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m與Bobbi的復調

航程最后的午餐，與一位歐陸中年女士同桌。船已過百慕大群島這個歷史上令商船神秘失蹤的迷幻地，正慢慢移步終點邁阿密港，北緯25°47′16″，西經80°13′27″。或許是我多感，這幾天船上開始彌漫一種成分不明的淡淡焦慮，是“終點綜合征”？人對任何盡頭或終點總有不可控的無助與恐懼，比如死亡。我不記得在船上見過這位女士，有點北歐的高冷但不失女人味。我猜她是最后一段上的船，但我錯了。她是我們“全球幫”一族的，同船風雨共渡270多天，居然彼此從未見過面，實是不合概率的奇事。我戲言，她一定是躲在船上某黑洞冥想，如精靈晝伏夜出。想必我也是。

上船前，我曾立下目標，此行結識100位各國的旅人，說得出他們的名字、國家、職業以及他們簡版的人生故事。我并沒偷懶，但最后未能完成指標。我承認在船上刻意“回避”過多位船客：我們打過無數次照面，同樣次數的禮貌問候，但一直保持兩臂的距離，克制了接觸他們的欲望，其中就有Tam與Bobbi這對老人。

其實一上船我就注意到了Tam和Bobbi。我們時常在電梯、餐廳、甲板、劇院、泳池邊、酒吧相遇，彼此點頭致意，微笑相對，只是直到航程結束、在邁阿密下船，我都不知道她們（他們）的名字，更不清楚她們（他們）的性別。

Bobbi，身高超過一米八，他的喉結、眉毛、皮膚皺紋以及骨骼架子都明白無誤地寫著男人二字。但他胸部如女性，高高隆起，肚腩前挺，涂粉色唇膏，頭發通常染紫色、褐紅或土黃，箍的發夾有點保守，裹大花紋連衣裙，步緩且有些沉重。每次見到她（他），我總是想象他以前的男人樣子。Tam比Bobbi年紀小了一圈，至少外表如此。她是女性無異，有點“假小子”，發型短，刷齊的小平頭，圓臉，像是軍中女兵。

除了尊重與友善，潛意識里他們并非我的舒適區。就這樣在船上274天，我們下船時仍如點頭微笑的陌生人。近來整理途中照片，Bobbi與Tam很多次在背景閃現。我不記得跟他們合過影，也從沒刻意拍他們。照片上，他們多在遠處、不起眼的邊緣。我開始自責，為什么沒接近他們，共進一頓晚餐、吧臺喝一杯，聽他倆的故事。旅途中邂逅，很少有第二次，而我連第一次都放棄了。

半年多后，我在網上查閱全球行資料，驚訝發現CNN記者對他倆的一篇長篇報道，作者Francesca Street。它解脫了我的遺憾。

Bobbi與Tam的故事，純屬偶然。2013年，在前往南太平洋島國斐濟的郵輪上，某天凌晨船頭甲板上只有他們兩人等著日出，彼此隔得很開，也毫無搭訕的興致。那年Bobbi已年過半百，來自佛羅里達。不久前他成了鰥夫，喪妻之痛讓他難以自拔。妻子因乳腺癌而亡，14年婚姻就此埋入記憶，郵輪是他的避風港。在對自己的性取向困惑多年后，他做了變性手術，因為感覺自己體內住的已是女人，但外形上仍是男人。

Tam來自澳洲墨爾本，她中年不順，帶著諸多煩惱上了郵輪，給自己一點空間。她與丈夫剛分居，兩個女兒快成年，覺得孤獨，只想安穩度過余生，不拖累他人。于是她買下10公頃地，建了個小屋，養養狗、驢和鴨。與Bobbi相似，Tam也正陷入極度的性別困擾，上帝造男造女，但她覺得自己既是男又是女。

東方日升，海浪托舉著初陽，天色大亮。為避免尷尬，他們開始寒喧聊天，一聊3小時。他們生活中有各自的悲傷、痛苦與失敗。情感上他們是平等的，是同命人，不存在憐憫與施舍。Tam對Bobbi第一印象不錯，覺得他心理正常，時而談及已亡的妻子。船上的邂逅或艷遇，多半有花無果，他們也這樣想。即便再次撞見，多已回到初見的客氣與矜持小心。

