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1月,香港百公里超級馬拉松賽上,墨西哥選手、塔拉烏馬拉人羅蕾娜(María Lorena Ramírez)在腳部受傷的情況下,堅持跑完了全程。
這不是羅蕾娜第一次出現在媒體上,早在2019年,Netflix就為她拍了部紀錄片,她也在當年成為墨西哥版《VOGUE》的封面人物。
自從2009年美國作家克里斯托弗·麥克杜格爾那本暢銷書《天生就會跑》問世以來,人們才知道世界上有這么一群來自墨西哥北部銅峽谷地區的塔拉烏馬拉(Tarahumara)人,他們光著腳或踩著一雙用廢棄輪胎自制的平底涼鞋(huarache),一口氣就可以跑上幾十公里路。


“人類穿鞋也就是4萬年前的事,運動鞋更是1973年才出現的,而人類祖先光腳生活了幾百萬年。”在《經濟學人》一篇題為《光腳跑鞋適合跑步嗎?》的文章中,作者描繪了一些廠家推出模仿塔拉烏馬拉人的huarache的光腳跑鞋后,擁躉者和反對者的意見膠著,以及科學的不在場。
現代人因為熱衷跑步,才意識到塔拉烏馬拉人的存在。至少我自己便是如此,我是看了那本書之后,才在十多年前決定前往銅峽谷一探究竟。伴隨著這股愈加強勁的塔拉烏馬拉熱,我嘗試重新審視這段旅程,并把視角伸向更深遠的時空維度。
恰逢墨西哥革命紀念日(11月20日),洛斯莫奇斯市鑼鼓喧天,街頭充斥著頭戴“墨西哥萬歲”太陽帽、手舞長槍的少男少女。
約9小時的鐵路旅行,一路上風景如畫。Chepe太平洋旅游專列從錫那羅亞州洛斯莫奇斯出發,穿越350多公里抵達奇瓦瓦州克雷爾—這座位于塔拉烏馬拉山脈腹地的魔幻小鎮,是進入銅峽谷的必由之路。
車廂上保留了過去老式的吧臺布局,同時配備持槍巡警。銅峽谷地處美墨邊境,16世紀西班牙人抵達之后,天然的峽谷地勢、糟糕的交通狀況,讓這里成為眾多邊緣人趨之若鶩的避難所:強盜、邪教徒、殺人兇手、科曼奇族斗士、阿帕奇武士、盜礦者、政治流亡者,偶爾還有反政府武裝組織,這其中就包括當年令美國人頭疼不已的阿帕奇首領杰羅尼莫和他率領的印第安抵抗軍。

無法想象,在西班牙人抵達這片石林竦峙的高海拔山地前,沒有騾馬畜力助陣的印第安人,是如何安排生活生產中的貨物運輸的—他們依靠的,僅僅是自己的四肢。
“塔拉烏馬拉人能輕松地不間斷奔跑170英里(約合273公里)。曾有男子5天內往返于瓜薩帕雷斯與奇瓦瓦之間,沿途傳遞信函,總路程近600英里。印第安人受雇于墨西哥人時,常被派去驅趕野馬入圍欄。這可能耗費兩三天時間,但他們終會將馬匹趕回—馬匹精疲力竭,印第安人卻和啥事兒沒有一樣。他們追捕鹿群的方式也是如出一轍:在風雪雨中連續數日追蹤,直至將獵物逼入絕境。”
挪威探險家、民族志學者卡爾·拉姆霍爾茨(Carl Lumholtz)在《不為人知的墨西哥》中寫道。在杰羅尼莫被鎮壓后的1890年,拉姆霍爾茨來到銅峽谷地區,與塔拉烏馬拉人生活在一起。這是有關塔拉烏馬拉人“跑步”的最早田野記錄(后來成為民族志寫作的典范),雖然他們已經在這里生活了上千年。


