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贊(受訪者) 張 艷
張艷(以下簡稱“張”):鄒老師您好!非常榮幸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通過這樣特殊的方式對您訪談。1984年,美國學者烏爾利希·韋斯坦因(Ulrich Weisstein)在他的《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中提出:“比較文學在近百年的正式生涯中一直極為敏感……一直處于不斷自我反省和疑慮前程的近乎病態的渴望之中”,您如何看待比較文學的這種“自我反省和疑慮”?
鄒贊(以下簡稱“鄒”):我的研究領域集中在“比較文學”與“文化研究”,這兩個領域都容易引起誤解,“比較文學”會被庸俗化為不同國家文學之間的異同對比,“文化研究”則被想當然地認為是“對文化的研究”。與其說學科化,我更傾向于將“比較文學”與“文化研究”界定為一個充滿論爭和交鋒的智識領域,一種以實踐性、批判性和跨學科性為典型特征的研究范式,一場具有高難度和強烈挑戰性的思想游戲。如果我們進行學術史層面的追溯,就不難發現“比較文學”和“文化研究”的興起,一方面緣于對工業革命、全球化、現代性和資本主義政治經濟情勢的反思與批判,另一方面則是基于對人文學科現狀的“不滿”,嘗試將學術思考的觸角延伸到現代社會的多維空間,張揚一種超越純粹知識層面的“活生生的學術”。
比較文學從誕生至今一直有一種“原生的焦慮”,這種焦慮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呢?首先是關于學科化的思考。比較文學在學院建制意義上要不要成為一個“學科”(discipline)?抑或局限在“課程”(course)或者“科目”(subject)層面?我們知道,discipline的義項還包括“行為準則”“規范”“規訓”等,一旦比較文學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那就需要建構起一整套人才培養體系,比如說講席教授、教科書、課程設置、實踐教學、職業指導等等。19世紀后期,以法國學者戴克斯特為代表的先驅們就開始嘗試比較文學的“學科化”。這里面其實存在一個悖論:能否學科化關系到某個特定領域在現代大學體制中的地位,與資源分配等實際利益密切相關,比如經費投入、本科招生、教師職稱評定、科研平臺配置。但不可忽視的是,一旦被學科化,也就意味著該領域被納入現代大學教育的“規訓”范閾,其發展模態也將緊緊圍繞形形色色的評估機制,這在一定程度上又恰恰使得該領域可能喪失原先的活力,甚至自我解構。
中國內地高校的比較文學目前在學科建制中處于“兩棲”狀態,一部分放在中國語言文學所轄二級學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另一部分設在外國語言文學新增二級學科“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近年來,中國比較文學學會也一直在努力爭取將“比較文學”增列為一級學科。
張:關于比較文學的學科化,學界的討論還涉及比較文學究竟應該走精英化還是大眾化路徑,這二者之間是不是存在矛盾?
鄒:我非常警惕對某個學科或者領域作線性的學術史梳理,因為這種敘述模式看似清晰,實則遮蔽了論題自身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為了闡述方便,這里姑且借用比較文學發展的“三階段”說。自歐洲階段的法國學派開始,比較文學就奠定了濃厚的精英化底色,它對研究者的綜合素養有著非常高的要求,比如熟練掌握多門外語,具備科學的跨文化思維,對至少兩個國家國別文學的深刻理解。我們或許關注到,梵·第根、卡雷、基亞、巴爾登斯伯格等法國學者很少專門去強調比較文學研究者的語言能力,他們為何不太凸顯這一點?不是因為語言技能對比較文學的意義不重要,而是因為他們先在地認為一位文學研究者應該具備多語種背景,這對于在歐洲從事人文學科的學者來講確實不是難事,除了母語,他們還熟練操持英語,再加上歐洲對古典學的重視傳統,這就需要掌握拉丁語。
