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旨在通過細讀《朝花夕拾》文本,追溯“父親”在魯迅成長心路歷程中的特殊作用和影響,感知生為孤獨者的生命體驗里父親這一情感想象的復雜寓意,由此深入作者的內心,探訪他敏感脆弱、溫情爛漫,又孤傲冷漠、豐富復雜的心靈世界,從而更深層次地理解魯迅作品中的思想情感內涵。
關鍵詞:魯迅 《朝花夕拾》 回憶散文 思想情感
一、背影最能看透內心
20世紀以來對魯迅作品的研究大多是從社會學角度分析,后來西方現代批評方法的有效傳播使很多學者以精神分析角度切入,從政治標準與美學標準分析。但主要研究對象仍集中在《吶喊》 《彷徨》等小說。而散文是一種主觀性、情感性較強的文學體裁,在這種任情適性得近似自我剖白的文體中最能顯出一個人的靈魂。散文集《朝花夕拾》 在他以雜文和小說為代表的創作中有著特殊的地位,它能幫助讀者了解魯迅在成長過程中內在精神的形成與變化。其特殊性體現在細膩的情感表達與朗然的自我剖析之下顯出的敏感孤獨的靈魂特質,形成這個特質的重要因素正是其特殊的父愛情結。魯迅十六歲喪父,幼時父親嚴厲的教育給他埋下了反叛的種子,父親離世前的痛苦無助讓他墜入對人性幽深的思考。時間消磨世事,具象隱沒于漫滅的故事,血緣紐帶難解,注定他一生懷念。他曾回避著父親,而后走的每條路卻因緣著父親的方向,他筆下的故鄉社會,處處都晃動著父親幽暗的身影。
《朝花夕拾》 創作于1926年,那時他已闊別故鄉多年,在幾個城市間輾轉。加之身體不濟,文藝界的明槍暗箭讓他驚懼,他對生活起了些許倦意。“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李長之先生貼心地意識到魯迅在當時是十分難過的。a魯迅重拾昔日落花,一邊寫作一邊按捺著極大的失望,借著向回憶的逃遁來平復自己的激動,在當下與從前、昨是與今非的動蕩間尋得一種生命的和諧。回憶散文,是“無話可說”的寫作者的不自信與開拓者的困頓,他試圖在反省自己中修訂人生的方向,找回對社會和自己的把握。b
《朝花夕拾》 對回憶的不同介入方式及對舊日情感的態度差異,可使讀者窺見其內心的漣漪。他對兒時歲月時而懷念,時而不滿。時間線索潛于平白的敘述和情感的剖白之下,有時完全沐浴著兒時的陽光。彼時伏案創作的魯迅,一定是太過寂寞了,雖然他常說忘卻,但他自己反而有太多無法忘卻,以至于一回憶,整個人就變回了那個小小的“迅哥兒”。但他又深知現實的嚴峻,深味文起筆落的責任,他不滿,卻不逃避,他哀痛著當下,又奮力奔回現實。他知自己沉默不得,欲再次振臂吶喊,“五四”的精神還在他的血液里沸騰著。因而回憶的篇章里也會突現幾篇雜感,像是現實刺激下的順筆。
幾乎是同期創作的《野草》 (1924—1926),文筆晦澀,情感蕪雜,而《朝花夕拾》 (1926)是明朗清晰的回憶散文。同是無話可說,筆者選擇《朝花夕拾》 來走近魯迅是為了從他的記憶圖景中了解:什么塑造了他,童年給了暮年多少力量。走在長路上的人,從背影最能看透內心。雖說大多仍似摻了抒情成分的雜感,但他回望的孤獨姿態,似乎更顯出他卸甲后本真的一面,這也是《朝花夕拾》 本身的特殊價值所在。
二、與父親的情感羈絆
王瑤先生說,《朝花夕拾》 應作為一個統一的整體來考察,因其篇章布局循著一條清晰的時間線 。c魯迅的成長軌跡幾近完整地呈現其間,尤其是那些浸潤在童年美好記憶里的篇章。那是漂泊一生的魯迅筆下罕有的飽含歸屬感的記憶。歸屬感是在親人的庇護下肆意生長的溫床,任何人的秉性品格都離不開幼年時的塑造,魯迅也不例外。而在此期間,他與父親或激烈或溫和的羈絆成了貫穿他一生的情感體驗。
童年的魯迅在百草園里感知自然的奧妙,注意花木變化,為小生物雀躍,自然培育了他純凈的審美鑒賞力。和大多數人一樣,聽來的故事是他的文學啟蒙,“……我的幼時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樹下的小飯桌上乘涼,祖母搖著芭蕉扇坐在桌邊,給我猜謎,講故事”d,還聽長媽媽講美女蛇的故事。最初的記憶里還印刻著一個遠方叔祖,他富饒的書齋和飽滿的精神世界也熏染了魯迅e,塑造著他獨立的藝術鑒賞力。后來進了三味書屋后,他才本能地對《二十四孝圖》 反感。這當然也可理解為他寫作時的價值觀對幼年往事的重新統攝,但簡單的喜惡大致不會變。《五猖會》 中,他心心念念熱鬧的賽會,極力渲染儀仗隊伍的繁盛,又從閱讀經驗中提取了《陶庵夢憶》 里豪奢的賽會,后來卻被父親要求在家里背艱澀的《鑒略》,他空有反抗的心,可仍是背到父親滿意為止。
