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要自帶“摩擦力 和“阻力”

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是我們每個人的夢想，愛一行干一行是無比幸運的事。但實際上，有許多我們不喜歡甚至反感的事，我們也不得不做。即使從事的是自己喜歡的職業(yè)，也免不了經(jīng)常遇到許多自己不喜歡、不想做卻不得不做的事。在學校，絕大多數(shù)教師都熱愛教育事業(yè)，但在應試教育愈演愈烈的當下，多數(shù)教師都很無助和無奈，把很多精力都投入無聊的事務當中去了。如果教育不是以人的成長和幸福為旨歸，而是淪為以淘汰和選拔為主要目的的社會治理手段，無論對教育進行怎樣的改革，其底層邏輯都不可能改變，那么教育就不可能是美好的。在做不了自己喜歡的事、自己應該做的事的時候，盡量不去做自己討厭的、自己不應該做的事，努力不做到了明天會令自己后悔的事，是需要有相當?shù)娜松腔邸⒙殬I(yè)操守和定力的，但絕非無所作為。長官無不希望令行禁止，即使是“荒唐令”“奇葩禁”。然而，對于荒唐奇葩的“令”和“禁”，你響應得越快，就越快地走向錯誤。但如果我們自帶“阻力”，也許能夠頂住；或者如果我們自帶“摩擦力”，也許能夠拖住。這樣，即使我們無法保證做正確的事，但至少可以不做或少做錯誤的事。

我擔任副校長、校長超過27年，其中任校長21年，比普通老師遇到的“荒唐事”要多很多，“頂”和“拖”是我的基本謀略、重要方法和必要手段。這些所謂的“荒唐事”有的來自上級組織、上級領導，有的來自親友、家長、學生等各色人等。我始終堅守底線和基本操守，捍衛(wèi)真理，遵循常識，不唯上，不唯書，不徇私情…我似乎成了“孤家寡人”，但幾十年過來，人際關系還算和諧，口碑不差，受到了應有的尊重。很多事要放長遠看，就算一時受非議，熬過這陣子也許就云淡風輕、一馬平川，最終還是能夠被他人理解。中國是人情社會，我作為校長，遇到來自私人的無論是領導還是親朋好友或是陌生人的請托是少不了的，在不違反原則范圍內(nèi)能幫則幫，幫不了的也不必為難自己，要學會拒絕，還要善于果斷拒絕，不要暖味拖沓。一時優(yōu)柔寡斷，雖費盡心力，終歸兩頭不討好。我向#來樂于幫助他人，但也拒絕過無數(shù)的請托。日久天長后，大多得到諒解、理解、和解，并未眾叛親離。

在公事上，我向來不盲從，不唯上，敢說“不”，敢論理。而正因為處處講理，所以在為人處世上也少被人詬病。我為公不為私，能吃苦，肯吃虧，不爭名利，無欲則剛。我心里清楚，一事當前，無論合理與否，上級部門都希望順利推進，在現(xiàn)今的執(zhí)政文化里尤其如此，結(jié)果在我這里碰了釘子，領導或執(zhí)事者少不了有微詞，但我不愿意低頭屈服。我認為，對上級布置的工作，不經(jīng)思考，不打折扣，凡事一路綠燈，令行禁止，未必是好的治理方式。表面上看執(zhí)行力強，辦事效率高，但有時會在錯誤的方向上跑得更遠，最終給領導帶來麻煩。校長身上要有點“刺”，要有“阻力”“摩擦力\"這兩種力，才能少犯錯誤，少走冤枉路。從另一個角度說，“不好說話”讓我少了不少事。日久天長，一些不太能經(jīng)得起推敲、有可能被我說“不”的事，上級部門就不找我了。然而，時過境遷，我和上級領導及工作人員的關系總體很好，并未因曾經(jīng)的“過節(jié)”而彼此記恨。所以，我覺得校長養(yǎng)成必要的“摩擦力\"和“阻力\"有利于事業(yè)發(fā)展與職業(yè)幸福。