對中國內地學界而言,比較文學的精英化也是不言而喻的,比如季羨林、錢鍾書、楊周翰等諸位先生對比較文學的界定和期待。當然,以原濰坊師專劉獻彪教授為代表的一批學者提倡比較文學應該從象牙塔里走出來,要面向大眾,“讓大眾共享比較文學”!這種西西弗斯式努力確實難能可貴。在劉獻彪教授的積極推動下,濰坊市社科院成立了應用比較文學研究所,提出將比較文學融入中學語文教學。此后,劉獻彪、王福和、尹建民等學者以中國比較文學教學研究會為陣地,竭力推動高校比較文學通識課程建設。我們不去評價這種努力是否達成了預期效果,因為影響因素是多方面的。不管如何,讓中學生了解一些比較文學基本原理知識,幫助他們初步形成一種跨文化思維,這與當下中學教育重視人文素養和通識課程的趨勢是高度契合的。
我們沒有必要就比較文學應該走精英路線還是大眾普及路線爭論不休,我覺得二者要解決的是不同層面的問題。對那些專門從事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比較詩學、中外文學關系、形象學、文學跨學科研究)的學者而言,肯定是走精英化的路徑。倘若將比較文學作為一種可資參照的資源,為語文教學或者企業文化服務,那顯然就更傾向于大眾化了。作為學術研究的比較文學是根基,打牢根基以后我們就可以充分發掘比較文學大眾化的潛質,在通識教育、跨國公司企業文化和大眾傳媒領域發揮效能。我覺得兩者之間可以并行發展,并不矛盾。
張:您在課堂上明確提到:比較文學的命名具有迷惑性,因為“比較文學”不是“比較的文學”或者“文學的比較”,它事實上是“文學關系研究”,很多情況下比較文學根本“不比較”,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就旨在從流傳學、淵源學和媒介學等角度發掘不同國家文化現象或文學文本之間存在“影響/被影響”關系的事實聯系。您如何看待比較文學的方法論問題?
鄒:這正是我想談的關于比較文學的“第二個焦慮”,這種焦慮緣起于對比較文學方法論的誤解。很多人沒有認真研讀和系統學習過比較文學原理,望文生義地認為比較文學就是跨國“文學比較”。多么痛的“領悟”!這也告訴我們比較文學是需要學習的,不存在沒有門檻的比較文學研究。比較文學(Comparative Literature)中的compare,不是我們平常理解的“將A和B對比”(compare A with B),更不是“將A比作B”(compare A to B),此處“compare”的精準意思是“關系”(relation),簡言之,比較文學就是“跨文化的文學關系研究”。需要指出的是,我們對比較文學的“比較”不能停留在一般認識論意義上的理解,它是一種具有特定問題意識、價值邏輯和學術追求的跨文化方法論,包括實證研究、演繹、統計、歸納、比較、對話等諸多方式。十年前我曾經就“何為跨文化意義上的‘比較’”這一論題請教過北京大學陳躍紅教授,陳教授是地質學專業出身,文理兼容的學科背景使他尤其擅長方法論研究。
張:1993年,查爾斯·伯恩海姆在《多元文化時代的比較文學》中提出比較文學面臨被“文化研究”湮沒的觀點。學界開始認真檢視“文化研究”對比較文學帶來的挑戰和沖擊,試圖重新思考比較文學的學科邊界和定位問題,對此您怎么看?
鄒:這正是困擾著比較文學的第三個焦慮,同時也是我們討論比較文學“文化轉向”的一個重要問題。今天的比較文學在什么意義上還可以稱之為文學研究,而不是別的什么?大家可能對美國比較文學的發展現狀比較熟悉,我們隨便瀏覽下斯坦福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名校比較文學機構的網站,就能發現他們的課程設置和人才培養目標早已越出了傳統意義上的文學研究,關注重心轉向影視與大眾傳媒、流散文化、身份認同、性別研究、亞文化等領域,與“文化研究”操持的思想資源、批評話語和關注對象有著高度重合。很多海外華裔學者到了美國的學術圈之后,打著比較文學的旗號,但研究對象往往聚焦在后殖民文化理論、流散詩學與大眾文化研究。
我們可以設想:如果有朝一日絕大多數比較文學學者都不再關心文學,而是紛紛移位到大眾文化與大眾傳媒研究,只熱衷于討論青年亞文化、廣告與性別、地鐵空間里的文化表征,那么比較文學的學術生態將會異化成一幅怎樣的圖景?“比較文學”的研究重心一定是文學文本!如果完全偏離文學,那就不是比較文學,而是“文化研究”或“比較文化”。所以我們要認真探討如何堅守比較文學的文學性,探討如何應對“文化研究”對比較文學帶來的沖擊。
張:您特別強調比較文學的自反性和批判性,能否具體談談我們應該怎樣運用這種批評性思維去學習比較文學?