被馴服后表面的順從沉默是成長的必經之路,因他是魯迅,我們習慣了解讀這種不滿為強制教育對童心摧殘的譴責。但普遍看人人都經歷過父母的恨鐵不成鋼的嚴苛教育,孩子貪玩的天性因受約束難免頗感不快。站在父母的角度看,他們的教育方式未必正確,但滿足孩子的欲望,順從他們的天性,該至何種程度,本身就是教育學也解釋不清的問題。且在魯迅的描述中,家鄉的賽會全然不似《陶庵夢憶》里的盛況,往往是人們“伸著脖子等候多時,卻只見幾十個人抬著一個金臉或藍臉紅臉的神像匆匆地跑過去了。于是,完了”。這說明之后他自己回想起來也覺得是沒有意思的事情。不僅沒有意思,而且從“婦孺們是不許看的”可看出這賽會是封建社會的產物,正是后來他所大力反對的東西。小孩子出于好奇心想湊熱鬧,并無判斷力。父親也知,“只有游手好閑的閑人,這才跑到廟前或衙門前去看熱鬧”。由此來看,父親替他做決定甚至有保護他的意味。孩子好玩的天性也談不上被所謂父權專制勢力抹殺。《五猖會》的結尾,父親對小魯迅的背誦情況表示滿意后,允許他離開。“水路中的風景,盒子里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的五猖會的熱鬧”,他都沒有錯過,只是自己的心境變了,也不覺得有意思了。這就該怪到父親的頭上去么?筆者以為魯迅生性敏感,極易為小事耿耿于懷,以至記了半生,記憶抽絲剝繭,深化了他所在意的細節。他又為家中長子,大抵也習慣了凡事多思慮,一個是非觀未成型的孩子對晨兢夕厲的生活生出怨念是在所難免的。斗士魯迅那時已露出叛逆反抗、多疑多慮的苗頭。不然何至于周作人筆下的父親對魯迅又是那么親切寬厚,在他的記憶里,父親對他們的讀書監督得并不緊,在日常管教上甚至可謂寬容。魯迅和弟弟偷買閑書,父親也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筆者是有點替父親不平的,自顧想象魯迅寫下這篇文章的緣由:他是年輕時出盡風頭的文學思想領袖,到了人生的秋天,定會反復思量,為何今天到了這般境地呢?為何落寞至此呢?是因為年紀大了世事看得透徹了嗎?——其實也不是吧,其實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深味過孤獨、失落的滋味了。因而才有了這篇看似熱鬧、實則寂寞的《五猖會》。其所昭示的,并非都是專制的無情,更多的是一種復雜微妙的父子關系。誠然,孩子也有他的寂寞,父親只是身份使然不巧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隨著時間推移,威嚴苛刻的父親成了因病而衰的弱者。有此感覺,孩子便成長了一大步。魯迅在《五猖會》等文章里呈現了記憶里父親的模樣——專制、嚴格。而《父親的病》里,父親是一個在種種生活打擊中垮下來的形象,他因病入膏肓不得不長臥床榻。之前高大威嚴的父親忽然失去了自理能力,竟需要依靠小魯迅日日奔走于當鋪和藥房之間以延續生的希望。可想而知魯迅的心情是如何五味雜陳,但那時他沒有太多時間縷清這些情緒。如今自己也到了父親這般體力不濟的境地,回想五四時期銳氣難擋的精神斗士、受人景仰的文學家,再反觀當下受人排擠、寂寞無聊的自己,先驅者的豪氣蕩然無存。身體上,他年值四十五,已邁向人生的暮年,在小引里,他說這篇創作于廈門大學的圖書館中。那時他已遭受排擠,加之年末,氣候的陰冷與內心的凄冷無聲暗合。
他遇到了當年父親衰敗的境遇,都是驟然敗下陣來的無助狀態。他在回憶中重塑了父親離世前的形象,如把久未愈合的傷口撕裂開那種血淋淋的直視。時隔多年作為旁觀者重新介入自己的回憶,他看到的是金錢的分量,人情的冷暖,庸醫的故作高深,生命與尊嚴的兩難。他試圖把孩子的復雜情感整理提純、真誠自剖,在父親費力喘氣時,他內心曾想過:“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安樂死的觀念竟可管中窺豹,對傳統道德文化的反叛態度也可見一斑。這是對父親如此受苦于心不忍的人之常情,倫理觀念又很快使他意識到這樣想是不該的,他在精通“禮節”的衍太太的要求下大喊“父親”,使父親最后一句“不要嚷”讓他抱憾終身。成年后的他雖仍記恨著父親的冷酷嚴苛,但血濃于水的親情注定誰也無法抵抗情感的自然流露,他自認打擾了父親最后的平靜,沒有言說的是沉重的愛意與無法挽回的愧怍。
