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勇
一部老老實實講故事的影片
這次,張藝謀導演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講了一個故事,而且是妓女舍己救人的故事——不是一個妓女救一個或多個女學生,而是一群妓女救了一群女學生的故事。數字在我看來別有一番意義,稍候再論。從這點看,張導終于跳出了《英雄》、《滿城盡帶黃金甲》和《三槍拍案驚奇》等等用色彩、美女、型男和金錢——當然在錢就是用來燒的年代張導又一次變本加厲地燒掉了六億人民幣——堆砌出來的大片模式,回歸了《紅高粱》、《秋菊打官司》和《活著》。若說稍稍有什么不足,就是早期的張導知道自己除了講故事以外,還清楚自己想講什么樣的故事,為什么要講這樣的故事,通過這個故事想表達什么樣的看法——即專業術語“敘事”所表達的意思。現在,故事講得好了,更大片了,更有節奏感了,更好萊塢了,但想表達的東西卻模糊了。這是后話,待我稍候分解。
我之所以專門提到并嘉許《金陵十三釵》的故事,是因為這部影片由一個主體故事(妓女救女生)串聯起一個又一個的緊張情節,危機——解法——又一個危機——又一個解法。開篇就是日軍追逐女生,國軍出場死戰相救;接著女生藏身教堂,老外出場帶來生機;再接著妓女闖入導致“清”“濁”互不相讓,直到飛來橫彈結束內斗;再后來日軍闖入令“清”“濁”皆危,女生引開日軍。諸如此類的危機一個接一個出現再獲得解決,直到影片高潮出現的大危機,日軍要女生獻歌。女生自己的解法——一死了之——悲壯但算不上什么好解法,所以不為影片所采納估計也不會被現代觀眾接受。但就在危機出現的瞬間,女生已經站在屋頂躍躍要跳的時候,妓女們拿出了貌似可以被接受的解法——代人受辱。
我粗略統計了一下,這部時長120分鐘的影片里,大大小小的危機和解法出現了十幾對,基本上每過七八分鐘就會出現一對,讓人剛放下的心又重新懸起來,由此誕生了好的故事。為什么危機和解法那么重要呢?其實,觀眾看電影講故事就跟玩家玩過關游戲一樣,光有《滿城盡帶黃金甲》那樣的色彩、構圖和角色相貌是不足以吸引觀眾的,還要像秋菊或女學生那樣過了一個關再過一個關,觀眾和角色同命運并有驚無險直到電影的結局。這就是所謂的好萊塢——當然,好事者或好思者會問,中國的電影為什么非要像好萊塢呢?
作為觀眾,有連串的危機并安然過關,這就稱得上是個好故事是部好電影了。當然,不是說《金陵十三釵》在講故事方面沒什么瑕疵,而且不止一兩個,只不過瑕不掩瑜。如,巷戰的細節太長太多了,特別是國軍排隊掩護炸藥手沖向日軍坦克的情節,有點靠血腥嘩眾取寵特別大片的感覺。要知道,整個故事是從一個女生眼里看到的,影片結尾女生專門提到不知金陵十三釵的下落,那她又怎么知道國軍戰士舍身炸坦克的細節呢?再者,我知道黃繼光董存瑞并欽佩他們的英雄主義,但更相信他們是個體所以他們是英雄是榜樣。但如果整班整排的中國軍人都是英雄,他們的姐妹又怎么輪得到讓老外和紅塵女子舍身相護?
故事是好。但是,作為學者和影評人,我還要關心故事里的解法是否合理、有沒有不足之處、對社會有什么意義等等。這就是本文著眼之處,也是我稍候探討的重點。本文只著墨于解法,對危機一筆帶過,是因為我認為日軍在南京大屠殺中的行為及罪過屬于史實,毋庸爭議或贅言論證,既然如此,文藝作品無論如何再現,都情有可原。問題是,解法若有瑕疵,可能會破壞影片及史實的可信度。我相信張導的初衷本來也是想拿出好的可信度高的更加人道的解法的。
故事好了,敘事模糊了
曾幾何時,張導是非常明了自己想表達的東西,從有理就要講有怨就要伸的《秋菊打官司》到活著就是硬道理的《活著》。而且,這些都是普世性的道理,古今中外的人基本都能看懂并接受。至于《滿城盡帶黃金甲》等影片,故事的不行,敘事的也沒有,不值得一提,所以這里免提。到了《金陵十三釵》,敘事輪廓出來了,出來的不是一個兩個是沒有理清的一團,模糊了。模糊其實也正常,身處巨變中的國家,張導的觀念無疑也在變化中成型中,而且大片的幽靈還伴隨其左右并且還左右著他的判斷。再說,模糊也是進步,張導不把自己視作誰誰誰的傳聲筒喉舌——當然,制片商的期待還是不能忘的。