鄒:縱覽世界文化地圖,我們很容易獲悉跨文化交流的事實有著悠長的歷史,但是“比較文學”這一術語的“發明”及其基本原理的確定卻相當晚近,因此相比古代文學、古典文獻學、文字學等學科領域,比較文學顯得年輕甚至有些不夠“成熟”。但這并不能遮蔽比較文學的強大學術吸引力。比較文學的魅力不在于其關注對象的廣泛駁雜,而在于其自身的自反性、批判性理論特質。所謂理論的“自反性”(self-reflexivity),就是我們在思考和討論某個理論話題時,應當采取一種質詢和對話的姿態進入,要警惕話語“常識”所設定的思維陷阱,以一種建構主義的方式處理理論話語的當下效應。在一個“理論旅行”成為風尚的時代,理論話語尤其應當接合特定的社會歷史語境進行分析評估,只有這樣,各種生搬硬套的“強制闡釋”才有可能得以糾偏。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比較文學顯現出強烈的自反性,它的發展的每一個階段都會從內部引發思想交鋒,質疑比較文學學科邊界和跨文化研究范式的合理性,這種眾聲喧嘩的爭鳴狀態繪就了比較文學的當代圖景。質疑、對話、論爭,必然會推動學界對比較文學的反思向縱深發展。克羅齊對影響研究的批評,韋勒克對法國比較文學學派的學理反思,蘇珊·巴斯奈特對比較文學與翻譯研究之間關系的重構,斯皮瓦克對歐美比較文學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激烈批判,這些比較文學學術史上的重要事件引發了比較文學的“危機論”。基于此,那種不明就里大肆鼓吹比較文學“消亡論”的謬論可以休矣!“方生未死,風華初顯”,這就是我對比較文學發展現狀的描述。
學習比較文學的宗旨,除了要掌握跨文化對話的基本原理,更重要的是要在一個信息爆炸、視聽媒介泛濫的時代培養學生的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激活人文學科的想象力。有兩個問題值得高度重視:一是辯證思考中國比較文學的學科屬性與學術史坐標。誠然,自先秦至今,有據可考的跨文化交流事實蔚為大觀,但是從現代意義和學院建制的角度上思考,我們的比較文學與歐美國家尚存在時間上的落差,這就要求我們在引介“影響研究”“平行研究”等理論資源時,不能完全脫離語境照搬照抄,而應當以批判性姿態與之對話,在對話的基礎上達成某種共識,形塑中外比較文學理論的“共用空間”。二是要養成“復雜性”思維。比如比較文學的“危機論”此起彼伏,但并不代表預示了比較文學的黯淡前景,困境與前景,這兩者之間絕對不要劃等號。
張:比較文學自誕生以來就經歷了種種的危機,您認為比較文學面臨的危機主要有哪些?
