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基剛(復旦大學外文學院,上海200433)
語言經濟學視角下的公共英語教學效率研究
蔡基剛
(復旦大學外文學院,上海200433)
根據經濟學中的成本效益分析法理論,我國的公共英語(也稱大學英語)教學長期以來存在著較為嚴重的費時低效現象。國家與這種現象斗爭了30年,但收效甚微,改革阻力重重。原因在于:大學英語教學定位始終是內向的,是為了學習語言和提高人文素質,而不是外向的,為社會用人單位和學科專業需求服務。嚴重的應試教學、貶低外語工具作用的觀念、應用目標缺位、公共英語的英語專業化和理念體制問題則加劇了費時低效現象。因此,轉變目前的通用英語教學定位,取消大學英語四、六級教學考試,從體制和課程設置上回歸大學英語教學本源,為滿足學生當下的專業學習和今后的職業需求進行教學是正確的方向。
語言經濟學;大學英語;費時低效;專門用途英語
(一)成本效益分析理論回顧
經濟學中一個最重要的理論就是成本效益分析(Cost-Benefit Analysis)。這是一種通過比較一個項目的成本和效益來評估項目價值的方法。成本效益分析方法是上世紀40年代由美國經濟學家卡爾德和??怂乖趯η叭说睦碚摷右蕴釤挼幕A上提出的。最早用于實踐的是1939年美國的《洪水控制法案》和田納西州泰里克大壩的投資預算。隨著經濟的發展和投資項目的增多,人們越來越重視投資的回報率,重視項目支出的經濟和社會效益。因此成本效益法得到了迅速發展,被世界各國用于經濟、技術和教育等決策,以尋求在投資決策上以最小的成本獲得最大的收益。
把成本效益法引入語言規劃是語言經濟學的一個重要課題。語言經濟學概念最早由美國經濟學教授Marschak提出,她在《語言經濟學》一文中闡述了其核心內容。其一,語言是一種人力資本,是獲得其他資本(如知識和技能)的工具性資本。其二,外語學習是對人力資本的經濟投資,在預期效益(如求職高薪和出國留學等)刺激下,人們對外語學習不惜成本(如時間、費用),加大投入。其三,語言使用具有經濟學的基本因素,如價值(value)、效用(utility)、成本(cost)和效益(benefit),即經濟投入和預期效益之比。其四,語言的經濟價值有高低之分。根據外語的需求程度和使用頻率,即使是具有相同外語能力的人,所得到的回報也是不同的。其五,語言學習者總是想追求學習效用的最大化或成本回報的最大化,但這種需求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不能總是如愿[1]。
由于本世紀以來我國出現的英語學習熱,關注語言經濟學的學者也越來越多。例如,張衛國[2]從人力資本角度分析了人們學習外語的目的和投資回報情況,江桂英[3]調查了英語教育的投入、預期收益的高低和個人收入提高的關系。
(二)我國英語教學的費時低效
按照語言經濟學最基本的理論,語言學習必須注重成本和效益的比例,以追求最大的效益。但從我國情況看,多年來外語學習卻存在著嚴重的費時低效現象。據統計,中國英語培訓市場的總值已達到每年約350億元的規模,相當于一個中等城市的年產值。據保守估算,全國的英語培訓機構總數已達8萬家之多,在線學習英語的人數將近1億。除了一些白領外,學習者大多是在校大中小學生和學齡前兒童。在全國層面,英語課程大都是從小學三年級開始開設,但在越來越多的城市,英語課程的開設時間都已提前到小學一年級。有條件的兒童甚至上雙語幼兒園或國際學校,追求“浸泡式”外語學習環境。根據《廣州日報》2015年5月26日的報道,最近幾年涌入泰國國際學校和雙語學校的中國小留學生人數急增,從幼兒園到高中,從孩子單獨寄宿到舉家遷移陪讀,中國小留學生已經成為泰國當地國際學校的中堅力量。即使按國內正規義務教育的英語學習時間來算,到高中畢業時,一個學生就已經學習了9-12年的英語;到大學畢業,也至少學了14年英語。這還不包括下列難以統計的英語學習資本投入:家長送子女參加的各種學校和社會的外語培訓;政府在各階段英語教育上的巨大資源投入;課堂外用在完成英語作業和補習上的時間。如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的一項調查發現,“大學生用他們全部學習時間的1/4以上學外語的比例很高,有的人是全部,有的人是3/4,有的人是一半,占1/4以上的可以達到65%以上”[4]。顧海兵假設:如果用在外語學習上的時間多于其他學科,則其他學科的學習時間必然會受到嚴重擠壓[5]。
