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無事,讀起麥家的《人生海海》來,其中一段關于蟲豸的描寫引起了我的注意——
每到夏天,村子像剝了殼的餿粽子,黏糊糊又臭烘烘的,人總忙叨叨的,各路蟲豸也總不安生:蒼蠅、蚊子、蟋蟀、螢火蟲、壁虎、螞蟥、螞蟻、蜻蜓、螞蚱、蜈蚣、毒蛇、蜥蜴、毛毛蟲,四面八方冒出來,尋死覓活扎進人堆,加到我們生活里,給我們添亂、生事、生病,等著冬天來收拾。
當時的鄉間生活一下子就復活了,那時的蟲豸之多也略見一斑。這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那時,我還是一個中學生,在鄉野一所破敝的“聯中”讀書。條件當然是艱苦的,斷壁殘垣的校園,頭頂七星的教室,亂哄哄的廁所,潮濕的泥土地面,自然也少不了各路蟲豸的鬧騰:蟾蜍大搖大擺地跳進教室,知了有恃無恐地飛上房梁,蒼蠅悠然自得地落上臉頰……這些淘氣的小精靈在給我們添亂、生事的同時,也給我們帶來了特別的挑戰,讓我們收獲了一段難忘的成長經歷。
那是一個“亦學亦農”的時代,“向貧下中農學習”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勞動教育成為學校教育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學校的“學農基地”遍布校內外,也算是“幅員遼闊”了——校外有兩大塊農田,任我們侍弄;校內有一大塊菜地,任我們“擺布”。應該說,那時候的老師都是種田高手,犁、耙、播種樣樣精通,我們的班主任郭老師便是一個典型代表。鐵桿農民出身的郭老師,是待遇低微的“民辦老師”,一身掮兩擔,語文課教得風生水起,田間勞動也是一把好手。郭老師帶領我們播種蔬菜,撒種、施肥、澆水、松土,一刻也不放松。在我們的辛勤努力下,各種各樣的菜蔬綠油油地長起來,鮮嫩可愛。
可是,有一天,郭老師竟一驚一乍地對我們說:“不好,我們的蔬菜遭到了‘敵擊’!”我們面面相覷,不懂他的意思。這個風風火火的郭老師太有幽默感了,總是善于制造“驚雷”,讓我們的心臟受到“空襲”。
當他把我們領到蔬菜地,指著菜葉讓我們看的時候,大家緊繃的心才平復下來——原來,綠葉下面生了害蟲。我們才知道,有些害蟲的攻擊方式是很強暴的,人類與害蟲的斗爭就是一個斗智斗勇的過程。那些菜葉表面上風平浪靜,但仔細觀察,就發現它們已經有千瘡百孔的征兆了。我在郭老師的指點下,去掀開一片一片的嫩葉。天啊!菜葉背面潛伏著形形色色的蟲子,有泛著綠光的菜青蟲,還有密密麻麻的蚜蟲……
“我們要與害蟲展開激戰!”郭老師竟拉開了上戰場的架勢,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起來儼然一個武角。
“請您制定作戰方案吧。”我也學著郭老師,幽他一默。
郭老師下達命令:“我們要開展‘肉搏戰’!用手去捉這些害蟲。”
用手?想到那些肉嘟嘟的蟲子,我們都膽戰心驚。但郭老師鼓勵我們說:“人類是最強大的,區區小蟲只能是我們手下敗將!”我們都笑了,郭老師也笑了。
于是,我們十多個孩子彎腰弓背,跟著郭老師捉蟲子。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一觸碰到那面目可憎的蟲子,還是有些心驚肉跳。尤其是幾個膽小的女生,時不時被嚇得驚駭萬狀。記得有個叫小春的女同學,碰到一條大大的“豆蟲”,立刻尖叫著往后撤退了好幾步。郭老師走過去,詼諧地說:“可不能當逃兵呀!這點困難都克服不了,以后咋當女警呢?”說著,就輕而易舉地將那條豆蟲捉到了手。它在郭老師的手掌里不停地抖動,像是在求饒……
郭老師讓我們觀察這“大蟲”,然后說說像什么。我的靈感一下就來了,搶答道:“它肥墩墩、胖乎乎的樣子,看起來像是一頭小豬。”惹得大家一齊笑起來,小春也笑了,探著身子往前看。
郭老師向我豎起大拇指,夸我想象力豐富。他說:“我們這兒都稱它為‘豆蟲’,云貴地區管它叫‘豬兒蟲’,你們看它圓筒形的身軀,頭部兩根長長的須角,多像一頭小肥豬啊!這家伙常常趴在青菜葉、豆葉和水果樹的嫩葉上,靠啃食青葉為生……”
我們仔細看去,還真是。郭老師又說,傷害青菜最嚴重的莫過于菜青蟲了,菜青蟲精得很,它們老少同堂,將“巢”搭在最嫩的菜心里。菜青蟲個頭很小,又自帶與青菜色澤一致的保護色,明顯是在考驗我們的觀察力。捉拿菜青蟲,要透過“現象”看“本質”,一是以咬傷的菜葉為線索尋找,二是靠“蟲便便”來“順藤摸瓜”;就時間上來說,最好是清晨或傍晚,這些蟲子往往晝伏夜出,暗中作孽,是見不得光明的。
就這樣,郭老師言傳身教,讓我們學到了許多科普知識。我總覺得郭老師就是一個“知識簍子”,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話題。
靠在郭老師的身旁,我總是細心觀察他捉蟲子的過程。他靈巧的手總能精準地將蟲子捉住,對菜葉卻是那樣輕柔,技巧性非常強。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關注,就過來問我:“知道菜青蟲以后會變成什么飛走嗎?”
