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單單
一首詩的誕生
夜晚很靜。很久沒有出門了
我仍然在書房里,為一首
廢棄的詩,更換著更多的詞
我的兒子偏在門縫里,探出半個腦袋
用稚嫩的聲音,請我為他
倒一杯水。似乎怕打擾我
他甚至一改往日的淘氣
我起身牽著他的小手
從書房走進廚房———
并把這段距離,當成父子倆
一次短途的旅行。那一瞬
我的心真的有點疼。就這樣
在我們返回時,那首詩
露出了它的雛形
望海潮
流水涌上岸堤,不再回頭
大海上卸下來的部分
在坑洼中保留了蕩漾的權利
它們獨立成海,暗通城中燈火
將一個完整的夜,分成
若干個璀璨的倒影。浪
一遍遍卷上來,對應著
給每個坑洼,都安裝上
一個濤聲。而我面朝大海
背對滿城燈火,心中
豎著半截木樁,想攔住
黑夜中卷來的排浪
相思簡史
以前我們想一個人
走路去看她。走了半年
離她還有來生的距離
死在路上,骨頭仍然
保持趕路的姿勢
以前我們想一個人
騎馬,駕牛車,在江湖中相會
在酒館里放風,在她
可能路過的地方
開黑店,當草寇,緊要關頭
有人喊出她的名字
掄起的手懸在空中
原來是你,失敬失敬
以前我們想一個人
請人代筆,惜字如金
在戰(zhàn)火中輾轉,碼頭失船
隔江望著地址,一聲長嘆
以前我們想一個人,會寫信
慢件。許多真心話擠壓在
綠皮郵筒里,有的發(fā)霉
有的遺失途中,有的到了
對方的城市或鄉(xiāng)鎮(zhèn),儲蓄所
擱置半月,褶皺、疲沓
最后到了她的手里
讀信的人撥亮油燈,淚如雨下
以前我們想一個人,撥去座機號
請小賣鋪老板娘稍口信
讓她某天幾點幾分接電話
時間到,激動地提起電話
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閑扯
問她那邊的天氣
以前我們想一個人,掛傳呼
BB機響起,或者買一張充值卡
在街邊電話亭里,聊到
星空寥落,忙音四起
以前想一個人,發(fā)短信
穿上馬甲,去貼吧里
跟帖,評論區(qū)留下她的名字
以前我們想一個人,在QQ空間
寫一段文字,設置權限
想辦法讓她闖進
以前想一個人,寫詩
藏頭的那種,故意泄露給
她身邊的人。現(xiàn)在我們
想一個人,給她打電話
發(fā)微信,拍一個抖音
大喊一聲:我想你啦
現(xiàn)在我們想一個人
甚至會將她刪除
拉黑,在密密麻麻的通訊錄里
杳無音訊
蘑菇云
它的根是一種聲音
綻放在大地的分歧中
它轟然而起,裂豁因此腐爛
云成為雨,蘑菇從發(fā)霉的話題中
長出新鮮的耳朵。每一只都在測聽
一種爭端的分貝。
在蘑菇的膨脹中,世界為它
騰出位置,神也擠了進來
在那縫隙里宣布
世界和平
惡棍之死
父親把他抬回來,停在
竹林邊,胸膛上的龍
也放棄了反抗,化作青煙
在紋脈里撤走。
他的棺材剛剛打好
陽光下,散發(fā)著油亮的光芒
他也安靜了,像子彈
縮進彈夾里。他安靜了
你再仔細看看,更像空彈夾
趁所有人都對他放松了警惕
一枚隱形的子彈
已經飛出去,在時間的彈道里
在一個新的胎盤中,找到了
自己的墓地
過玻璃棧道
似乎看到了真相。無論怎么小心
總有一個深淵,在腳下等著
你懸在空中,想起羊入虎口
想起一種無法更改的軌跡
想起小時候,啃光的骨頭
剛扔出,就被大黑狗騰空叼走
想起自己,被拋進這個世界
也像一截骨頭,而不知道
會被怎樣的命運,接住
寶峰湖懷古
湖面起皺了,將我的倒影
卡在縫隙里。這水的深度
能沉下青山,舊船,百寶箱
這水有砭骨的力量,能讓
十萬個姓杜的女子受傷
而我用不上,有的人
隨身攜帶一湖清水
天生就能供自己下沉
高樓賦
城中高樓林立
猶如一把把尖刀
倒插于大地之上
整個夜晚,風在窗外呼號
這是一種磨刀的方式
空氣因此裂開
欲望也有了棱角
坐在家中,俯瞰
霓虹顫抖的街道
小雨淅瀝,人們正頂著
傘、公文包,或者
將外套從后背
舉過頭頂,慌忙逃竄
似乎真的置身于刀鋒下
和他們一樣,我也
曾經狼狽不堪
顛沛于各個城市
而現(xiàn)在,每次晚歸
我都會仰望
十四樓———
靠近刀尖的地方———
那是我的家
有時妻子尚未入睡
燈還亮著
就是那燈光里
藏著的一絲柔情
讓這挺拔的刀刃
在夜空中,露出了
它的卷口
流水簽
那天我在石龍河,蘸水
簽自己的名字。筆畫里
有著繞不過的懸崖與波濤
一個名字,鎖一個人
三十六年,就像河流
枯掉的部分。總有一些
記憶,如沙粒與礁石
深陷在泥濘。朋友們
我已經熄滅水中的烈焰
正在逆流而上
尋找我的縫隙
我曾在里面,養(yǎng)過
一汪晶瑩的水———
作為一條河流
碧波蕩漾的回憶
王單單,原名王丹,1982年生于云南鎮(zhèn)雄。曾獲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2014《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2015華文青年詩人獎、首屆桃花潭國際詩歌藝術節(jié)·中國新銳詩人獎、首屆“中國天水·李杜詩歌獎”新銳獎、2016·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等。參加《詩刊》第28屆青春詩會。2016—2017年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出版詩集《山岡詩稿》《春山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