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李
讀朱朝敏新作《百里洲紀事》時,我正在醫院。強烈的疼痛把人的身體化為一個卡住時間之流的巨大卡子,人囚禁在被凍結的精神、時間里只能與疼痛不斷相撞。擔心疼痛永遠停在不會流逝的此刻的恐懼與不知如何克服的茫然,讓我覺得只有疼痛才是唯一的現實,而其它一切離我太遠。然而,必須承認,讀下去以后,我被作品打動了,并明白雖然人們總說幸福是相似的,但其實痛苦和疼痛才是讓人相通的——無論是肉體上的疼痛、生活上的受難、貧困帶來的痛苦還是不幸的命運刺痛心靈。當然,我也因此領悟,朱朝敏這部關切故鄉百里洲的“鄉村之變”、注目自我精神、生命的原發地——“水中孤島”受歷史之潮沖刷而翻出的“生命的新綠”、縱筆于鄉鄰相親在扶貧行動中經歷的生活轉機、精神世界的激蕩的作品并不是簡單地以觀察者、采訪者的身份把一小部分人的故事講給另一部分人聽,而是為心靈驅策去書寫“我們”生命里的痕跡。這是一個有良心的寫作者、一個懷著強烈的家園意識、守望原鄉的歸鄉人,一個對于苦痛高度敏感又不斷被黑夜大海上亮起的塔燈召喚的個體,用文字、記錄來承擔我們悲欣交集的共同命運——為苦痛淬煉,又自救贖或拯救的行動中逐漸喚醒自我對生活、對生命、對世界的信,沒有一種命運是對人徹底的懲罰,就像沒有一種平穩的生活是幸運的個人接近萬全之后理應獲得的報償,肉體和精神經過磨練而確認“活著”的意義對于所有人來說都是命運的謎底。希望“記下細節”“讓文字不老”的《百里洲紀事》不只是邀請讀者走進孤島上十二戶人家看看政策怎樣落實成具體的生計,還希望讓遮蔽的靈魂被看見。每個收到文學的邀約、踏上江心島的人其實是將個體的命運投射到那些困境中最具有普遍性的地帶,激發起生命的回聲,我們彼此聽見,彼此看見,我們不同,我們也相通——“你去看見,不是為了別人,而是自己,因為被遮蔽的靈魂總是那么相似,因為只有心靈才會發現心靈”。
在一部扶貧攻堅實錄里,除了貧困、幫扶,靈魂、心靈、心理這樣的詞匯不斷在字里行間浮現,成為與“扶貧”同樣重要的關鍵詞;除了在書中看到事件和數據,我們還一次又一次觸碰靈魂的哀痛、心靈的創傷、心理的暗疾,又從人之鏡中看見自我靈魂的隱秘——“偶然照照自己那孱弱不堪的半明半暗的靈魂”。凡此種種,都讓我認識到《百里洲紀事》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內的寫作。
在我看來,朱朝敏是非常清醒的寫作者,具備“從催眠的世界中不斷醒來”的能力,她顯然對于“不要模仿,而是表現你自己的獨特性吧,你才配得上你的稱號”這樣的說法具有深刻的理解——無論作為一個人還是一個作家。她引用的榮格的話:“誰向外看,他就在夢中;誰向內看,他就會醒來”,大概是這部作品最好的注解之一。給予深處命運低谷中的“他們”以關注,只局限于物質上的改善,未必會迎來真正的夢醒時分,“著重于精神和心理層面,幫助他們獲得價值感和尊嚴,這才是真正的脫貧,扶貧攻堅戰也就落到了實處”。實際上,伴隨救助生活之難,解決生命之惑、解除心靈之困,撫慰心理之傷,讓精神蘇生,正是扶貧需攻之“堅”,也是扶貧的深遠意義。以“我寫,我在”的姿態,真誠地書寫鄉村扶貧一線鄉民群體的“生存現場”“精神現場”“心理現場”,不僅使人感受到全國范圍內大規模的社會化行動改變現實的巨大力量,也讓人領略到人性的深度、靈魂的深度。由于作家的筆墨不是粘滯于事件之上,而總是從事件中去探尋心理結構、內在意識,表現出明顯的內傾性的自覺,這樣就結結實實地打破了我最初“想當然”的歸類——將《百里洲紀事》歸為被政策牽引、甚至尋求文本與政策話語之間精準對位關系的“那一類”創作,造成意料之外。
