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為人師

一

走出中等師范校門的我，被分配到隴中一公社所在地的初級中學任教，校長征詢新入職教師的學業特長后，決定讓我代初一語文。

20世紀80年代初，那所公社初中的師資力量薄弱，教師學歷普遍偏低，老師們任教“主科”之外都兼代“副科”，一門兩門不等，由學校統一安排。我先后教過語文、英語兩門主科及歷史、地理、生物和體育等副科。

同時，我還被“格外重用”，兼任學校后勤管理和學區團總支書記的工作。

中等師范的學習中，聽老師講述最多的，是蘇聯教育家贊可夫的發展性教學理論，生吞活剝背了不少名詞術語，自以為頗有幾分理論修養，可一旦步入具體的工作，才意識到紙上談兵的淺薄無知。

新鮮的困難，刺激的挑戰，攔路虎般亙在面前。

語文是我學生時代一直的偏愛，尤其步入師范校園，明確自己未來的職業定位，更潛心語言基礎，強化課外閱讀，因而在“吃透教材”方面心存盲目的自負，將工作重點放在教法探究、教案撰寫、課堂教學及課后鞏固幾方面。多年后反思，由于環境及能力限制，當時初出茅廬的我，教學處于原生自然狀態，遠談不上科學，談不上成熟，走了不少彎路，留了太多遺憾。比如教案撰寫，幾乎寫得跟劇本差不多，在顧及啟發誘導等前提下，教師問什么，學生答什么，都有逐字逐句詳細的預設。這種教案其實極不科學，美好的預設可能隨時被教學過程突兀的意外阻斷，影響教學進度及目標的達成。然而客觀上，時代夾縫中以劇本式教案為基礎的遠不高明的教學，也培育了一茬子學生，鍛煉了一名年輕的教師。

磕磕絆絆代了兩年語文，由于英語將變為初中生升學考試的必選，教師奇缺，學校反復征求意見，決定讓我改教英語。“給學生一碗水，教師必須有一缸水”是業內流行的名言。我的英語底子，僅限于在師范學校學過兩個學期，勉強認識幾個字母及有限的日常用語，外加每天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業余英語講座，“添油加醋”不夠一碗水?！皦毫ι酱蟆?，只有自救。學生全是零基礎，從字母ABC開始，從會話“Hou do you do ！”起步。課堂上明亮、新奇而饑渴的眼神，多年之后仍在我的腦海里。孩子們仿佛潔白的羔羊，涂黑涂紅全在老師。我只有邊學邊教，邊教邊學。那是站立杏壇最迷茫的時光，教材之外，身邊無高手可請教，案頭無資料可參閱，收音機每天播放的30分鐘講座，是我唯一的充電途徑。偏那講座正好處在午飯之后，一天中精力最差、人最困倦的節點。強忍瞌睡頑強堅持，為的是盡量多吸收點滴，熱蒸現賣中不至于過于誤人子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代了整四年八個學期，終于盼來了縣文教局統一集訓的專職教師，我如釋重負般舒口氣，滿含對崗位的敬畏，對學生的內疚，從這方講臺退了下來。還可聊以自慰的是，在英語占50分的升學考試中，我所代班級學生的均分都過了及格線，也不乏四十五六分者，并沒有拖其他學科的后腿。

二

重新回歸語文課堂，我已見縫插針通過自學考試，取得了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大專文憑。幸運的我，是甘肅省第一屆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畢業生，也是那所初中首個擁有大專文憑的教師。變化不僅在學歷，更在能力與信心的提升，教學自然比以前從容，能較好地把握學科規律了。代了兩年初三語文，我又爭得寶貴的成人高考名額，并如愿被甘肅省教育學院錄取，進修漢語言文學本科。

清楚記得，離開公社初中前在街頭漫步，無意中聽街坊扎堆議論，響亮的交談聲中夾雜著我的大名，言語間盡在感嘆那地方留不住人，學校剛冒出的好老師就要遠走高飛。那震耳欲聾的聲音，那五味雜陳的感覺，多年之后仍縈繞心際。常人極難跳出時代的局限，浩劫過后百廢待興的年月，缺乏當今日新月異的前沿理念的引領，更缺乏目下五花八門的教具輔助，只能在近乎原生態的環境中摸著石頭過河。曲折跌宕中，憑一支粉筆一張嘴，所教學科竟然受到學生及社會這般認可，被稱為“好老師”。慚愧欣慰之余，假如勉強總結經驗，大概不外乎以下幾點：一是注重基礎字詞的積累——凡課文出現的生字詞，督促學生通過查閱字詞典，記寫在課本頁眉、頁腳處，時常督促記誦；二是加強課堂朗讀，即便眾多不要求背誦的篇章，也采用分組朗讀、接力朗讀、比賽朗讀等多種形式，在反復朗讀中培養學生的語感；三是課后同步背誦——每天早晚，沐浴朝陽或晚霞，在校園里，師生一起背誦，尤其古詩文，凡能經大浪淘沙選入中學課本的，皆為膾炙人口的名篇，教師應以身作則，與學生共同背誦至“湯湯如流水”的熟練地步；四是拓展閱讀視野——結合課本的有限篇章，鼓勵學生課外閱讀，讀課本“節選”的全文，讀課文作者更多的作品，在廣泛涉獵中充實提高；五是激發寫作興趣——每次作文后，尤其注重講評環節，選優秀者數篇另行抄謄，寫上恰當短評，張貼于校園不淋雨的角落，供全校師生欣賞學習；六是平等對待、要求每個學生，及時肯定其進步，客觀指出其不足，鼓勵、批評了無私心。如上所謂經驗，乍聽似乎毫無高明之處，但要合理貫徹于整個教育教學過程，絕非容易之事。說一千道一萬，語文是慢工出細活、外松內緊的人文學科，最講究細水長流、精雕細刻，只有日積月累、久久為功，才會在“驀然回首”間顯現喜人效果。