正如很多族群共同擁有的“被命名”歷史(想一想“客家人”),塔拉烏馬拉人是西班牙人對他們的稱呼,他們管自己叫“拉拉穆里”,在印第安語里指“手腳輕快”。這些堪稱世界上最偉大的跑者并非以速度見長,而是以耐力著稱,行旅時僅以玉米粉和清水維生。
塔拉烏馬拉少年Mauricio站在我面前,怯怯的。他穿著一件花襯衣,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輪胎,那是用來制作他腳上穿的涼鞋的原料。
少年在峽谷里的獨自出現,以及之后出現的通往山洞的巖壁繩梯,不得不讓人想到所有到過銅峽谷的外來者對塔拉烏馬拉人的評價:生性靦腆,離群索居,是天生的隱蔽術高手。麥克杜格爾在書里特別引用了拉姆霍爾茨初到銅峽谷時的經歷。后者路過一整座塔拉烏馬拉村落時,都絲毫沒有注意到房屋和人類活動的痕跡。他們居住的洞穴和小屋,都和環境渾然一體,他后來發現時頗為震驚。
類似的描述也可以在1930年代的法國戲劇家安托南·阿爾托的記載里得到印證,“最多只能找到幾條難以辨認的小徑,而且每隔20米,它們就自動消失。”
是什么塑造了塔拉烏馬拉人的長跑神話?麥克杜格爾和拉姆霍爾茨在書里都提到了當地常年舉行的競走運動—rarajípari,一項塔拉烏馬拉男子最重要的木球耐力賽。比賽常在峽谷間舉行,隊伍分成兩方,每人輪流踢著小木球,在急坡與巖地中追逐,夜以繼日奔跑幾十甚至上百公里。它既是宗教儀式、社群慶典,也是體力與靈性的考驗,被視為祭神與維系社會秩序的一種方式。

“Rowémala游戲想必歷史悠久,因為在古代崖居遺址中偶爾會發現此類環狀器物。當溪流與水潭橫亙在賽道上時,只見這些健壯的女戰士以驚人的毅力奮力奔跑,她們輕盈地撩起裙裾如狄安娜女神般跨過水障,轉瞬便完成穿越。”
Rowémala是rarajípari的女性版,只是木球換成了環圈,距離也變短了。以上文字,是拉姆霍爾茨記錄的當時競賽的情景。10 0 年后,我有幸也看到了一場,不過是一個精簡的旅游版aríwíta。在我居住的曼森酒店,每當有新的旅游團入住,第二天酒店門口就會舉行一個小型歡迎儀式,aríwíta是儀式的一部分。在歡迎儀式上,一紅一白兩位塔拉烏馬拉婦女戴著標志性的纏帶頭巾,手執木棒,表演競走套圈游戲。一不留神,環圈就滾到了一臺面包車底下。還沒跑出幾公里,大腹便便的裁判員就舉起了紅衣女的手,宣布比賽結束。

“要是給我一雙那樣的鞋,我也能和她跑得一樣快!”我身邊的美國大媽向老伴嘀咕道。
塔拉烏馬拉人的長跑熱情,除了日常的慣性、娛樂和宗教驅使,總讓人覺得缺點什么,直到我仔細閱讀拉姆霍爾茨的文字。在他看來,博彩是當地人熱衷這項運動的主要動力。“這些窮苦人押上弓箭、腰帶、毛毯、珠子、亞麻、紗線團、玉米,甚至羊、山羊和牛,一條毛毯換若干紗線團,一根亞麻換若干箭矢,堆成高高的山丘。”在他那個年代,一場大型賽事的賭注總額可達上千美元之巨。
也許是為了浪漫化塔拉烏馬拉人,《天生就會跑》里只字未提他們對于博彩的著迷。而這也能解釋,為什么當毒販雇用很多塔拉烏馬拉人在美墨兩地間人肉運輸毒品時,有些人像箭一樣發射出去。哪怕悲劇時有發生,卻依然阻擋不了他們的腳步。
黃昏時分,如果站在馬德雷山脈的某處高地眺望銅峽谷,能看到遠方一片如錦緞般的藍從谷底升起。


“我從哪兒聽說,文藝復興之前的畫家是在墨西哥而不是在意大利找到了其風景的藍色,以及他們用來裝飾其耶穌誕生圖的巨大背景空間……當一個人登高直至看見周圍群山的巨大環繞時,他就再也不會懷疑自己已抵達大地的一個神經節點,而生命就在那里展現其最初的效力。”
1930年代,阿爾托從法國馬賽港啟程,開始了前往墨西哥的療愈之旅。在后來出版的《塔拉烏馬拉人·東方三王》里,他把墨西哥的原住民文化傳統和誕生阿茲特克文明、瑪雅文明的這片土地比作東方三王的故土—一個反轉的東方。他成了雷鳥和羽神的信徒,在墨西哥城連續發表三場演講,并在講話中譴責近代西方科學帶來的機械化社會、內在經驗的貧瘠,以及對大自然的遺忘,奉勸在場的墨西哥精英一起呼喚腳底下沉睡于美洲大地的神秘魔力。
阿爾托把弗里達夫婦、墨西哥城里那些依然沉迷于超現實主義的墨西哥人拋在腦后,拖著病弱的身軀乘火車、騎驢,長途跋涉來到銅峽谷。在那里,塔拉烏馬拉薩滿以特有的佩奧特祭祀舞蹈迎接他,他的靈魂得到了暫時的安寧與慰藉。
佩奧特(peyote)是原產美洲的一種致幻仙人掌,在中國也被稱為烏羽玉。在傳統印第安文化里,佩奧特祭祀有著悠久的傳統,部族成員在巫師或薩滿的帶領下,在山谷中圍成圈跳舞、飲食、歌唱,以peyote作為“神圣媒介”,與自然、星辰、內在精神相通。在阿爾托看來,這種儀式是打開原始意識的鑰匙,讓人暫時脫離語言與邏輯,以身體作為媒介,這與他稍早在歐洲提出的“殘酷戲劇”(theater ofcruelity)理念不謀而合。它保持了人與宇宙相處的秩序,而當時的歐洲已經失去了這種聯系。