敘事是模糊的一團。是人道的救贖呢還是人道的犧牲?妓女是高尚的天使呢還是卑賤的發泄體?妓女是一個群體性概念還是一個個活生生有個人判斷的血肉個體?南京大屠殺應該紀實還是虛構再現?影片要突出中國軍人的勇敢還是中國女生的無助?主題應該是抗日仇日的還是要避免狹隘的民族主義?對諸如此類的模糊,不能說張導無解。之所以還是顯得模糊,是因為張導的解法仍然存在問題,讓老百姓和我這類好事者(美其名好思者)難以接受。下面舉幾個例子加以說明。
犧牲萬歲,全部人的全部人生意義
犧牲是《金陵十三釵》最明顯的主題,除了殘暴的日寇以外,影片里,無論有名無名,都是女學生的犧牲品,這在大敵當前大難臨頭之時的教堂里顯得尤為突出。軍人、教堂廚子、妓女為女學生犧牲,其中還摻雜著妓女為受傷小兵犧牲,漢奸父親為救女兒犧牲。犧牲品里,若以群分,有天職所賦和志愿舍身兩種。軍人應屬前者,漢奸父親幾乎同理——壞人也有親情,這不能不說是國內敘事的進步。殯葬師和妓女則應屬于后者。至于廚子,因為受恩于教堂并有牧師臨終所托,盡心保護女生屬于盡職,后來喬裝代死,則是殉道般的大義凜然。
天職所致的犧牲可以被視為人道的偉大并為常人接受,而自愿引頸挨刀雖然可歌可泣,卻很有中世紀的味道,欠缺了人道。可能七十年前的中國人命低賤,但再低賤的人還是人,是人就很難想象會排隊舍身取義。即使是在同時期共產黨的治下,英雄也是一個一個間隔著地出來的,最高紀錄也就是狼牙山上的那五個壯士。直到張導的《金陵十三釵》,一舉打破記錄。美國人救大兵雷恩,意大利父親舍身救子,都屬于天職人道,而且無不想方設法尋求自救,因此可信度不是問題。相比之下,《金陵十三釵》的集體犧牲,則牽強了很多。中間還有個小插曲,兩個妓女為了讓傷兵聽到小曲冒死尋找琴弦并最終受辱并送命,則是徹頭徹尾的調戲人性褻瀆人道并可信度低下。
本來,女生也是犧牲品,就為了貞操就為了不事惡敵,她們攀到了樓頂都要縱身躍下的,幸虧及時有了妓女頂替的解法。雖然我不認為這是唯一的或最好最可信的解法。
人以群分,給個絕路當出路
有評論為《金陵十三釵》的敘事開脫,說金陵十三釵自愿代替女生受辱送死是為了救贖。我就要問了,她們救誰的贖,為誰救贖?為她們自己嗎?還是為淪落的祖國戰敗的士兵無力的教堂?或是為女學生的貞潔?這些對象無錯無過,何言救贖?非要找出過錯,那只能是妓女群體的原罪了。可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語境里,妓女或者委身或者被賣進窯子靠出賣皮肉謀生,本身不就是為以前的、前世的或別人的罪孽救贖嗎?若是換了西方的好萊塢的甚至是我國當前笑貧不笑娼的真實語境,出賣色相本來就是一種職業而已,無貴賤之分更談不上罪過。沒有罪過,何談救贖?這方面,張導和好萊塢以及現代社會還是很有距離的。
如果安排妓女頂替女學生確實是因為前者的原罪,可以看出張導也是認同人以群分,妓女最賤的說法——當然,這是符合常識的說法,并且是逼良為娼的社會的共識。妓女、廚子、女學生就是三等人,從最賤到最高貴。要獻出去做犧牲品時,先從妓女開始,不夠了再搭上廚子。要保護時,順序則倒過來,妓女押后。這就是我們文藝作品里曾經充斥的丟卒保車之解法。
這樣看,影片里的十三釵和十三位女生,就不再是偶然的數字了,而是足夠組成種類的量了。而且,這是每到生死關頭只有同生同死的兩個類別兩個集體。女生們齊齊坐等坐看妓女為自己送死而無什么作為,這可以視作人性中貪生怕死的本能加以相信。極不可信的是,妓女群體爭相替死卻幾無怨言,有的是因為和玉墨相依三年,有的只是因為和玉墨爭風吃醋習慣了連犧牲也要爭個先后。唯一的報怨是她們要挽救的女生曾經不愿和她們共用廁所。想當初,大兵背著傷員闖入,可是被她們輪番好一頓辱罵過的。有一個名叫小蚊子的妓女不想獻身,這本是人之常情,結果也被輕易裹挾進犧牲品的行列。集體意志壓抑個人意志,強人所難,送入絕路,這個解法在大多數當代人眼里絕對是有問題的。這一點,張導處理得比前輩更嫻熟一點,但還是不能脫俗。這恐怕是本片嚴重失敗的多個解法之中的一個。
玉全瓦碎,貞操民族主義至上
我族婦女,有玉有瓦,對此,很少有人怯于正視。然而,怎么處理我族婦女面臨外族強敵的危機,包括張導在內,還是沒有找出合情合理較為人道的解法。