基于“向內看”的追求,作家有意調動豐富的創作元素來敞開生活與心靈的現場,她在藝術上融合小說、散文的跨界寫法突破了機械的、概念化的寫作,讓靈魂跟生老病苦、柴米油鹽一同現身——畢竟,顯現心靈要比單純地描述事件困難得多。作家越是清楚地認識到鄉村、文學“兩者的彼此滲透,才將生命的復雜性和盤托出”,就越是不吝氣力精心安排每篇扶貧紀實展開的方式。正文之前有詩語式的引言,正文之后的后記寫出扶貧工作“未完待續”的部分——關于變化、關于希望、關于困惑、關于未來、關于我的感思,現實之變與心靈的掙扎形成交響,賦予紀事深沉的格調,有了悠長的余味。用文字追趕社會事件與社會行動的速度固然不壞,但曲盡生命的復雜可能更需要一個見天地、見眾生、見我心的雋永的長調。盡管朱朝敏無意于將痛苦浪漫化、詩意化,但卻不回避情感的投入,借助散文的筆法以及詩性表達讓情緒在寫實的文字里回旋——誠懇而謙虛地寫實并不必然意味著放逐文學里的“有情天地”。當然,前述種種努力,不是作家以今日之我告別昨日之我的突如其來的自我變法,而是她盡可能地發揮個人的創作優勢提升作品完成度的結果——這個清醒的寫作者,文學體溫雖然不低,理性能力其實也較強。這部作品跟朱朝敏其它的文學書寫實際上有某種內在的貫通性。她散文寫作中“朝向心靈深處探求”“追索存在的本真”的內向化的傾向、對于創傷、傷痕的追溯和心理分析,小說和散文當中“回到根部”的寫作姿態、長于“精神分析”的寫作策略與內省而充滿智性之思、詩性之美的美學探索在《百里洲紀事》中也得到了貫通。作家在散文里不斷探尋心靈深處的秘密森林,沿著生命的河流溯回,向潛意識的深水區沉潛,尋找自我精神的密碼,依據心理分析的理路,解讀個人心靈圖譜的明暗參差,通過“闡釋‘心理’的種種象征而賦予人生以意義”、確定精神生活的價值,證明探析心理不只是為了順從外部世界來達到對現實的適應,更是以“精神的綜合”向內在價值回歸,為生命提供更強大的依據。她怎樣誠實地與自我展開對話,坦陳心靈的奧秘,就怎樣以走進心靈、探問精神的方式面對故鄉與鄉民。當她一視同仁地分析自我和遭受生活之困的鄉民的生命的陰核、創痛的起源,當她探幽查微,去理解鄉村老人深入骨髓的孤獨感、被家人背棄的命運棄兒自覺為垃圾與廢物的羞恥感、貧困家庭的小姑娘拒絕禮物背后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就真正體現了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去尋求平等的交流的誠意。作家用這樣的方式理解貧困對于人的影響,理解人為何貧困,改變貧困到底是為了讓人過上怎樣健全的生活。僅僅就此而言,我們就能明白《百里洲紀事》與作家的小說、散文創作分享著大致相同的精神脈系。因此,這部作品雖然立足于記錄重大國策在社會實踐中的具體表現和現實效果,但仍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帶有朱朝敏式的美學印記——這是《百里洲紀事》體現的“意料之中”。
