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大地上的生活

高考作文一向是熱度極高的社會話題。今年，全國一卷的作文題同樣被熱議一時：

閱讀下面的材料，根據要求寫作。

他想要給孩子們唱上一段，可是心里直翻騰，開不了口。

——老舍《鼓書藝人》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艾青《我愛這土地》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穆旦《贊美》

以上材料引發了你怎樣的聯想和思考？請寫一篇文章。

這道題立足抗戰勝利80周年這一重要歷史節點，用三則材料展現了中華民族從蒙難受辱到救亡圖存再到振興自強的艱辛歷程，引導考生體認民族魂豐富而深刻的意蘊。顯然，命題者借此再次傳達出了對“紅色教育”的重視。

為此，我們不禁追問，在中學階段，“紅色教育”的內涵包括哪些？

我想，除了現當代的革命精神、愛國情懷，它還可以更泛化一些。畢竟，人類歷史上的碧血丹心、赤子英魂，也總以最鮮艷的顏色來襯托。

其實，就教學而言，紅色故事從不缺席。歷史課上，那是中國共產黨艱難成立的過程；政治課上，那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語文課上，那是通訊員的被子，是林覺民的手帕，是窯洞門口久別重逢的“蘇維?！保呛苫ǖ砝锏摹疤J花飄飛葦葉黃”……然而，這一切與現實生活之間，仿佛有著無形的隔膜。在我們的學生出生之前，英雄的燭光早已熄滅，苦難的時代已然過去。課堂上年輕的心跳，總是難以和“嘶啞的喉嚨”共鳴。

為此，我們又不禁思考，進行“紅色教育”的意義到底在哪里？

在講茹志鵑的《百合花》之前，我給學生講過瓦西里耶夫筆下的一個故事：年老的女兵應邀給年輕的一代作戰爭主題報告。她陷入了回憶——早生的白發、脫落的指甲、忍受疾病、修改軍裝、定情不久的心上人被地雷炸得粉碎、最親愛的戰友犧牲在勝利前夕……但當她站在講臺上，看見年輕聽眾們“從不知饑餓與恐懼的鮮妍面龐，微笑、服飾和最時髦的發型”，“她忽然恐懼地明白了，她根本就不能去講那些她為之沉思、為之落淚的歷歷往事”。她最終講出來的，還是公文里和會議上重申的宏大概念與崇高意義。

年老的女兵不敢信任年輕的一代，寧可讓那些往事隨她一起無可挽回地離開人世。因此，我告訴學生，當課本向我們傾訴那些苦難而動人的記憶時，我們應當感念這份信任，并且照顧記憶的河水，不能讓它斷流，更不能在其中映出自己輕浮和冷漠的表情。

讀到今年這道高考作文題時，我尚未意識到它是對抗戰勝利的紀念，但我幾乎立即想起了蘇聯作家特瓦爾多夫斯基的一句詩：“進行著一場戰爭/神圣的戰爭/正義的戰爭/它不是為了揚名/而是為了大地上的生活?！蓖瑯拥?，我們在課堂上與考場上進行“紅色教育”，并不是為了宣揚什么，而是為了“大地上的生活”。經歷戰爭的一代曾經涌現的全部勇敢、迸發的全部愛恨、忍受的全部痛苦、承擔的全部犧牲，都將成為我們生活中精神力量的一部分。特別是想到將來，我們的生命里也有可能烙下與苦難斗爭的記憶。

與此同時，被大力弘揚的“紅色教育”，也讓我聯想到另一些不被悅納的概念，我想將它們統稱為“黑色教育”。心理學家歐文·亞隆在其專著《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中，討論了四種終極關懷：死亡、自由、孤獨和無意義感。這四個貫穿整個人生的無法回避也無法徹底解決的終極困境，就是所有心理問題的根源。它們仿佛屬于教育的黑色領域，很少被正面討論。但不可回避的事實是，現在的學生，越來越敏銳地覺察了這些生命的困境，并因此產生了越來越嚴重的焦慮。

以“孤獨”為例，弗洛姆相信它是焦慮的主要來源。對學生而言，何嘗不是如此。

第一層是社交孤獨：離家住校，沒有父母好友相伴。第二層是心理孤獨：師長同學眾多，但無人真正理解自己。第三層是存在孤獨：每個人都是獨自誕生，獨自赴死，生死之間也是孤身面對學習和生活壓力，孤身面對無意義的存在。這種深刻的體驗，以學生的認知水平或許難以將其具象化，但他們一定在某一瞬間有過模糊的感受。

令人遺憾的是，哪怕我們盡力給予了溫柔的慰藉與堅定的支持，也無法幫助學生化解這些人生困境。然而，他們正在學習的文化與藝術，正是前人一一品嘗這些困境后產出的成果。歷史上的生命雖如星火般熄滅了，可是那光芒至今還在為我們指引著方向。

譬如，“獨坐幽篁里”的王維，證明了排解社交孤獨未必要通過人的陪伴，也可以通過“彈琴”，通過“明月來相照”；“我相信這幅肖像比我的信更能清楚地告訴你我這兒發生了什么”，梵高用自畫像來傳達自己，試圖消弭內心的孤獨；“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哪怕面對存在孤獨，詩性的政治家也能以“獨立”的姿態去迎擊。

將來，我們的學生總要獨自面對生活。很多時候，我想讓他們看到，學習藝術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涵養性情或技有所長，正如學習文化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旁征博引或口齒生香——而在于獲得一點微小的慰藉，知道自己在這廣漠的時空中并不孤獨。畢竟，在文化和藝術中找到共鳴時，課堂上的我們，與那些早已泥銷白骨的偉大心靈，天涯若比鄰。

那么，“紅色教育”有沒有和“黑色教育”互見的時刻呢？當然是有的。譬如，教學《記念劉和珍君》和《為了忘卻的記念》時，我也會給學生講陳延年和陳喬年的故事——他們的名字都寄寓著“生命長久”的祝福，卻都和年輕的劉和珍與柔石一樣，在不滿三十歲時壯烈犧牲。我也會提到蘇聯女英雄卓婭——在俄語中，她的名字是“生命”的意思，但這個堅強的姑娘為了衛國戰爭的勝利，也只度過了短短的十八個春秋。在課堂的結尾，我總會問一問面前眼神明亮的少年們，同時也問一問自己：倘若在戰爭年代里，一位青年能在死亡面前從容邁步；那么在和平年代里，他是不是也能在生活面前微笑著揚起頭顱？

這也許就是“紅色教育”與“黑色教育”的意義。它們試圖讓學生發現，雖然你只能獨自一人和人生困境戰斗，但還有許多人也是一樣的，“他們”——又或者是“我們”——雖然不能和你一起，但也是和你一樣在戰斗。在此基礎上，一個人更有可能克服恐懼、孤獨與焦慮，直面并接受人生的困境，“為了大地上的生活”，盡力，盡節，盡責。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藝術學校）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