萌芽。西方世界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演進,中國出現資本主義的萌芽,這是人類歷史的巨大進步,也是歷史哲學發展的世界背景。
隨著新航路的開辟,世界性的問題與矛盾不斷涌現,需要在全球尋找答案。不同文明相互沖擊與融合,對外經濟與文化交流共生共榮,加劇各民族各種族隔絕的消融,原本孤立的農耕世界與游牧世界彼此滲透并融為一體,人們對“國”的歷史的研究自然演進為對“人類歷史”的研究,哲學的反思與批判也跳出狹小的空間,有條件對人類歷史做更寬廣的思考。中國人在16、17世紀,隨著東西文明的交匯、碰撞,中國已經為西方哲學的發展貢獻了中國思想?!墩撜Z》被翻譯成英語、法語已經開始走進西方世界,影響了伏爾泰等人,為法國的啟蒙運動提供了寶貴的思想啟迪,而我國明代王夫之的《讀通鑒論》,這部包含豐富的歷史哲學思想的著作和波丹的歷史哲學思想遙相呼應,兩位哲學家都把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看成階段性進階過程。至此,中國與世界的文明交流自明代開始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明代鄭和下西洋和明清時期西方殖民勢力向全球擴張進程加快,在客觀上大大推進東學西漸和西學東漸。東西互漸的風潮,不可避免地動搖了中國傳統史學的根本。而此時中國的文化高壓政策不僅不能鎮壓人的思想,反倒加速了中國傳統學術體系的瓦解,同時也在思維方式和治學取向上強烈地改變著中國原有傳統的學術格局。立足于自身視角的文明悅納自身文明的同時勇于并善于開闊包容別的文明,“才能使文明體以文明化的方式自我提升并不斷外延”,從這個意義上說,文明自信也是一種他信。
在這樣的背景下,17-19世紀,中西歷史哲學分道揚鑣。西歐歷史哲學興起,但西方思辯的歷史哲學、批判的歷史哲學、分析的歷史哲學前仆后繼的努力建樹,用反思的思維和強大的邏輯感構建了歷史哲學這門新興的學科。相比此時的東西文明交匯,西方對東方文明采取了更積極的態度,中國的歷史哲學思想不斷走進西方。而在中國,因為明末和清朝的閉關鎖國,把西方文明,連同歷史哲學思想人為地擋在外面,中國傳統史學沿著老路往更嚴密的考據學方向發展,考據家和史官一樣其工作受到清政府的大力官方支持,規?;趾氲爸貧w納、輕演繹;重材料,輕理論;重客體,輕主體;重實證,輕思辯;重圍觀考察,輕宏觀綜合?!敝袊鴤鹘y史學朝著考據學的方向發展,歷史哲學思維自然被固化、甚至退化。
當然,文明是有超強滲透性的,西方歷史哲學的璀璨成就,會穿越封建專制的銅墻鐵壁,艱難來到中國,中國的先進分子始終在努力向西方學習,歷史哲學思想還在綿延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