英語學習成本如此之大,其回報收益情況又如何呢?于海等[6]受上海市教委委托,對上海12所高等院校1615名大學生進行了抽樣調查。調查發現,學生中認為自己的外語能力有很大提高的僅占11.3%,認為有一定提高的占45%,認為沒有提高的占23.6%,認為反而下降的達到20%。筆者[7]在2009年對全國10個省市22所大學1130位即將離校的非英語專業大四學生進行調查發現,認為自己現在的英語水平較之剛入校時有提高和有些提高的占55.7%,認為基本沒有提高和有些下降的為44.3%(其中認為有些下降的占21.1%)。大量數據表明,即使認為自己的英語水平有所提高的大學畢業生,其英語水平也只能勉強對付日常生活最簡單的交際。能用英語勝任畢業后職場工作的人寥寥無幾,能夠讀懂本專業英文文獻、熟練用英語開展專業學習和研究的人更是少得可憐。2014年、2015年國際英孚發布的兩份年度成人英語熟練度指標表明:第一,中國成人英語水平最好的是在18歲-20歲年齡段,21歲(也即大二學生)開始走下坡路,英語水平逐漸退化;第二,中國公司員工的英語水平低于亞洲平均水平,如信息技術和軟件領域中國員工英語水平指數只有46,遠低于越南的62和臺灣地區的58[8]。這充分說明了我國英語教育的費時低效情況相當嚴重。莘莘學子從小學一路拼搏到大學畢業,學了十幾年的英語主要是為了升學考試。而一旦通過最后一門考試——四級考試,就把英語丟了,此時如再學習大學英語,“最大的價值就是掙學分,為了直升研究生或評獎學金”[9]。
(一)市場需求
如果把語言看成是一種商品,那它必須反映語言的商品屬性——價值和使用價值,而價值的實現首先必須有人購買。也就是說,外語學習只有需求對路,才能在市場上充分實現其價值。然而,長期以來我國大學英語教學卻與市場需求相脫離。當前我國企業面臨經濟全球化和國家“走出去”戰略的挑戰。為實現“一帶一路”宏偉目標,企業需要從內向型經濟模式向外向型經濟模式轉型,需要大量既有專業技術又有較強英語交際能力的國際化人才。例如,中國高鐵盡管在技術和價格上都處于優勢,但所簽訂的合同額一直不高,其主要原因就是技術人員和企業員工的職場英語(專門用途英語的一種)水平不足。南車集團海外營銷中心經理許波稱“‘高鐵出?!?,語言是第一道門檻”?!耙粋€既懂技術,又能用英語順暢交流的人才就是最大的寶貝?!辈粌H僅是高鐵,在軟件、石油、電力等方面同樣如此?!叭珖秶鷥?,能熟練運用外語和法律知識與國外客戶洽談業務、簽訂合同的人才稀缺,即便在最前端的上海。”(《中國青年報》2010年7月8日)可以這樣說,我國科技人員和企業員工的英語水平嚴重制約了中國“走出去”這一偉大夢想的實現。
同樣,從專業學習看,我國同樣面臨著高等教育國際化的挑戰。2010年國務院頒布了《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明確要求各高校“有計劃地引進海外高端人才和學術團隊,引進境外優秀教材,提高高等學校聘任外籍教師的比例”。專業院系要開設國際化課程和全英語課程,要求學生用英語從事專業學習,要求學生能閱讀本專業的文獻(如國際上覆蓋176個學科的最頂尖的5000多種SCI科技期刊都是英文的),培養各種卓越人才,培養在專業領域里世界一流的人才,從而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和學科,其第一道門檻就是大學生的學術英語水平,即大學生必須具備用英語聽講座、記筆記、查文獻、寫綜述、寫實驗報告和小論文等方面的能力。因此,凡是到英美國家去留學的人員,學術英語(另一種專門用途英語)是其必修課程。在教育部最近陸續公布的本科各專業培養方案或國家教學質量標準里,都增加了對學生專業外語能力的要求:“具有較強的本專業外文書籍和文獻資料的閱讀能力,能正確撰寫專業文章的外文摘要,能用外語與同行進行學術交流”。
