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梅
鄉村是文學書寫的重要對象,近年來集中出現了一批聚焦精準扶貧的作品,極大地豐富了鄉村文學的內涵。但是,如何突破既有的鄉村敘事模式,真正深入到鄉村內部肌理,發現鄉村的疼痛與新生,如何避免囿于觀念的空泛冗雜,在更深廣的時空中開掘鄉村現實,是對作家的嚴峻考驗。朱朝敏的《百里洲紀事:一線脫貧攻堅實錄》講述了湖北枝江百里洲的十二個扶貧故事,探究鄉村和農民命運的變遷,具有鮮明的個人美學印記,是新時代鄉村敘事的重要收獲。
百里洲是朱朝敏的故鄉,也是她文學的原鄉,滋養著她名為“孤島”的文學地理版圖。這個長江中央最大的沙洲島,四面環水,至今仍需借助輪渡才能與外界聯系,若不是以百里洲為明確目的地,是連路過它的機會都沒有的。因此,一般人只知道百里洲盛產棉花,它的砂梨香甜可口,曾經是枝江少有的富庶之地,但后來受制于交通和資源,未能跟上時代的步伐。但來自百里洲的朱朝敏卻告訴我們,孤島百里洲具有天生的文學氣質。《百里洲紀事》的扉頁上寫著:“此際,/大地在,流水在,天空在,孤島在,/我在,你在。”這些文字來自朱朝敏的自序,在分行排列后產生了神奇的效應。朱朝敏與孤島在天地之間相互守望,一幅由天、地、人簡筆勾勒出的孤島圖,悠遠遼闊,一種用文字鑄就的故鄉情,恒久綿長。由此開啟溯源故鄉的親近之旅,祛除了一般扶貧文學慣用的外來者視角,朱朝敏在切己的地方性體驗中深入到鄉村細部,在與故鄉的切切共情中,以真誠的寫作成就了眾多扶貧文學中的“這一個”。
朱朝敏在“后記”里特意指出:“參加精準扶貧的我并不是作為一個居住在城市的公務員去‘下鄉駐村’,而是回到村莊。歸鄉之旅,一條溯回的道路,逆著時光的河流,回到本源,回到初始的地方。”她以回歸的方式與文學曲徑通幽,只要人類的家園感存在,這種回歸沖動就是一個訴說不盡的文學主題。《塔燈》里,朱朝敏憶起童年時跟隨大人在地里忙碌,夜幕降臨,“我們在棉花田中間的路上奔跑,相互呼喊。我們必須呼喊‘我在這里’,否則,那高大的超過我們弱小身體的密集的棉花田會伸出秘密的大手,擄走我們、吞沒我們。”“我在這里”的呼喊聲回旋在棉花地,既是童年時代的自我指認,幫助朱朝敏在黑暗中找到回家的路,也是如今返鄉書寫時的自我認同,幫助她再次與故鄉赤誠相見。十二個故事里,“我”都是在場的,故事里的每一個人都輾轉在“我”的家庭或工作關系里,這種“在場”并非是加強真實感的策略,而是確立情感立場的重要通道。
當然,“在場”并非完全融入,朱朝敏坦言:“近距離只是標榜‘我’在場而已,并不能說明我完全融入了那個獨特的場系。”現時的鄉村遠不是兒時的模樣,隔膜在所難免。于是,在朝向過去的情感認同和立足當下的現實隔膜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距離感,正是這種距離感,讓她沒有流連在鄉愁的幻象里,而是在屢屢被再次進入的故鄉掀起情感風暴的同時,也敏銳地發現了鄉村的問題癥結。鄉村振興是一個龐大的綜合性改造和治理過程,在經濟指標上脫貧達標相對容易,但人本身的改造和提升相對困難得多,尤其是那些常常為人忽視的心理隱疾,成為農民獲得幸福生活長久的阻礙。在與故鄉親密接觸的過程中,朱朝敏意識到,已有的金錢和物質幫扶并不能從根本上改善他們的生命狀態,因此,她把自己定位為忠實的拍攝者、記錄者、聆聽者和接受恩典的受惠者,如實記錄農民心靈深處的疼痛和對生命尊嚴的渴望,發現鄉村在歷史變革中的困惑與奮進。