對死的嚴肅思考,竟發自本該天真爛漫的童年,來自血緣上最親近的父親,可看出父親在魯迅的生命記憶里留下了多么濃重的陰影。20世紀初的魯迅意氣風發,忙于復雜的社會斗爭,批判封建余孽,喚醒沉睡的民眾。文學創作中,字字如直逼命門的槍彈,無暇思考切實的生死問題。而此時,身居廈大教書,事事難如意,加之與許廣平分隔兩地的寂寞,反而使他可以靜靜坐下來,重掘深埋心底的記憶,直面生死問題,“借著‘死的盾牌,向世界發出無顧忌的評判”f。《朝花夕拾》中,他曾注視羸弱的父親、愚昧的親人、精明的庸醫、竊語的鄰人……注視時冷峻的目光成了他一生的注解。失了父親這一高大身影的庇護,他站在了人性搖搖欲墜之地,注定再無歸屬感。他的思想漸趨深邃復雜,總以銳利的目光審察世事。在光明的地方,也敏感地覺察到灰暗的存在。又由此對理想化生命境界生出了極端向往,而其注定不可能存在的現實,決定了他叛逆的因子終歸要隨著入世的深度一點點壯大。
《朝花夕拾》 中魯迅對父親的情感紛繁復雜,他以孩子的眼光怨他喚他,又作為無助的成年人在記憶里憎著戀著,企圖分撥糾纏的愛恨,但終究是徒勞。所以才有了小說中“父親的缺席”。如錢理群先生說的,他在理性上把父親判定為“專制壓迫”的象征,可在感情上無法將父親做專制的具體形象,他只有回避,讓父親缺席了。g父親的形象是和煦童年里的一片陰翳,也成了他全部人生暗夜的縮影。
三、孤獨者的漂泊路
魯迅跌撞著逃出了童年,希望走向異地,尋求別樣的人生,卻撞入了更黑暗的世界,這世界里來來往往的人,轉過身都是父親。離開是后來的事了,但那時他已想到了出走。出走,為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與父親的生命慢慢剝離,讓父親的形象逐漸失焦,魯迅就這樣踏上了孤獨者的漂泊之路。
《瑣記》記敘父親離世后,他徹底告別了童年,但他看到的不是晴天,而是真實又殘酷的人間,是更大的陰翳,更嚴苛的父親—— 一種放大了的父性社會。他開始面臨人生道路的選擇。家道中落,靠變賣家當已無法生活下去了,深感人言可畏的魯迅說“走罷!”對故鄉的依戀正從那被放逐的一刻開始,近于存在主義的自我決斷,“走”本身就構成了漂泊者的寄托和拯救者的苦難歷程。但走出故鄉,前面仍舊是“深淵,荊棘,峽谷,火坑……”先是洋務派的新式學堂 “烏煙瘴氣”,弊端種種,求知艱難。直到維新運動高漲,西方進化論思想被譯介,生活的希望似乎才重燃起來,“一有閑空,就照例地吃侉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與此同時,胡適、陳獨秀、李大釗等人也在這個世界的某處醉心于這顛覆性的思想,他在不知不覺中匯入了新文化這場洪流,雖彼時仍是條涓涓細流。
和當時很多青年一樣,二十二歲的他選擇赴日留學,漂泊的孤獨者成為一種持久的身份。《藤野先生》里他深切懷念亦師亦友的藤野老師。到了《范愛農》,他已然是魯迅先生了。雖稱散文,內容卻更像小說,完全可以典型化為《孤獨者》 《在酒樓上》 中的藝術形象。而柔順散漫的散文寫作下,同情與無奈的嘆息聲壓過了憤怒的叫喊,與其說是有意的精心選擇,不如說是出于吐露的迫切,置身于生存裂縫中的魯迅聽命于生命本能的言說方式。以彷徨之態表現反抗竟并不違和,細細體味,反而多了真切,少了刻意僵硬。