鄒:比較文學自誕生到今天可以說一直都“危機”重重。第一個階段的危機主要體現在學派和范式維度,我在前面已經詳細分析。第二個階段的危機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文化理論的興起對比較文學帶來巨大沖擊。這種沖擊帶來的影響應該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后殖民理論、女性主義等文化理論的介入進一步拓展了比較文學的學術空間,拉近了比較文學與大眾日常生活之間的距離。另一方面,文化理論的洶涌而至擠壓了比較文學研究的既定范閾,從“比較文學”到“比較文化”的轉型非常明顯。2003年,有著后殖民理論“三駕馬車”之一美譽的斯皮瓦克出版了《一門學科之死》,這本書的標題駭人聽聞,在國際比較文學界掀起了軒然大波,學界開始反思“文化理論”“文化研究”與比較文學之間的合理關聯。此外,比較文學和翻譯研究的關系也值得高度重視。20世紀90年代,英國學者、文化翻譯學派的代表人物蘇珊·巴斯奈特出版《比較文學批評導論》,她在這本書及其系列論文中試圖重構比較文學與翻譯研究之間的關系。一般認為翻譯研究(“譯介學”)是比較文學的一個分支,歸屬到“媒介學”范疇,但是巴斯奈特通過分析翻譯研究和比較文學各自的發展狀況,提出:“比較文學作為一門學科的鼎盛期已經過去。女性研究、后殖民理論、文化研究這三個領域中的跨文化研究工作,已整體上改變了文學研究的面貌。從現在起,我們應當將翻譯研究視為一門主要的學科,而把比較文學看作一個有價值但是輔助性的研究領域。”巴斯奈特的提法顯然比較極端,她在后來又糾偏了自己的觀點。新世紀以來,“世界文學”成為國際比較文學文學界的熱門話題,在大衛·丹穆羅什、張隆溪、加林·季哈諾夫、帕斯卡爾·卡薩諾瓦等學者的集體推動下,人們開始思考從比較文學走向“世界文學”的可能性。
張:一般認為,只要想到比較文學法國學派,就會將之等同于影響研究,梵·蒂根在1931年出版的《比較文學論》基本框定了影響研究的基本原理。您認為比較文學法國學派與影響研究之間的合理關系是什么?
鄒:我非常不贊成動輒以學派、詩派、詞派來命名一個文學創作或批評群體,有時候這種命名僅僅是為了表述方便,其內在的同質性占據主導地位,但差異性也客觀存在甚至非常明顯。比較文學法國學派的內在構成是豐富的、多層面的,比方說巴爾登斯伯格、熱納的觀點與卡雷、基亞、梵·第根等人就存在明顯差異。但由于梵·第根的影響力最大,他的那本《比較文學論》出版后不久就由戴望舒翻譯成中文出版,因此我們在言說比較文學法國學派時,往往采用的就是梵·第根的論述。
比較文學的第一個階段在歐洲,以法國學派為代表,同時期意大利、匈牙利、德國、英國和俄國都有從事比較文學的學者、機構和期刊,法國學派的主導研究范式是影響研究。必須注意的是,影響研究是主導范式,事實上法國比較文學學者也有從事類似“平行研究”的,只不過沒有成為主流罷了。
張:您認為影響研究的局限性表現在哪些方面?
鄒:影響研究的缺陷包括三個方面:首先,在影響研究的框架之下,比較文學尚沒有成為獨立的學科,因為法國學者把比較文學框限在文學史研究之下,并沒有明確提出比較文學要成為一個獨立自足的學科。法國學派追求的是文化現象之間的自然關系,沒有深入觸及文化關聯。所謂“自然關系”,就是通過考證的方式尋找證據鏈條,以文獻史料和事件來證明 a影響到了b。當然這是實證主義思潮在文化史研究當中的體現,重視呈現自然關系,而不是去發掘影響背后的深層文化關聯。我在講到法國學派時喜歡以踢足球為比喻,球場上的運動員好不容易把球帶到對方的門前,盡管漫天飛舞炫耀球技,但是把球帶到對方的門口時卻缺乏射門的本事,這樣努力的結果是始終在對方門外徘徊。“門外徘徊”就是梳理文化現象之間的“自然關聯”,而真正把球踢進去才算是挖掘出a和 b之間的文化關聯。影響研究不能僅僅漂浮在文化交往的淺表層面,應當要下沉,要拓展有深度的跨文化對話。
其次,影響研究側重于追問論題的真理性而非有效性。有效性是什么意思?就是它只能在某一種情境之下,或者針對特定的對象是有效的,這就特別凸顯歷史和語境的參照作用。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影響研究范式很難和其他學科發生密切的關聯,所謂“關系”也只能停留在表層。
再者,以法國學派為代表的歐洲比較文學缺乏一種國際視野與世界胸懷,所謂文化“外貿”,基本上局限在歐洲國家之間,并且特別凸顯法國文化的外銷,由此經常被詬病為文化沙文主義。比較文學本來應該是一個開放性,不斷探索,不斷激發人文學科想象力的特定領域。但是以法國學派為代表的歐洲比較文學缺乏應有的視野,滑入了一種地方性知識的生產實踐,成為歐洲國家之間文化貿易的演武場,遮蔽了亞洲、美洲、非洲等非歐洲區域的文學與文化實踐。