當作家以在場的姿態進入鄉村的扶貧現場時,如何跳出繁復龐雜的表象,沖破僵化的思維定勢,在更深邃的時空里建構新時代鄉村敘事的坐標,是每一個寫作者需要面對的新課題。一線扶貧工作提供了大量嶄新的文學素材,這是時代與生活的饋贈,但太切近的現實也充滿了陷阱。扶貧工作有嚴格的組織程序和工作流程,有明確的工作任務和考核目標,具體工作是如此瑣碎,如果沒有獨特的眼光和藝術感悟力,是很難講出好故事的,因為與時代同頻共振并不意味著千篇一律的寫作,因此,在充分把握時代精神的前提下堅持個性化美學追求就顯得尤其重要。朱朝敏近年的寫作一直關注普通人的心理暗疾,《百里洲紀事》在展現巨大扶貧成果的同時,重點聚焦鄉村的精神現場和心理現場,正是她寫作美學的自然延續。個性化追求與時代召喚的無縫對接,讓百里洲在眾多扶貧故事中脫穎而出,成為最具個性色彩的精神現場和心理現場。
用心靈發現心靈,朱朝敏觸摸到那些沉默的靈魂深處,體悟到那些被貧困眾生相掩蓋的精神困境。《請你說話》里黃大國用十九年牢獄生涯為母親致死贖罪,現在又艱難撫育養女被侵害后產下的小女孩。面對所有的污名化指控,黃大國的回應只有沉默。同樣沉默的還有《從前的暴風雪》里被命運拋棄的楊春天,《棉花之殤》里自殺的田青山老人。這個沉默地帶浸透著深入骨髓的孤獨感,因此這里的“請你說話”并非一個單純的表達問題,更是一個如何讓他們看到希望打開心扉的問題。《塔燈》的結尾,是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詩句:“遠處的燈塔/忽然發出如此強大的光,/夜晚和缺席如此迅速地被恢復,/在此夜,在此甲板上——它們攪起的痛苦!/為了那些被拋在身后的人的最后的悲傷,/想念的虛構……”故鄉那些鰥寡孤獨、留守兒童、精神病患和天災人禍的受害者,那些身陷困境的人們,需要的正是“遠處的燈塔”,讓那“強大的光”支撐生命的信念。扶貧先扶志,就是要幫它們找到這座“燈塔”。文學是人學,扶貧也是關乎人的時代偉業,文學與時代就這樣在人的救贖與自我救贖中相遇。
在重大的時代變革中,對現實保持足夠的敏感,及時回應時代的召喚,是作家的歷史使命。但是,如何穿透繁雜的現實,在零碎的細節中把握時代的整體性特征,如何從深度和廣度上理解時代的精神內涵,在歷史的總體性視野中確立時代在歷史中的位置,對作家而言是相當有難度的,但也是使自己免于成為一個膚淺的鄉村記錄者必要的思想準備。精準扶貧是一項改變鄉村和農民命運的偉大創舉,也是一道任務極其艱巨的時代難題,減貧工作具有艱巨性、復雜性和長期性的特點,任何簡單化的樂觀想象都會遠離鄉村現實,貧困不是一天產生的,脫貧也不可能一蹴而就。《百里洲紀事》的十二個故事均以正文加后記的形式呈現,后記是正文的延續,也是對扶貧成果的又一次檢視,鄉村和農民生活狀態明顯改善,但依然問題叢生的鄉村現實更不容回避,尤其是精神脫貧的難度不容忽視。事實上,惟其難,才更見出扶貧方略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這正是文學對時代的深刻回應。