可見,如要實現大學英語的價值,珍惜國家和個人在英語學習上十幾年的投資,我們必須滿足社會用人單位和專業院系的要求,開展職場英語和學術英語教學,而不是關起門來,把我國大學英語教學定位在單純學習以“英語語言知識”為核心的通用英語和以“英語國家文化傳統、文學淵源、發展歷史、宗教信仰等”為核心的通識英語[10]上。
(二)國家需求
我國的大學英語教學往往強調其自身的外語教學規律,不僅忽視市場需求,也忽視國家對大學生外語能力的要求。1978年,十年“文革”結束后,黨中央召開了全國教育工作會議和全國外語教育座談會。時任人大副委員長的廖承志作了題為《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加緊培養外語人才》的講話,呼吁“外語教育一定要搞上去。如果外國語這個工具掌握不好的話,就會拖四個現代化的后腿”。當時英語界權威許國璋認為,大學英語教學的任務就是要“以外語為工具,學習世界上科學文化知識”,培養“能夠用外語直接汲取我們所需要的科學文化知識的人才”。他認為“培養目標應該服從國家利益,從國家利益去考慮外語教學方針,考慮外語教學培養目標與教學方法”。他批評“大學的公共外語,效果很不理想。過去我們沒有提出向外國學習現代科學文化的口號,而大學科技專業也并不將閱讀外文科技資料列為強制性規定,難怪公共外語作用不大”。他坦言,公共外語不轉變,“停留在目前的狀態,那只能說明我國教育事業具有很落后的一面”[11]。然而,許國璋的觀點在大學英語界受到冷落,大學英語教學依然“我行我素”。
在21世紀到來的前夕,國家領導人已經預見到,我國加入世貿組織后,國際交往將日益頻繁,外語的作用相當重要。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李嵐清指出:“我國目前的外語教學水平、教學方法普遍存在費時較多、收效較少的問題,亟須研究改進。我國各階段的教育(基礎、高教),對外語教學一直是很重視的,開課很早,從中學(有的從小學三年級)到大學二年級,很多學生經過八年到十二年的外語學習。然而,大多數學生都不能較熟練地閱讀外文原版書籍,尤其是聽不懂、講不出,難以與外國人直接交流。這說明我國的外語教學效果不理想,還不能適應國家經濟和社會發展,特別是改革開放和擴大對外交往的需要。因此,應當重視外語教學方法的研究和改進工作”[12]。但是,李嵐清的講話在大學英語界并沒有得到認同,甚至“費時低效”的說法也不被承認。
進入21世紀后,教育部感到改革再也不能停留在講話上了。2003年,教育部高教司司長張堯學親自掛帥,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大學英語教學改革,目的是“提高學生的英語應用能力,尤其是口語聽說能力,即提高學生用英語在本專業領域的口語和文字交流能力”[13]。2003年教育部制定的《大學英語教學改革工程(草案)》明確要求“將大學英語教學與專業課教學相結合,培養學生的專業英語應用能力”[13]。2007年教育部頒布的《關于實施高等學校本科教學質量與教學改革工程的意見》提出,大學英語教學改革要“切實提高大學生的專業英語水平和直接使用英語從事科研的能力”。但這項改革在大學英語界并沒有得到積極響應。