幸好劇本有變。之后在船上各個角落他倆頻繁撞見，多半純屬偶然，也有頗有預謀的幾次，聊天、泳池邊一杯雞尾酒，或共進晚餐。Tam對Bobbi的好感有個轉折點。她從其他船客口中偶然得知，Bobbi是個火箭科學家，在NASA就職。但Bobbi壓根就沒跟她吹噓過此事。Tam說，若是她，可能第一時間就炫耀了。Bobbi或許生來謙卑，Tam向來喜歡大腦聰明的男人，何況還如此謙遜。下船前他們互留了電郵和社交賬號。墨爾本與佛羅里達相距一萬多海里，他們開始頻繁視頻。

2014年，Bobbi預訂了一趟歐洲河輪游，從阿姆斯特丹到布達佩斯。他試探Tam是否有意同行。對此邀請，Tam有些意外，再說她從沒去過歐洲，拿不定主意。她先征求了兩個女兒的意思，孩子們都說支持。她仍不踏實，就先聯系了幾個她定居歐洲的朋友，說得有Plan B，萬一節外生枝，至少有接應。船上的故事太多，一同上船難保都能一同下船。她決定飛一趟阿姆斯特 丹。

河輪上，他們的感情進了一步，始以戀人相待。旅途中，對變性人有刻意回避的，有反感的，更多的是默許與理解。不久Tam告訴Bobbi，要是他有意求婚，她很想要eBay上某款戒指。2016年，Tam從澳洲去美國看Bobbi，小住三個半月，還攜手同往阿拉斯加。那里成群的蜻蜓記得他們。在一家小古董店Bobbi眼尖看到一塊心形的黑石，刻有“Ma r r y Me”（嫁給我吧）。當Bobbi在公園求婚時，Tam覺得突然，但點頭接受了。

出國旅行，令Tam最難受的是出入境遞交護照時她在性別上的掙扎。她覺得護照上的性別不是她，但沒有護照，她什么都不是。途中他們有意避開了五個立法反對同性戀與變性人的國家。問題是他們是否有勇氣再擁有一次婚姻，一段世人眼中異樣的兩性關系。

輪到Bobbi拜訪Tam澳洲的家時，他很擔心與她兩個女兒的首次碰面。氣氛出乎意料的輕松，讓他松了口氣。女兒戲稱Bobbi很像NASA的看門人。

2017年，他們決定在夏天舉行婚禮，邀了澳洲美國兩地的親朋知交，在夏威夷一個海灘。Tam是老派女人，一點一劃地籌備。令她失望的是婚禮前她的美國綠卡沒能落地。婚禮如期舉@ 挪威，奧斯陸。 行。同年他們在佛羅里達一家法庭正式登記成婚，成為法律夫妻。在法律眼里，Bobbi是丈夫，Tam是妻子，她從了夫姓，成為“Tam Waterman”。Bobbi不介意移居澳大利亞，只是他被NASA的工作捆住了。經過很多回討論后，Tam決定越洋移居佛羅里達。大女兒已成年，留在了澳洲，小女兒則隨母親搬到Bobbi家，組成三口新家。Bobbi對Tam的小女兒視如己出，安頓得倒也順遂。

Tam并不怎么喜歡美國，她覺得澳洲老家天更藍，不喜歡“美國夢”的濫情，也討厭美國政客自以為是、老子天下第一的酸勁。她到美國似乎不是時候。

2018年某日，Bobbi告訴Tam，他越來越感覺自己是女人。Tam說，這個婚姻中，Bobbi更像女性角色。2023年，Bobbi已從NASA退休。某晚他們仨坐在餐桌旁聊天，說起六合彩。如果贏了大獎，錢該怎么花？去哪旅行？買什么喜歡的？會去哪兒生活？Bobbi說起2015年時他開始覺得自己更像是女人。他試探說，如果自己贏了六合彩，就正式變成女性，以女人的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小女兒說，想做女人做就是，干嗎非得贏六合彩？她們支持Bobbi如己所愿，真實地活。Tam立即轉身上樓，取了幾件Bobbi可試穿的女裝，小女兒則開始教他化妝。幾個月后，Bobbi錄了一段視頻，直視鏡頭，正式公開自己作為變性女性的身份。

