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 楊
曉蘇是一位勤奮的作家,近二十年來都能保持平均每年拿出八篇左右的短篇小說,實屬不易,而且所發表的小說關注的都是當下的現實題材,顯示出他善于觀察和思考的能力。曉蘇還有一個突出的品質,那就是專注力,或叫定力。新世紀以來的寫作,他一直在堅持寫短篇小說。
曉蘇的小說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好讀。語言流暢生動,就像在當面講故事,而且幾乎沒有什么生僻字,其中不乏一些口語化的表述方式,有的很“土”,卻會讓人覺得親近而自然。《粉絲》開篇第一句就直接用了一句生活常用語“煩死他了”,一點都不優美,但人物的形象一下就出來了。全句一氣呵成,簡潔明了:“周人杰第一次到我們家里來的時候,韋敬一不僅看不起他,而且還煩死他了。”這樣的開場,預示了小說講的就是周人杰和韋敬一兩人之間的故事。從“煩死他了”到最后不惜冒著讓妻子生氣的風險也要偷偷約在家里見面,韋敬一對周人杰的態度轉變是緩慢的,不易察覺的,甚至是有違他的品性的,但卻是真實可信的。
《推牛》可能是曉蘇的小說中語言最“拗口”的。因為是第一人稱敘述,故事又主要是關于“我爹”的“我爺爺”的,經常會在“我”和“我爹”“我爺爺”之間來回轉換。比如這段:“我爹作為烈士的兒子,每當說到我爺爺的死,他都感到無比的驕傲和自豪,激動得連鼻頭都是紅的。這也難怪,我爺爺死的時候,我爹正好在場。他親眼目睹了我爺爺舍己救人的英雄壯舉。”通篇都是這樣的稱謂,但不會讓人覺得混亂,不影響情節的推進,倒有一種微妙的節奏感,增加了閱讀的趣味。而且,由爺爺到爹再到兒子的三代人因為爺爺的“壯舉”而延續下來的影響,被這樣的稱謂加深了淵源感。
小說中的人物對話是很講究的。用詞要符合人物的身份,語氣要符合情境的設置和人物情緒。曉蘇的小說在這一點上是下了功夫的。他的小說很少用引號呈現對話,而是讓對話像自然行文一樣流出。《我們的隱私》中,“我”和麥穗在郵局偶遇發現是老鄉,從郵局出來就改用家鄉方言說話了。這段對話是這樣的:“我問麥穗,你住哪個村?麥穗說,羊村。麥穗又問我,你住哪個村?我說,油菜坡!然后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只隔一個千難溝呢!”整篇小說中都是這樣的對話,夾雜在情節敘述中,成為情節的一部分,讀來很有趣味,也比較有現場感。
《傳染記》中的對話也是這樣的,只是大多數是分段的。比如這段:
“鄔云快把最后一個豬圈沖洗好的時候,郝風在房子后門上喊了一聲。
鄔云,你回來一下,傅彩霞找你。郝風說。
鄔云應了一聲說,曉得了,過兩分鐘就回來。”
短句成段,這樣形成一句連一句,一句追一句的態勢,很符合《傳染記》的故事氛圍。因飼料販子一句似是無心又似別有用心的話“把感冒傳給另一個人就會好的”,鄔云、郝風兩口子和鄰居傅彩霞之間發生了一系列難以名狀的猜忌,而這種心理常常就像鞭子一樣催著趕著人物行為,無處可逃。
《花飯》中的對話既有加了引號的,也有不加引號的。加了引號的大多是一句一段,不加引號的則是夾雜在敘述中。這樣的安排,也起到了控制敘述節奏的作用,使得情節發展有緩有急,張弛相間。小說圍繞著“我”和倪飛教授相約吃的幾頓花飯展開。每次吃花飯都是“我”因為工作中的晉升不順準備辭職調離,另謀出路,請我的領導倪飛教授吃飯只是為了“告別”。但是每次“告別”之后,倪飛教授都會幫我實現晉升的愿望,而我也就不走了。如此這般重復了三次。第四次,則是倪飛教授向我“告別”,結果他達成了當院長的心愿。四次吃飯就像是一部戲劇的四幕。一般來說,每次吃飯之前的寒暄都是加引號一句一段的形式,就像這一幕的開始,相對舒緩,而且鮮明,引導這一幕進入正題。而進了包間開始說事兒之后,就以不加引號的對話為主,一大段的敘述加對話,連珠炮式的你來我往,加快了情節推進,讀起來要加倍仔細,仿佛落了一個字就看不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的心理搏弈被表現得清晰而深刻。