這種意料之外和意料之中對于扶貧文學而言具有積極的意義。扶貧文學要避免落入為扶貧政策服務的文學的窠臼,拒絕自我降格為新聞報道的浪漫版、煽情版、傳奇故事版的濫調,真正面對現實和藝術展開嚴肅的追求來確定值得稱道的寫作倫理,展現“新鮮立誠”的文學品格,就應該在提供新的具有探索性的寫作上付出努力。這是扶貧文學的寫作者應該懷有的自我期許。朱朝敏的這部作品對于如何向“應然”的扶貧文學挺進做出了正面的回應。在我看來,扶貧文學的意義和價值至少在兩個層面上值得被寫作者積極追求。一是伴隨中華民族朝向偉大復興付出的努力,如何講好中國故事,彰顯一個國家、特殊群體身上發生的故事所兼具的“民族的”“世界的”“現代的”多重內涵,并證明處于特殊境況下人的生命經驗、生活經驗在一場充滿力量的人道主義行動中發生的變化如果真正以藝術化的方式被敘述,完全有可能對超越地域、文化、種族的廣泛的人群帶來的心靈震動與激發聯通感。在這一點上,朱朝敏的新作做出了有益的嘗試。我們在《百里洲紀事》當中看到,面對命運的暴風雪,人如何成為心靈的囚徒、精神上的奴隸,又如何依靠社會救治的力量和自己的能力,去返回一個有希望的世界。
《塔燈》里的楊勇在孤島種植棉田為生,然而起伏的棉田卻如同黑夜的大海擄走了他和美平順的生活。因為農藥中毒,損害語言中樞與智力,成為孤島愚人的他最終被命運拋到生活的孤島——生下智力低下的小兒子,被結發妻子拋棄。深陷于過往的記憶、囚限于往昔歲月的農人拒絕種棉,放棄可靠的營生,在生活的泥淖里滾爬,壓碎了為人的體面和尊嚴。唯一的執著、病態的執念就是找回那個將他當垃圾一樣丟棄的女人。心理創傷鉗住了這個男人步履,被慘痛的記憶捆住手腳的不幸者無力向生活爭取幸福。當黑暗的潮水要湮滅生機的時候,命運里的落水者出于自救的本能朝著燈塔泅渡,能不能渡盡劫波,迎來生命的光亮,需要扶貧者、救助者伸出手。可是,如果不能真正理解弱者的不幸之源,不能指引他找到打開心牢的鑰匙,抖落精神的繩索,僅僅只是給予政策規定的物質補助,命運的根本改變就難以實現。朱朝敏和她的丈夫——楊勇的幫扶干部面對楊勇的心理頑疾,分析楊勇的心理定勢,力圖設身處地地去理解他生命中的一切,找到敲開他心門的方式,引導他逐步回到生活的正軌。當作者在楊勇的命運里洞察比起“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生而為人,我有義務”更有價值的時候;當作者明白地伸張“既然生而為人,就應該學會真正去觀察、感受、理解、思考生命中的一切”“生而為人,每個人都有義務去關注并理解世間的不幸,理解他人等于拯救自己”的時候,我們就領悟了扶貧的深意、感受到了文學的寬廣。楊勇的故事在某種意義上是眾多弱勢者命運的縮影——假如說在鄉村,貧困等同于命運的話,那么心理病與靈魂的傷從來沒有在這樣命運里缺席。需要幫助的“他們”是特殊意義上的“中國病人”,然而,我們呢?“他們”之外的“我們”難道就從來不曾因為精神之困而任由生命的冰雨冷冷地往臉上拍?在生命的沉湖深處,我們隱秘而深刻的根須是相連的。“生而為人,我有義務”也因此構成了承擔共同命運的寫作的倫理基礎。