似乎能感覺到,塔拉烏馬拉人更忠于自己的身體。和人見面時,他們最先啟動的不是嘴巴,而是伸出手指,彼此輕輕地用指尖拂過對方—這是他們打招呼的特殊方式,沒有語言。拉姆霍爾茨也留意到,“塔拉烏馬拉人接觸外面來的人,先是看你吃他分享給你的食物,而不是先和你說話”。
眾所周知,西班牙人抵達美洲時,驚訝地發現印第安人已擁有自己的“十字架”。它們被用在比如塔拉烏馬拉人的木球耐力賽里—當選手跑到小徑分叉的一片樹林中,一個十字被刻在某棵樹的樹干上,用來給運動員指引方向。這個符號,便是塔拉烏馬拉人與宇宙相處的秩序的一部分。拉姆霍爾茨拍攝了多張塔拉烏馬拉人在不同場合使用十字的照片,他傾向于把它叫作希臘十字(長寬等長)。這個象征父親“太陽”的希臘十字,被塔拉烏馬拉人立在自家院子里或者Tesgüinadas(喝當地自釀玉米啤酒的社交集會)的廣場上,或被鑿刻在巖石上,或用藥膏畫在病人身上。但有意思的是,據拉姆霍爾茨觀察,“在任何印第安部落的語言中,都不存在‘十字架’或類似概念的詞匯”。

拉姆霍爾茨在語言學上的這個觀察,可以和著名的“薩丕爾-沃爾夫假說驗證實驗”遙相呼應:1984年,美國語言學家Brent Berlin與Paul Kay等人通過色彩感知測試對比英語使用者與塔拉烏馬拉語使用者的認知差異,重點考察他們對藍、藍綠、綠三種顏色的辨別能力。結果發現,可以在語言上區分(藍和綠)的英語使用者傾向于夸大該色域中的色彩差異,沒有詞匯用以區分藍和綠的塔拉烏馬拉語使用者則無此現象。但在去掉了命名環節的后續實驗中未再出現這種差異,表明初始結果源于命名策略的差異而非深層認知的差異。
簡單地說,語言的復雜劃分,反而影響了思維知覺,進而影響到觀看效果—塔拉烏馬拉人的觀看是連續的,所以看到了藍綠色;而西方人因為語言的切割,不容易看到藍綠色這樣的“過渡” 色。
冥冥之中,這個結論難道不是正好為50年前阿爾托那個“文藝復興藍來自于墨西哥”的詩意預判,做出了科學注腳嗎?只不過,用科學的方法去論證全面科學化帶來的內在經驗貧瘠,未免有些荒唐。

阿爾托的墨西哥精神遺產后繼有人。
法國學者、電影導演Raymonde Carasco可以說是影像領域里阿爾托遺產最忠誠、最執著的繼承者。他和妻子從1970年代中期開始以塔拉烏馬拉與阿爾托的墨西哥之旅為中心,持續拍攝、書寫與研究,前后花費30余年,留下了20多部相關作品。
在拍攝于1978年的實驗性影片《Tarahumara 78》里,Carasco的鏡頭自始至終緊貼地面,對準了塔拉烏馬拉人的腳,沒有離開過半刻。
而美國詩人Patti Smith從1970年代起就一直把阿爾托當作“精神父親”。2019年,她和紐約獨立音樂團體Soundwalk Collcetive發起The People of The Labyrinths計劃,沿著1930年代阿爾托在全球各地的足跡旅行—從墨西哥塔拉烏馬拉地區到愛爾蘭、馬賽,再到他最后死去的伊夫里(Ivry-sur-Seine)的精神病院。他們錄下塔拉烏馬拉的風、祭祀和語言碎片,Patti Smith把這些轉化成詩,再錄制成唱片,以緬懷這位傳奇人物。
在名為《佩奧特之舞》的新專輯里,Patti Smith專門為阿爾托寫下《Ivry》這首歌:
雙手如藤
四肢如攀
……
緩緩地,他離開
那間尋常的房間
朝向那山
靈魂顫抖之地
心臟痛楚之處
前往墨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