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涵 沈嘉達
著名作家賈平凹在最新的長篇小說《暫坐》之“后記”中寫道:“在我七十歲前,《暫坐》可能是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崾畈胚^,書稿剛完。字數是二十一萬吧,整整寫了兩年,這比以往的任何一部書都寫得慢,以往的書稿多是寫兩遍,它寫了四遍。年紀大了,愛彈嫌,彈嫌別人,更彈嫌自己,總覺得這樣寫不行,那樣寫著欠妥,越是時間不夠用,越是浪費時間?!彼^“彈嫌”,就是“挑剔”的意思。正是這樣的“彈嫌”意識,使得已經出版了17部長篇小說的賈平凹,為了《暫坐》這樣一部21萬字的不太長的長篇花費了兩年時間,前后修改了四遍!翻看小說結尾,作者清楚地標明《暫坐》是2018年8月21日完成初稿,差不多四個月后完成二稿,又是四個月后完成三稿,直到“2019年9月10日”才最終定稿。
在這樣一個浮躁的年代,能夠堅持“彈嫌”、不怕“浪費時間”的作家可謂鳳毛麟角,這需要多大的耐性與定力!李遇春在論述賈平凹文學創作時使用了一個概念,那就是“老僧精神”,說:“賈平凹一直在堅持創作,這在中國當代漢語寫作史上是不多見的。賈平凹如入定的老僧一般,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就筆者看來,賈平凹的“老僧精神”既體現在四十年來無論社會發生多大變化仍然筆耕不輟上,也體現在具體作品的精益求精、不斷“彈嫌”上。還是在《暫坐》“后記”中,賈平凹就明確地說:“寫過那么多的小說,總要一部和一部不同。風格不是重復,支撐的只有風骨?!稌鹤肪驮囍鴣碜鰮螚U跳,能跳高一厘米就一厘米。”
何謂“眾生相”?《現代漢語詞典》是這樣解釋的:“許多人的各自不同的表情或表現?!庇纱丝梢姡Z平凹所言的“眾生之相”即蕓蕓眾生之意。眾所周知,文學是人學,中國20世紀的主流文學是現實主義,它“規定”了小說的崇高使命——那就是小說總要以反映現實生活、刻畫現實人物為己任,“有為的作家”更要努力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從這個意義上說,賈平凹的《暫坐》沒有脫離現實主義的淵藪,卻又在繼續做著“撐桿跳”。說其“沒有脫離”,是因為在《暫坐》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以海若為首的西京的一群中年女子,她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并由此勾連起當今西京政治、經濟、文化等現代都市場景。這里,有市委書記戚家元腐敗案引發官場地震,牽連上市委秘書長等一系列達官貴人,也連累上“暫坐茶莊”的大掌柜海若、“二掌柜”唐茵茵等;有模特出身的夏自花作為第三者與金礦曾老板的地下之戀,“花自飄零水自流”終于一病而亡,直教人禁不住要問情為何物;有市場經濟時代應麗后、陸以可、王院長等人的經濟糾紛,引出討債混混章懷等魚龍混雜的社會底層;有農村人進城夢想變成“城里人”,搭上香港七十歲老板最終人財兩空的辛起;還有作為文化掮客的所謂“名人”范伯生等等。所有這一切,在區區二十一萬字的《暫坐》中縱橫交織,見首見尾。這不是現實主義寫作又是什么?作為讀者的我們通過閱讀與認知,已經對市場經濟時代的現代都市西京有著質的認識,萌發了新的思考。