魯迅的作品曾經提供了類的意義上的中國病人的寫作,孤獨者是中國病人,在夢魘里流露出可怕的潛意識的人是中國病人,在生活和精神上遭受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命運的悲苦無告者當然也是中國病人。《百里洲紀事》則提供了一個世紀以后被救助的“中國病人”的生存圖景與精神現場,朱朝敏跟魯迅一樣不止是從生活事件與日常行動邏輯里敘述鄉村,而是從精神和心理的層面切入到了鄉村的靈魂狀態。根本的不同在于,朱朝敏的寫作訴求不是吶喊,寫作主體的精神狀態也非激憤和彷徨,而是以心喚心,在這場偉大的扶貧行動中,發現沉默的邊緣人群、發現被遮蔽的靈魂,發現不可低估的底層的人性人心,捕捉那些因為生命中的偶然性,因為命運的無常,因為薄弱的條件,代替我們預先“感受了命運的暴風雪”的人們遭受生活重輪的碾壓,仍然在不經意間如螢火蟲一樣發出的“清亮的光芒”。這樣深掘人心、摹寫人情、勘探人性的作品無疑能夠給地域不同、文化有異、習俗有別的廣大人群帶來情感力量、引發心靈的共鳴、激發人的聯通感。“現在我有機會做一個得體的人了”,“因為,我站在這兒,盯著命運的眼睛”,對鄉村里的楊勇是如此,對故事外的我們亦是如此。
如何繼承“為人民”的當代文學寫作傳統又活化這一傳統,實現現實訴求與藝術價值的平衡,使“人民性”與文學的“人學”色彩在具體的文本里一起得到藝術升華。這是扶貧文學應該追求的另一重價值。在這一點上,同樣可以看到朱朝敏在寫作實踐中的努力。作家對于扶貧的理解并不局限于社會學、經濟學的解讀。扶貧乃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行動,而《百里洲紀事》透射出悲憫情懷本質上就是強烈的人道主義情懷。作家從人道主義的角度認識扶貧的深刻內涵,她由“人之道”來理解扶貧過程中折射的人性人心,體會扶貧國策與文學的共通之處都在于人心。作品從這樣的理解出發就有了深度、有了開拓。貧困的命運不僅是外部力量對人的生活進行侵襲,它也是一個心靈的歷程。朱朝敏關于扶貧的書寫不是膠著于數據與經濟指數的變化,而是對生命進行探索,看看人在領受命運的同時,靈魂在經歷怎樣的掙扎。貧困不是一個人的物質生活從懸崖跌落或深陷泥淖的事實,更是一個人的心靈的苦斗、一個靈魂在生命的迷霧中跌跌撞撞,探聽不到希望的聲音的茫然無措、恓惶無助、哀痛無告。在《百里洲紀事》中,浩大的命運在龐雜的鄉村生活現場、充滿撕裂感的現代化進程里被重新推敲,無名之輩被鄭重地還原姓名,放回到生命的曠野當中,我們傾聽他們、注視他們,在彼此命運的連帶感里滴血認親,我們看到他們,也看出自己,因此認識到所謂貧困不是一個或一群被無常被壞運氣被無能扼住喉嚨的人遭遇的無可奈何、泥足深陷,不是那些缺乏主動能力和改變的欲望的人自食其果的結局。它是一場可能把任何人卷入其中的暴風雪,基于不可逆的社會歷史進程、基于社會結構化的困境、基于生活中的偶然、基于天災、基于人禍,它是絕大多數難以被奇跡眷顧的人無法完全憑借自身條件克服的生活之困、生命之難。有些人被卡在了舊時光里,拘囚在物質和心靈的雙重牢籠之中。生命不是書寫或被書寫,那些人曾經在大風之中孤獨地“傾聽命運的幽微零散的消息”而無法回應,也從未真正走進過現在。扶貧,是伸出手,跟他們一起找尋失落的生活世界,一起回應命運。這是堅持了生活倫理的扶貧,也是療愈心靈,重新賦予人生活尊嚴的行動。