因創作時間問題,《狗·貓·鼠》 雖在《朝花夕拾》里,卻更像一篇雜文,句句昭示著敵方的存在。而《吶喊》 中的《兔和貓》 則更像一篇回憶散文。在《兔和貓》里,還是頑童的魯迅會以欣賞生命的眼光細致觀察兔子的生活,并為一只貓吃了兔子而耿耿于懷。他感嘆,“假使造物(指萬物的造物者) 也可以責備,那么,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魯迅獨自吞噎孤獨的悲哀,正如他依戀溫暖的人事不問國籍,他痛惡生命的毀滅也不分大小,為什么要說一只兔子是弱者、幼者的象征呢?這只兔子在魯迅的回憶里或許就只是一只兔子,一個被造物者造出來的潔白無瑕的生命體。那時他或許已經意識到,弱肉強食的進化觀如果真實合理地存在于社會發展中,那么也定是殘酷無情的。他一邊咒罵著無辜生命的毀滅,一邊又面對著鐵屋子疲倦地減弱了聲音。即使所有人都重拾對萬物的愛心,一只兔子的死亡,仍舊是無法避免的,那么他吶喊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徒留著無盡哀嘆的生命難道就比茫然樂觀的人生更有意義嗎?于他自己,也無力到只能埋怨莫須有的造物主。
《狗·貓·鼠》 是因《兔和貓》 引發的“現代評論派”對魯迅“仇貓”的污蔑而作,情感基調與后者不同,是現實感召下的憤懣之筆。其中反語和曲筆層出,不惜筆墨旁征博引以樹立自己的觀點。作為《朝花夕拾》中的一篇,夾在回憶之中,是一種主動的搜尋,但比起銳利的雜文,卻又顯出畏首畏尾之感,很能反映出魯迅當時激動又有些慌亂的心情。
不難看出,有明確的爭論對象時,魯迅的韌性戰斗精神便顯出光芒,筆尖如爆破的連環彈般頭頭是道,依稀可見童年執拗倔強的身影。可一旦失了敵人的存在,他的文字就顯出孤獨悲哀的色彩,懷疑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懷疑生的希望,死的意義。周遭一切又如同父親臥病床榻的那光景,只能報之以緘默、困惑和苦痛。“當我失掉了所愛的,心中有著空虛時,我要充填以報仇的惡念!”失了報仇熱念的魯迅,只是反復地彷徨無措。這種孤獨感,正是塑造于父親這一形象籠罩下不定的童年。
四、修復殘忍天性
從童年的幽邃長廊里發出的光,未必都是溫暖光明的。《朝花夕拾》 中,魯迅對自身天性的暴露也顯出成長的撕裂和修復。《阿長與〈山海經〉》中,魯迅通過描寫自己幼年時對家中女工阿長的情感變化側面顯示出阿長作為普通勞動者善良樸實的一面,又以《山海經》 一書為情感轉折的契機,表現出對阿長的懷念。在很多評論性文章中,小魯迅對阿長表露出的無禮、殘忍常常作為閱讀的反差感被弱化,評論家指引著讀者去理解貶義詞背后的愛意,這使得人們又忽視了存在于表面的揭露和反思。
阿長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對“我”表現極大的關心和愛護,“我”卻一直對她懷有偏見和不滿,小孩子的天真無知表現得近乎殘忍,以至于長媽媽在辭別人世三十多年后“,我”還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歷,哪怕那時“我”已對她生出了敬意。這使得他的懷念更像是一場文人慣用的自我感動式表演,讀者在輕松的敘述、真摯的表白中,都過分沉浸在他投入的表演中了,忘記了對“我”的問責。《鎖記》 里衍太太把孩子當玩物戲弄是錯,而孩子的殘忍冷酷就只是可以一笑了之的天真稚拙嗎?“人之初,性本善么?”魯迅的反問正顯出他的否定。《阿長與〈山海經〉》 與《五猖會》 都在一定程度上主張孩子的原始生命欲求需得到充分滿足的教育方式,但絕非止于此,而是要有所選擇的滿足和指向性引領,先“理解“”指導”再求“解放”。 h不妨再來看看《五猖會》中孩子的想法——“我”覺得賽會上那些扮犯人的人招搖過市,很是光榮,心下期望著“為什么我不生一場重病,使我的母親也好到廟里去許下一個‘扮犯人的心愿呢?”童言無忌的孩子是可愛的,但也隱藏著許多盲目危險的思想。魯迅常常強調的幼者弱者被拯救、被教育的必要也正在于此。畢竟三十年代的魯迅已不愿再以自我犧牲為代價為青年一代殺出一條血路了,他在廣東目睹了投筆告密,助官捕人的青年后開始用“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地敬畏了!”i這變化并不突兀,自然也不是唯一使他懷疑青年的原因,一次次身處荒漠的人文處境消磨著他的啟蒙意志,現實的荒誕使他再三退卻,最后退回回憶里,剖析自身,“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靈魂的荒涼和粗糙”j。