最后,法國學派汲取了實證主義和科學主義思潮的理論精髓,其操作路徑過分偏向歷史研究和文化史研究,忽視了文學研究最核心的元素——審美分析。熟悉歐美文學批評史的研究者都知道,真正的職業文學批評家直到19世紀才真正出現,此前的康德、黑格爾,再往前追溯到古希臘古羅馬,大多數批評家都是以大哲學家的身份出現,文藝理論和美學只是哲學理論衍生出來的副產品。文學批評的職業化使得歐洲一些批評家開始梳理總結文學研究的范式,積極探索文化社會學、歷史主義分析路徑以外的其他批評模式,開始關注文本內部的審美價值。隨著比較文學法國學派登上歷史舞臺,他們開始鼓吹文化“外貿”,同時又偏離了文學的審美分析維度,這樣一來,影響研究遭遇“范式危機”便不可避免了。
張:法國學派和美國學派分別代表了比較文學發展的兩個階段。法國學派為比較文學學科的建立和發展做出了開創性貢獻,但是其自身仍有諸多不足,像您剛才提到的“過分注重實證研究”“過分強調事實聯系而忽視了作品的內在審美價值”等等,美國學派的出現某種程度上彌補了法國學派的這種理論缺陷。那么比較文學的美國學派為什么會在二戰后浮出歷史地表?
鄒:美國學派登臨歷史舞臺,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有三:一是20世紀美國文學群星璀璨,文學的整體實力產生了世界性影響。美國的歷史從獨立戰爭開始算起,非常短暫,其文學發展深受歐洲文學尤其是英國文學的影響,這種“影響的焦慮”一直伴隨著美國文學的進程。一如美國文學史家楊仁敬教授所論,“與英國文學或法國文學相比,美國文學的歷史比較短,但美國作家一直致力于建立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文學,經過馬克·吐溫、麥爾維爾、愛默生、惠特曼、愛倫·坡、豪威爾斯和詹姆斯等人不懈的探索和追求,19世紀末,美國文學已基本上形成了自己的優秀傳統。”20世紀美國文學在世界文學的整體版圖中占據著重要位置,在詩歌、小說、戲劇等領域涌現出大量經典作家作品,其中賽珍珠、尤金·奧尼爾、威廉·福克納、海明威、斯坦貝克、索爾·貝婁、托尼·莫里森等一大批作家榮膺諾貝爾文學獎。20世紀美國文學取得的輝煌成績在很大程度上助推了美國學者希望擴大文學輸出,借助文學影響力提升美國國家地位的訴求。而法國學派提倡影響研究,歐洲中心主義的印記非常明顯,它先在地認為法國文學/歐洲文學處于影響放送者位置,建構起一套關于“影響-接受”的單向敘事神話。這種范式當然不符合美國比較文學學者的預期,畢竟美國文學是在歐洲文學的直接影響下產生和發展的,作為后發國家,美國缺少足夠的文化交流史實和文獻資料來證實美國文學對其他國家文學的影響。這樣一來,美國學者肯定要從自身民族文化的主體位置出發,探索出一條符合美國文學發展態勢的不同于法國比較文學學派的新范式。
第二個原因要追溯到二戰后美國的地緣政治及其外交策略,冷戰是必須要考量的重要歷史坐標。二戰之后,隨著冷戰鐵幕的開啟,美國加大了對外意識形態滲透,在高校和科研院所大量建立“區域研究”機構,借以搜集分析世界其他地區尤其是此前長期被遮蔽的亞非拉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狀況,為美國制訂對外政策提供智庫支撐,露絲·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都是“區域研究”的產物。20世紀50年代開始,非洲研究、東亞研究、拉丁美洲研究等成為熱門領域,在“區域研究”的龐雜系統中,文學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表征受到關注,也就是說,伴隨著世界性的熱戰的硝煙暫時停息,解殖運動的不斷推進,那種以實地考察為前提的對“他者”文化的人類學研究操作起來比較有難度,代之以文獻史料為基礎的“書齋里的人類學”(如《菊與刀》),以及從文學文本中闡釋、發掘有關他者社會發展的密碼。這可以看作是美國比較文學興起的社會政治動因。
