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底,在公司CEO陳立武與特朗普會面后,英特爾宣布了一項“歷史性協議”—引入美國政府持有約10%的股權,以獲得此前《芯片與科學法案》尚未撥付的部分資金。而在英特爾之外,英偉達、AMD、美國鋼鐵,以及最近基本塵埃落定的TikTok拆分法案,都有美國政府—或者說得直白點,都有美國總統特朗普的“插手”。
就連美國媒體和部分官員,都開始把這些案例稱作是美國的“公私合營”。這是一個中國市場非常熟悉、美國市場可能還很陌生的概念。本期節目,我們就來梳理一下美國政府介入私營企業背后的邏輯。
我們會具體探討四個問題:1)在美國,政府可以入股乃至管控一家公司嗎?2)特朗普最近在嘗試哪些控制企業的方案?3)投資英特爾這樣的公司,能讓美國的主權財富增長嗎?4)特朗普的這些做法,背后有著什么樣的思想源流?
第一個問題,美國政府能不能入股公司,答案是可以,但在美國,這種例子非常少。如果我們特指聯邦政府直接持股,就只有一個孤例:美國鐵路公司Amtrak,它是真正意義上的美國國企。
另外有少數例子,是由具體的政府部門來直接持股的。比如此次英特爾9.9%的股權就是由斡旋了整件事的美國商務部持有。另外還有稀土企業MP Materials,美國國防部以4億美元獲得其15%的股權。
美國政府為此次投資英特爾找到的一條法律支持是1950年生效的《國防生產法案》,其中部分內容允許美國總統采取措施“保障國內的關鍵工業資源和關鍵技術”。這里沒有提到具體措施層面的限制,所以在寬泛解讀下,也可以涉及股權交 易。
在此之前,美國政府持有企業股份一般是個短期應急行為。比如“二戰”期間對軍工企業的投資、1970年代對洛克希德的救助,還有2008年金融危機后對汽車業和金融業的緊急救濟。這些短期持股都來源于美國政府的“不良資產救助計劃”,英文簡稱TARP。它的特點就是,從一開始就明確了政府的退出機制,并且嚴格執行。但在英特爾的案例里,并沒有任何退出機制。
第二個問題,除了直接入股,特朗普還在嘗試以一些手段參與控制企業。第一種叫黃金股,今年6月,新日鐵最終成功收購美國鋼鐵。雙方的合并計劃實際上在2023年12月就對外披露了,但一直在等待美國政府的同意。因為涉及到關鍵搖擺州賓夕法尼亞的選民利益,這項交易也是此前美國兩黨在競選期的關鍵話題,拜登和特朗普都曾反對這一交易。特朗普最終點頭放行,但附帶了一個條件,就是所謂的“黃金股”。“黃金股”這個概念此前最著名的應用是撒切爾夫人執政時期的英國,它在許多當時的英國國企私有化改革時,保留了一股“黃金股”。美國鋼鐵這個案例里,美國政府并沒有真的持有這個象征意義的股份,而是直接獲得“一名獨立董事+重大事項一票否決權”。
另一種更“激進”的參與公司經營的手段,就是收入分成。8月11日,芯片企業英偉達和AMD同意將對華出售芯片收入的15%支付給美國政府,以換取對外銷售許可。這個分成協議如果成真,將是一個非常“創新”的政府管制模式。傳統上,政府通過出口管制來限制敏感技術的對外銷售,而直接從企業的海外銷售中抽成,這在美國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接下來第三個問題,像持股英特爾這樣的投資,是否可以讓美國的國家財富增值。這個問題的背景是,2月3日,特朗普簽署了一份名為《建立美國主權財富基金計劃》的行政令。這份文件明確提出,“聯邦政府建立主權財富基金,以促進財政可持續性,減輕美國家庭和小企業的稅收負擔,為子孫后代建立經濟安全,并在國際上促進美國的經濟和戰略領導地位”。
英特爾的交易披露后,美國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白宮經濟顧問凱文·哈塞特在接受CNBC采訪時也明確表示,針對英特爾的投資就是美國建立“主權財富基金”戰略的一部分,未來還會覆蓋更多企業。
但從已有的信息來看,特朗普政府目前的做法,和傳統的主權財富基金在方方面面差異都非常大。相比于后者的一些代表案例(挪威、阿聯酋、新加坡等),它們的投資首先建立在穩定龐大的資金之上,其次追求的是長期的保值增值,投資周期一般都以幾十年計算。美國當前的投資明顯帶有緊迫性,而且更像是產業強化而非財富管理,也就更接近中國的產業引導基金模式。像投資英特爾的資金,實際上完全是對《芯片與科學法案》預留資金的挪用,它甚至都不是特朗普時代預留的。如果特朗普真的想建一個美國的主權財富基金,那么用的是誰的錢、要用多少錢、有沒有明確的收益率目標等一系列問題都會受到更嚴格的拷問。
最后進入第四個問題,特朗普這些做法背后的思想源流是什么?有一個詞用來概括最合適,就是“新重商主義”。重商主義是一個流行于16到18世紀的經濟思潮,它的核心思想是:國家財富來自于貿易順差,一國的富裕必然建立在他國的貧困之上。所以政府要通過關稅、配額,甚至殖民擴張來保護本國產業,積累黃金和白銀。從漢密爾頓1791年提交《制造業報告》開始,美國就堅持通過關稅保護來發展本國工業。不過,重商主義在20世紀下半葉經歷過明顯的式微,關鍵的轉折點就是1980年代里根的改革。里根經濟學重新擁抱了自由市場理念:減稅、放松管制、私有化、自由貿易。這套政策在“冷戰”結束后達到頂峰,形成了所謂的“華盛頓共識”。1990年代的全球化浪潮,本質上也是將美國的自由市場模式推廣到全球。
但從前述梳理可以知道,自由市場并非美國自古以來所堅信的傳統,重商主義和政府管制仍有其歷史空間,尤其是存在明顯外部威脅的時候。而特朗普主導的“新重商主義”不僅繼承了傳統重商主義的零和思維和國家干預理念,也適應了全球化時代的新特點。它不再是簡單的貿易保護,而是通過產業政策、技術管制、金融工具來重塑全球價值鏈。
歷史從來不是簡單的循環,我們正在告別過去幾十年以自由貿易和最小政府干預為特征的全球化模式,進入一個政府更加積極參與、國際經濟競爭更加激烈的新時代。無論企業還是投資者,都需要適應這種新的游戲規則。商業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