一個商品只有需求對路才有可能實現其最大的價值。然而,為什么一說到外語,這個經濟規律在我國就不適用了呢?為什么我國的大學英語教學始終不與專業學習需求和社會用人需求掛鉤?為什么在大學英語界開展實用英語教學,或者準確地說,開展專門用途英語教學有如此大的阻力?費時低效的表面原因是沒有滿足市場和國家需求、堅持單純語言學習的通用英語教學,但深層次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嚴重的應試教學
我國的英語教學是應試驅動性的。無論是小學還是中學,英語教學內容是圍繞中考和高考的英語科目進行的。按理說,學了十多年的應試英語,到了大學階段,除了少數學生仍有考研壓力外,大多數學生可以“解放”了,可以沒有顧慮地學習如何運用英語來學習專業,為今后工作做準備。然而,到了大學,學生又被套上了大學英語四、六級考試的“緊箍咒”。教育部規定,“國家教委將對結束四、六級學習的學生進行統一的標準考試”,四、六級統考所確定的“教學目標和要求是我委今后檢查大學英語教學質量的依據”[14]。這個規定直接導致了大多數高校把通過四級考試看成是大學英語教學的全部和唯一目標,不少大學甚至把是否通過考試與學位證書掛起鉤來。政策制定者的道理也很簡單:學生通不過四級考試,說明學生沒有達到教學大綱規定的目標。然而,將教學和考試直接對接所產生的影響是非常嚴重的。其一,考什么,教什么,學什么。由于四級考試的語言要求相對較低,如詞匯量的要求為4500個詞,因此我們的教材和課堂教學都是圍繞這4500個考綱詞進行操練,超綱的詞直接刪除,課文內容也進行改編,以控制難度。也就是說,我國的大學英語教學始終在低水平上徘徊,即使是清華的學生,“四、六級考試過關之后,英文文獻讀不了,英文論文寫得一塌糊涂”[15]。按照國際外語界的標準,英語為外語的大學生要適合專業學習需求,讀懂一般性的學術文章,至少要有8000詞匯量。因此,民國時期對高中畢業生的詞匯要求是8000,近鄰日本對非英語專業大學生的詞匯要求是13200。其二,大學教學內容不同程度上重復中學內容。隨著中小學英語教學水平的提高,越來越多的高中畢業生達到了大學英語四級水平,不少還參加了SAT和托福等考試,但他們進入大學后,還被要求學習旨在通過四級考試的大學英語。因此,不少大學生戲稱,大學英語課很“水”,學不到東西。有人認為,我國相當一部分大學生經過一至兩年的大學英語學習還不能通過四級考試,因此不具備提高四級考試要求的條件。這是一種悖論:任何一項語言考試,即使語言要求再低,命題人都可以通過乖戾的問題難倒一大批人,其中包括英語為母語的英美大學生。你可以讀懂文章,但不一定能在四個選項中選對答案。標準化考試能大體測試一個人的語言水平,但其分數不能完全反映一個人用語言做事的能力。以考試通過率來確定外語教學目標和要求是非?;闹嚨摹?/p>
可見,只要我們一天不取消這種教學統考,我國高校的大學英語應試教學就一天不會絕跡,低水平要求和費時低效現象就會永遠困擾著我們。如果說上個世紀實行四、六級全國統考還能促進大學生英語水平的提高,推動我國大學英語教學的發展,那么到了今天,這已成為嚴重束縛大學生聰明才智、阻礙大學生英語水平進一步提高、阻礙大學英語教學進一步發展的羈絆。
(二)外語工具被貶低傾向
我國外語界的主流觀點是:崇尚外語的人文性,貶低其工具性[16-18]。周燕說:“我特別主張,現在應該減少提外語教育的工具性。從我們教育者的角度來說,應該把外語教育的人文性突出出來。”[19]有些學者甚至以音樂具有陶冶情操的功能為例,認為外語教育不能用有用無用判斷其價值[20]。這種觀點實際上是“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周易·系辭》)傳統觀念的延續:道是修身養性的,是治國之道;器是實用的,不登大雅之堂。這種重道輕器的傳統觀念造成中國歷史上論道之書汗牛充棟,而論器之書寥寥可數。實際上,道器不能分割。我們需要道,需要精神的東西,但是沒有器,不重視英語的工具作用,我們既無法汲取世界先進科學技術,也無法了解世界不同文化,還談什么通過外語學習提高人文素質修養?