我們注意到,賈平凹這次寫作的中心人物是現代都市女性群體,也就是小說中的“十一塊玉”(包括俄羅斯女子伊娃)。這些“眾生”,有著不錯的經濟地位(作為農村人進城“代表”的辛起例外),譬如應麗后一次性可以外借他人上千萬元資金用以“放債”;她們大都開著寶馬、路虎等高檔交通工具,所接觸的也都是秘書長、處長、局長等上層人物,出入的多是休閑的茶莊、光怪陸離的商場、高檔的酒店等,因此我們很自然地將她們劃入“中產階級”之列??梢哉f,這樣的中產階級女性“眾生”(群體)開啟了賈平凹新的寫作場域。
我們特別關注《暫坐》的第十一塊玉——伊娃。其屬于中國文學譜系里鮮見的“新生”。2016年春天,從俄羅斯圣彼得堡飛來了一位女子,她就是伊娃。伊娃講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在小說中,她承擔起了貫穿整個西京群芳生活脈絡這一重任,本身又成為了“眾生相”中的一種。我們發現,在《暫坐》三十五個小節中,用“伊娃”之名標注的共有三處。更有意味的是,這三節題名完全相同,都叫“伊娃·拾云堂”。“拾云堂”是西京文化名流、作家、畫家羿光的居所名。將伊娃與拾云堂聯在一起,既是將伊娃的外來視角與羿光的男性視角“合璧”,也是通過羿光與伊娃發生的故事來敘寫伊娃這個中國文學中的新的人物形象。第十五小節是第一次寫伊娃上拾云堂,猶如賈寶玉見了冰清玉潔的女子一樣,文化名人羿光“一下子把伊娃推靠在柜面上,吻住了嘴”,臨走還要了伊娃的一根頭發,密封在瓶子之中以作收藏。這倒不是說羿光就是個色相之人,作者要昭示的無非是:羿光乃“性情中人”,見女人是水做的自然生發愛意,不憚身份。反過來看,正說明從俄羅斯遠道而來的伊娃,剛登場還是一塊“璞玉”,未受現代都市浸染。事實上,這個來自俄羅斯的外國女子一開始也沒有適應西京的這種現代“癥候”——她難以接受文化名流羿光的這種愛戀,對羿光的這種表現“還是沒言語”,沒有反應。第二十一節,羿光主動給伊娃過生日。這時的伊娃,已經浮躁、功利、世俗得一如西京常人,非常崇拜羿光的“天才”,終于無法自持,與羿光滾在了一起。這里寫的是伊娃的被浸染。第三次是第二十七節,伊娃來到拾云堂拿取羿光為已經病逝的夏自花所寫的挽聯,深深理解了西京這一群女子的“命運”,用羿光的話說就是:這一群女子“是一群那樣高尚的人,怎么都有沒完沒了的這樣那樣的事所糾結,且各是各痛,如受傷的青蟲在蹦跳和扭曲”。在伊娃走出拾云堂時,作者使用了意象描寫,讓空中的一只鴿子“砰地就撞在了蜂箱上”,以此昭示西京群芳的命運,也為伊娃的最后離開西京奠定了現實基礎。可以說,伊娃在中國西京的這幾個月,是融入中產階級、生命肆意成長的過程,也是感受中產階級女性之痛因而生命撕裂的過程。逃離,是一種清醒后的自覺選擇。
“眾生”之中當然少不了作家羿光。寫羿光不是目的,而是為了更好地寫西京群芳。因為,羿光雖身為男性,卻是那群女子的“知音”。只有羿光,才最懂她們。在《暫坐》“后記”中,賈平凹特別講到:“《暫坐》里雖然沒有’我’,(但)我就在茶莊之上,如燕不離人又不在人中,巢筑屋梁,萬象在下?!边@,可以理解為作者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小說中,羿光作為諸多中產階級女子“關聯”上層人物的橋梁,是這些“奔騰年代”中產女子的情感依附,更重要的還是小說中的“別一視角”——男性視角,從而對中產階級女性做出最準確的評判。從這個角度說,羿光不可或缺。
如果說,《暫坐》刻寫了現代都市西京在現代化進程中中產階級女性的焦慮、困惑和無奈,按照賈平凹“后記”中的說法,是“從事”了適合“國情”的寫作——因其反映了社會現實,展開了城市生活扇面,讓讀者有所領悟有所思考,那么,賈平凹所稱的“自況的寫作”又該如何理解呢?