于校長而言，要想養(yǎng)成必要的“摩擦力”和“阻力”，根本在于校長自身要有“原動力”和\"定力”。要認準方向，要專注，不輕易為外界風向所動；要胸懷教育理想，錨定發(fā)展目標，全心全意，全力以赴。作為廈門大學附屬實驗中學（以下簡稱“廈大附中\(zhòng)"）的創(chuàng)校校長，我職業(yè)生涯的后十六年就做一件事，將廈大附中建成“好學校”，也就是一所學生真正喜歡的學校。悠悠萬事，唯此為大。所謂\"原動力\"就是事業(yè)、理想純粹的吸引力，不附加任何條件；所謂“定力”就是不為名利誘惑，堅定地朝著自己的目標走。我常開玩笑地說，天下興亡我是負不了責的，我只對廈大附中負責。

2007年籌建廈大附中后，我決定不再參加任何評比和晉升。2016年正高級教師開始申報，陸續(xù)有熟人、同事晉升，我也有過一絲猶豫。但權衡再三，我還是堅持2007年時的想法。我的精力有限，做一個稱職的校長已有些左支右拙，哪里還能站講臺誤人子弟！想清楚自己的責任和使命，要進取也要學會放棄，得失要辯證地看。在廈大附中工作十六年，我沒有主動參評任何榮譽，官方的“帽子\"我一頂沒有，既非“名師”也非“名校長”，這讓我少了很多煩惱。專注是幸福快樂之源，我心坦然。名和利似乎也重要，但到底還是命更重要。從應聘之初直到退休，我從未主動提及個人待遇，從沒有為自己的薪酬待遇找過領導，更沒有伸手要“帽子”，無欲則剛！而領導也從未虧待我。2023年10月，我正式退休，這一年只工作了三個季度，但漳州招商局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以下簡稱“漳州開發(fā)區(qū)\"）管委會領導不僅給我發(fā)放了最高等級的“管委會主任獎勵金”，還發(fā)了一筆“教育人才補貼”，而后者我都不知道來路。一打聽，據(jù)說是漳州開發(fā)區(qū)主要領導專門交代相關部門，“姚校長退休了，你們好好清理一下，看看有沒有欠姚校長的錢”。于是我就多得了這筆錢，正所謂老實人不會吃虧。也許有人會說，你運氣好，碰到好領導了。我想也許是吧，但我覺得不要簡單地用世俗、庸俗的眼光看領導。你想做事，想做成事，領導何嘗不是這樣？別人包括領導我們管不了，我們且做好自己！

誠然，大家在我的教育故事里看到的更多是美好，我也確實是有意識地傳遞這種美好。事實上，漳州開發(fā)區(qū)不可能是世外桃源，大家碰到的問題我都碰到過。我是到漳州開發(fā)區(qū)之后才知道“KPI\"這個詞的。漳州開發(fā)區(qū)是由招商局集團主導開發(fā)的，而招商局是央企，企業(yè)考核關鍵績效指標（KPI）是自然而然的事。相關領導大多持企業(yè)思維，動輒考核，拿績效說話。在這種體制下，考核往往就是真金白銀，但我從未被其左右。廈大附中的\"KPI\"既有達標校、示范校創(chuàng)建的目標性項目和指標，也有赤裸裸的升學率，譬如一本上線率、二本上線率、名校上線率、中考本校初中學生升學率等。但我敢說，除我之外的廈大附中所有老師，包括分管領導在內(nèi)的校級領導，沒人知道我們還有個KPI。為什么？因為我從未宣傳過，更沒有將KPI向下分解，我覺得沒必要。大家都很拼，沒必要每時每刻腦子里還裝著個KPI，對提高質(zhì)量未必有幫助。這個壓力我來承擔就好，壓力的鏈條在我這里被斬斷了，責任由我來負。當然，必須說明的是，主管部門在確定KPI的時候，基本能做到實事求是、留有余地。因此，這么多年來，廈大附中的KPI一直完成得較好。

努力不做明天會后悔的事需要教育智慧和治理能力。在無法主動作為的時候，校長養(yǎng)成必要的“摩擦力\"和“阻力”，有可能使我們少犯錯誤。這既需要有“原動力”“定力”，也要有擔當，更要有一種豁出去的氣概！諸如在所有建筑臨空面安裝防護網(wǎng)、全員參與某APP打卡學習、暑期全員家訪、成立廈大附中教育集團、實施嚴格的考勤制度、畢業(yè)班“師生同考”等工作中，我都進行了有理有據(jù)、有禮有節(jié)的抵制或拖延，后來證明大多是明智的。

如果我們今天給未來埋下了后悔的種子，使未來的每一天都生活在后悔中，哪里還有幸福可言呢？今日無悔，明日無悔，豈不就是幸福？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附屬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