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餐玉霞炒了四個菜,洋蔥絲炒牛肉、香煎豆腐、蒜蓉生菜,還有一種豆類煮肉,簡單,但色香味俱全。她有這種本事,每一餐的分量總是剛剛好,很少有浪費,一個月兩千塊錢買菜,還能剩下一百多,當然米面油海鮮等等她不管。
她的手藝稱不上絕佳,但也比普通的好高出一截。假使流通去市場,給有錢人家當燒飯阿姨,每月賺個一萬五不成問題,給中產燒一餐晚飯也能掙四五千。
燒飯需要耐心,要慢慢騰挪,她不會外出掙這個錢,眼下如果不是給女兒幫忙,她可以更輕松一點。女兒繼承了她的能干、精明,但放棄了勤快。玉霞愿意出這個力,她想著自己的時間不值錢—坐火車她也更愿意乘坐臥鋪,時間長一點怕什么。一晃她就是老年人了。
要描述她的特別之處,似乎有點困難,沒有過了不得的事情。想來想去,可能只有一生沒有睡過懶覺或許算得上。她是幺女,中式家族里相對有資格饞懶一點的那個,但她浪費了這個權限。
一日之計在于晨,這一點她很堅持,所以,早上7點,家里人基本都得起來,年輕人可以吃現成的,但不能躺著,飯也不可能熱第二遍。
在她的治理下,這個家稱得上井然有序。晚飯后,他們全家都去公園散步。在路上,女兒告訴玉霞,貸款這個月底差不多能還完。玉霞臉上掠過一絲喜悅,她說9月問過珍珍,問你還剩多少,她說只有一丁點了。“明年你可以輕松一點了,以后就不用這么拼,可以從容一點了。重心放在孩子身上,把一日三餐搞好。”
女兒點點頭,但沒有聽進去最后一句話。比起她來,女兒懶多了。一日三餐,恐怕還得是玉霞來張羅。不過玉霞也有自己的盤算,最多再幫兩三年忙。“你們反正有錢,請保姆去吧。”
丈夫忽然插話,“羅新輝給我發了信息,問我在不在北京。”“你怎么回的?”“我說我們在?!薄澳憔驼f了這一句?”“也問了一句他們。”“我看看?!庇裣寄眠^手機,嫌丈夫說話半天沒有一句重點。羅新輝是丈夫同學,大兩歲,早年參軍出去,在外地當官,退休后又回到了家鄉。微信里,羅新輝說下周四回家鄉。他們住在萬柳,離這里有13公里。也是在給子女“打工”,有一對雙胞胎孫女。
“他退休金有兩萬多?!闭煞虍敯素愿嬖V自己女兒。女兒開玩笑說這么多,難怪住萬柳?!班牛眿D也有九千多?!薄安豢赡埽龥]有那么多。”玉霞打斷了丈夫?!八说迷?,沒有那么多?!?/p>
提到退休金,玉霞就會有點腦殼疼,心理立即開始失衡,這是她作過最失算的決策,當年大意了,以至于如今完全不想提起這個話題。退休金估計才兩千出頭,勉強夠用,雖然她有儲蓄,還有一處租金可收—工資完全可以不用動,但是比起同齡人仍是遜色多了,爭強好勝的一生爛了尾,她心里硌硬又埋怨不了別人,煩躁隨之加倍。女兒勸她想開一點,畢竟她四十出頭就已經不工作了,工人階級這點工齡,退休金當然不可能高。
這種寬慰的話不如不說,玉霞一百個不服氣。其他人不也是這樣混日子,他們做了什么事?那誰誰誰,讀的高中,水平能高到哪去?又比如她從機關單位退休的妯娌,除了嗑瓜子技能突出,一生哪有貢獻可言?她那個活,誰不能干?
這種時候,丈夫的情商會突然高起來。他跟玉霞說:“他們都沒有你能做主,你看你女兒也很爭氣,我的錢你也可以隨便用,好多人日子沒有你過得舒服?!闭l能說不是呢?這么一想,她又可以心平氣和了。比如同學里最勤奮刻苦的梅英,當年下崗后,為了再就業,廢寢忘食,自學財會知識,考這個證考那個證,別人打牌,她啃書,最終也在廣東找到了工作,交了十來年社保,等到退休年齡,按戶籍所在省份的標準算下來,比原來的工友是高一點,但高不了太多,可能也就六七百塊的差別。她一開始也很詫異,但也沒有什么辦法。家里小孩還沒有成家,她的任務像是沒有完成,為了多點收入,梅英又返聘接活,給一個老鄉的工地做賬,忙活了幾年,2020年春天腦溢血死了,廣場舞都沒有跳幾場。
想到她,玉霞也有點不舒服,退休金沒有領幾年就走了,人世間最不值的幾種結局之一。她加快了步伐,為了鍛煉身體,眼下每天她給自己訂了一萬兩千步的計劃。
“你們不用繼續回羅新輝一句了嗎?他告訴你們他下周四回去。”老年人的信息交流有時候格外隆重,有時又如此潦草。
“回什么呢?要不你替我們回一句吧?!?/p>
玉霞的女兒于是拿著手機輸入了一行字:“今天周四,周末咱們聚一下嗎?”
老人默不作聲,知道這是禮節性的句子,并不會真的成行。幾分鐘后,羅新輝回過來信息:“這次有點太倉促了,下次咱們早點約起,或者回家后咱們再碰面吧。”
“好的,好的。下次再見。”
雙方都松了一口氣。關系其實沒有那么熟絡,只是同學,又恰好都在京而已。大家的子女也從沒有見過面,如果單獨幾個老人碰面,說不定還會迷路,如果子女同行,他們又往往各自都有安排,特別是周末,想想都不省心。
“羅新輝其實只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姐姐的兒子他可能幫了點忙,但弟弟是一點都沒有幫到?!庇裣己鋈徽f起這一茬,意思是雖然退休金有兩萬多,但羅家至親并未沾到光。“當年如果幫忙,給他弟弟找個普通工作應該還是做得到的,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老婆那邊的親戚也有幾個在鄉下,可能外甥女出來了?!?/p>
“弟弟務農嗎?”“已經死了?!薄八淖优??”“也很一般,兒子在外面打工,好像都沒有結婚,女兒精神聽說還有一點問題。全靠他弟弟的老婆。她跟你姑姑是同學?!?/p>
“那么,羅新輝是個很廉潔的官嗎?”“可能是吧?!庇裣颊f道。
“他蠻老實的人,當年找他幫忙的人很多,他一般都拒絕了,超過一千塊的禮物他不收?!庇裣颊煞蚪舆^了話頭,他對老同學的評價不錯。
“總之,各人一個家,靠別人,起不到什么作用的。”玉霞總結道。這一刻,她代入了羅新輝的弟妹,嘆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