曉蘇的小說對所寫人物基本上不做評判,很少有抒情或議論,而是專注于人物的心理描寫、表情描寫、動作描寫。這樣的寫法可以說是盡力在還原生活的本真,而把評判權留給讀者。
《城鄉之間的那個午覺》寫的是一個偷情的故事。詹固教授總想搞一次外遇,但生性謹慎又極愛惜羽毛的他,總是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好容易找好了對象,準備實施,卻又為約會地點而犯難。終于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了一個他認為適合的地點,就馬上付諸行動。小說就從詹固教授到達約會地點開始寫起,把人物心里的各種千回百轉寫得淋漓盡致。而約會的另一邊高芝的心理也以同樣的寫法進行了充分的表達。這樣心事重重的兩個人相約睡覺,越讀越覺得喜感十足。與其說這是一個關于偷情的故事,不如說這是一個關于人性的故事。性的欲望只是人性中一個方面,很多時候只是最基本的,甚至是本能的一種需要。在金錢、名譽、地位等面前,性往往是附屬品。在詹固這里,尤其如此。但他偏偏為了面子要搞一次外遇,就是因為其他同事都有,而他沒有。計劃了這么長時間的約會,最后還是因為高芝提出了幫她調回城市的要求而徹底失敗。這樣一個故事里,詹固和高芝并沒有被放置在道德審判的濾鏡下,作家只是真實地寫出了兩人的各種心思考量,反而顯得真實,因而引發思考。
《道德模范劉春水》也是一篇看似批判卻寫出了客觀合理性的小說。劉春水是習久芬的上門女婿。習久芬的家庭極困難,四十多歲就偏癱在床的丈夫需要她照顧,招了個上門女婿,卻因為女兒生了一個天生軟骨病的孫子而跑了,困難的生活雪上加霜。劉春水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了一點希望,習久芬可以松一口氣。然而好景不長,女兒得了絕癥,沒多久就撒手而去。眼看著女婿留不住,家里兩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人的重擔將完全落在習久芬一人身上,習久芬選擇了用自己把劉春水留住。這是一種艱難而無奈的選擇,但為了生活能夠繼續,習久芬不僅做了,還表現得坦然。相比較之下,劉春水心理負擔就要重得多。小說也主要是從劉春水的角度去寫,對習久芬的著墨并不多。但寫劉春水也可以從側面感受到習久芬在生活的重壓下努力尋找一線生機的頑強和堅韌。從劉春水評上道德模范后逃避村長帶來的記者的采訪,可以感受到他們對于這件事的不安和掙扎,但家里需要人照顧的一老一小讓他們放下了世俗的尺規,遵從自己的內心。如果不是評上道德模范,也許他們會結婚,過上正常的生活。另一方面,村長極積推薦道德模范有他的私心,但道德模范評選這件事本身是沒有問題的,只是評選過程中存在一些問題。這一點在小說中可以讀出來。小說的批判對象不是評選本身,甚至批判的意味都不明顯,只是順水推舟地寫出了事情的發展。
