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黃澤泳

小時候，家中院子里有一棵黃皮樹。每年三四月開花，滿樹飄香，仿佛點綴了白色的小雪一般。這棵樹種在菜園里。記得那時，阿公老愛在樹下種菜，我跟在他后面學著澆水，種下的向日葵和苦瓜紛紛長起來。

我是跟著祖父母長大的，是他們最小的孫女。毫無疑問，成了他們的掌上明珠。阿公晚年將所有的慈愛都給了我。這個一生都在供銷社兢兢業業的“黃掌柜”，也常常拿我沒辦法。

那時，常有乞討的人到家里要飯，阿公總是滿懷善心地拿出一些紅薯和菜給他們吃。他常教導我，做人要有善心，善有善報。多么樸實的語言。走街串巷賣東西的小販，也會成為阿公的朋友。賣茶葉的阿姨，“雞毛鵝毛換火柴”的老人，有時也會成為我家的“客人”。夏天，阿公常讓他們進來喝一口茶；冬天，則讓他們來取取暖。

有一年，一位與阿公共事過的年輕人來探望他。為了此事，阿公里里外外搞了好幾次衛生。記得那位年輕人提了一些當時鮮見的面包，給我們小孩子當手信。一見到阿公，兩人就促膝相談起來。年輕人句句都在感謝阿公，感謝他當年手把手細心地教自己做好供銷社的工作。

阿公成年后便到江口的供銷社任職，而后在供銷社里見證了新中國從成立到進入改革開放，從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見證了老百姓在物資匱乏、憑票供應的年代的生活，也把一生奉獻給了他那個平凡的崗位。在老房子的閣樓里，我曾經翻出來幾張舊糧票，上面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糧票”“壹市斤”等字樣，時代感很明顯。

經歷了半生經營“買賣”的生活，退休后的阿公卻懷揣一顆赤子之心，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他最喜歡做的事是讀報紙。在當時的農村，像他這把年紀的，能認字讀報的又有幾人？鄉親們常常來我們家聽阿公念報，從國家大事到老年養生，從《清遠日報》到《老年報》，仿佛我家成了一個“研討學習”的“會議廳”。小時候，我常常想，當農村的人們都在村頭聊著家長里短時，阿公這樣愛讀書看報，是否有些格格不入？我去上學時，他也總在門口語重心長地叮嚀：“在學校認真聽老師話，好好讀書，長大了要讀大學！”聽罷，我總是不以為然。我才那么小，雖然我愛讀書，可大學是多么遙遠……現在回想起來，見多識廣的阿公必定是相信了讀書能改變命運的說法，不然，又是什么動力讓他持續鼓勵我、支持我讀書？

我從來沒有想過阿公也會有老態龍鐘的一天。踏入90歲的門檻后，他似乎不太喜歡講話了，耳朵也聽得不太清楚了。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拐杖放一邊，一坐就是一天。看著他如此日漸衰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學后陪他在村口曬曬太陽，在他的床前大聲呼喚他“阿公”，然后逼著他回應……

我12歲就外出讀書了，讀得很是辛苦。回家后喜歡靠在阿公腿上，讓他給我掏耳洞，并跟他撒嬌，說讀書很累，很想家，夢里都在想家。然后，阿公就會盡量給我做很多好吃的，還給我買水果。可是后來，阿公的眼睛只看著遠方，腿腳再也不能行動自如，連吃飯都需要祖母喂……身體虛弱的阿公進出醫院好幾回，直到我高一那年回家，看到竹沙發上衛生院下達的那張病危通知書。

在阿公病重的那段時光，我仍然需要上學。我每天一放學就跑到電話亭旁邊，插進電話卡，撥打家中的固定電話。每一次鈴聲一響起，我的心跳就幾乎要同步狂跳，一直到對方的聲音正常出現，我才能回過神來。每次放假回到家里，帶著阿公叮囑買的海馬和豬腦給他。看到祖母在灶頭為他做飯，我的心才會稍微平靜一些。

幾個月后的寒冬，我再見到阿公時，他已經不吃不喝了。我看到他連同他的床被親人放在了大廳里。阿公放棄了生的希望，滴水不進。我聽到祖母用快哭的語氣求鄉村醫生，希望能堅持到遠在廣州的大姐回來。第一次，我感覺到阿公會永遠地離開我了。

從阿公被抬到大廳到斷氣，漫長的一個下午，我已幾度痛哭流涕。仿佛已了無希望，我握著阿公的手禱告。從前，我是多么害怕將死之人，可那時卻多么希望能多陪他一段時間，或讓他走得更安詳一些。看著阿公緊閉的雙眼，聽著他微弱的呼吸，我的心跳都近乎停止了。祖母握著他的手，輕輕地跟他說話，要他放心走。阿公像是聽懂了似的。祖母要我叫幾聲阿公，我依偎在他耳旁，卻怎么也無法大聲叫他。阿公像是聽到我在叫他似的，點了點頭。我撲在他的身上哭了起來……

后來，家里人告訴我，院子里的那棵黃皮樹，那棵由阿公親自種下的黃皮樹，就在那幾天枯死了。

2006年1月28日下午三點多，阿公終于撒手人寰，與他的子孫們永別了。當時16歲的我哭倒在堂哥的懷里，撕心裂肺，“哥哥，以后沒人那么愛我，那么疼我了……”

過了些天，在替阿公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裝在一個環保袋里的一本《康熙字典》，字典里邊用鋼筆寫著一行字，“黃潔誼學校地址：清新區環城東路368號鳳霞中學”。旁邊，阿公還用鋼筆畫了乘坐公交車到我們學校的路線圖。字典里還夾了幾張我小時候的大頭照。凝視著這些簡單的鋼筆字，我仿佛又看到了阿公慈愛的模樣，以及那雙慈目下充滿柔情的心靈。他總是無微不至地關心、呵護我。

我帶著這本珍貴的《康熙字典》走出門，看見那棵已經枯掉的黃皮樹，上面竟出現了綠色的小芽。不知祖父的墳頭上，在春天里，是否有新綠長出？是否有蝴蝶環繞？

（作者單位：廣東清遠市清新區三坑鎮中心小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