至于主科外兼代的歷史、地理、生物及體育等副科，雖不是初中升學的必考科目，學校卻有階段性檢查，因此教學依然循規蹈矩，有章有法。至今記得生物課講單細胞原生動物草履蟲，在水泥黑板上邊勾勒結構圖邊講；記得體育課上，帶學生在簡陋的土操場上吹哨子喊口號跑步；記得歷史課講斷代文學成就與語文相關內容的結合；記得地理課難懂的時區劃分……圣人云“教學相長”，教的同時也在學習，極好地補足了自身知識的缺陷。

三

條件所限，學校老師不少兩人合住一間宿舍，我因后勤管理及團總支書記工作，僥幸擁有獨立空間，工作、生活方便許多。

老師全為本地人，每逢周六，無一例外或騎車或步行，趕回家里幫助父老妻子干農活。周日傍晚，自行車后面大包小包帶了饃饃等生活補給，帶了正在上學的弟男子侄重返校園。學校有教師灶，可老師們拖家帶口，上灶花費高，大半埋鍋自炊，寒天借取暖的碳火，夏日用自備的煤油爐?；锸尘o貼時代的水準，早餐干饃饃喝開水，午餐饅頭加土豆條，晚餐洋芋煮面片。街上壓根兒無菜可買，慣常佐料是家帶的紅皮大蔥，外加老油坊榨的清油，天然環保，香氣撲鼻，每到飯點，校園彌漫著熟悉而獨特的氣味。炊飯工具為平底小鋁鍋，帶兩只塑護提手。熱氣蒸騰中，無論炒菜煮面，全憑一雙筷子攪和，手法可謂高超。也曾在自費訂閱的報紙的縫隙中，讀過早期大專家倡導國人加強營養，每天一只雞蛋加一杯牛奶，天真地以為那不過是天方夜譚，癡人說夢。

教師灶的伙食也好不到哪里，早間饅頭土豆條，傍晚油拌水煮面。偶爾改善生活，或炸半盆油餅，或炒粉皮帶肉，便闊綽得不行。公辦教師吃商品糧，月供只有三十斤。晚上油拌水煮面，我兩碗三兩加一碗二兩，一頓消耗一天的量，仍意猶未盡地補喝一碗免費面湯，若非每個周末回家蹭父母，大概率得餓肚子上班。

能吃的年齡精力特別旺盛，繁雜工作、刻苦自學之余，沒有更多的娛樂活動，每天幾乎都約籃球賽，與公社所在地的單位聯隊，或老師內部“楚漢相爭”，強身健體，增進友誼。同事在場外助威，學生于四周吶喊，火爆場面不亞于奧運會，直至大汗淋漓、盡力盡興。

環境及生活的艱苦，不影響我對美好的向往。有工作任務不能回家的周六，晚飯后我會抽空爬上學校后的山頂，眺望周遭縱橫霸道的壑峴溝谷、東方天際恬淡巍峨的六盤山，發思古幽情，詠唐詩宋詞，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下山路上，慷慨大方地買兩瓶廉價白酒，川曲金徽之類的，在工作任務完成后開懷暢飲，間或猜拳行令至雙眼迷離，摟著“原形畢露”的同事袒露心跡，談論理想。等酒瓶見底，酣然入睡至東方既白，又精力充沛地投身新的忙碌中了。

步入杏壇初為人師的數年時光，像天下所有“沒傘”的年輕人一樣，全憑自己打拼。走過的路有平坦順暢更有坎坷曲折，甜蜜苦澀共存，笑容眼淚相伴。換句話說，是不斷遭遇錯誤卻勇于糾偏改正的過程，一心奮力向上，從未輕言放棄，忙碌且快樂，艱辛而充實，不曾在職業起步處留下太多遺憾。

（作者單位：甘肅會寧縣教育局教研室）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