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我所寫的,并不是什么特別的故事。只是一個從教者的尋常歲月,一段在我生命中被反復咀嚼的漫長時光。只因它充滿我的職初記憶,縈繞在我許許多多的夢里,忘卻不了,難以忘卻,于是記在這里。是為《愚師記》。
多年以后,當“大鯊魚”在燈下一遍遍翻閱那些年的來信,她仍然相信回憶是美好的,回憶中的細節更是令人動容的;她相信記憶是可以化為力量的——即便是痛感。
第一場雨:不說再見,是最好的告別
在我從教的第一年,在我還沒有清晰的角色定位的時候,接手了兩個班(統稱Z班,即自己的班)。那時的我,并不在意教學成績,只膚淺而模糊地感覺上課很快樂,和學生在一起很快樂,還沒有明晰自己的身份、與學生的距離。就這樣度過了看似愉快的高一,經歷了起起落落而隔膜漸深的高二,我與Z班的緣分終于耗盡。
小的時候一直覺得,把老師比作園丁特別俗氣。直到自己做了老師,直到某一天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親手把他們帶到畢業,忽而就生出一種養了多年的盆栽拱手他人的失落。我自己上學的時候,并不覺得中途換老師有什么稀奇,如今身份換過來了,才發覺中途換掉學生的滋味如此不好受。
朋友們安慰我說,也許下一個班更好。
是的,也許這盆盆栽沒有比其他的更特別,但是,在過去的兩年中的每一天,都是我親手澆水、施肥。盡管,那水沒有比別的水更珍貴,那肥也并不比別的肥更有營養,但是那里面有我的心血,有我的喜樂憂傷,有我和學生們相處的點點滴滴。
我不是Z班的班主任,可是初入職場的年輕的我,卻在不知不覺中“越界”地關心著他們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我把自己當作他們當中的一分子,也把他們視作我的朋友和孩子。
我知道高三換成經驗豐富的老師是對他們好的做法,以我的資歷和能力給不了這些即將畢業的學生最需要的一切,所以只要是對他們好的,我都愿意去做。我也明白我們總有分別的那一天,即便不是今天,也會是一年后。
之所以會這樣難過,是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離別會來得那樣快。后來的我時常自責,如果當初做得再好一點,至少做到像現在這樣專業、熟練,也許就不至于過早失去他們了。
第二場雨:漫長的潮濕
Z班對我來說,是一場漫長的失去。
部分的我,終將走出這個夏天。
剩下的我,則留在了這個夏天,永遠。
我的“反射弧”一向很長,總是在別人難過的時候我沒感覺,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別人都向前走了,我才開始回過味來,覺出一絲“不是滋味”的滋味。剛剛接到不上高三的消息時,同組的老師在電話里一遍遍確認我是否沒事,而我自己卻感覺“還好”,當時的我無比理智,理智地認為,此時重回高一,于人于己都是好事。
直到暑假過去,直到九月開學的第一個升旗儀式——那個晴天,大太陽底下,我不小心瞥見近旁站著的那些熟悉的身影,就在那個瞬間,伴著國歌,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那是心酸、委屈、懷念嗎?我無暇去想,我只記得那一刻的痛感,深徹而永恒。
與Z班的“剝離”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沒有當過母親的人,會知曉從身上剝下一塊肉的痛感嗎?我原以為不會的。
曾有一段時間,一想起這件事就要掉眼淚。在辦公室,在食堂,在家里的陽臺,望著窗外傾盆而下的苦澀。那時的我嘴上說著無所謂,身體卻在用失眠和上火告訴我,有所謂。
而眼淚,是不值一文的。自此以后,我一張張刪掉了與Z班相關的大部分照片,我重新認識了自己身為師長首先應該帶給孩子們的是什么,痛定思痛,這樣的“悲劇”不會再發生在我身上。事實證明,后來的27屆也帶給我相對成功的體驗,我再度開始相信自己的力量。