“自況”的本義是自喻,是自比,也就是拿別的人和事來比附自己。就筆者看來,“自況寫作”表層意思是借對西京女子的敘寫來投射自身的情感,寫西京群芳就是寫自己。譬如,羿光在情感投注乃至身份地位等方面,與作為作者的賈平凹天然相通,因而羿光的情感體驗等某種程度上說可以理解為賈平凹的“夫子自道”。然而,從本質上講,哪一部作品不是作者思想情感的投注呢?這樣的“自況”還需要特別言明嗎?因此,筆者以為,賈平凹所要表達的意思其實更類似于“自適”,所謂“自況寫作”也就是自認為適合這些女子生活、適合表達自身情感的寫作。聯系到前文所述“彈嫌”之意,我們庶幾可以做出這樣的推斷。
誠如所言,“自況寫作”(自適寫作)首先體現在題材的“潑煩瑣碎”上。我們說《暫坐》仍然沒有脫離現實主義套路,同時也關注到,賈平凹此時的現實主義不是《浮躁》《廢都》時的現實主義,沒有大開大合,沒有打算敘寫風云際會國家大事由此表現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啊稌鹤分腥赃€是日子的潑煩瑣碎,這是我一貫的小說作法?!焙沃^“仍是”?翻開《秦腔》后記,里面多次稱“寫的是一堆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它只能是這一種寫法”?!独仙贰豆艩t》《極花》莫不如是,皆可稱作“微寫實”。就《暫坐》看,寫的是什么?寫的是以海若為首的這群女子的“風雨冰雪,陰晴寒暑,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生離死別,喜怒哀樂”,確然,《暫坐》仍是采用這種“潑煩瑣碎”的寫法。而這恰恰是近年來賈平凹最喜歡同時也是最拿手的一種方式。
《暫坐》的突破(也就是“撐桿跳”)在于,作者是借助伊娃這個外來的俄羅斯女子視角,一點點打開生活的各種雞零狗碎,從而顯示生活的“潑煩瑣碎”,一幀幀展示西京這個現代都市的不同層面。有人詢問作者何以在小說開列出的三十五個小節中,一定附帶上地名,作者回答道:“《暫坐》是寫群像的,又是寫日常的,采用‘人物+地點’的寫法,宜于更好地表現人物,又宜于節奏的緊湊,還可以增加作品的真實感?!闭f到底,采用這樣的“人物+地點”寫法,就是為了更加寬廣地展示西京的生活扇面,更加綿實地展示都市生活的質地。因為,在小說中,涉獵到“十一塊玉”群芳生活,牽扯到作家羿光、掮客范伯生等,小說并沒有固定在一個或幾個地方,讓貫穿始終的中心事件“凝聚”起所有人物,而是采用移步換形手法去寫群像,猶如電影中的長鏡頭,更能展開生活的方方面面,更容易寫出不同環境下的不同人物側面。譬如作為“人物中心”的海若,主要生活在“暫坐茶樓”,而外來者伊娃更多地呆在“西京城”;羿光呢?關聯上的就是他的生活居所“拾云堂”;至于病中的夏自花,就只能是“西明醫院”。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所有三十五個片段聚集起來,就構成了西京現代都市中產階級女性的全部“場景”??梢砸姵?,《暫坐》完全舍棄了古典戲劇三一律之規定(現實主義小說其實走的就是這個套路),而在看似“散漫”的浮光掠影中,建構起《暫坐》的“全方面展示”這樣的敘事倫理。
其次,賈平凹強調“敘述以氣流布”(《暫坐·后記》),說的是敘述的流暢與氣韻的平穩,而不追求節奏的變化多端與閱讀感受的尖銳凌厲。這種努力,除了暗合于“潑煩瑣碎”的生活流敘寫,還在于賈平凹所追求的散文化寫作形態?!?《暫坐》)在寫這些(人)說話的時候,你怎么說,我怎么說,你一句,我一句,平鋪直敘地下來,確實是有些笨了,……但我偏要這樣敘述的?!?《暫坐·后記》)譬如第二十八節“小蘇·茶莊”寫到火化了夏自花之后,眾人為女性的命運擔憂,也為夏自花兒子的未來發愁,心情頗為沉重壓抑,這時小說宕開一筆,敘寫回到海若茶莊,作為群主的海若請陸以可、虞本溫喝茶,順勢借海若之口開講起了“云南七子”這樣的茶文化知識。一方面,就小說寫作而言,海若是開茶莊的,識茶懂茶是她的應有之義;另一方面,講茶論茶也調節了因夏自花之死而產生的壓抑氛圍。而就小說敘事本身來看,節奏趨于平穩,并無大起大落突兀堅硬之感。還有第二十四節的“向其語·庵前”中,做養生生意的向其語發現陸以可臉上長了一塊黑斑,接著自然而然講起虎骨酒知識,散播開養生之道,從而舒緩了小說的緊張節奏。等等。
