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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愛情

2020-11-19 14:32:52劉樹成
長江叢刊 2020年31期

■劉樹成

曾峰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做了兩年的泥腿子。本來他還很享受農村的生活,覺得挺安逸的。哪知村里的年輕人漸漸都走光了,不是去深圳廣州打工,就是去武漢做生意,最不濟的也去縣城謀生,他的臉漸漸掛不住了。農村雖好,也非久留之地啊,不是窮死,就是要被那些嚼舌頭的用唾沫淹死。恰好二隊的亞雄要去武漢做裝修,他也會點木工泥瓦活,正好跟著去闖闖。

說是做裝修生意,其實就是蹲在漢口順道街的馬路牙子上,等要裝修的主顧,等到一個是一個。有的是要做木工,自家打家具;有的是裝水電,安木地板的。運氣好的話,可以接整個新房的裝修,搞一個吃幾個月。做這行是靠天吃飯,有活才行。要是梅雨季節,雨下個十天半月,不能出去接活,搞得人心里都是濕漉漉的。情急之下,他跑起了快遞。先是兼職,后來一看收益穩定,比搞裝修還來錢,干脆做起了專職??爝f算是這幾年新興的行業,只要勤快,不怕苦不怕累,養活自己是沒有問題,也不再像搞裝修那樣整天愁眉苦臉,倒適合他的性格。

他住的華安里離漢正街不遠,做服裝生意的扎堆,外賣快遞火爆得很。有時高峰時跑個百把單,都是快遞的服裝鞋子什么的,腿都跑的發軟。但是當躺到租住屋時,盤算一天的收益時,又覺得一天的苦沒白吃。

華安里都是私房,有二三層的,也有四五層的,面積都不大,一層也就一二十平米,有的還被精明的房東把一層隔斷,做成好幾個出租房。早說要拆遷,也一直不見啥動靜。這里租客大部分都是漢正街賣衣服的小姐姐,也有當扁擔的、跑外賣的。一到下班的點,街巷里弄都是打扮得姹紫嫣紅的小丫頭,穿的都是品牌大樓的時裝,連吊牌都沒剪,畫著最精致的妝容,睫毛老長,閃瞎了他的眼。

剛開始他見到她們還自慚形穢,覺得高不可攀。可后來幾次,他發現有的小妹竟然和他住一棟樓,有的還住他隔壁,也住十來平米的格斷間時,他才明白她們并不是如他想象的高人一等,膽子慢慢大了起來。有幾次他還試著和她們說話,東扯西拉一番,漸漸熟絡起來。她們大多和他一樣,來自武漢周邊縣城,跟親戚朋友做服裝生意。幾多年的生意歷練,一個個伶俐得比泥鰍還滑。見慣了大場面,做多了大生意,自然也眼界高得望上了天。雖然都同處在一處屋檐下,有時恨不得找他借錢吃宵夜,聽說他是送外賣的,言語里還是多少瞧不起他。

曾峰先頭還想找個賣衣服的丫頭做朋友,覺得兩人齊心,攢點錢出個首付,在武漢買個房安家落戶,哪知道一丫頭聽說后“噗嗤”地笑了:“你曉得武漢房子多少錢一平米!你送快遞怕不是要跑斷胯子?!彼W上一搜,心里咯噔一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漢口市中心的房子每平米都破二萬了,他猴年馬月買得起,怪不得要被嗤笑一番,他是幼稚得緊。

好在他臉皮超厚,抗打擊能力超強,也不把這當回事。買不起就不買,先租著唄,賣衣服的不跟,自然有別個跟,難不成打一輩子光棍?他就不信這邪。知道這些小丫頭的心思,他也省的吃虧,免得花些冤枉錢在她們身上,以為還有啥盼頭,一門心思請吃請喝,結果到頭來是竹籃里打水一場空。

風里來雨里去,半年不到,他就把這附近的旮旮旯旯混得爛熟。出去多遠到江漢路鐘樓,往哪拐到已拆遷的花樓街,還有他以前做裝修的順道街,品牌大樓什么的就更不用說了。華安里則是人世間的一個微縮版,各類商鋪藥店菜場熟食店等,無一不有,無一不全,生活起居方便得很,怪不得有的人住了上十年都舍不得搬走。

唯一的不足,就是房子太擠。有的間隔就米把遠,這家曬衣服,恨不得可以伸到那家去。早上從窗戶探出頭,可以看到才起的姑娘睡眼惺忪頭發蓬亂,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見有人偷窺,忙不迭地捂嘴轉過身去。也沒什么正規的陽臺,搭的曬衣架上,衣服如萬國旗般飄舞。

有時跑累了,他就提前下班,把電動車放回住處院子里,一個人順著里弄往漢正街方向走去。他和其他人不一樣,別人累了喜歡窩家里刷抖音、聊微信,他則喜歡逛街當休閑。他喜歡摩肩接踵,挨挨擠擠的熱鬧勁;喜歡觀察不同人等,眾生忙忙碌碌。也喜歡和街坊嫂子、隔壁男將們拉家常咵天,對巷子里走過的丫頭們品頭論足。

捉一個好了,免得一個孤苦伶仃,伙計!一天晚上,曾峰在巷子邊十元理發店外坐著時,一群丫頭嘻嘻哈哈地經過,一個嫂子努了努嘴,對他說。

我哪有那福氣啊,別個都是大老板。

莫不是曾老板看不中別個。嫂子又笑道。

我看中她,她看不中我。我認得她,她不認得我。天天從這過,幾個人他早就爛熟于心了,有二個還就和他同屋。

嫂子要不幫我介紹一個。

當真?

真的!開玩笑不成。假的就請宵夜,撮蝦子,成了也請。

說歸說,笑歸笑,這嫂子過了幾天,還當真幫他介紹了一個。

快過來,快過來,別接單了啊,有要緊事。曾峰剛剛回屋換個電瓶,就被隔壁嫂子叫住了。

么事那慌,比掙錢還急。曾峰笑著說。

你過來,當然比掙錢急,嫂子拉扯著他的衣服,到了巷子無人處,才和他說明白。原來那天后,嫂子真還有心幫他物色對象,托爹爹告奶奶,終于找到一家,就是條件一般,父親下崗跑摩的,媽媽在超市打工,本人是護士,叫周英。

這條件不差啊,我哪配得上。曾峰聽了連忙擺手。

配得上,配得上。嫂子笑嘻嘻地說,就是她家房子小了點,人胖了點。

那也比我強一百倍啊,別人起碼是武漢人,工作也不差。

你莫管,聽我的,見面再說。嫂子說,你把她微信加上。

話說到這份上,再推辭就不好了。既然女方都不介意自己的條件,自己還有啥話說,能找到一個武漢本地的獨生丫頭,這還不知道是自己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起碼房錢就省了一個大頭,不用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搞得苦巴巴的,一點幸福指數都沒有。閑暇時可以出去旅游,見識見識一下祖國的大好河山。想到這里他睡著了都要笑醒了。

