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敏
1990年代以后、特別是2000年以后,中國經濟進入一個穩健的增長期,伴隨著巨大物質財富的迅速累積,各社會階層發生巨變之猛烈、文化發生斷裂之驚心動魄,皆是1980年代所難以企及的。中國文學歷來有描寫現實、挖掘歷史的傳統,如《文心雕龍時序》在評價建安文學時曾言“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其實也是從現實主義角度來評判建安文學的風格的。而現代文學亦有“為人生”的風向,更有左翼文學等蔚為大觀的無產階級敘事傳統。1980年代風起云涌的先鋒文學等現代主義流派盡管部分程度上切斷了文學作品和外部現實的聯系,中國當代文學中的現實主義傳統并沒有斷絕,反而以一種新的方式重新回到當下的寫作中。這種回歸,其實折射出很多獨特的意蘊和話題內涵,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更凸顯出徐則臣創作的獨特性。
2019年,廣受矚目的第10屆茅盾文學獎獲獎名單出爐,首位70后得主徐則臣的長篇小說《北上》赫然上榜,可謂震驚了中國當代文壇,從而使得評論界意識到70后作家已褪去文壇代際輪替的人為痕跡,儼然已具備文壇主力軍的潛質,并能在長篇小說這種文體的創作中占據一席之地了。然而,檢視徐則臣的創作尤其近期創作中,除了評論界廣泛注意到的京漂書寫、大運河敘事、重返歷史場域等關鍵詞外,還有一點可能是少有人注意到的,就是徐則臣創作對于現實主義傳統的揚棄和拓展。
徐則臣的部分創作對于現實主義的切入,其要義并不在于傳統的現實主義對于生活之事無巨細的勾勒,更不在于構筑宏大敘事。徐則臣創作的意義,在于以一種類似底層人物圖系的方式,為北京這座發展中的超級大都市加上了注腳。
在徐則臣的創作中,京漂是一個特殊的存在,而在其京漂人物群體中,有一種關鍵核心人物類型出現的頻率很高,就是假證(假文物等)制造者,譬如,《啊,北京》中的邊紅旗、《偽證制造者》中的我姑父、《把臉拉下》中的魏千萬、《浮世繪》中的寧長安、《天上人間》中的“我”、《耶路撒冷》中的易長安等。徐則臣筆下的龐大的偽證制造者群體,其個體又各不相同,有的是為了漂流在北京的理想而無奈以造假證謀生的,有的則是以假證為事業、做著發財夢的拉斯蒂涅甚至是伏冷脫們,還有的是陷于貧困邊緣被迫鋌而走險做假證的底層人,他們有共同的一點,都是在時代轉型期,為了自己生存而以身試法的邊緣者。制造假證是身處市場高速發展期的大眾出于對文化身份、社會認同、體制壓力、金錢等因素的追求而生發的特殊需求,即使隨著教育部門的聯網和相關證書的查證,學位學歷證書的造假市場萎縮,但是其他類型假證還有很大市場,這個產業應該很難根除。這類假證制造者,既是時代底層風云的見證者,也是時代轉型的現實買單者。徐則臣通過真實的細節還原了假證制造的工作流程,這些假證制造者游走在法律的邊緣,一旦被抓就要面臨毆打、拘留、判刑的責罰,而假證需求者一方通常并不需要承擔責任。
假證制造者更是北京這個大都市飛速發展、泥沙俱下的隱喻者,他們的罪與罰亦是時代轉型的產物。除了假證制造者之外,跑龍套的小演員、攤雞蛋餅的小商販、疑似人販子的民間小藝人、報社的小記者、貧窮的在讀博士生,這些文化程度不同的人,都是京漂這個獨特群里當中的個體,他們承受了幾乎來自這個時代的所有擠壓,物質和理想的、京城和外省的、中心和邊緣的、傳統的和現代的等。在徐則臣近期小說中,這一點體現得更為明顯。在《兄弟》這篇短篇小說中,北京近郊的一群底層外省人,他們因不同原因來到這里,卻不得不面對在短時間內迅速離開北京的粗暴行政命令,當推土車悍然開進出租屋的時候,為保護鄰居小孩的珍貴照片,戴山川搶進租房內,被轟隆隆的推土車碾壓。戴山川保護小男生的照片的行為,既可視為一種天然的道義,也可視為對以推土車為象征的某種強權的悲劇性反抗。
如果說《兄弟》有一定的現實隱喻,那么《如果大雪封門》更是將悲慘的底層現實撕裂給讀者看,租住在小破爛四合院的幾個年輕人,看到人販子讓拐來的小孩拼命賣藝,小孩備受虐待,就大膽萌生為孩子尋找親生父親的念頭,護送孩子千里尋親的王楓卻被孩子親生父親惡意當成人販子,孩子的處境并沒有得到改善,反而又落入了乞討賣藝的悲慘境地,而這次的主人是孩子的親生父親,有正義感的底層京漂青年的一腔熱血化為冷冰。
若要溯源這幾部作品《兄弟》《如果大雪封門》的發生背景,它們是有一定現實基礎的,譬如《兄弟》的故事與現實中2017年下半年北京大興等地清除外地人口運動有相互呼應的關系,《如果大雪封門》與猖獗多時的拐賣未成年案也有聯系,我們似乎可以在它們中間找到底層文學的影子。然而,它們恐怕并不能完全被視為底層文學。