《大學英語教學指南》把專門用途英語課程標注為工具性,把跨文化交際課程標注為人文性,這種區分是非常奇怪的。語言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是無法分開的,就如一個分幣的兩面。即便是一個術語,背后也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語言既有工具性,也有人文性。大學生學習英語的目的就是運用英語這個工具來汲取和交流專業信息,為自己的專業學習和今后的工作服務。這與擴大文化視野和提高人文素養的素質教育目的并不沖突。素質教育是在外語學習過程中實現的?!敖佑|大量以外語為媒介的專業或文化書籍的過程同時也是提高學生人文精神和素養的過程?!保?1]
目前我國大學英語課程的學分一般為10-12分,按每個學分18課時來計算,整個大學期間也只有200課時左右。這點課時全部用在開設滿足專業學習需求和今后工作的學術英語和專門用途英語上還不夠,怎么還能夠擠出時間來開設英美文學、西方電影欣賞等課程呢?大學英語仿照英語專業課程設置,在語言能力、專業能力和通識教育三者上平均分配,設置三個板塊,不能不說是一種不合理的、浪費寶貴教學資源的課程配置。大學生需要跨文化交際的通識教育,但這類教育內容可以融入專門用途英語課程中,也可以在學校公共課程平臺上去開設,納入學校的通識教育課程。
人文知識不等于素質教育。充分實現外語的工具性也就是培養人文素質和科學素養。日本高校的大學英語教學沒有開設英美文學課程,而是全力進行學術英語教學,但日本大學生的人文素質和科學素養都遠遠超過中國大學生。我們認為,不大力提倡大學英語在大學生專業學習中的工具作用,我們的大學生是無法在專業領域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是無法在學術上走向世界、走向諾貝爾獎的。
(三)應用目標的缺位
承認大學英語是一門工具,就是承認其具有使用價值,而其最大的使用價值就體現為學生能用英語獲取和交流專業信息。通過對國際高校的大學英語教學情況進行調查,我們發現,即使在以母語為主要教學語言的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的高校中,大學英語課程的開設目的都是更好地服務于當下學生在各個專業的學習和研究,唯獨中國大陸不是這樣。教育部頒布的歷次《大學英語教學大綱》(見表1)都顯示,我國的大學英語教學自始至終定位在學習語言并提高學生人文素質的通用英語(即打基礎英語)上。如教育部即將公布的《大學英語教學指南》還是規定:所有新生都必須學習跟中小學同一性質的通用英語;水平較差的新生學習通用英語基礎級,水平較高的新生學習通用英語提高級和發展級。我們不否認語言基礎的重要性,但是,無休止地為提高英語而學習英語的教學定位忽視了“語言是獲得知識和技能的工具性資本”這一語言經濟學第一原則。也就是說,大學英語教學的應用目標是缺位的?!洞髮W英語教學大綱》幾乎沒有提到應用,只是籠統地說“以適應社會發展和經濟建設的需要”?!洞髮W英語課程教學要求》提到了應用,但應用的目標是為“今后學習”(即今后的研究生階段學習)服務,而本科期間的應用目標還是缺位?!洞髮W英語教學指南》提到四個應用領域,即“使他們在學習、生活、社會交往和未來工作中能夠有效地使用英語”,但這里的學習是指英語學習而非專業學習,因為《指南》規定的教學內容主要是通用英語,而不是針對專業學習的學術英語。正如文秋芳所說,大學英語教學是“為適應大學生未來就業的需要”,我國大學英語教學研究與實踐“探討的是如何使當下的外語教學更好地為學生未來的就業服務”[22]。