正是基于對扶貧的深刻理解,朱朝敏的這部作品讓無名之輩有了姓名。我看這本書常常想起電影《無名之輩》——關于尊嚴的故事。兩個農村人,兩個徹底的無名之輩進入城市,想大鬧一場證明自己的存在,給這個世界一點顏色看看,就是為了讓這個世界看到自己。證明自己的方式是打劫。劫了一家手機店,搶的卻大部分是手機模具,倉皇逃路之際,誤打誤撞又挾持了半身癱瘓、覺得生不如死的殘疾女性。搶劫的,被挾持,犯法的,拼了命去執法的生活潦倒的警察,所有人的竭盡全力,不過都是為了獲得自己的尊嚴,找到認同自我的支點,這個支點是足以撬起一個人生活的最大理由和最基本的希望。故事里最好笑的部分其實是黑色幽默,荒誕的情節凸顯的是最根本的人生命題和人生困境。當然,電影里面那兩個盲目又貧窮的鄉下人、打工仔不可能以違背正義的方式、脫離社會公義的保障得到尊嚴,而朱朝敏這部作品則提供了這個荒誕故事的另一個可能的版本,那就是系統性的改造、制度性的解決方案,用合乎社會正義的方式賦予弱勢與窮苦者尊嚴,在一種有機的社會改良運動運動中讓失去尊嚴和缺乏尊嚴感的無名之輩,最終擁有自己的姓名,認識自己、認清生活和可能的努力方向。當然,最準確的說法還是“在路上”---扶貧是一項長期的事業,是對于社會發展不平衡與系統部分失調的主動調校——基于公平與正義。
貧困不完全是物質性的,而有可能是心靈化的,在這個意義上,扶貧對象與扶貧者、施動與受動的雙方沒有涇渭分明的界限,而是具有相通性。誠如作者自己所言:“助人即自助”,“那些身處生活低谷的人,不過是早先領受了命運的困厄再給我們這些幸運者提供生存之道。如此,我拿筆記下的絕不是他人的故事,而是自己的命運。”扶貧的深入、扶貧的偉大恐怕也不限于改變經濟指標,還在于探測人心人性這片深海,給那些在暴風雨的海上迷失方向的人涉度之舟。不過,扶貧者、記錄者并非隔岸觀火,而是一同在這舟上,扶貧是度人,也是度己,是重新在生活里辨認自身。扶貧也在改變扶貧干部的生活以及他們對于生活的態度、他們對于世界和他人的認知。作家寫出了生活的脫困和精神的脫困同構性,扶貧者和被扶貧者在事件中彼此看見,共同改變,彼此在對方身上看到生活與精神的轉機。扶貧干部輝哥跟貧困戶——腰部以下完全癱瘓的熊貴生及其家人認親,面對這家人深重的苦難以及他們不屈的意志,他生出豁達的生活態度。“我”和其他扶貧干部津津樂道于熊貴生與他患小兒麻痹癥的妻子共同創造的康復奇跡,因為自艱難里開出的奇跡之花成為了“我們面臨生命脆弱自我挽救的一個參照”。當今天的貧困戶、曾經的“殺人犯”黃大國以強烈的負罪感用十余年的牢獄和對于命運逆轉之后種種磨難的忍受來表達對死去的母親悔愧,用沉默“認罰”來修補道德與良心,他的幫扶干部、黃大國殺母案的經辦人周先海主動要求結對幫扶并全心投入,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殺母”實情的知情人為沒有道出的真相去尋求自我的救贖。寫出深刻的連帶感,正是《百里洲紀事》值得稱道之處。
我們很容易確認將天賦作為責任的藝術家、思想者追求、爭取高度的精神生活或者“精神生活的完全發展”的合理性乃至必要性。很多時候,我們不否定甚至樂于肯定那些承擔了“天才之為責任”的命運的人千方百計地消除物的干擾、滅絕肉體生活對心靈的侵襲來使“必要性”得以實現的行為。但是在另一方面,面對普通大眾、蕓蕓眾生、深陷社會困境、命運低谷中的弱勢者,我們又往往輕易陷入單純的物質決定論,把物質的獲取與肉身經歷的重建看作絕對的有效路徑以及改變人的整體生活第一動力,強調其迫切、緊要,而忽視了精神生活、精神發展、精神力量的重塑對于與天才有云泥之別的普通人、弱勢者的根本意義。后者其實完全有可能是阿基米德撬起地球的那個支點。我們充滿熱情地飽覽智者“精神世界里的金戈鐵馬”,卻時常忽視弱勢者的精神之域也有驚濤拍岸——基于人發展自我與和諧的個人生活的本性。《百里洲紀事》的可貴之處還在于推翻了我們關于底層的熟知的假定。