記得下船時碼頭一刻，曾閃過Bobbi，她身高如小巨人，嘴角眼尾永遠留著一絲笑意，似乎是板結或凝固的，或是天生，抑或多年取悅家人與外界所致？我不記得曾跟她道別，甚至仍不清楚應該用“he”或“she”。體面禮儀之外，潛意識里我仍把他們當作“異類”，敬而遠之。偏見總是自命不凡，且花崗巖般頑固。

任何與性相關的問題，于我們196 0年代出生的這輩人仍是個猩紅十字架。我出生在正常異性戀都屬禁忌的年代。直到1980年代，即便在上海，談及親友同事熟人的離婚，總是壓低聲音或耳語，婚前同居或性行為更是紅字大忌，處女仍是婚姻必要條件，大學明令禁止學生戀愛，《新華字典》中與性愛相關的詞條幾近團滅。頭一回聽說同性戀這個詞已是大學高年級，懵懂不知所云，只是覺得外國人會玩，我們還沒牽上女同學手，他們卻已“進化”。我的第一反應，是聯想到周圍秀氣有余的男生，即所謂“娘娘腔”，以及京劇旦角的溫婉及蘭花指。后來讀到點不容易借到的書，才知中國古時這方面也頗有淵源，不讓西人專美。1985年我曾獲準去遠東第一監獄—上海提籃橋監獄—采訪一位因“淫亂罪”獲重刑的碩士研究生，案情故事有同性戀意味，當然，這是我后知后覺的。所幸趕上“開放”，中國人性愛的黑簾子才漸漸掀開一角，再慢慢扯開。大眾眼中，同性戀的暗箱埋得更深。印象中，1980年代中國最早暗指“同性戀”現象的披露，源自上海一家大報的勇氣與敏銳，報道的是上海鬧市人民公園的“京劇角”及那些票友。

留英做學生時，不記得自己的朋友圈有過同性戀，除了后來意外發現我的英語導師是同性戀。1990年代中在BBC工作，男女同事中已有“出柜”的同性戀。他們多半心智純良、善解人意且樂于助人。與“同性戀”女性朋友交往，我更自然放松，不擔心彼此誤讀，友情也更純粹。走近“禁忌”，讓我漸漸動搖自以為是的偏見，習得包容。這個世界，太多活法。船上客人，共100多個國籍，眼瞳、膚色、顴骨鼻梁、語言、飲食迥異，習俗萬變，簽證磨人。國際郵輪存世已有百多年，就是因為大海在那里，大海盡頭有彼岸與新世界，人類不愿意畫地為牢。這次274晚同行，至少證明一件事，人類能夠共存，且沒有選擇。旅行讓我們包容、自由。

曼哈頓的天際線，暮色中越爬越低，最后如同心電圖上心跳停止的一刻，完全平了。

一艘郵輪，9個月，數千住客，650多位“永久居民”，足以刺激一個社會部落的養成與自發秩序，從陌路人點頭致意開始。人是社交動物，卻又有惰性。在船上，我的社交活躍度屬于中等，更喜歡觀察。我是個天生的human watcher。9個月下來，扳扳指頭，叫得上名字的船友最多三四十位。絕大多數船客，你只記得在船上見過，打過照面，說過早安或晚安，為彼此擋過電梯門，取餐時一起排過隊，踩過他們的腳后跟道過歉，或在熱霧彌漫難見面目的桑拿間說過閑話。這是彼此的存在感。他們眼里，我只是一張模糊的中國臉。

9月4日，船離開紐約曼哈頓88號碼頭，已過黃昏，哈德遜河寧靜。我們再次從自由女神像前穿過，只是早沒了從前身上起雞皮疙瘩的感覺，而是對她身上的銅綠感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