表1 歷次《大學英語教學大綱》關于大學英語教學目的的表述
為未來工作做好準備并沒有錯,但大學生在未來工作中是否需要使用英語,需要什么樣的英語(如口語交際能力還是書面交際能力),都是學生無法預判的。因此,當大學生通過四級考試(隨著大學新生英語水平的普遍提高,越來越多大學生在第一學年甚至第一學期就通過了),除了個別有考研或出國需求的學生外,大多數學生就失去了繼續學習英語的動力。也就是說,十幾年的英語學習隨著最后一個應用目的(通過四級考試)的達到而畫上了句號。
(四)公共英語的英語專業化
上世紀80年代我國公共外語教學剛剛起步時,曾經有相對獨立的外語教研室(如現在的第二軍醫大學和上海中醫藥大學),與學生所在的專業院系發生更多的聯系,經常有公共英語教師直接到專業院系開設專業英語課程。然而,隨著強調通用英語的觀點占了上風,隨著最近十幾年高校出現的攀高、攀大傾向,公共英語教研室都相繼被并入了外語學院。公共英語的地位似乎提高了(原來的公共基礎部變成了現在的專業院系),但后果卻是大學英語教學的性質從此改變。原來公共英語教學和課程設置是與非英語專業的院系發生聯系的,現在卻轉向了與英語專業發生聯系,從石油英語、冶金英語轉到英美文學、英美報刊;原來是為學生專業學習服務的,現在是為大學英語教師自身發展服務了(如從英語專業獲得資源)。公共英語教學出現嚴重的英語專業化傾向,表現為大學英語教材英語專業化、大學英語課程英語專業化、強調語言基礎和人文知識。在滿足學生“個性化需求”的漂亮口號下,各種英美文學和文化類課程(包括少數語種課程)已成為高校大學英語四級后的主要課程。
不僅課程設置和教材編寫是如此,大學英語教學大綱,包括教學方法和評估體系,也無不帶有強烈的專業英語烙印,甚至連評價標準也是復制英語專業的??纯春饬磕壳按髮W英語教學成功的標志,看看目前舉辦的各種英語競賽(荒唐的是非英語專業學生和英語專業的學生竟然用同一個標準同堂比賽),我們可以發現:衡量公共英語學生和英語專業學生的學習成功標準也一樣,即口語漂亮,語法基礎扎實,能大段背誦莎士比亞的作品,而不是運用所學的外語直接為其專業學習和工作服務。
英語專業是把英語作為本體來學習和研究,大學英語是把英語作為工具來學習和運用。二者性質完全不同,怎么能用同一教學定位、同一課程設置、同一教學方法、同一評估標準!從國際慣例看,前者一般歸在文學院和外文系,后者一般歸在語言教學中心。例如,在日本和中國香港的高校里,均設置了獨立的大學英語教學中心。也就是說,如果大學英語不從英語專業中獨立出來,回歸大學英語教學本質,為學生專業服務,任何大學英語教學改革都是不徹底的,費時低效也是始終擺脫不了的。
(五)體制與理念問題
大學英語教學效率問題實際上是體制問題和理念問題。我國絕大多數大學英語教師是從英語系畢業的,學歷背景和研究方向基本上是英美文學或英語語言學。而國際上,大學英語教師來自教育學院,必須具有教育語言學(如外語教學或二語習得)方面的學位證書。對比之下,我國高校對大學英語教師的聘任要求僅僅是口語漂亮,語言基本功扎實,有博士或碩士學位。學文學語言的被要求去教外語,就好比學數學的被要求去教大學物理。大學英語注重的不是語言,而是語言教學。沒有教育學和心理學知識,沒有二語習得等課程,我們怎么可能依賴他們去開展有效的外語教學?
