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北鑼鼓巷38號,一扇常年緊閉的紅色大門背后,是北京安定醫院兒科病房,也是紀錄電影《陪你到清晨》的故事發生的地方。這是中國第一部聚焦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題材的紀錄電影。影片以廣西少年畢國錦的心理求助與自救為主線,以一個父親的成長為暗線,串起了學校、醫院、家庭和社會攜手援助青少年心理健康的歷程。
近年來,中國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日益凸顯。《柳葉刀》2025年發布的最新數據顯示,中國兒童和青少年群體的精神疾病整體患病率高達19.3%,相當于每五個孩子中就有一個需要幫助。
《陪你到清晨》是田艷的導演處女作,在此之前她有著20多年的媒體從業經驗,并先后任職《新京報》社委、北京新媒體集團《北京時間》創始副總裁。2021年,兒童青少年心理問題頻發,成為社會焦點,已經離開媒體多年的田艷帶領團隊扎進兒童心理問題的研究,在深入走訪了全國30余所學校、醫院,及社區、家庭,采訪了上百個孩子、家長和他們的醫生,且研究了大量國內外精神醫學資料后,田艷決定以獨立編劇的身份完成拍攝策劃。2024年7月,紀錄電影《陪你到清晨》通過國家電影局正式備案立項。

同年9月,田艷開啟為期6個月的拍攝,跟蹤記錄安定醫院兒科住院部的孩子們,累計拍攝素材超1000小時,沒有引入外部投資,全程自費完成。為了保證電影的專業性,國家精神心理疾病臨床醫學研究中心主任、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院長王剛擔任醫學總顧問,國內頂尖兒童青少年精神醫學專家鄭毅、劉靖、柯曉燕等組成醫學顧問團隊。
拍攝中,田艷接觸了數百個孩子,大部分孩子都愿意接受采訪和露出,他們把鏡頭和交流當成了難得的溝通出口,想讓更多人了解自己的內心和面臨的困境。如今社會對心理問題的“病恥感”,成了一堵阻礙求助的高墻。這也讓田艷更加堅定了拍攝這部電影的目標:讓深陷疾病困擾的孩子能被看見。
“問題的解決,從可以輕松討論和面對開始。我希望所有的孩子在今后都能得到平視的目光?!碧锲G說。這部電影的最大意義是通過真實記錄,讓更多人科學、理性地看待青少年的心理問題,了解心理疾病如同身體疾病,需要且能夠得到專業的診斷和治療。
《陪你到清晨》已于10月24日在全國影院公映,以下是導演田艷的自述。
2020年之前,電影市場比較火熱,當時我發現電影對人性多樣性和復雜性的呈現還有很多空間,覺得這可能是個機會,于是想創作一個多重人格患者或雙相情感障礙患者的故事,那時候我希望它會是一部有很高票房的商業類型故事片。
建議我聚焦青少年心理問題方向的,是當時的編劇吳暇,也是這部紀錄電影的策劃之一。她曾經拍過一部講述13歲少女青春期困惑的電影,入圍了FIRST影展。
要拍好青少年心理題材,就必須有扎實的采訪。2020年起,我們開始拜訪精神科醫生,深入調研。2021年6月,一位朋友在微信群里求助,說有個小孩企圖自殺,家人希望能帶孩子來北京就醫,我幫忙聯系了北京的醫院。

第一次在醫院走廊見到那個孩子時,我才猛地意識到,孩子出現情緒狀況的極端表現超出我的想象。盡管如此,孩子看見遠遠走過來的我,站起來先說了一句:“姐姐,我可以抱抱你嗎?”我一下子就掉眼淚了,我從沒意識到面對困境的孩子會這樣表達,我想弄明白這些精神疾病是怎么發生的。從那刻起,我開始真正花大量的時間去了解青少年心理問題。
之后我們繼續創作劇本、找導演和演員。但在對醫院和醫生的采訪里,我們卻聽到越來越多孩子心理狀況出問題的信息,社會上大家也都開始討論孩子們到底怎么了。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問題比我們想象的更嚴峻。
然而,在走訪中,我們發現絕大多數老師并沒有學習過基本的精神醫學知識,國內相關書籍也大多是精神醫學專業的教材,鮮有面向大眾的精神醫學科普讀物。我當時考慮過是否先寫一本書,那或許比拍故事電影更有意義。
雖然故事電影暫時沒拍成,但我們的工作沒有白費。幾年的采訪中,我們結識了許多專家。隨著制片人郭菲的加入,我們開始參與首都衛生發展科研專項的“青少年抑郁狀態數字化平臺在健康體檢中的可行性研究”,我們團隊協助專家們開發了數字化篩查平臺;平時我們也會幫安定醫院兒童精神科拍些免費的科普小視頻,期間陸續學習了很多以前我們并不了解的知識。2023年,朋友偶然建議,既然故事電影難以推進,不如以你這些年的采訪為基礎,自己做導演拍攝一部紀錄電影。
在我的備案申請中,這部紀錄電影是在一所醫院的兒科病房展開,學校則是另一個重要的場景。
醫院部分很順利。安定醫院的王剛院長一直在推動抑郁癥的科普,基于過往長期的采訪建立起的信任感,我們先行拿到了醫院的拍攝許可,開始在住院部無縫跟拍。
但在選擇哪所學校的過程中,我們遇到了極大的困難。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已經成為社會最關注的話題之一時,每個學校面對的壓力都是巨大的,我們接觸過的所有學校都委婉地拒絕了拍攝。我理解他們的顧慮。
轉機出現在《人物》雜志刊發了一篇關于廣西崇左市高級中學開展集體心理自救的報道。看了這篇報道后,我馬上通過朋友聯系到了崇左市高級中學副校長黃花春,然后陪同中國心理衛生協會的專家團隊去當地做青少年心理健康篩查,同時我也安排攝影團隊到了廣西,我想努力一下,看這個學校有沒有機會成為電影的一部分。