和周英互加微信后,又足足等了一個月,她才想起來約他見見,好像才記起來有他這個人一樣。她不知道,他天天都翻手機微信好幾遍,希望看到她的信息。其間他也不再故作矜持,主動試探了幾次,她總是抽不開時間。等待了一天又一天,熬得他幾乎對這事不作指望了。

他在忙忙碌碌的人海中穿行,在高樓大廈中爬上爬下,幾乎每天渾身都擠出一身臭汗,有時累了就躺在電動車上打個盹,看滿樹的梧桐葉發呆。找個城里姑娘伢看來不大可能了,別個就是拿他混點,他卻當真了。

他沒料到,不可能的事情往往卻發生了。一天單子特多,他忙得黑汗水流,吃飯的時間都沒有,等他忙完吃飯時都到下午四點了。吃飯時,微信提示音響了兩下。平時他都沒怎么關注微信提示音,因為微信群太多了,看不完的信息,看不完的視頻,他也就沒有管。等到吃完飯,無意中看微信時,猛然怔住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懷疑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他定神再看了看,確實沒錯,周英發來的,短短的兩個字,加個問號:有空?有,當然有,沒空也得有空啊,時間都是擠出來的。

他興沖沖地翻身跨上“鐵馬”,一只手“掌舵”往家開去,另一只手不停地看手機,生怕再漏掉什么重要信息。這是一次重要的會見,也是改變他人生命運的契機,萬萬不能馬虎,也不會馬虎。他迅速而得體地“打扮”自己,確認為已達到他人生的”巔峰”后,舍棄心愛的電動車,終于奢侈一回,叫了個滴滴。

他們約定在漢口江灘見面。由于臨近軍運會,正在上演燈光秀,四處流光溢彩。黃鶴樓恍若瓊樓玉宇,獨占”鰲”頭。高樓大廈參差聳立,仿佛巍巍的群山,每一座都明亮照人。長江上緩緩游弋的“知音號”游船,通體透明,宛若桃花水母。無數的人群從背街小巷角落里鉆出來,匯成一股浩大的洪流,把沿江大道無盡的車流一股股截斷。

曾峰被沸騰的人流挾裹著往江灘公園里走去。江邊樹影婆娑,人影憧憧。在蘆葦蕩的網紅橋上,他見到了她。他們互相連相片都沒有見過一張,只是說了地點時間,用微信共享實時位置就找到了。她倚靠在欄桿上,有點胖,身高不足一米六,頭微傾,有點漫不經心的樣子。見到他走過來,站定自我介紹,才微微點了下頭,打個招呼。

見她臉色好像拂過一絲失望,他提議往長江大橋方向走走。如果她拒絕的話,他也沒打算自討沒趣,繼續糾纏下去。老實說,來之前他就想清楚了,不能對此事期望過高,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她一個武漢城里姑娘伢,憑啥會看中他這個鄉里伢,不是自身有短板,就是其它的什么原因。見到她的那一剎那,他終于明白了,她肯來見他的原因,不是迫不得已,誰愿意委屈自己啊。

據實說,他也有點失望,完全不是他心中想象的女神。他心中數十年來勾勒的女神,應該有苗條的身材,如瀑的秀發,嬌媚的容顏,看一輩子也看不夠。可是今天,他看她一眼就覺得夠了,身子太胖了,臉也肉嘟嘟地。關鍵是,好像她也不大看得起他。

他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一邊往長江大橋靠近。

江灘上人是越來越多,沸反盈天。有好幾次他們都差點就擠散了,也許散了倒好,免得這樣若即若離地尷尬。他的話不多,來之前想好的話說完了,就再也擠不出什么。她呢,則是走路的興趣多過說話。有二次他絞盡腦汁找到個話題,哪知她像沒有聽到似的,搞得他無趣之極。

就在他滿腦懊悔和自責之時,周英停下來了,看來她走餓了,提議去吃點東西。

沿江大道往洞庭街過去,有好多深藏不露的小館子,躲在法國梧桐樹蔭之下,味道卻是出奇的好,當初曾峰也跑來接過不少單。一路走,一路都有餐館的人在招攬,有的一看就是老板親自出來,別小看這些人對客人低眉順眼、殷勤之極,身家說出來可是要嚇倒一般人。

十字路口過去幾米有個魚莊,男老板人長得精神,態度又和氣,沒等他們走近就一個勁地相邀。曾峰面皮薄,也沒征求周英意見,就徑直走進去,坐在窗戶邊的一張桌子上。從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馬路牙子上停滿了車,有的車才走,馬上就另外有車擠了進來,看來生意火爆得不行。

餐館從外面看起來好像不大,進來卻知并不算小,有十幾張臺子,布置得小巧精致,別有一番情調。曾峰慶幸帶對了地方,別看他下館子很少,見的卻多,知道吃飯要看人下菜,好的環境才能有好的氛圍,事情至少成功了一大半。

周英點了酸菜魚、剁椒魚頭、清炒絲瓜,都是她愛吃的。曾峰對吃不講究,只要她吃得高興就好。本來他以為這頓飯會是個完美的開頭,哪知道她吃了沒兩口,就把筷子撂在桌上,一門心思望著落地玻璃窗外。他連聲催促多吃點,哪知她還是無動于衷,搞得他索然無味,胡亂扒了幾口,看著桌上沒有啃完的鮮亮魚頭,心疼不已,忙忙起身結賬走人。

后來他們又見了幾次,每次都是興致盎然地去,寡淡無趣地回。其實癥結大家都知道,又都不忍徹底斷掉這樣的一個關系。畢竟,這好歹算是一個備胎,萬一以后連這樣的一個備胎也找不到,或者更差,如何向自己和家人交代。

每次他們都希望,時間能沖淡對方不好的一面,能加深對方好的印象??墒墙Y果往往卻不出例外,見了一次次都還是老樣子。確實,感覺這東西不可能委曲求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喜歡偏偏要裝做喜歡,這是做不到的。裝是裝不來的,也裝不像?,F在人都精明得像鬼,誰能騙得了誰。

好在二人都能容忍現狀,有一搭沒一搭地維系著這種關系。有時候心血來潮,周英還是會約他出去,大多是在江灘逛逛,吹吹江風,看黑暗中的輪船往來,驚起江濤拍岸。拿周英的話來說,在江灘約會最劃算,去商場餐館是浪費。浪費什么,浪費金錢,還是時間,他一時也想不明白。不過有時也難得地“奢侈”一回,騎行東湖綠道后逛逛鳥語林,追趕奔跑的鴕鳥。