一次次穿過幽暗的歲月,一次次跌倒、蜷縮、掙扎,沉在谷底仰望天明,也平靜地接受回報和喜悅。人啊,也許非要經過利箭錐心之痛,而后才知何者重要,才知畢生之追求。那時,我不斷地告訴自己,記住此刻的挫敗,等到再次站起來的時候,就不會癲狂。后來的我也終于確信,未來也一定會有狼狽撲倒的日子,但是沒有關系,一切都會過去,我總會站起來的。
第三場雨:蓄謀已久的“遺憾”
從前有一個花匠,初出茅廬,悉心照顧自己的花木,突然有一天,她被告知這些花兒要移栽至別處,不再需要她來看顧。花匠的心空了,但她還抱著一個念想:只要是對他們好的事,她都愿意去做……后來,又來了一些新的小種子,歡蹦著幫她一點點拼出個破碎之后重新完整的自我,可她卻要背上行囊遠走高飛了。
在我遇見27屆2班(以下簡稱N班,意為nirvana涅槃)的時候,如前所述,我剛剛走過自己生命中的至暗時刻。我曾對上一屆學生說:“也許只有離開這里,我才能徹底忘了你們。”當我提出離開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彼時高一開學還沒多久,我對N班學生并無什么感情,“將學生視作客戶”的認知才剛剛形成(后來我知道師生關系即便需守好邊界,也不該如此冰冷)。
出于不影響他們學習的考量,我把這件事在心里瞞了八個月之久。這半年多以來,我常常在欣喜與心酸中切換,有時改著他們的作業就不覺紅了眼眶;我時常感慨世事的陰差陽錯,想起當初Z班是怎樣被迫割舍而此刻卻又主動選擇離開;我也時常在課上跟他們說一些聽不懂的暗示,比如談到陶淵明“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我說將來有一天我不在你們身邊念叨的時候,希望你們還可以從中獲得力量……
八個月的預備也許實在太久了,久到我幾乎快忘了自己將要離開。久到我和N班的學生已在不知不覺間產生了深厚的情誼,高一下學期,我明顯感受到孩子們對我愈發信賴與認可。而這份情誼遠遠不同于上一屆的學生,那是日積月累、自然形成的師生情誼。他們愛語文,而不只是愛語文老師,這是我一直以來衷心期盼并且為之奮斗的方向。一切都是剛剛好,可我這個做老師的,卻要“走”了。
就在我以為自己就要這樣默默離開這些所謂“客戶”的時候,他們為我精心策劃了一場盛大的歡送會,正如我八個月以來的密謀一般。不只是悄悄準備的鮮花、蛋糕,不只是那張名為“時雨告別企劃”的PPT,不只是漫天禮花下紅紅的小眼圈,也不只是被科代表和班長抬著沖向我的“鯊魚火箭筒”……
后來的日子里,我收到了許多不曾排練的紀念品。有的是一封長信,有的是一首短詩,有的是一大瓶星星。當我看到學生在信件末尾寫道“人各有志,吾必當支持”的時候,當我得知學生花了四個小時填了《桂枝香》,只為留點東西讓我記憶深刻的時候……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竟然忍心拋下他們,也是那一刻我決定要寫點什么,留給他們每一個人,好在將來“見字如面”。
六月,我在日記中寫道:“2025年6月24日20點22分,離別的后勁席卷而來。我覺得大地在下沉。”
也許,余生還會有許多遺憾,但此時此刻,你們是我走不出的漫長季節。我相信記憶是有力量的,即便是痛楚的回憶。我也相信文字的力量,足以翻山越嶺,跨越時空,將我們的回憶喚醒。
寫在最后:雨聲的回響
我總覺得,是“做老師”這件事,讓我開始不懼死亡。(以前曾和同事開玩笑說,在流感肆虐的那段日子,白天燒得快暈了,上網課卻能上出一種“回光返照”的錯覺。)
為什么說“不懼死亡”呢?
因為我找到一件事,是我在離開人世之前想要完成的。我終于可以接受人是會死的,而我在有生之年,只想把這一件事做好,這是我想做的。并且,我相信,我的生命和靈魂也總能以某種形式在學生身上得以延續。正如一位前輩所言:“個體生命是有限的,教育事業是常青的。生命與使命結伴同行。”
以上我所說的,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故事。只因它們充滿我的職初生涯,忘卻不了,難以忘卻,于是記在這里。
是為《愚師記》。
(作者單位:上海市七寶中學)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