在崇左期間,我才慢慢地把拍攝紀錄電影的想法告訴黃校長,希望校方能允許我把在學校拍到的素材放進電影里。我沒想到他們能這么痛快地給我授權許可,直到一段時間后,我才知道她是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一直都在關注兒童心理問題的議題。
完成一部紀錄電影的拍攝是需要運氣的,尤其對一個新導演來說。一路上,正是有很多人的托舉,這部紀錄電影才得以完成。
最終上映的版本里,出于各種原因,崇左高中的畢國錦成了孩子中唯一的主角。隨著電影的上映,這個陽光帥氣的大男孩也完成了治療,回歸正常的生活軌道,他會得到美好的未來。通過這部電影,我想讓大家明白,生病不可恥,可怕的是給這些焦慮抑郁的孩子貼標簽。我要感謝勇敢出鏡的畢國錦和他的父親。
實際上,拍攝過程中,很多孩子在知道我們要拍攝一個講述青少年心理困境的電影的時候,都愿意出現在鏡頭前,他們渴望被理解、被看見。這份渴望,支撐著我完成了電影。
我在杭州路演的時候,碰到一個小孩和他的媽媽,他說他當時也是被我們拍攝到的小朋友之一。孩子說:導演姐姐,我拍的內容你可以用在電影里。孩子媽媽和爸爸也達成了共識,表示如果需要的話他們愿意讓孩子出鏡。我想這是這部電影上映給孩子和家長帶來的勇氣。
成片里,我們舍棄了很多有沖擊力的鏡頭,特別是孩子的焦慮抑郁軀體化發作的場面,畫面選擇的克制,是因為不能把孩子們的失控當作賣點或獵奇。在我的觀察里,哪怕生病,這些孩子90%的時間都和正常人一樣。
片中的畢國錦患有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DHD)共病焦慮抑郁。在學校篩查的過程中,他就表現出很強烈的求助意識,主動找專家溝通“能不能幫幫我”。ADHD可能在孩子年幼時就已經存在,但因為當時的家長普遍不了解,隨著孩子年齡增長,這些長期伴隨的問題可能會影響孩子的學業和人際交往等情況,并引發焦慮抑郁。
很多人看完電影后,會問畢國錦爸爸的情況,覺得他是不是不關注孩子的狀態,所以耽誤了治療。但他其實很愛他的兒子,也很勇敢地支持了孩子的選擇。他有著中國父親不善于表達的普遍特征,加上他對這些心理疾病缺乏認知,只是單純覺得孩子好動,尤其在孩子學習還可以的情況下,一些病癥就容易被忽略。
現在的孩子們的生長環境跟我們小時候相比,已經很不一樣了。很多孩子的精神疾病都與神經發育有關,或者受基因、遺傳、社會等因素影響。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孩子的疾病歸因到學校壓力過大,或者家庭因素、內卷等等,如果能在更早的時間就醫,在孩子更小的時候發現異常,及時干預,情況會好很多。
我在媒體工作過20多年,以前常說報道要克制,對傷害性、群體性事件的報道尤其要慎重,因為很容易在擴散過程中造成二次傷害。但現在的社會已經有過度渲染孩子心理健康問題嚴重程度的趨勢。這些年下來,我理解,抑郁、焦慮、躁狂、煩躁等情緒都是中性詞,只有達到一定標準后才能成為狀態,再往上才算得上疾病。但現實中,大家賦予了這些中性詞很多負面意義,把一些抑郁狀態當成了抑郁癥,不斷把它嚴重化,甚至有不良機構將這當成一門巨大的生意,這是不對的,是要甄別的。
我認為,醫療問題應通過醫療手段解決,非醫療問題就應該由家長承擔起第一責任人的角色。疾病的病因都是復雜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是社會發展至今必須要面對的難題,不光在中國存在,全球皆然。我們應該更坦然地去面對,早發現、早干預、早治療,將問題解決在萌芽狀態,避免更嚴重的后果發生。
很多人問我想通過電影表達什么,我一開始就想得很清楚,我希望這部電影是一粒種子,能讓大家參與進來,在各自的領域里探尋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不同的解決方案,通過公益、社會援助、從離開醫院到回到學校的體系建設等等,使各種可能性變成現實。問題的解決,是從可以輕松討論和面對開始的,我希望所有的孩子在這部電影上映之后都能得到平視的目光。
電影上映前,我邀請黃校長來觀看最終確認版,她說前段時間給市里寫了一個關于“普通高中心理教育實踐與研究”的報告,以崇左市高級中學為例,從各個維度展開學生心理健康體系建設工作,包括動員全員落實心理普測預警、跟進測評高危的孩子、豐富教師心理健康培訓內容,幫助學校老師完成兒童青少年精神醫學的通識教育,學會如何與心理健康高風險的學生及家長溝通。我欣喜地發現,電影里這所學校在2025年篩查出的高風險和極高風險人數已經比2024年我們拍攝時下降了不少。
《陪你到清晨》是我和合伙人獨立出資完成的項目,我不想里面夾雜太多商業的東西,如果算算這些年的制作成本,差不多要有1500萬元了,這還沒算上宣傳和發行的費用。現在電影市場低迷,紀錄電影向來更小眾,所以我們還在努力爭取讓更多人能看到這個電影,讓父母和社會能更理解面對困境的孩子們有多渴望被接納和支持。
就像預告片和海報里的那八個字“所有難題,終有答案”。我種下了種子,等待它慢慢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