不咸不淡地見了幾次面,曾峰淡下心來。他迅速調整了自己最初迫不及待的心態,別指望“一口氣吃個胖子”。這事得慢,急不得,快不成,順其自然就好。有話說的好,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周英這人,得文火慢燉,至于燉不燉得好,只好交給上天。

送她回家,才知道她家就住不遠,從他租處走兩個巷子就到了。每次兩人得隔得遠遠的,像陌路人。曾峰要靠近,被她斥開,免得讓街坊看到不好。光明正大的有啥不好,無非嫌他跑快遞,“拿不出手”。說過一回,他就有自知之明,再到華安里,就自覺拉開距離,遠遠地看到她快到家了,就折回去。

她家據說很小,好歹快要拆遷了,墻上都寫了大大的“拆”字。這年頭,“拆”字給了人無限幻想的空間,拆后總會比現在強點、好點,拆了后日子一定會稱心點??上н@“拆”字寫了有近二年,還沒有兌現。

有一天,破天荒地,她請他到家里吃夜飯。乍一聽到這消息,他以為她犯病了,傻了,請他吃什么飯。再說吃飯到外面不就可以了嗎,為什么要到家里去?再想,發現他自己犯傻了,這不是好事嗎,擺明了是她認可他了,想挑明關系。

繼而他又緊張起來,頭一次上門那可是講究大了,穿什么買什么都得好好琢磨。約好的是六點,他四點就請假下班了,磨嘰半天,鼓搗來鼓搗去,也確實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衣服,依舊是平常穿著,去超市買了黃鶴樓牌的二瓶酒二條煙。

到了巷子口,天光還很亮,不過巷子里頭倒是逼仄得很,比外頭黑許多。她只說在這等,晃老半天也看不到人影,急得他冒出了油汗。漢正街做服裝的丫頭下班了,嘻嘻哈哈地涌入里弄。曾峰忙躲到一邊,怕熟人看見。

眼瞅著那幫丫頭過去,還是沒見到周英,他就有些急了。他打算再等個半個小時,再不見人,就打道回府。沒料到他正胡亂琢磨的當兒,有人拖住他的衣角往前拽。那不是周英是誰!嚇他一跳,也讓他一喜。再怎么著今天他還是要去上門了,要見老親爺老親娘了。他挺直腰桿,湊近周英,想趁黑親近下,哪知她像毒蛇碰到似的,急急甩手,如往日般把他呵斥開。

曾峰心涼了半截,糊里糊涂地,不知道哪里又把她得罪了,只是木木地跟著她在巷子里轉悠。七轉八轉,約莫在陰暗的里弄轉了上十分鐘,周英忽然停住了。

不走了?曾峰問。

你說呢!到了。

曾峰看時,見到了一處三角地,一幢二層樓房挺立后面,側邊還有一間平房。他想當然地以為她家住的是樓房,等她帶路,哪知她卻進了平房。他猶豫幾秒,跟著走了進去。一個人匆匆走出來,差點和他撞上,那人卻是從屋里牽根電線出來,在窗下給電動車充電。

進去看時,見不過上十平米,一張高低床,用布簾子拉著,一張吃飯的矮桌,二個衣櫥,一張低的上面擺著臺電視,正明滅不定地閃爍。屋內沒有開燈,光線有點暗,適應過來后,才看見有個人坐在飯桌上朝著他笑。媽,我們回來了,周英說。曾峰一陣忙亂,囁嚅了半天想跟著叫媽,又覺得不妥,含糊了幾句,想把禮物放在桌上,一看卻是擺滿了菜。周英忙接過去,放到衣柜上。

爸,快過來吃飯。周英朝門外喊到,不一會一人鉆了進來,友善地朝曾峰打著招呼。這時周英才到墻角拉下燈泡開關,說是開燈,也就二三十瓦的小白熾燈,亮不了多少。曾峰看到她爸穿著軍綠色的大衣,才脫下帽子,一頭花白的頭發亂糟糟的。外頭冷,不穿大衣不行,她爸自嘲道,不過騎電動車倒暖和。曾峰才想起她爸無業多時,跑摩的為生,這倒和自己有點像,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寒暄片刻,開始吃飯,屋內光線朦朧,倒顯得親切熱鬧,有股子家的溫暖。曾峰覺得這樣也不錯,清貧點,也其樂融融。門口飄來煤煙味,他才看到側門口有一煤爐,熬著藕湯,咕嘟嘟地冒著熱氣,原來做飯就在窗外搭的一個雨棚下。

曾峰又心酸又心疼,這樣的家庭,確實比他家強不到哪去。周英可是吃足了苦頭,光是睡覺就是大難題,每天爬上爬下的,關鍵是她身子還不方便。若是她跟他,決不讓她吃這樣的苦頭,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又有什么本事,讓她脫離苦海。曾峰心不在焉,吃了一會就擱了筷子。周英也沒搭理,繼續埋頭大吃。她爸吃了會就出去了,說趁著下班的點去多跑幾趟。她媽也扯個理由出去,就剩下他倆。

曾峰看著昏暗燈光下的周英,感慨連連,這就是今后一輩子都要和他在一起的“妻”嗎?無論貧窮,還是富貴,兩人到死都不分離。他們一起生兒育女,相守到老!

周英今天胃口超好,埋頭吃了半晌,猛地抬頭看到曾峰,愣了,怎么還沒走,以為你早走了呢。你任務完成了,早點回去困覺。

一個月后,周英又約見面,曾峰想這是最后一次見面了,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可是真的來臨時,他還是覺得堵得慌,有點不舍??吹街苡⑾衿簌Z一樣,在人流中擁擁擠擠,若浮若沉地出現,曾峰心里頭一緊。不過當她走近時,他卻還是咧嘴笑了笑。

總是要分手了,以前他總是看她臉色,束手束腳,今天他卻是豁出去了,大膽地拽住了她的手。沒想到,他預料的呵斥并沒有來,也許她并沒有注意,也許她不以為然。不管怎么說,他倒是成功了一次,不免有些暗自得意。

去哪吃飯?他問。

去你那吧,叫外賣。

啊。他心里頭有一百個疑問,但還是沒說出口,拖著她的手,穿過擁擠的人流往華安里走去。好不容易拖次手,他還真壯大了膽子,打算一直拖到住處,拖到她厭倦為止。她的手軟涼的,微微在發抖。夜色漸暗,其實陡一瞧她,還是有點看頭,輪廓圓潤,眉清目秀。如果能這樣一直牽著她的手,一直往前,一直到老,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可惜,可惜,世上事不如意者七八九,他頭一次牽她手,也是最后一次。他有點心疼自己,這短短的里把路,嘈雜喧鬧里弄中的牽手,將會是自己人生中最最難以忘懷的記憶。

他們剛剛到住處,路上點的外賣就到了,沒想到送餐的是曾峰熟人,見到他忙擠眉弄眼。曾峰裝作沒看見,踮腳快步爬樓開門,他怕那幫小丫頭們看到,那不知道要被她們笑多久。關門進屋,曾峰心里頭石頭落地,幸好一個人也沒遇到。

打開才點的外賣,還冒著熱氣,一份魚香茄子蓋澆飯,一份炒花飯。曾峰殷勤地把筷子遞給周英,讓她先吃,她端過炒花飯,草草地扒拉兩口,放下,長嘆一口氣。

曾峰不解地望著她。

你真不知道?