第三個原因要回到文學研究的內部。20世紀40年代,新批評的重心由英國轉移到美國,并且很快成為美國大學文學系教學的主導范式,雖然在60年代遭遇女性主義、精神分析、后殖民主義、新歷史主義等文化理論的沖擊,但始終在文學教學和研究領域占據重要位置。這里必須提到一位關鍵人物,那就是美籍捷克裔學者、時任耶魯大學教授的雷納·韋勒克。韋勒克既是文學批評史家,也是世界知名的比較文學學者,作為布拉格學派的傳人,韋勒克的批評觀念深受俄國形式主義和布拉格學派影響,積極提倡文學的“內部研究”,這在韋勒克和沃倫合作撰寫的《文學理論》中有充分體現。新批評重視文本內部的審美分析,凸顯文本細讀的技巧與價值,這種理念顯然迥異于法國學派的實證主義路徑。1958年,國際比較文學協會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教堂山分校召開年會,美國學者在會前作了大量準備,韋勒克在會上作了題為《比較文學的危機》主題發言,他在發言中層層批駁法國學派影響研究的不足,強調比較文學應當超越影響研究的局限,將關注對象擴展到沒有事實聯系的兩個文本,從跨文化角度發掘兩個文本之間的美學關聯。韋勒克的發言在彼時彼境確有振聾發聵的作用,宣告比較文學的美國學派登上了歷史舞臺,成為比較文學學術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張:相比較法國學派對于比較文學的定義,我們從中是否可以窺見美國學派理論的某種超越與提升?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是否也有缺陷?
鄒:美國學派提出了兩個重要的理論主張,一是側重于沒有事實聯系的兩個文本之間的類同性研究。這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比較文學的研究對象,但因為“限度”不好掌握,因此容易導致“X比Y”式的文學比附。二是提出文學的跨學科研究,這一點我認為是美國學派最大的貢獻。在全球知識圖譜中,人文學科的整體邊緣化趨勢是不爭的事實,利奧塔的《后現代狀況》已經就此做過專門闡述。人文學科的出路在哪里?我認為就是要嘗試突破學科的傳統邊界,走跨學科、融學科之路。當然,跨學科不是一句廉價的口號,它需要系統研究和深入分析,比如說解決學科跨界的基本準則和界限問題。一般認為,文學和宗教、文學和音樂、文學和影視之間的關系密切而直接,“跨越”起來沒有任何障礙。但是如果完全沒有邊界和準則的話,我們如何去理解和操作文學與物理學、文學與化學之間的關系?誠然,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當代文論思潮的方法論熱潮中,文藝理論界嘗試將信息論、系統論和控制論等自然科學方法嫁接到文藝批評,比方說“阿Q性格組合論”,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推動了文學理論的范式轉型。此外,文學批評的一些術語如“耦合”(articulation)、“熵”(entropy)等來源于物理學。至于文學和醫學的關系,大家可能會例舉魯迅的文學創作和他在日本學醫經歷之間的聯系。如今,在全民抗擊新冠肺炎的背景下,文學和醫學之間的關系成為熱點議題。但是文學的跨學科研究能否無限度地跨越呢?顯然不能!因為一旦把一個學科的疆界泛化到沒有任何指導性原則的時候,那么這個學科也就自我解構了。
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還容易陷入“去語境化”(decontextualization)和“非歷史化”(de-historization)的誤區。法國學派盡管有種種不足,但是它一直強調對文獻史料進行分析;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特別容易忽視文本所產生的不同的語境。知識是一種話語生產,它一定隱含著某種權力關系,所以歷史與語境是文本意義闡釋過程中的必不可少的參照。
如果說法國學派表現出的是歐洲中心主義,那么美國學派在批判法國學派歐洲中心主義的同時,又陷入到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的窠臼。法國學派也好,美國學派也罷,他們都將比較文學的研究對象限定在歐美之間,再加上少量俄蘇文學,很少去關注第三世界文學。因此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強調同源性,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側重類同性。只有在第三世界內部成長起來的比較文學,比如中國比較文學,才會將視角主動投注到歐美世界之外的邊緣文學,重視對異質性的考察,嘗試建構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跨文化對話。
張:新世紀以來,國際比較文學屆涌現出大量討論“世界文學”的論著,大衛·丹穆羅什、張隆溪等學者嘗試提出比較文學的發展前景是走向世界文學。您是否認同這樣的看法?