更為嚴重的是,具有上述英美文學和語言學學歷結構的領導和教師自然會按照英語專業的模式開展大學英語教學,熱衷于在非英語專業學生中開設英語專業第二學位,熱衷于競相開設英美文學、莎士比亞研究、英美小說和詩歌等課程。正如張海明提出的,大學英語要“發揮教師的專業所長去專門開設一些人文通識課程”[23](而不是按照市場需求開設和學生專業相關的專業英語)。不少專家甚至明確表示,任何教學改革都必須首先考慮我國英語教師的知識結構(而不是學生的外語學習需求)。
其次,從學校領導到教師都認為從事英美文學和語言學的教學研究要比開展外語教學和專門用途英語教學更具有學術性,也更高端,這種觀念根深蒂固。在他們看來,前者是專業,是學科,是研究;后者是服務,是工具,是教學。前者的成果在各種評價體系中能得到更多的承認,論文得到發表和申請各級別科研項目立項的機會更多,職稱晉升的前途也遠比后者寬廣(如在復旦大學和浙江大學等高校,從事大學英語教學的教師最高職稱只能是高級講師,而從事文學語言教學的教師最高職稱則是教授)。因此,在我國出現了這樣一種怪現象:大多數大學英語教師白天在課堂上進行外語教學,晚上和業余時間從事自己的莎士比亞文學研究或喬姆斯基語言學研究。也就是說,大學英語教師的主要精力和心思不在教學上,而在語言文學研究和論文發表上,教學只是他們的“副業”和“飯碗”。這種“兩面人”或“兩張皮”現象只有在中國大陸發生。這種教學和研究相分離的現象在我國高校所有學科專業中都是沒有的(即使體育老師的教學和研究也是一體的)。而這正是我國大學英語教學水平始終提高不了的主要原因之一。
從1985年頒布正式的《大學英語教學大綱》開始到現在,我國公共英語教學已經走過了整整30年的道路,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績,但是我們的進步不大。1985年《大學英語教學大綱》規定,大學生完成四學期的大學英語學習后,所要達到的四級要求的詞匯量為4000。30年過去了,現在的四級詞匯量要求依然只有4500左右。大學生的英語水平還是無法應對專業學習和未來工作的挑戰。這種情況與我國政府、社會和家庭30年來(尤其是最近十幾年來)對外語教學的巨額投入是不匹配的,與國家對大學生外語能力的要求存在很大差距。
我們必須勇于承認外語教學尤其是大學英語教學中存在較為嚴重的費時低效情況,必須從語言經濟學的角度檢查我們的大學英語教學,轉變目前的通用英語教學定位,適時取消大學英語四、六級全國教學考試(如從教育部獨立出來徹底社會化,考試成績只報給考生本人,不報給學校),大力提倡大學英語的工具作用,回歸大學英語的本質——為滿足學生的專業學習需求和未來工作需求開展英語教學。只有提出大學英語為學生當下專業學習服務的應用目標,才能重新激發學生的英語學習興趣,才能不至于荒廢和丟棄他們十幾年來花了昂貴成本所學的英語,才能真正滿足市場的需求。
日本高校的大學英語學分在8-12學分之間,和我國高?;鞠喈敚?4]。但是日本大學畢業生的專業英語能力造就了豐田、三菱、日產、索尼等一大批跨國企業(世界500強企業中,日本共有68家跨國企業上榜,僅次于美國,居世界第二位),日本大學畢業生的學術英語能力造就了24位諾貝爾獎獲得者。日本高校大學英語教學沒有設置類似中國四、六級考試這樣的統考,沒有開設英美文學與文化通識課程,沒有追求基礎扎實再扎實的通用英語,但日本大學生用英語開展專業學習的能力大大超過中國大學生。原因在于,“日本英語教學的特點就是實實在在,不做表面文章,訓練學生用英語為汲取現代科學文化的工具。日本在這一點上做得很成功,已為它的經濟發展所證明”[11]。
最近國務院正式頒布《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總體方案》,列出了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時間表。然而,如果不提高我國大學英語教學的效率,不去培養大學生運用英語從事專業學習和研究的能力,那么創建世界一流大學只能是一句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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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the Efficiency of College English Teach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Economics of Language
CAI Ji-g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College English Teaching(CET)has suffered low efficienc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theory of cost-benefit analysis.Despite 30 years of the government's efforts,the CET reforms have failed.The major obstacle is that CET has oriented to language learning and liberal education rather than to the needs of society and students' disciplinary studies.Its test-orientation,devaluation of the instrumental role of English,following the curricular of English major and the wrong system of CET programs contribute to the low efficiency.Hence to improve efficiency,it is suggested that we should reorient our college English,abolish uniformed College English tests and return CET to the original purposes:to teach English for specific purposes.
Economics of Language;CET;Low Efficiency;ESP
2015-06-17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轉型時期大學英語教學發展現狀調查及對我國外語人才培養政策制定的影響研究”(09BYY027F);上海市教育委員會教育科學研究重點項目“上海高校實施從通用英語向學術英語轉型的大學英語教學改革行動研究”(A1301)。
蔡基剛,1955年生,男,上海人,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對比語言學和應用語言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