知道她為什么沒胃口,知道她為什么要和他分手?他還真的不知道。

他憨憨不解地望著她,等待她最終揭開謎底。周英囁嚅了半晌,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見她不說,他也只好自顧自吃飯,掩飾內心的失望。問那么多干嘛,反正這頓飯吃完,就分道揚鑣了,就是陌路人了。

一時屋里只聽到咀嚼聲,呼吸聲。

你以后外出要注意點,少出門,戴好口罩。周英突然幽幽地說。

知道了,我網上看到了一些,你更要注意。曾峰容易動情,破天荒地聽到周英關心,感動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只是一個勁地搓手。

現在醫院看發熱門診的好多人,真擔心,我明天就不回家了,住醫院附近酒店。

你要注意保護自己。曾峰說。

我知道。你幫我理個發吧。

我不會啊,沒理過。

剃光頭就可以了。

不會吧。

真的。我借了剃頭工具,還帶了帽子。不是開玩笑的,真的。你曉得不,穿防護服頭發長了不方便,還熱。干脆剃光算了,也沒人看。

還是不剃吧。

剃不剃,不剃我就找別個了。

還是我來吧。好歹相識一回,為你效勞一場。

周英帶的理發工具還蠻齊全,圍布也帶來了。曾峰小心地幫她系上,無意碰到她柔弱的脖子,不由心慌意亂。

曾峰也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青絲寸寸落下,掉在圍布上,像蠶噬咬的聲音。他竟控制不住地眼淚濕潤了,這需要多大的決心和決斷。沒有一個姑娘不愛美,即使她稱不上美,可也阻擋不了愛美之心??涩F在,她義無反顧地讓他給剪了!

他沒有剃光,憑他的手藝也做不到,他給她理了個短發,留了些頭發渣子。幫她拾掇完脖子上的頭發,引她到掛到墻上的鏡子那看。

乍一看到鏡中人,周英完全不敢相信,驚呼一聲,捂住了自己的眼。慢慢地,她松開了自己的手,眼淚悄然滑落下來,身子不住地抽搐。曾峰心疼,又無計可施,只好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你不會嫌棄我把,周英拉住了他的手。

曾峰心里頭有一千匹馬似地奔騰而過,他激動得無法自持,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再丑,我也不嫌棄。一句話沒過腦子似地脫口而出。

你才丑,你好壞。周英卻不知為啥猛地笑了起來,拽他到近前,眼也不霎地望著他。你一直嫌我,這是你的真心話!

沒有。不是。曾峰手足無措,后背手心都是汗。

你等著。洗澡間在哪,我先去沖個涼。

曾峰大腦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帶她過去,聽到她砰地關上門,接著聽到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聲,水流的嘩嘩聲響,一顆心狂跳不已。

曾峰不敢相信,他以為這事會一波三折,甚至還會告吹,沒料到竟然這么快就成了。他不敢相信,周英就躺在他的身邊,酣睡的臉上兀自帶著笑意和滿足。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在地板上,使這個斗室里更添光輝。華安里的陽光很稀罕,就這么早上一會才有,因為房子蓋得又密又集,見光性始終不好。

更令他不敢相信的是,武漢上午十點要封城了,這可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原本他還打算回老家過年,這下看來時間好緊,即使現在趕去火車站購票,時間也緊巴巴的。何況,周英正睡在他的臂彎里,他怎么會遽然舍得把她驚醒?;夭蝗ゾ突夭蝗チ耍磺薪允翘煲狻?磥硇蝿莶蝗輼酚^,不過更讓他擔心的就是周英,她始終是在抗疫的最前線。

他憐愛地捋著周英的頭,發茬觸手皆硬,他的心卻像是稀泥一樣地軟。也許是他的觸碰驚醒了周英,她睡眼朦朧地轉過頭來,猛地驚坐起來,后來又想起什么,澀然一笑,萎頓下去。

你不會看不起我吧。周英聲音細如蚊蚋。

不會,想哪去了。

你不怪我吧。

我高興還來不及。

你曉得不?周英掖了掖被窩,咬了咬牙幫聲音清脆地說。形勢比預料的還要嚴重,我怕去了就回不來了。這輩子我還沒有好好地談一次戀愛,還沒有跟過一個男人,還沒有受過男人的苦。怕就這樣去了,萬一回不來,好不甘心。想了好幾天,干脆下定決心,結果就便宜你這只癩蛤蟆了。說到后來,連周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明天大年夜,我們都要去酒店住,住家里還是不放心。你好好待家里,多屯點吃的,哪也不要去,幫我看好我爸媽。

好。曾峰重重地點了點頭。也是我爸媽。

你認爸媽倒還蠻快。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周英摸了摸曾峰的手,你這人不咋地,長得黃瓜不像黃瓜,瓠子不像瓠子,心眼蠻好。爸媽看人滿準,早就看好你,年前就催我,是我一直不同意,你不會怪我吧。

不會。聽到周英和他交心,曾峰心里頭濕潤起來,這是把他當自己人了。略為遺憾的是,他們相聚時短,很快就要分手了。而且,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里,他們還能像這樣相聚嗎?或者,他們安然度過此劫后,能順心順意永遠相聚一起嗎?