《保衛老師》可能是為數不多的能夠直接讀到作者的諷刺意味的一篇。父親到“我”的大學里來看我,但主要是為了給老師送麂子腿,因為這是父親對自己的私塾先生的表示尊敬的方式,現在父親想要對“我”的研究生導師表示尊敬。但“我”已經了解到導師的虛偽和名不副實,失望至極,非常不愿讓父親向這樣的導師表示敬意,更因為知道導師看不上父親送來的東西一定會置父親的真心實意于不顧隨意扔掉而擔心傷了父親的心,最不愿意的是這樣的導師毀了父親心中對老師的那份敬意,這會是多大的打擊。小說中出現了一些議論性的描述。比如在介紹我的導師時,用了名不副實、花拳繡腿這樣的評價。這在作者的小說中幾乎是僅有的一次,把話講得這么直截了當、不留情面。而小說題目《保衛老師》顯示出作者并沒有對老師這個整體失望,只是對其中一些名不副實卻還名聲在外的人,忍不住想揭穿他的真面目,保衛像父親這樣對老師報有強烈敬意的人眼中的老師。
曉蘇的創作一直是執著于現實的。他筆下的油菜坡和大學城是當下中國農村的一個縮影。尤其是油菜坡,它是一個有著濃郁的地域色彩、被傳統文化浸染的鄉村,也是一個與時俱進、活在當下的鄉村。隨著農村城鎮化的進程,曉蘇的筆端不再限于描繪鄉村田園,書寫留在鄉村的人們,也會關注到那些介于鄉村和城市之間的人,以及走出鄉村的人。
《除癬記》是一篇頗有意思的小說。外出打工的谷珍因為全身長癬而不得不回家找大夫醫治,因為她在廣告上看到一位除癬專家謝去病就在老家油菜坡。不想母親卻一口咬定這醫生是“江湖騙子”,并且堅決不允許她去找這個醫生看病。病痛折磨下,谷珍顧不得母親的反對,悄悄去找謝醫生看病,但因為母親講的一些關于謝醫生的事而顧慮很多。最終,謝醫生的藥治好了谷珍的病,而谷珍也對謝醫生產生了感情,以身相許,小說到這里就結束了。對于謝醫生這個人,以及對他的那些傳言,小說并沒有要正名或回應的意思,只是寫出了治療過程中兩個人的互動。其中那種鄉村生活中似是而非、若有似無的流言編織的網,把每一個人都網在其中的感覺,寫得很逼真到位。
《吃苦桃子的人》寫了一個長相丑、家境貧的大齡光棍男憨寶,卻有著誠實守信、善良熱心的溫暖性格。故事是貼近當下的。一輛跑長途運輸的卡車在半路的山道上壞了,要換的零件得到幾百公里外的城里去買。司機去買零件,留下車花一人看車。車花在人生地不熟的山村里感到害怕,想雇人幫忙看車,就找到了憨寶。憨寶不僅不要高價,還盡職盡責,讓車花比較放心。車花感冒發燒,憨寶下地捉泥鰍給她治病。憨寶有一個特點,就是總吃苦桃,而且是從小就吃。他說別人吃是苦的,但他吃是甜的。吃苦桃是因為可以填飽肚子還不用花錢,山里有很多野生的。但憨寶并不只是因為餓而吃苦桃,大多數時候是因為心里不舒服。他可能都不知道苦悶這個詞,但吃苦桃就是他紓解心中苦悶的方式。讓人感到震動的是,他雖然生活條件極其艱苦,卻葆有一顆自律的心,不讓自己享受超出自己的經濟承受范圍的東西,包括吃穿用度,一切物質條件,因為他相信一旦享受了,欲望就會增長。他固執地認為:“我們農村人,一進城,心就會花,心一花,就完蛋了。”所以他在拒絕一切物質享受的同時,也拒絕了到城市打工這條路。在進城大潮中,對城市好奇的多,懷有恐懼卻又被吸引的也多,但拒絕的,能守住初心的可能不多。
《三個乞丐》構思巧妙,通過三個乞丐引發的人們的議論和聯想,與當下的新聞事件結合起來,用文學的想象寫出新聞事件中的那個人。故事發生在一個鄉村餐館,人們到這里來吃飯,同時也相互交換信息,聊著張家長李家短。三個乞丐的到來,給人們增添了豐富的談資和無窮的樂趣,尤其是餐館老板、廚師和服務員。在笑談中,小說串連起各色人等,女兒離婚帶孩子回來的原村支書,修高速路的工人,村里的傳奇人物等。小說的一條線索是餐館的三個人猜測這三個乞丐的來歷,以及這一男一女一個小孩之間的關系。因為要猜測,人們對這三人的觀察就很仔細,仔細到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都能捕捉到,然后加工成人們想要的答案。小說最終也沒有公布三個乞丐的身份。小說的目的不是只寫這三個乞丐,而是寫有可能的那些人,有精神病患者,有洪水下逃生的人,還有殺人在逃的人。種種的可能預示著生活中的多種可能性。