表現在《金陵十三釵》的青玉般女學生和瓦楞般妓女身上,面對殘暴的強敵,解法首先是躲藏,躲不過了;下一個解法就是自盡——所謂的寧為玉碎;疑似萬全的解法則是用瓦碎換得玉全。這類解法,具有根深蒂固的傳統并且貌似常識,就是失了一點公正少了一點人道缺了一點人性。歷史上,中國女人韓國女人淪為日軍慰安婦的不在少數,而且正是她們的“好死不如賴活著”給我們今天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揭露和控訴提供了證人和證詞。直到今天的世界,異族人互相殺戮群體性強暴等惡行還時有發生,如果運用張導的解法,估計眾多的無助的各族姐妹只能一死了之,以死贖罪了。
《金陵十三釵》里有個情節,一妓女為尋找琴弦冒險外出并落入日寇魔爪。受到群奸時,妓女被綁著雙手還奮力反抗并咬下敵人耳朵,最后被惡魔連刺數刀致死。對于這個解法,最合理的解釋不是被人強暴,而是強暴者的異族身份。失身的恥辱和民族主義仇恨糅合在一起發生化學作用,導致受害者以暴抗暴,以便求得暴死帶來的解脫。到了影片結局,眾金釵準備最終的犧牲時,她們打碎玻璃,制作成簡易武器,預示著下一輪雞蛋碰石頭的悲劇又要展開。
分析到此,我已悲憤凄然——盡管我常以理性分析者自居。自家美麗純潔的小妹,國家保護不了軍隊保護不了連洋人都保護不了,我們便選擇獻出那個丑陋并且令我們不齒的大妹用作交換,犧牲掉她的身體她的榮譽然后再犧牲掉她的生命以求我們的恥辱得到昭雪。說穿了,這就是國際社會同聲譴責的“榮殺”。這太殘忍太不人道了,張導,希望你下次拍片找到更好的解法,不要動輒就犧牲掉我們之間的卑微弱者。實在不行,就借鑒一下國際同行的解法。《人證》是日軍強暴日本女人,拿來比較或許牽強了點。《辛特勒的名單》、《納粹》等影片里都有猶太女人慘遭日耳曼納粹軍人強暴后不去尋死而是茍且偷生的情節,而且并沒有因為類似情節而喪失對反人道暴行的批判力度。
虛構了,大片了,真實性怎么辦?
前面說了,《金陵十三釵》是個好故事,危機連連,跌宕起伏,就是敘事沒解決好。說到此,當然要再次強調敘事關注的是講故事的方法以及特定方法可以導致的意義。看了影片,我不由得想,若是為了燒掉六億人民幣為了拍個動人的故事片最終為了奔著奧斯卡而去,張導拍啥不好為什么專挑南京大屠殺?若是為了重溫歷史為了給商女正名為了表現人性的光輝,張導為什么不拍個紀錄片或紀實片(《如辛特勒的名單》或《鋼琴家》一類),卻偏偏選擇編個基本上全是虛構的故事片拍出來。
洋人殯葬師是虛構的,十三金釵舍身救十三女學生是虛構的,大兵排隊掩護爆破手和槍手用狙擊槍精確點擊引爆手榴彈估計也是虛構的,唯有南京大屠殺的背景是真實的。問題是,觀眾看到的諸多細節都是虛構的,大片化的,他們中間沒有經歷過那段歷史的眾多民眾,還能相信南京大屠殺是真實的嗎?今后,那些妄圖否認歷史真實的日本右翼實力,完全可以聲稱,南京大屠殺就是一個動人或傷感或驚悚的故事,不信你去看看大導演張藝謀的作品。
大家都知道張導和斯皮爾伯格是好朋友,扮演殯葬師的克里斯特安還是斯導引薦的,據說對斯導的《辛特勒的名單》張導是推崇備至。該影片所依據的原著作者托馬斯·吉列尼曾親口告訴我,他為原著做了長達兩年的研究,基本可以保證其中數十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及其事跡都是真實的,或起碼是有跡可循的。這非常重要,因為關系到國家關系到民族仇恨。這種對待重大史實的態度,相信值得借鑒。
所以,我寧愿張導拍的是紀錄片或起碼是寫實片,告訴觀眾幾個真人的故事,當然適當的藝術改造是可行的,但不要全是假冒偽劣的。考慮到張導做了虛的,我有必要在此做點實的,以慰藉那數十萬亡靈。南京大屠殺期間,有數名真人老外,包括一位名叫約翰·H·D·拉貝的德國人和名為費吳生的美國人,天使般護佑了數以萬計中國人的命。我國還有個名叫萬愛化的山西婦女曾被日軍征做慰安婦,也是個在日寇手里吃盡苦頭受盡凌辱的真人,是第一個站出來控訴侵華日軍暴行的中國“慰安婦”。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真人真事,希望可以成為未來更靠譜的故事原型。
(作者單位:[澳]新南威爾士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