這里的人民,不是一個抽象的集合名詞,他們是停留在舊時光里的楊勇,是堅持挖掘真相的覃老太,是命運的棄兒楊春天,是心中供奉著石羊的楊鳳英,是堅韌的李桂香和沉默的黃大國,是遭受侵害的鄉村幼女和獨自奔向死地的鄉村老人,也是“我”和“我”先生、周先海、曾慶喜、李文峰、輝哥、老王這些扶貧干部,正如朱朝敏所說:“我們互為依靠、互為扶持、互為見證時,我們的整體‘人民’一詞,才有機會被呈現出浩瀚的態勢。”
在第一人稱“我”的講述中,故鄉的人們對生命尊嚴和人間大道的堅守,讓“我”一次次為之震撼。尤其是覃老太、楊春天、楊鳳英、李桂香這些女性形象,她們的精神小廟是如此強大,完全顛覆了人們心目中刻板的農婦形象。《我們想要虞美人》里年近八旬的覃老太拒絕政府的任何幫扶,卻始終堅持為被侵犯的小金蓉討回公道,“一個壞人也不放過”,這是個人訴求,更是對社會公平正義底線的固守,這股精氣神讓她在哪怕再不堪的歲月里都高傲地活著。更讓人難以想象的是,覃老太從自己的家庭悲劇中看到了鄉村治理水資源和土壤的迫切性,呼應國際反農藥運動“我們想要虞美人”,拿出祖傳釀酒秘方,吸引社會達人參與鄉村環境治理活動。這個看起來不合作的倔老太內蘊的力量和胸懷遠遠超出了人們固有的想象。《沉默的羊子》里楊鳳英深受包辦近親婚姻之害,早年喪夫,兒子患病,但神奇的是,哪怕再苦再累,哪怕被流言蜚語誤傷,她眼睛里一直閃耀著“清亮的光芒”,原來她心中供奉著村口的那對石羊,樸素的信仰里包含著感恩的民間大義。《后遺癥》里從小患有小兒麻痹癥的李桂香,常年臥床不起,卻在丈夫遭遇車禍成為植物人以后,突然站立起來,反過來幫助丈夫做康復訓練,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勞動者的力量和弱者的尊嚴永遠不容低估或褻瀆,她們于苦難中依然堅守的人性光輝和博大情懷,她們屢遭命運不公卻依然頑強的生命意志,正是歷史進步不竭的動力源泉。
幫扶者和被幫扶者攜手一起改變著鄉村大地的面貌,是精準扶貧戰略下外在幫扶和內生力量融合的強大效應。《養蛙記》里的扶貧干部老王為了幫助老趙父子脫貧,經受種種委屈仍初心不改,《請你說話》里周先海主動申請做黃大國的幫扶人,沉默是他們共同的語言,《后遺癥》里稱李桂香“比親姐還親”的輝哥,《棉花之殤》里以兒子身份為孤寡老人守靈送終的付德全,這些扶貧干部無一不是普通人,他們不是政策的機械執行者,他們也面臨工作與生活的重重難題,而一旦投身于扶貧事業,便不可能退縮,因為鄉村是一個巨大的磁場,民心就是吸引力。朱朝敏和她先生都是這個磁場里的參與者,她切身體會到,“幫扶者和貧困戶結成幫扶對子,就在他們拉手的一刻,兩者便融合成一個動詞:脫貧”。
2003年,趙瑜、胡世全的《革命百里洲》書寫百里洲半個多世紀的革命歷程,17年后,朱朝敏的《百里洲紀事》書寫新時代百里洲的脫貧故事,何嘗不是這片沙洲上的另一場革命?朱朝敏在情感與行動的融合中抵達鄉村隱秘地帶,她不僅看到了時代的輝煌,也觸摸到了更為深邃的隱流,這是一個時代的見證,更是一個寫作者的良知。
李雪梅,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小說與影視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