鄒:長期以來我們有一個誤識,認為“世界文學”這個詞是歌德創造的。2017年4月,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世界文學研究所舉辦“‘世界文學理論前沿’人文講座與工作坊”,特邀歐洲科學院院士、倫敦大學教授加林·季哈諾夫開展系列講座,本人有幸擔任其中三場講座的現場評議嘉賓。季哈諾夫教授的首場講座就是《歌德之前與之后的“世界文學”》,通過爬梳“世界文學”的詞匯淵源及語義演變,他得出“‘世界文學’一詞并非歌德的發明”這一結論。我沿著季哈諾夫教授提供的文獻線索作了詳細的考證,認為比較確切的描述應當是:從詞源學的意義上說,“世界文學”這一術語并非歌德首創,但是在文學研究的維度上說,歌德是最先自覺討論從民族文學走向世界文學的趨勢。歌德偶然閱讀了中國小說《好逑傳》,仿佛發現了東方文學的新大陸。懷著這種激動的情緒,歌德在1827年和愛克曼的談話中明確預言“世界文學的時代即將來臨”。歌德的論斷,一方面是對當時歐洲資本主義全球擴張的一種觀照,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啟蒙運動前后歐洲對中國文化的選擇性接受。應當說,啟蒙運動前后歐洲對中國文學的接受狀態,雜糅了意識形態和烏托邦兩種姿態和心理。隨著中國古典文學被引介到德國,歌德邂逅了中國文學史上名不見經傳的《好逑傳》,閱讀之后夸贊它是東方文學的一朵奇葩。歌德對《好逑傳》的溢美之詞,不能簡單認為是評論者缺乏審美素養,其根本原因在于“物以稀為貴”,這種“陌生化”經驗是導致歌德感到驚奇、欣喜甚至狂歡的內在動因。此后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里也有關于“世界文學”的提法,但他們是在資本全球流動的意義上談論“世界文學”。波斯奈特等比較文學理論家在不同時期也論述過“何為世界文學”。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際比較文學界出現了“世界文學”研究熱,其中弗蘭克·莫萊蒂、帕斯卡爾·卡薩諾瓦和大衛·丹穆羅什的研究影響最大。莫萊蒂以世界體系理論為對話對象,發現世界文學是一個“不平等的整體”,他認為存在兩種世界文學:一種是18世紀之前的世界文學,它是由多種獨立的地方文化拼貼而成,具有很強的內在的差異性。另一種是18世紀之后的世界文學(“世界文學體系”),“由國際文學市場整合為統一整體;表現出不斷發展的、時而令人驚嘆的相似性;聚合是其主要變化機制;對其最好的理論詮釋是(某些形式的)世界體系分析。”莫萊蒂提醒我們,18世紀之后的世界文學越來越傾向于整一、聚合和相似。在丹穆羅什看來,“世界文學”是一個復數概念,是結合不同文化語境的差異性建構,其中可以看出當代文化理論及后現代主義差異思維的影響。從文化生產的角度來講,世界文學要面向國際市場創作,因此進入世界文學的路徑及文本生產過程都將迎來諸多復雜的因素。任何一個國家在經歷從民族文學到世界文學的演進過程中,基于社會歷史形態的復雜性,它們走向世界文學的途徑也各自不同。“復數的世界文學”是一個非常有效的概念,為我們嘗試走出當下比較文學的困境提供了思路。丹穆羅什還從翻譯維度來談世界文學,認為世界文學經過多語言的譯本和跨文化傳播、變異,需要經受異質文明的檢驗,“凡在源語文化之外流通、影響力超出本土的文學作品,無論是以譯文形式還是原文形式,都屬于世界文學。”有學者質疑外國文學譯本研究的價值,認為外國文學研究一定要以源語文本為依據,否則價值和意義會大打折扣。還有學者針對翻譯文學到底應該歸入中國文學還是外國文學而爭論不休。這些論爭在丹穆羅什那里或許都能找到答案。受丹穆羅什啟發,我們應充分重視翻譯文學的價值,將之看作居于外國文學和中國文學之間的“間性文學”。因此,丹穆羅什苦口婆心地指出:世界文學是不同民族文學間的橢圓形折射,既關乎源語文本,也指向譯語文本,這就為我們立足當下思考“何為世界文學”這一重要命題打開了新的空間。
張:您認為歐美學界的比較文學“危機論”及其對世界文學的討論,對于當今中國比較文學有哪些啟示?