我要走了。周英起來,三把二把拾掇完畢,戴上一頂棒球帽,決然毅然地說。她手捧曾峰的臉,望了二眼,猛地甩手,就要推門離去。

你要好好的。曾峰說,他聽出了自己打出了哭腔,我要你好好的!你要記著,你現在不是一個人,有我,有爸媽。你不是一個人在前線戰斗,我們在后方為你加油,為你鼓勁,祈禱。

門已砰地關上了,震得門框灰塵簌簌落下。她并沒有聽到曾峰的這些話,其實他也并沒有喊出來,他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

他快步走向窗口,聽到她的高跟鞋敲打在水泥地上的聲音,聽到她的咳嗽聲,接著他就看到她的身子出現,鉆進了華安里的巷子,很快就行跡杳然。

這是個很特別的除夕。自從封城以來,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滿城的人仿佛銷聲匿跡,偶爾只有個把行人匆匆地在馬路上走過,不住地四處張望,提防著似乎無處不在的可怕病毒。

整個城市在壓抑中迎來了大年夜。燈火還是漸次亮了起來,只是沒有了往日真正的歡笑,只是強作笑顏。這年的春節聯歡晚會沉悶而無味。曾峰一直沒怎么看進去,只知道一個接一個演員輪番上場,有的咧嘴歡笑,有的賣力勁舞,到底演了些什么,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在五味雜陳中迎接了庚子年春節。不遠處江漢關的鐘聲當當地響起,沉悶而靜穆地回蕩華安里的巷子里。這鐘聲也仿佛知道今年的不同尋常,殊無一點新年到來的欣喜。

2020年和過去的一年大有不同,承接的是壓抑、惶恐和不安。江漢關的鐘聲沉寂下來之后,曾峰突然覺得無比的失落,仿佛所有的希望都隨鐘聲一樣遠遁,不可捉摸。

他陷入了對周英的深深思念之中。她不是她的意中人,她不完美,她有這樣那樣的缺點,睡覺愛打呼嚕,還磨牙,又蹬被子。一夜里他看清楚了她的一切。可是他就是這樣不可抑制地想她,在這個黯淡的新年到來之際。

她現在正處于病魔的暴風眼中,時刻警惕著,和它們作著殊死的搏斗。這病毒的可怕之處,在于來無影,去無蹤,傳播途徑的詭異難測,就連專家們一時也難以徹底搞清楚它的底細。

他無比地擔心。怕她萬一有什么!不會的,往往他想到這里,都會立馬截斷自己的想法,不會有事的。她一定會抵抗得住,她有這個抵抗力,他們都不會有事。他們會幸運地抗過這次劫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還長得很,他們要一起去爬長城,一起看桂林象鼻山,看黃果樹瀑布,他們還要一起生兒育女,他們還要……他們還有許多的事要做。

曾峰在輾轉反側中迎來了新年的第一縷晨光。當日好冷,天空陰沉沉得要擰出水來。打開窗戶,一股寒氣逼人而來。巷子里空無一人,猶似在沉睡。

已經二天了,還是沒有周英的消息。他們約定在她休班時發微信報平安。可是他眼睛都看瞎了,也沒看到她發來的只言片語。

相反,這個斗室里倒還殘留著她的氣息。她的音容相貌,仿佛以另外一種虛浮的方式,留在這里,對著他嬌嗔地笑。你看不起我。你竟然還嫌棄我。不管你看不看得上,我吃定你了!說完周英又吃吃地笑,又哭了,末了頭無助軟弱地倚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

我要找到你,不管南北西東。我要找到你,不管是寒冬,還是更駭人的病毒。

周英所在的醫院離這并不遠,大約二三站路的樣子。說找就找,曾峰按捺不住思渴之情,披上夾襖,三步并作二步往醫院趕去。四下里寂然無人,仿佛一座空城,以往熱熱鬧鬧的人流全然不見。由于中心城區限行,汽車也少得可憐,除了警車和偶爾鳴笛疾馳而過的救護車。

這個時候出來確實需要勇氣。越往醫院走近,越覺得懼怕,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大網早已布好,只待擇人而噬。偏偏越近醫院,人卻越多,估計不是感染者,就是疑似,更有人只是普通感冒發熱,卻無端懷疑,做核酸檢測來排除心病。也有不少的志愿者,送來馳援的各類防疫物資和生活用品。每個人都是行色匆匆,咬緊牙關,抵抗著心理和身體的雙重重壓。

臨近醫院大門,曾峰忽然冷靜下來。他這樣沒戴護目鏡,不穿防護服,貿然進去是多么的無知啊。這不僅僅是對自己不負責,也是對周英不負責。何況醫院工作人員個個都穿著防護服裝,遮得嚴嚴實實的,就是碰到了都不一定認識。再說現在所有科室都取消了,去了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一念及此,他收回腳步,往醫院旁邊的一條側路走去。

沿路種著兩排石榴樹,依舊是青青的葉子。路邊傍著一個小湖,湖邊長滿蘆葦蒿草。難得在鬧市中心有這樣一個雅靜的湖,曾峰慢慢沿湖走去,一邊不住地透過醫院的柵欄往里張望。

這里估計是醫院的后院,出乎意料的清凈,絕沒有門診部人頭洶洶的擁擠,偶爾一二個全身防護服的人,閑淡安逸得信步而去。這里仿佛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不知道周英在哪里忙碌?,F在全院收治的都是新冠病人,別的科室早已停關,所有的人都投入到抗疫之戰中。想到周英就在柵欄里奮戰,他卻無所事事,不由感到內疚,又為無法替她而難過。

就在這時,微信提示音響了。是周英,他日思夜想的周英,他念茲在茲的周英。

終于熬下班了。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病人實在多,忙得不可開交。好不容易歇下來,又不想回去了,就在后院靜一靜。這有個菱角湖,可惜欄桿擋住了,要不過去走走,散個心蠻好。

你在菱角湖邊?

這能作假,君無戲言。

我也在!

你哄我吧!

如假包換。

那你在哪邊?

就在你們醫院后門!

真的?你露臉看看!

曾峰使勁地踮起腳尖,脖子伸得老長,希望周英能看見。

醫院后門約摸就在湖邊路一半的地方,離曾峰也不過百十來米,他急沖沖地趕過去,心跳如鼓,好似隨時都要碎破。還沒等他趕到,他眼尖得看到,一個人穿著防護服,戴著護目鏡,倚靠在單瘦的石榴樹干上,眼光穿過樹木和柵欄的縫隙,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雖然她包裹的嚴嚴實實,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真的是你?曾峰。

是我!周英。

他們低低地呼喚對方的名字,都難以置信。太巧了,巧合得好像故意安排好的一樣。他們都不敢取下口罩,只是互相凝視。短短的幾日,就像一個世紀一樣漫長,就像訣別一樣可怕。他們深怕就會從此不見,參差永隔。他們不自禁地想奔向對方,陡然發現被柵欄和灌木阻隔,自嘲地笑了,停下腳步。

沒事吧。曾峰大聲地問。

還好。說是好,周英卻忍不住蹲在地上,肩膀抽動著哭了起來。

怎么了!怎么了!曾峰見不得女子的哭泣,往往束手無策。他還想靠近點,卻見周英站起來,揮手趕他,離我遠點,不知道我從重癥房出來的啊!

曾峰訕訕地退后,腆著臉問,還好吧。

這不問還好,一問像觸動了淚水的閘門,她又蹲在地上,肩膀劇烈地抽動。她又哭了,哭得厲害。好一會兒,她才哭罷,沸騰的情緒漸漸平息。

我爸媽還好吧。

還好,我昨天才幫他們買了一個星期的菜。

哪里買的?