《朝花夕拾》是魯迅在孤獨時為了求得內心的平衡,為了一次次自我確證而作,他把人生有過的歡喜當作一劑藥去治療眼下的苦楚。曾經趣味橫生的百草園是專屬于孩子的樂趣,對虛無神秘之事的恐懼也能成為樂趣的一種。冬日捕鳥的樂趣,單單作為童趣來書寫紀念,還有為后來被送去書塾的不滿也出于這些樂趣的喪失。但小孩子的厲害之處在于無論受到怎樣的壓迫,仍可生出新的樂趣。想必魯迅也忍不住歆羨那時的自己,而如今已是杯弓蛇影,未戰先潰。
作為讀者,讀到字里行間的生趣覺得可愛愉悅,可要親近魯迅,又得再退一步,才能看清他回憶時窗外的蕭瑟秋光、伏案的落寞姿態。從魯迅的消極態度再進入這些看似溫情的文本,可發現他其實早已踏入了父親這一暗影長期籠罩下的復雜困頓的境地,他內心那些微末雜亂的感覺,悄然溶解在對阿長以及童年一切可親可愛人事的追思和想念里了。在藝術表達中直面從前身為孩童殘忍的天性,直面對父親的恨、懼和愛,將人生的荒謬體驗上升至本體論高度,用藝術的真摯唯美修復人生的缺憾。因而文本既有文學美,又不乏更深層的思想意識。
五、結語
《朝花夕拾》里,可由魯迅緩慢而又倉促的成長道路追溯他精神心理的源起和演變,尤其是父親這一暗影如何投射在其間。原來抒情氣息濃厚的回憶散文背后竟是那些沉重的存在,有過的溫暖愜意也在時間的拋擲下變得陰冷難耐,童年的孤獨貫穿一生,與年長后的荒涼一拍即合。看得到魯迅自己精神世界的掙扎起伏,虛妄與荒謬的感觸層出,他的思想也過渡到更深的哲學層面,他的“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的喟嘆同海德格爾時間三維性(過去、現在、未來)的說法如出一轍。
因無望彷徨而頻頻反顧的魯迅,沒了一往無前的戰斗姿態,反而生出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古典情愁。悲觀主義的目光穿透記憶,在虛無之境中閃現出詩學現代性,直抵現代審美實踐的核心,即真實的荒誕感。童年留給魯迅太多蕪雜的思緒,或溫暖的剎那,或持久的陣痛。童年塑造了魯迅,被他背負一生難以擱置。
a 李長之:《魯迅批判》,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出版社2017年版,第148頁。
bf王曉明:《魯迅傳——無法直面的人生》,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14頁,第27頁。
c 參見王瑤:《論魯迅的〈朝花夕拾〉》,《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1期,第3—16頁。
de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2頁,第253頁。
g 錢理群:《魯迅作品細讀》,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出版社2017年版,第130頁。
h 魯迅:《魯迅全集》 (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0頁。
i 魯迅:《魯迅全集》 (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頁。
j 魯迅:《魯迅全集》 (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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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長之.魯迅批判[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6] 王瑤.論魯迅的《朝花夕拾》[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1).
作 者: 馬思羽,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2018級在讀研究生。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