曉蘇的小說總是以人為核心。無論是早期的農村里的人,還是現在城鄉之間的人、城市里的人,他始終都在關注當下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這些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愛的人,會疼痛、會憤怒,也常常感到無奈。這些人會做出不被世俗道德所容的事,但又不能簡單地以善惡對錯來評判,他們身上有著可以挖掘的人性之美和人性之惡。這些人大多是不向苦難低頭,無論如何都要咬緊牙關挺住的人。
《暗戀者》中,學生對老師的愛戀,是情竇初開的沖動還是對溫暖和關愛的渴望?傅理石是李柔進修班的老師,而李柔長得與傅理石初戀也是暗戀的對象、他的高中老師非常像。傅理石對李柔情不自禁地想靠近。這其中還有一個年輕人王川,上大學后對身為他的高中老師的李柔熱烈追求。男生對女老師的愛慕有時候是真誠而動人的,但離開了特定的環境,這份感情也許就會超出現實所能容納的程度,在現實生活的壓力下,人的情感是會被扭曲、被壓制,或者被稀釋的。王川最終沒有執拗于老師李柔,而傅理石也沒有與李柔更進一步地交往。
《賣豆腐的女人》寫一個教授對一個賣豆腐的女人產生了莫名的牽掛之情,一廂情愿地跑去買豆腐,只為了能看她一眼。而這個女人吸引他的唯一原因竟是胸大。當教授拿著發表了自己的論文的期刊去送給這個女人,期待著她讀了以后會對自己產生崇拜之情。但他完全忽略了兩個人之間在學識、興趣愛好等各方面的差異,這個女人對他的論文可能毫無興趣,也可能完全讀不懂。果然,女人根本沒有打開雜志看,她感興趣的只是能不能把豆腐賣完。人有七情六欲,能否不被情欲所左右,守住內心,也許是所有人面臨的考驗。學識再高,對情感的需求與市井商販可能并無不同。
《花被窩》里的媳婦秀水耐不住丈夫常年外出打工與修電視接收器的李隨偷情,卻總疑心被婆婆發現了。為了心安,她把婆婆接回來同住,讓婆婆高興,兩人間的矛盾得到了緩解。當她無意中得知婆婆年輕時候也偷人后,竟有種被理解的釋然,對婆婆的感情一下子加深了。這是一種很難理解的情感。農村婦女的寂寞和情感空白到底有多大,也許不太受人關注,也許連她們自己也沒有認真想過。
近三年以來,曉蘇的創作有了一個較為明顯的轉向,更多地關注已經從鄉村走進城市的人。比如《家庭游戲》講的是一個在城里當行政干部的人帶著妻子和女兒回農村老家陪父母過年。兄弟三人,其余兩人一人在南方打工,一人在家里和父母一起種茶葉。雖然是兄弟,但三人的身份不同,讓他們的思維和行為也各不相同,而他們三人的孩子也已表現出不同的性格特點。小說有著某種寓言的意味。當行政干部的老大提議在家里玩角色扮演游戲,把全家當作一個團隊,大家分別擔任伙食部長、衛生部長、禮賓部長、財務部長和紀律部長,共同出資出力,過好春節。在這場自創自導自演的家庭游戲中,每個崗位角色的人,都在盡力完成角色的任務。而這個過程中,孩子的純真、認真與大人的狡猾、心機形成某種對抗。本是一場一時興起的游戲,最后卻變成人性的顯露,確實是一場精彩的家庭游戲。
納楊,女,1978年出生于云南玉溪。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人文學院,文學碩士。先后在文藝報、中國作家網、中國作協創研部工作。從事文學批評相關工作近20年,文學研究方向為中短篇小說、散文、兒童文學。在《當代文壇》《南方文壇》《文學自由談》《散文選刊》等雜志發表文學理論評論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