超市。不敢多逛,買了就回了。

千萬千萬要注意,可不是好玩的。這二天我像是做了場噩夢,都現在還沒醒過神來。

你不知道,多可怕。你不進去,是無法想象。一堆堆的人擠進去,等著看病,等著打針,有的年齡大的,等的受不了,沒地方坐,干脆坐地上。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帶著護目鏡,N95的口罩,就像條缺氧的魚,艱難呼吸。渾身濕透了,干了又濕,濕了又干,眼鏡都起霧了,又不敢摘下來,完全憑感覺走路,干活。最難受的是又不敢喝水,不敢上廁所。早就支撐不住了,就是憑意志支持,勸誡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太難了。太難了。還好,終于挺到下班了。還好,又見到了你。

你在里頭要注意,現在爆發期,千萬要小心,熬過去就勝利了。曾峰說,他也知道自己的安慰無濟于事,他也知道在這樣嚴峻的形勢面前,所有的話語都是那樣蒼白無力。

周英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會注意的,為自己,為爸媽,也為你。說到最后,她更是加重了語氣。

聽到這里,曾峰心頭不由一暖,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你早點回去休息吧,精神好了抵抗力更強。

好,你也回去,有事微信聯系。

好的,我走了,你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曾峰看到周英步履蹣跚地離去,笨拙的身影從他眼前漸漸消失無蹤,不由跌坐在菱角湖邊的枯草上,眼淚終于滾滾而出,流進菱角湖中。我愛的人啊,你一定要保重。天高水長,我一定等你平安歸來!我爸媽還好吧。

第二天,曾峰主動加入了快遞的行列。本來他打算回家過年,現在既然回不去了,他決定還是做點事情,雖然現在跑快遞風險較大??墒羌偃缱屗焯齑诩依?,無所事事,只是一門心思擔心和想念周英,他更難以忍受。何況周英在前線戰斗,他絕不能只做看客,這不是他的風格。

現在人手非常緊,大家都不出門購物,快遞呈幾何數增長,他們營業部幾個人往往忙得手癱腳軟,實在熬得受不住,到半夜才不得不關門休息。

不過只有這樣超負荷的勞作,他才能減輕對周英的思戀。情勢依舊很嚴峻,每日新增人數依然沒有降下來,目前還看不到曙光在哪里。

街上廖無行人,偌大的城市依然在冰封中,只有他們快遞奔忙的身影才能增添一些生氣。

不過說實話,在這樣的形勢下做快遞,確實需要莫大的勇氣。你不知道你的對手在哪里,你無法辨別病毒隱藏在哪個角落,你無法知道哪個人是攜帶者,你無法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唯一能做的是把自己保護得更嚴密些,走到哪都隨身攜帶酒精或者消毒液,隨時進行消殺可能的病毒。

不過讓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們得到了更多人的尊重。在這個特殊時期跑快遞,他們也不再是讓人瞧不起的快遞小哥,而是敢于與病毒抗爭的勇士,是抗疫的英雄。人們對他們的工作表示了由衷的感謝。雖然取拿快遞時不自禁地和他們拉開距離,可是那種來自內心的感謝他還是感到了,現在人們確實需要他們,也真誠地感謝他們。

謝謝,謝謝。

不客氣,他說。

他本不是勇敢的人,可是卻不自禁地被勇敢了。當危難臨近時,總要有人挺身而出。

他和周英都是一樣的好青年啊。

目睹了疫情的殘酷與無情,他們只有挺身而出,互相鼓勁。

他和周英還是通過微信聯系,互相鼓勁,加油。

時代的一?;衣湎聛恚褪且涣;?,我們不會讓它成為一座山。

時代的一粒灰落下來,我們只會把它碾壓在腳下。

灰終究是灰。周英說。

曾峰知道,她是在寬慰他,他可以想象到醫院里面斗爭的殘酷與慘烈,她一個女孩子得承受住多少的重壓,她得有多大的毅力與耐力才不致于倒下。

挺住!他說,他既是鼓勵她也是給自己打氣,等我們勝利的那一天。

這天會遠嗎?畢竟暫時還看不到一點曙光。

這天總會來的。

有時下夜班,都是半夜,曾峰就去接她,周英不讓他靠近,讓他隔五米開外,她在前面走,他遠遠地跟在后面。他們說話時她就停頓下來,扭過頭朝他喊。看到周英,曾峰的心里熱乎多了,氣溫再低,也絲毫不能阻擋他的熱情。有時一連幾天,他天天來接,搞的周英都不好意思。他再要來時就婉拒了他,害得他郁悶了許久。

先前曾峰以為周英不讓去接,只是臉皮薄,他天天去,不好意思。沒料到再過一個禮拜之后,他微信去約,卻總不見她回信。

曾峰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莫不是——呸呸呸,大吉大利,絕不會!他使勁摒棄心中不好的念頭,決定去探個究竟。

其實先頭空前緊張的氣氛稍微緩和了點,人們開始明白過來,再緊張也于事無補,還不如堅強面對。各地支援的物資絡繹不絕,表明這里絕不是一座孤島,有十幾億人同心協力,讓人頓生勇氣。

快遞營業部的貨物堆積如山,他們幾個人像螞蟻搬家一樣,把貨框里裝得滿滿當當的,力求一次能多送點,把物資早日送到人們手中。

這天忙完已經是晚上十點,寒氣早下來了,站在蕭索的街上頗有些冷意。說實話,這時曾峰已是精疲力盡,恨不得找個地方,一下就撲倒在床上,大睡個三天三夜不起來??僧斔氲剑粋€禮拜沒見到周英,他不禁咬了咬牙,決定再冒險看看。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營業部,同事遠遠地向他打招呼也充耳不聞?,F在大伙兒警惕性都提高了,即使是對同事也不例外。在當前嚴峻的形勢下,他們也屬于高危人群,更是來不得半點馬虎。

夜晚的城市更加寂靜,靜到骨子里去,透出刺骨的寒意來。依然是萬家燈火,可是卻很少歡快和笑意,有的只是壓抑的低沉和警惕。沒有歡笑的城市囈語著,一步一步滑向不安的夢里。

周英,周英,這個節骨眼兒,可千萬不能有一丁點兒閃失?;貍€話也好,就是不回。手機壞了?還是加班太累?