再次,這種“自況寫作”還體現在賈平凹一貫的“神神叨叨”敘事上。從敘事效果上講,可以看作是內容的汪洋恣肆,意蘊的“斜枝逸出”。譬如海若正和應麗后等人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吃飯,醫院突然來電話說夏自花不行了。這時的海若,開著自己購買了十年的奧迪就火急火燎地奔過去。然而,偏偏從沒有出現大故障的奧迪“突然熄火,發動了幾次發動不起”,這時的海若“吁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想著不能罵車的,要給車說好話,便輕拍著方向盤,說:哎,哎,你是為我出了力的,我知道你年紀大了,但我會給你看病的而不會拋棄你。再努努勁,咱得去醫院呀,夏自花在等著的。再一發動,竟然就發動起來了?!逼渌€有海若放生烏龜,烏龜竟然還能夠回頭示意,表示感謝;還有陸以可已經死去的父親的形象“再現”,馮迎“幽靈縈繞”等,用作者的話講就是“一切都有了起伏不定黑白無常的想象可能”,呈現的正是賈平凹“人神相通”超感體驗和文學寫作上的慣常做派。
賈平凹一再強調“讀《暫坐》,還是慢慢地讀著為好”,個中當然蘊含著作者的多重用心,顯現著作者的不懈努力。這種努力,主要體現在作者對《紅樓夢》的繼承上。賈平凹喜歡《紅樓夢》并努力借鑒《紅樓夢》意識、形態、技法等,已是不證自明的事,毋需多言?!稌鹤肪褪窍颉都t樓夢》致敬的禮物!譬如,在人物設置及其命運安排上,作者以西京“十一塊玉”對應著金陵十二釵,來敘寫水做的女子及其堪憐的命運。夏自花罹患重病是“?!?,從而寫出所有的女子都“不配有好命運”的宿命安排:馮迎死于飛機失事,應麗后討債不成反被社會混混章懷敲詐,一心為了眾人奔波的海若被紀委帶走生死未卜,她所經營的暫坐茶樓也因為煤氣爆炸,而變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小說一開始就寫到,海若要收拾屋子迎接西藏活佛,然而即便到小說結尾活佛還是沒有來。這顯然是在隱喻。再如,在語言運用上,作者也在操持著帶有中國古文韻味的白話,追求那種特別的意蘊。寫電話鈴聲的刺耳驚心——“剛開了燈,座機的電話鈴就響起來,尖銳得空中砍了一刀”;寫下雨——“天氣預報著有雨,卻也就那幾顆,響聲蠻大,砸在地上濺出銅錢般大的濕。”還有形容詞的動詞化運用,賈平凹也是頗有心得,第十七節向其語帶領眾女子喝茶,花團錦簇,“窗外正是小區院子的東南角,大約三畝左右,高高低低長著松、柳、櫻、海棠、丁香、榆、槐、桃,其中夾雜著玫瑰、芍藥、美人蕉,月季在院墻頭上蓬蓬勃勃了一堆?!边@既是自然界的風景描寫,又是群芳竟開的貼切象征,而百花“蓬蓬勃勃了一堆”則充滿語言的靈性與生機,韻味悠長。
還是在《暫坐·后記》中,賈平凹論到“有眾生始有宇宙,眾生之相即是文學”之后,接著強調:“寫出了這眾生相,必然會產生對這個世界的‘識’,‘識’亦便是文學中的意義、哲理和詩性?!?/p>
那么,《暫坐》體現了作者什么樣的“識”?
在《暫坐》第九節“虞本溫·火鍋店”中,眾人齊聚,談天說地,講佛論道。陸以可稱贊羿光懂得多,羿光這時說道:
我是作家,僅僅是為了寫作粗略了解了(佛教)這方面一些知識……比如佛教講緣生,說由于各種關系結合而產生各種現象,寫小說也是如此,寫出這種關系的現象,那就是日常生活,我現在的小說就是寫日常生活的。比如佛教中認為宇宙是由眾生的活動而形成的,凡夫眾生的存在便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的周而復始的苦惱……小說要寫的也就是這樣呀,小說的目的不是讓我們活得多好,多有意義,最后是如何擺脫痛苦,而關注這些痛苦。
在羿光(或者說是賈平凹)看來,第一,寫小說就是寫日常生活,寫潑煩瑣碎的日常生活;第二,要寫出生活的機理,就要寫人物關系,寫出人物因為各種事情而產生的各種關系,寫出前因后果;第三,寫小說并不能讓人“活得多好,多有意義”,因為眾生不能擺脫“周而復始”的苦惱,即便羿光本人(所謂名流),也陷入“求不得”的無限煩惱之中。因此,文學的重任在于寫出人的永恒煩惱這樣一種普遍狀態。這,便是賈平凹奉為圭臬的塵世生活哲學。