飛走?我搖了搖頭,但立刻來了興趣。郭老師說,菜青蟲是菜粉蝶的幼蟲,也就是說,如果不滅掉菜青蟲,它就會變成菜粉蝶翩翩起舞;要命的是,菜粉蝶繁殖能力相當強,每次最多能產幾百粒卵,蟲卵4到8天就能發育成幼蟲;幼蟲主要蠶食大白菜、包心菜、蘿卜、菜花等,如果不及時撲滅,往往會造成蔬菜絕產的嚴重后果……
聽著郭老師繪聲繪色的描述,我對它們的興趣愈加濃厚了,覺得這些蟲子身上有好多神奇的奧秘,暗暗下決心以后要多加學習。這時,菜葉上有一只螞蚱,飛飛跳跳吸引了我的眼神。我想捉它,它卻狡猾地逃走了。郭老師又對我說,螞蚱也叫蝗蟲,是農業害蟲的代表,以食小麥、高粱、水稻等作物為主。他還說起爺爺講給他聽的故事,說“舊社會”的某一年,蝗蟲大規模爆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了中原大地,將農作物“消耗”殆盡,導致糧食大量減產,甚至顆粒無收……
這時候,我就想,蟲災真的與其他天災人禍一樣,是戕害人類的罪魁禍首呀。于是,開始思考一些撲殺害蟲的巧妙方法。很快,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大伯。大伯是個“農科”高手,種的莊稼長得好、收成好,他對巧妙滅蟲一定有研究。果不其然,大伯真的有一手。他說,我們鍋灶和鏊子窩里焚燒的草木灰是個寶,那就是對付蟲害的好助手。
大伯的話讓我有些懵懂,只聽父親說過草木灰可以當成肥料使用,既可以“壯地”又可以松土,但從沒聽說草木灰還有這個妙用。大伯說,這都是老經驗,不信是要吃虧的。早晨或者傍晚時分,把草木灰撒到蔬菜葉上,害蟲就會消失。我問大伯為何要早晨或者傍晚撒草木灰,大伯說,那時候蔬菜葉上有露水,草木灰可以粘在葉子上,效果好。
我覺得那個夜晚格外漫長,因為我急著想把這個“絕招”告訴郭老師。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背著書包上學去,見郭老師正貓著腰在蔬菜地里薅草,我老遠就喊:“郭老師,我們不需要用手捉蟲了!大伯告訴我一個絕招,撒上草木灰就可以滅蟲了!”
郭老師站起身,先是夸我有探究精神,是個非常棒的好學生,然后又說:“草木灰確實可以滅蟲,但你知道是什么科學道理嗎?”我當然不知道,就搖了搖頭。郭老師說,草木灰是堿性的,而害蟲需要生存的環境是酸性的,兩兩相克,所以確實可以產生良好的滅蟲效果。
我多么佩服郭老師啊!他真是一個“無所不知”的老神通,什么事情都能講出點科學道理來。于是,我就等著郭老師落實行動了,甚至開始想象蟲豸紛紛落地的景象……可是,郭老師又說:“但,這容易濫殺無辜呀……”
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這個郭老師也未免太逗了吧?咋又同情起害蟲來了?聽他一番解釋,我才醍醐灌頂。原來,蟲豸是分害蟲和益蟲的,撒草木灰固然可以達到滅蟲的效果,但也很容易傷害那些益蟲,而益蟲對莊稼和人類有益,是萬萬傷害不得的。我時常想,郭老師真是一個具有大愛情懷的老師,他愛憎分明的情感,他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化作一股清澈的泉流,幾十年來,一直流淌在我心靈的河床上,經久不息……
為了防止我們“濫殺無辜”,郭老師讓我們親手捉蟲子,還教我們如何辨識害蟲和益蟲。那是一個沒有課外書籍、沒有網絡信息的時代,一切溝通都有些“原始”,郭老師就用粉筆在斑駁的黑板上畫出很多蟲豸來,再涂上色彩,也算栩栩如生了,給我們示以直觀的形象。然后,他讓我們觀察和評判哪些是益蟲,哪些是害蟲。我們的判斷能力實在有限,常常辨不出個子丑寅卯,或出現認知上的錯誤,把益蟲說成害蟲,把害蟲定性為益蟲。比如,很多同學就把螳螂和蜜蜂說成害蟲,問其原因,說螳螂兇狠,曾經鉗過自己的指頭;蜜蜂毒辣,曾經追逐不止,蜇傷了自己的臉……而我曾逮過天牛玩,天牛花花綠綠,兩個須角飄然灑脫,爬動起來有節奏感,單憑喜歡的感覺,我認定它是益蟲。