曾峰心里七上八下,來到了菱角湖畔。沒有她的影子。湖邊沒有一個人影。有的只是刺骨的寒風和寒冽的湖水。湖里還糾纏著墨黑的水草,像揮之不去的夢魘。醫院的門樓沉默不語,像是大病初愈。這世上仿佛再無周英,也從來沒有周英。這是個冰冷孤寂的世界,以前的愛戀,纏綿,難忘,只剩下徹骨的寒意。

他在一棵低矮的石榴樹下蹲著,縮成一團,木木地看著河邊的垂柳晃動,打算再呆片刻,見不到周英,他就回去,再也不來。河面空曠,風吹過像刀割一般的冷。沒呆一會,他凍得受不了,站起身,沿原路返回。經過醫院后門,他們曾經見過的地方,他習慣性地轉頭看了看。

這一看不打緊,他好像看到有人蹲在石榴樹下,頭埋在肩膀里。這冷的天,什么人會在那?醫生,護士?還是病人?他停下來,仔細看了看,一看之下,他嚇了一大跳,這人雖然穿戴嚴實,防護服防護鏡手套腳套一樣不缺,他還是認出來了,不是周英是誰!他太激動,一哆嗦之下,想喊她的名字,卻沒有喊出來。是我。他大聲地朝她喊,終于喊出了聲。她好像聽到了聲音,也看到了他,疑疑惑惑地抬起頭來。夜色昏暗,隔著柵欄和灌木,她一時沒認出他來。他解下口罩,向她擺了擺手,是我,周英!那個人笨拙地站起來,有些遲疑,有些猶豫,忽然驚呼一聲,連連后退二步,別過來,別過來,隔我遠點!

怎么了?怎么了?我是曾峰,是曾峰。

知道是你,快給我遠點。

曾峰心里一下又涼涼了,莫不成短短幾天,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這變化也太快了吧。這也難怪,在這不確定的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

他痛苦地咬著腮幫,不甘心地望著她。

你別多想,我怕是得了,免得傳染給你。周英看到他痛苦莫名的樣子,一下猜出了根由,忙安慰他。這還好,曾峰說。剛說完,他覺得說錯了,忙改口道:你得了什么!新冠!不會!不會!

真的,我的感覺不會錯的。我低燒,喉嚨疼,渾身難受。

你檢查了沒?

那倒沒有!

嚇我一跳,不檢查怎么能確定!莫自己嚇自己,說不定是累狠了,又一天不喝水。他早聽說過他們為了少上廁所,少換防護服一天不喝水,也盡量少上廁所。他快步向柵欄處緊跑二步,衣服被灌木掛住了也渾然不覺。

你這一說倒有點像,嚇我一跳。我還在想自己年紀輕輕,還沒有嘗到愛情的苦,還啥都沒有,還沒有好好折磨你……說到這里,她噗嗤一笑,走進幾步,又后退兩步,還是小心點好,萬一——我明天先去檢查看看,你還是離我遠點,我不能害你,好歹你還重任在肩,要好好照顧我爸媽。曾峰依言后退幾步,快到湖邊才停住,取下口罩喊道:這距離可以吧。

不行,再退幾步!周英笑道。

還退幾步,你心思倒好,讓我去湖里喂魚!

咯咯咯,你倒不傻!

傻人你也不會要。

等我消息,明天我去核酸檢測。你快回去,這兒危險。

好,你要保重,別瞎想,有啥就和我說話,罵我訓我都行。等你好好回來。你好好回來我情愿做一年的家務!

好啊,說好,可別耍賴,用掃地機器人代替!咦,不對,差點上鉤了。你美吧,暈菜了吧,都還沒拿證,你做哪門子家務!

這二日里曾峰度日若年,生怕周英會沾上這可怕的病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真的是熬,架在鍋上,底下是噼啪作響的柴火。這種煎熬的苦,沒有親身經歷的人絕難體會。

他只有把自己的全部作息時間排的滿滿的,免得留下空余的時間倍受煎熬。

現在形勢漸趨好轉,各地支援的醫護人員相繼來馳援,雷神山、火神山也陸續建成投入使用,幾個方艙醫院建成后,收入大量的輕癥患者,各大醫院人滿為患的局面大為改善。在令人難以置信的懼怕過后,曙光漸漸要顯露出來。

他除了幾乎滿負荷地投遞之外,有時也在小區做志愿者,幫小區居民團購。這也是個辛苦活,聯系居民,聯系賣家,到超市取貨,再送貨上門,還要幫年齡大的獨居老人拿貨。一天下來,他幾乎累得癱在床上,常常是幾乎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幾乎無暇想到周英的事,他也盡量避免自己去考慮,事到如今,只能耐心再耐心地等待結果,再作分曉。

不過讓他稍作寬心的是,已經出院的患者越來越多,重癥越來越少,再感染者多是輕癥,這表明醫療方案越來越對癥,治療已不是難事。

好在經過幾天幾乎無法忍受的等待之后,結果終于從周英的微信那端傳過來了。

無恙。

幸好無恙。山河無恙。人間也無恙。

沒有什么能壓垮我們,壓垮我們的往往是自己。

曾峰熱淚盈眶。他趴在幾乎快朽壞的木窗框上,使勁兒往華安里寂靜的巷子里張望。生活終究待他不薄,雖然他一直這樣清苦,一直在奮力掙扎,可是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也從來沒有放棄過。明天終究會比今天更好,明天的太陽一定會在前面等待著照耀我們。

以往熙來攘往的巷子里空無一人,一切都只是暫時停頓,這里終究會如往常一樣熱鬧起來,喧嘩起來。他知道,每間表面沉寂的屋子里,都跳動著不甘屈服的熱騰騰的心臟!

他使勁往巷子盡頭張望,想看到一兩個人影,要是熟人更好,他可以好好地一訴衷腸。順著巷子走到盡頭,就是解放大道,再拐彎三五百米,就到周英的醫院了,那里依然不分白天黑夜,燈火通明,一派緊張忙碌。

冬去春來,樹發芽了,草綠了,四處都是綠意盎然,帶給人無窮的希望。曾經肆虐的病毒漸漸得到了控制,每天新增人數漸漸減少,疑似病人也少了許多,出院人數超過新增人數。形勢變得明朗起來,就連天空也似乎變得開闊,不再是那么壓抑低沉。決勝看來只是遲早的事情,人們之間的歡笑聲也似乎多了起來。一切靜待時日,熬到病毒消失,新增、疑似以及住院病人全部清零。

就在局勢大好之時,曾峰病了,是新冠!幾乎不用去核酸檢測,他就敢自己肯定了,絕對無疑。新冠的一切癥狀他都熟稔于心,背了又背,也無數次地自我懷疑和自測。

早知道快遞員是高風險感染者,他也曾做好了心理準備和防護,沒料到還是染上了。怎么染上的,在送快遞時,還是在醫院里找周英時?或者是在小區做自愿者時?他百思不得其解。低燒,乏力,嘔吐,他曾無數次設想自己感染上新冠時的心情,一定是驚恐萬狀,痛不欲生。沒料到真的染上時,他卻是如此冷靜。