鄒:我想從七個方面談談自己的思考:一、盡管比較文學的“危機論”在歐美國家甚囂塵上,但是比較文學在東北亞、南亞、非洲及拉美國家日益壯大。我們應當清晰地看到世界不同地方的比較文學發展狀態并不均衡,也不是整齊劃一的節奏。人家在高談闊論比較文學“消亡論”,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大驚小怪,各自的歷史文化語境不同,比較文學的存在意義和發展前景也各不相同。對中國比較文學而言,比較詩學、海外漢學、中華文化對外翻譯傳播、中外文化關系、文學人類學,還有文化研究等等,都是朝氣蓬勃、活力四射的領域,何來“死亡”之說?二、比較文學是不同語言、不同文化之間相互認知乃至沖撞的過程,它一定要在接續不斷的思想論爭和交鋒中才能永葆活力,才能拓展和延伸問題意識,才能在質詢和批判中調適研究范式。在跨學科成為核心關鍵詞的21世紀,比較文學極有可能成為激發人文學科新的增長點的“元學科”,人工智能時代的很多新興學科,有望寄托在比較文學的土壤中冒出來。從這一點出發,批判性、開放性、實踐性、自反性應當始終作為比較文學的學科底色。三、我們在批判和反思比較文學的“西方中心主義”時,一定要注意避免本質主義思維,重視“西方”這一指稱的“復數”特征。四、把握“一帶一路”倡議提出的重大歷史契機,聚焦“共同體”理念,推進中華文化對外傳播,在跨文化交流場域中堅持“互為主體、平等對話;抓住機會、提前發問。”在對話中達成理解,在共創中把握先機。五、構筑中國當代文學經典的世界文學地位,嘗試以當代文本喚起他者對歷史文本的關注和重視,比如通過譯介王安憶、麥家、劉慈欣等當代作家作品,借助這些文本對當下人類處境的碰觸和思考,引發不同文化背景中讀者的共鳴,進而激起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興趣。六、推動“文化研究”與“世界文學”的融合。七、重估世界比較文學的文化地形圖,嘗試探索“亞際比較文學研究”(Inter-Asian Comparative Literature)的可能。同樣,作為世界比較文學版圖中的小片景致,中亞比較文學研究,“一帶一路”背景下中國同中亞國家之間的文學關系研究,都是我們即將重點投入精力的課題,此類跨文化實踐,不但可以豐富比較文學的既有圖景,也有望以文化異質性為焦點,將比較文學的軸心由歐美移向東北亞、中亞和西亞,探索比較文學在新時代的新的可能性。
鄒贊,1979年生,湖南衡陽人,北京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新疆大學教學名師。2017年入選“天山英才”;2019年入選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著有《文化的顯影:英國文化主義研究》《思想的蹤跡:當代中國文化研究訪談錄》《穿過歷史的塵煙》《中國新時期文藝學家美學家專題研究》(合著)等。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
張艷,1983年生,新疆昌吉人,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文藝學(比較詩學與跨文化研究)方向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