2005年前后興起于中國當代文壇的“底層文學”,如曹征路的小說、鄭小瓊的詩歌,很多作品具有較明顯或粗暴的干預現實的意味,而徐則臣的作品則以隱喻居多。此外,底層文學過于急切地試圖反映現實,這種急切甚至是以作品自身的審美性作為代價的。而徐則臣的作品則在敘述故事、對話、場景方面有較精細的一面。正如有學者評價底層文學是新世紀的工人階級文學,認為它接續了現代文學中的左翼文學的傳統,但終因其在審美描寫方面力有不逮而影響消淡。
作為中國現代左翼文學的主將,后期魯迅并沒有完全放棄五四思想啟蒙,而是將之進行了超越,魯迅一直倡導理性的精神和個人的獨立思考,這也正是他在“革命文學”中與一些大牌左翼批評家發生嚴重沖突的原因之一。徐則臣的獨特之處,在于并沒有將左翼文學的傳統給窄化。面對底層生活、面對法律邊緣者和撕裂的現實生活,徐則臣其實是采取了更復雜的姿態。如果說徐則臣的作品中的底層文學的表征,無意中與左翼文學有了某種間接的呼應,那么這種呼應也是建立在其對于現實的復雜認識和敘事藝術的探索上的。譬如《兄弟》中就用精巧的敘述語言、象征性的場景和富有張力的對話,表現了這個具有底層生命野性的租住地被毀滅的悲劇,戴山川要尋找另一個我,鴨蛋要保護想象中的兄弟雞蛋的照片,都是同一類隱喻。
對于北京這個超級都市急劇膨脹而生發的階層撕裂的悲劇性,在徐則臣的《王城如海》中有更為顯在的體現。這部長篇小說篇幅并不長,僅12萬字,應該可以稱之為“小長篇”。小說題目取自蘇東坡的詩句:“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作家將這個古典的象征意蘊轉變為一個現代的荒誕劇。王城堪隱,萬人如海,每個人的孤獨都是根深蒂固的、互相牽制的。正如作品中敘述的“盡管現在中國的城市化像打了雞血一路狂奔。城市化遠未完成,中國距離一個真正的現代國家也還有相當長段路要走。一個真實的北京,不管它如何繁華富麗,路有多寬,樓有多高,地鐵有多快,交通有多堵,奢侈品名牌店有多密集,有錢人生活有多風光,這些都只是浮華的那一部分,還有一個更深廣的、沉默地運行著的部分,那才是這個城市的基座。一個鄉土的基座。”小說采取跳躍性的故事切換的方式來展開情節,余松坡擁有炫目的經歷,海歸、先鋒戲劇導演,既有名望,收入豐厚。本來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成功者余松坡遭遇突變,他在天橋上遭遇因他告密而入獄十五年的堂兄,淪為流浪漢的堂兄早已瘋癲,余松坡的夢游癥因此頻繁發作。余家保姆羅冬雨的弟弟羅龍河在幫姐姐整理書房時候,偶然窺見余松坡多年前寫的遺書而知曉真相,故意帶流浪漢堂哥與余松坡對峙,豈料女主人提前歸來,倒在血泊中……作品中海歸導演、小演員、刑滿釋放的瘋癲者、準備碩士研究生考試的底層青年、衛校畢業的小保姆,快遞員,不同階層的人物在一種類似連環套式的命運鏈里發生了猛烈的碰撞。
與其說,《王城如海》展現了命運的偶然性,還不如說,作品更重要的是體現了社會各階層之間發生的悲劇性的撕裂,引出了一個更深刻的結論,就是改開以來關于共同富裕和發展的共識已被打破。居住在高檔社區的余松坡、祁好、余果等海歸成功人士,和居住在簡陋出租屋的韓山、羅龍河、羅冬雨、鹿茜,彼此之間幾乎不可能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并且,受到過良好教育的新一代知識者(進京準備研究生考試的羅龍河)與靠出賣體力的年輕人(快遞員韓山),因上升渠道的阻塞,在內心深處對位居上層者產生深深的拒斥和仇視,這種階級敵視在作品和現實中都是不可能和解的。
倘若說新的時代催生新的文學方式,時代也在嚴苛地推動著文學的發展,文學是“聳立于風沙中的大建筑,要堅固而偉大,不必怎樣精。”對于年輕作家來說,大建筑固然是追求的目標,精也并非不可能,這在徐則臣的長篇小說《王城如海》《耶路撒冷》《北上》中已經程度不同地有所體現,相信以后會更豐富。
肖敏,文學博士,江漢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碩導,中文系副主任。主持湖北社科基金項目等省部級項目多項。出版專著《20世紀70年代小說研究》,已在《文藝爭鳴》《小說評論》等刊物上發表論文4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