《暫坐》并沒有“中心人物”(茶莊老板海若只是“人物中心”),但我們可以找到貫穿小說始終的“物象”(也可以看作是意象),這就是霧霾。小說第二段,2016年初春伊娃從俄羅斯來到西京,這時的霧霾“還是籠罩了整個城市”。這顯然給小說定下了總的基調。它告誡讀者,小說中的人物命運都在被冥冥之中的什么東西所壓抑,所束縛,所窒息。一直到結尾,伊娃已經和辛起購買了去圣彼得堡的機票,臨走之時,“那個傍晚,空氣愈發地惡劣,霧霾彌漫在四周,沒有前幾日見到的這兒成堆那兒成片,而幾乎又成了糊狀,在浸泡了這個城,淹沒了這個城?!憋@然,西京的霧霾更加沉重了!這時的伊娃“喃喃道:我只說來這里了有新收獲,沒想丟失了許多倒要回去了”。伊娃丟失了什么呢?顯然不是與文化名流羿光的一夜情,也不是與西京群芳的姐妹情誼,只能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都市中產女子的靈魂寄寓。賈平凹說“伊娃的視角其實就是作者的視角”,如今,伊娃之“失”也是賈平凹之“失”,更是作者心中之“識”。個中意味,不言自明。
因了這樣的平凹之“識”,我們就很容易理解,小說何以命名為《暫坐》。
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在現代化的進程中,熙來攘往的人們需要停下匆忙的腳步,認真思考人生的生存“狀態”和生活“意義”?人們的肉身隨著光怪陸離的社會跑得太快,而靈魂卻無處安放。
為了強化這種“識”,作者將海若的茶莊取名“暫坐”。富有悖論意味的是,茶莊的主人海若卻從來不能“暫坐”。她不是在為生計奔走,就是在為眾姐妹各種雜務、困擾所奔忙,自身最終也被紀委帶走。賈平凹如此設計的目的,無非就是構成反諷意味,就是想說現代人能夠“暫坐”得下來嗎?海若在暫坐茶樓做了一個夢,夢中先是屎殼郎倒轉身子,用后腳好不容易把糞球推得很高了,糞球卻滾下來。一次次推上去,一次次滾下來。這,顯然是西西弗斯神話的現代再現。賈平凹就是想告訴我們:無論是誰,哪怕就是像海若這樣的“有識”之主,也不過是在做著無謂的努力,命運的巨石最終還是要滾下去。
賈平凹的這種當下之“識”,由來已久。于《廢都》而言,是因為自己浪得虛名和母親生病父親去世之故,加之自身得了肝炎,寫下《廢都》,以舒緩這些“帶給我的無法向人說清的苦難”,并“安妥我破碎了的靈魂”;創作《秦腔》,是因為“行將過去的棣花街,故鄉啊,從此失去記憶”,作者要以《秦腔》這本書來“為故鄉樹起一塊碑子”。那么,《暫坐》的直接動力到底是什么?除了“突然想寫《暫坐》,緣于我樓下的那個茶莊搬走了”因而記掛起那熟悉的人和事之外,還是在于作者的“命中注定”揮之不去的“孤獨”。
聯系到前面所言“自況寫作”的表層含義,可以說,只要有人,只要有事,賈平凹看到的就是“心酸”與“孤獨”,這基于作者對人生的悲劇性認知,也源于作者的文學寫作倫理。“寫《廢都》的時候,那時的城市,人們的思維大多還是農民的思維,到了寫《暫坐》的時候,城市越來越城市了?,F在的城市有太多需要我們看到的東西,然后把它表現出來?!?王雪瑛:《與賈平凹關于長篇新作〈暫坐〉的對話》)
那么,已經在城里生活了將近五十年的賈平凹,所“看到”、所要“表現”的“城市越來越城市”之后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狀態,能代表生活的全部或者生活的主流?換句話說,她們有多大的代表性?有多大的現實價值?正如王雪瑛所說,“《暫坐》里的女子,不能代表所有的女性,她們是相對獨特的一群人,過著相對獨特的一種生活,但她們是西京城的,也是這個時代、社會的一個風向標,即便是微風,那葉子也在不停地搖晃翻動。發現和表現人物靈魂的真實和情感的真實是小說的精髓?!?/p>
由此,我們說《暫坐》是對西京中產階級女性“彼一世界”的平凹書寫,是作者文學倫理的個性化表達。
最后,我們用他創作《極花》時的一句話做結,就是:寫小說就是寫我由來已久的恐懼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