首先他打電話給營業部經理請假,自我隔離。再次他打電話給社區,安靜地等待。沒多久,一輛救護車閃燈而至,停在附近的巷口,幾個全副武裝的救護人員依次下來。

曾峰快遞時多次看到過這樣的場景,可是當發生在他身上時,他竟然有點不真實的感覺,覺得這一定是他做的一個夢。

可這不是夢,夢醒了后就會破滅,他現在醒了,依然真實地發現自己正坐在救護車上向醫院疾馳。

車經過周英上班的醫院,他貼著車窗向外張望,希望能看到周英的影子,雖然明知道這是奢望。他在心里向周英告別,他知道這一去還真不知生死。他要向她致歉,他沒能完好地保護自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不就拖累她了。他決定不告訴她任何消息,決定就此從她生活里銷聲匿跡,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除非他毫發無損。

救護車經過菱角湖時,從大門望進去,看到垂柳依依,他依稀看到周英的身影,她倚靠在樹上,一個勁兒要他望后退,一直退,退進湖里,變成一個落水狗。想到這里他噗嗤笑了,又哭了。他咬緊牙關,抵抗病痛帶來的無力感。他要堅強,要抗下去,他說過,時代的一粒灰終究是灰,總會被我們踩在腳下。人不能被病毒鬼怪打倒,打倒的往往是自己。

經過細致周密的檢查,他被確診為新冠輕癥。他被送往武展方艙醫院。

方艙醫院人不少,除了按時吃中藥和打針外,他感到深深的孤獨。他想周英了,雖然只是短短的二天,他卻非常非常想念。現在雖然是輕癥,可是他怕病情突然發展,他怕炎癥風暴,他怕再不可勁兒想的話,再沒有什么機會了。只有臨死無限的接近,才知道生的可貴;也只有離永別不遠,才陡然珍惜曾經的擁有。

幸好他這輩子愛過了,雖然當時他愛的是那么勉強,無奈。幸好他有了周英,他才更加體會到這個世界的可愛,彌足珍貴。

他躺在病床上,望著高高的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描摹周英的畫像,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他們在一起的細枝末節。所有這些,他都要收好,永遠地珍藏。

即使他永遠地離開了,他也不會放棄,他也不會丟開。她是他在世上永遠的牽掛。

周英發過不少短信,也打過電話,他都一一忽略了。他不敢回,他怕自己回信的話,情感的閘門打開,再也關不住,那樣會害了她?,F在斬斷情絲的話,還來得及,起碼她還沒有泥足深陷。果然,在他的咬牙克制之下,她的微信和電話越來越少,漸歸于無。他也回歸往日,依然獨自一人。

三月了,櫻花都開了,曾峰還沒有好。他的病情反反復復,時好時壞。有時低燒,有時又退了,整個人沒有多少力氣。還好,肺部感染也并不算太糟。

方艙醫院的病友都換了二撥,他還是沒好,反倒有加重的跡象。經過醫生會診,決定將他轉到定點醫院。他虛弱地躺在病架上,向病友們告別。大部分人都恢復得很快,也過得很愉快,他們互相勉勵,互相打氣,興致來時會一起跳起廣場舞,演小品。只有極少數和他一樣,不但沒有好轉,還有惡化,只得轉院。

綿延難愈的病毒侵蝕他的軀體,他全憑對周英的思念在支撐。他不能倒下,他要站起來,他要和她一起迎接勝利的曙光。他還沒有受夠她的苦,還沒有被她好好折磨。

在恍惚中,他被救護車帶著往解放大道下游走,沒有經過武漢廣場,也沒有經過漢水橋,看樣子不會把他送往雷神山或火神山。

路不遠,感覺中幾分鐘就到了。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把他抬下救護車,順著醫院的甬道把他推進重癥監護室。

就在這時,他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清醒過來。他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熟悉的味道,他突然淚流滿面。他憑直覺,猛然知道了這里是周英所在的醫院。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他臨死時,把他送到周英的懷抱里。

他睜開眼。急切地想抬起頭,尋找周英的身影。到處都是一樣防護嚴密的人影,幾乎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只能判斷體型大小,胖瘦。醫院工作人員防護服前后都寫了名字,以防認錯。他吃力地抬起頭,想找出周英的名字。

好好休息,護士勸他,你找人!

嗯。他無聲地回答。他知道憑自己這樣找,只會徒勞,他得休息好,恢復好,才可能找到她。

他知道她在這個大樓里忙碌,和他同頻共振,戰勝病魔的信心大增。無論如何,他不會讓她看到垮掉的自己,無法快遞,無法呼吸。

他得站起來,勇敢頑強地站起來。

令人難以置信,曾峰的病情在逐漸好轉。剛開始時醫生都還抱著比較悲觀的態度,怕他病情惡化,怕他雙肺病變難以恢復,甚至都打算申請人工肺膜。

他已能正常進食,燒也完全退去。只是還虛弱無力,幾次三番他想打電話給周英,都被他克制住了。關鍵時刻,他不能給她添亂,給她心理壓力。也說不定早把他給忘了,不過無論如何,他都惦記著她,感恩感謝她的賜予。

一天,天氣晴好,不再濕冷,他央求護士再帶他去轉轉。

進來的護士換了人,穿著比較臃腫,戴著護目鏡。曾峰只覺得來人熟悉,一時沒想起是誰,以為是以前照看過的護士。

這回護士沒有如以前把他推到小花園里轉,而是一直把他推到醫院后門,那里正有一片開闊地,夕陽正好照射在那里,一派溫暖。

讓我看看太陽,曾峰說。他努力直起腰,手搭涼棚凝望,和煦的陽光讓他有重回塵世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力量慢慢充溢出來了,沉靜許久的思念也慢慢泛濫起來了,他要去找回這塵世里的愛人,他要找回周英。

他喃喃地低喊著,周英,周英。淚水浸濕了口罩,連叫出了聲也渾然不覺。

護士一直幫忙托著他的腰,怕他虛脫。也一直和他凝望太陽。當聽到他忘情地呼喊的時候,她的身子抖動得厲害,情不自禁地也哭泣起來。

別喊了,別喊了,她說。

曾峰茫然不解地轉頭望著她。

護士猛然抱住了他,嚎啕大哭起來。

你好狠心,好狠心。她連連輕敲他的肩膀。不怪你,我不怪你。沒想到真是你!護士說。

你是——病毒讓他的反應也變得遲鈍了。

你不是在喊我名字嗎!護士無比溫柔地說。

他終于明白過來了。

護士帶他到醫院后門是有目的的。這里正對著菱角湖,也正是他那晚找到她的地方。

太陽多好。他欣喜地對護士說。

太陽正溫暖地照射在菱角湖上,照射在大大小小如積木一樣的高樓上,照射在武漢三鎮堅如磐石的大地上,打算驅散這人間的一切病毒,陰霾和苦厄。

劉樹成,武漢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散見于各報刊,小說《蟹》入選2019年中國作家網精品文選集《燈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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