郭老師笑起來,說我們的評判標準出現了偏差,評判它們是不能以個人好惡為標準的。以個人的主觀意識評價事物,往往會犯片面性的錯誤。應該站在整體角度看問題,得看它們對大多數的生物是有害還是有益。
郭老師的話對我們來說略顯深奧,可是當他舉例來闡述的時候,我們就容易理解了。他說,螳螂的兩個大鉗看起來顯得張牙舞爪,但正因如此,它才有了捕捉害蟲的超強能力,它有敏銳的視覺和強大的捕食本領,可以捕食棉蚜、紅鈴蟲等60多種害蟲,是很多害蟲的克星,所以它是益蟲;蜜蜂是自然界中最重要的授粉昆蟲,它促進了植物的繁殖和種子的傳播,對維護生態平衡和農作物生產有很重要的作用,顯而易見它也應該是益蟲;而天牛的危害是相當大的,能讓人和動物的皮膚紅腫、過敏或感染,所以是害蟲。
郭老師引領我們認識和區分了幾十種益蟲和害蟲,讓我們對這些蟲豸的特征和習性有了較為詳盡的了解,更關鍵的是,還提升了我們的觀察、思考和辨識能力,對于我們的成長大有裨益——我至今依然保持著對《昆蟲世界》《普通昆蟲學》《昆蟲記》等“蟲豸書”的濃厚閱讀興趣,并一直熱愛著大自然,關注著身邊的小生命,對生態平衡的認識也非常到位,這些都是與郭老師的影響分不開的。
不僅如此,郭老師還對古詩文有著濃厚的閱讀興趣,據說他能背誦幾百首(篇)古詩文。在課堂上他時常向我們露一手,動不動就古為今用,將那些沉睡千年的詩文再一次激活,賦予新的理解和意義。用現在的眼光來打量,那時候的郭老師無疑是一個“情景教學”的高手。在寬闊敞亮、散發著草木花香的校園里,聆聽著昆蟲的歌唱,我們或讀書或勞動或運動,何等愜意!一時心血來潮,郭老師就吟詠起古詩來了。他吟詠白居易的《聞蟲》:“暗蟲唧唧夜綿綿,況是秋陰欲雨天。猶恐愁人暫得睡,聲聲移近臥床前。”邊吟邊展示著詩意場景,如癡如醉的樣子,引得我們陣陣開懷。他還拖著長腔,以呂劇的旋律吟唱劉方平的《月夜》:“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他將臉憋得通紅,腮幫鼓得老高。我們就在一邊唱和著,雖不合轍但卻快活,一幅師徒同樂的美好畫面……
有一次,已經放學了,天色暗了起來。我折回學校尋找書本,遠遠看見郭老師獨坐畦頭,聽著蟬鳴,拿著一本書閱讀。突然間,竟高亢地吟誦起來,那情感的基調有些悲悲切切,把我嚇了一跳:“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此情此景有些凄涼,也許這就是郭老師的內心獨白吧。多年之后,我憑印象查閱資料,才知曉那是王維的《秋夜獨坐》。那時候,郭老師也該五十多歲了吧?看著雙鬢染白、滿臉滄桑、生活艱難的他,我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我悄悄地走開,沒有讓他發現。
“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斗轉星移,歲月滄桑,幾十年過去了,校園猶在,蟲鳴猶存,我們早已長大成人,可是悄然之間,郭老師已經離我們而去了,去了另一個遙遠的世界。那天,我們來到他的墓前。正是暮春時節,草木葳蕤,蟲鳴聲聲,我竟又想起與郭老師在一起讀書、勞動和捉蟲子的情景,尤其不能忘懷的是他即景入情教給我們的那些“昆蟲詩”:“鶴隨云到戶,蟲與葉棲亭”“欲爭蛺蝶輕,未謝柳絮疾”“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
眺望遠處,沂河春水泛著輕輕漣漪,波瀾不驚,想起了《論語》里的句子,“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多么愜意、和諧的景象,多么融洽的師生情誼。我想,郭老師對我們的教化之功,也有“沂水春風”的意蘊吧!
(作者單位:山東臨沂市河東區鄭旺鎮灣林學校)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