作家在某些篇章里寫出了底層的主動性和主體在場的力量,寫出了卑微生活里的道德感、精神追求。比如說《我們都愛虞美人》中的覃老太太無論世道人心怎樣復雜、不管命運怎樣播弄,永遠用愛守護親情,堅守“人的體面”,為弱女討正義、為鄉民謀公義,呼吁、督促鄉村環境治理;比如村婦周瓊花對于不為鄉村世俗眼光所容的愛情、對于陪伴的執著和堅持;比如泡在苦水里的李桂香撐著病體幫助丈夫復健而創造的奇跡。曾經流行一時的“底層文學”常常把底層作為“想象的共同體”做“變形記”式的處理,沉迷于苦難敘事而不斷搬演沉淪死水的命運悲劇,甚至走向一種精神自瀆,把底層刻板地敘述為缺乏“能動性和生產性”的存在,因此受到種種詬病。但扶貧文學則完全可以是書寫底層如何改變的“底層敘事”,打破固化的底層想象,使敘述底層、敘述鄉民和普通勞動者的文學具有“為人民”的藝術感召力。在《百里洲紀事》里,作家展現了提供還原式書寫的努力。以往的底層敘事不是把底層民眾寫成不揚點波的死水——麻木、隱忍、蒙昧、盲目地任由命運與他人宰割,就是將底層寫成被困厄熔煉成的火球,在那些不斷疊加的苦難制造的聳人聽聞的情節急轉之處爆發為奔跑的火球,引燃自己,撞向令人失望的世界,上演荒誕而夸張的戲劇。但是,朱朝敏的寫作則不然,一是她在寫作中“掏心”;二是她把被預設為生活粗糙簡單,要么憤怒得失控,要么被生活磋磨得神經麻木的底層之人,重新變成“渾身觸角的動物”——跟所有非扶貧對象一樣有著纖細的神經、敏銳的感受、復雜的情感波瀾、在情與理的沖突中備受煎熬的具體的人。她把這些人放回到鄉村這個文化母體當中、放回到孕育了我們又在現代化的巨變中承受創痛的子宮里,追溯他們的來處,看清他們生命的軌跡,理解他們的偏執、癲狂、執拗、愚頑、莽撞,又試圖以這樣的理解,來幫助他們理解自身,與自身和解,從而走進新的生活。
我對這部作品也有感到不滿足的地方。朱朝敏曾自言自己努力在寫作中打開被遮蔽的靈魂。一方面她確實通過文本讓鄉土世界里籠罩在命運陰影下沉默的靈魂被看見、讓苦命人面對命運的重擊吞進肚里的話語被聽見,扶貧成為作家打開生活真相和生命真相的契機,使“我”與“他們”都能“在場”。但是,另一方面,因為寫作主體“我”在敘述中的過度介入,散文寫作當中不斷突出“我”、將“我”的情緒、思緒、感悟、體驗充分放大的寫作慣性在這部作品中的滲透,使得文本的敘述、細節上的某些處理與書寫對象的貼合度不夠,這又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對“他們”的另一種遮蔽。
完美的作品或許能讓一切對于可能的想象塵埃落定,但是見識作家那種不尋常的把事件向心靈轉化的能力,跟著她的有情文字指認生命的根源,見證時代的發展,同作品里領受命運的狂風暴雨又倔強站起的人們一道“臨深淵而見彩虹”,已經足夠令人驚喜,而這給了我們充分的理由期待精彩繼續。
葉李,女,湖北武漢人,副教授,文學博士。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教研室教師、湖北現代人文資源調查與研究中心成員、湖北省文藝理論家協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員、湖北省作協主辦《長江叢刊》(文學評論)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