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學習力培養(yǎng)是教師終身學習的需要,在新時代,不僅僅體現為學習能力,還體現在學習效果。對于教師學習力問題的理解,不應該沉溺于一套套形而上大論,而是要專注于可操、有效的方法,并且這種方法一定是適合“教師”這一特殊群體的。教師已經是知識相對完備人士,人工智能時代,新知識的獲得自然不在話下,因而學習力的進階要著眼于知識的“深化”和“自得”,并有助于個體修行。
學習力必然首先是學習問題。有一點長久以來為人詬病,即學習和生活分為兩橛,甚至完全脫節(jié)。結果就是知識很多,但是愈發(fā)脫離了心靈,沒有生活的溫度,沒有當下真切的感知,成了死知識,最后導致問題意識薄弱,因而上升不到思想的高度,談不上思想創(chuàng)造和自我教化,所以就談不上學習力的真正成長。這一點,教師和學生都適用。
古人特別強調知行、生活和學習的銜接問題。《漢書·藝文志》說: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明朝有個思想家叫吳與弼,他創(chuàng)建的小坡書院和開創(chuàng)的“崇仁學派”,主張“勞動、修身和德育”一體,是當時推動中國文化教育第二次“學術下移”的關鍵力量。在今天,那種田園牧歌一般的半耕半讀的教育方式不太現實,但是一定程度的生活學習化和學習生活化,還是有機會實現的:讓成長、知識、生活相貫通,涵泳省察,兢兢于日用常行之間。為了身心的和諧,打通學習和生活的隔閡是非常必要的。教師學習能力的提升,如果專注于精神和心性方面的再涵養(yǎng),文化游學就是一種有效方式。
文化游學(Cultural Journey Education),學而游,游而學,如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中所言,天道昭昭,歷有征驗。選擇與當前閱讀書籍相適應的文化景觀,在文化發(fā)生地,在游學的情景中,真切地了解和體認歷史與文化的實況,而不是僅僅在書本里看,道途中風聞。文化游學讓人在“思想、文化、事件”現場,去觸摸,去憑吊,讓思想的驚鴻升騰,讓感情的河水泛濫,讓心靈沉寂某一處,被游學中的某一點,在某一刻,悄然觸動。如此,人似乎是親歷了曾經的一切,因而發(fā)懷古之幽思,以看到被時間、空間以及某種“價值觀”所遮蔽的真實。文化游學,讓學習和生活有機結合,讓人真切地意識到自我與世界的一體關聯(lián),給人以溫潤、有觸感、自由的教育。文化游學,使閱讀有了“自我”的體驗,理解有了“情緒”的驅動,這是思想發(fā)生的真正的契機。
在文化事件的發(fā)生地,在遺跡,在凝固的愛恨情仇里,因為一顆心靈的到來,萬物蘇醒。“體驗,而在其中”,沉浸式“閱讀、理解、觀覽與證驗”,文化游學打開了“生活之窗”和“心靈之門”。因而可以說,道不遠人,目擊道存,文化游學是創(chuàng)建學習生活美學的生態(tài)體系的一個絕好方式。
在當代文化史上,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和《千年一嘆》,是文化游學的杰作。古代的“行吟詩人”,比如古希臘的荷馬、漢朝的司馬遷和唐朝的賈島等人,亦在游學中創(chuàng)作了不朽詩篇,而孔子周游列國而治學,堪為“文化游學”典范。今天我們要繼承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坐而論道?——不,是揣著《論語》循著孔子的足跡效法先賢!《詩經》是中國人心靈的故鄉(xiāng),怎么學?——泛舟淇上,“誦三百、弦三百、舞三百”!如何真正體會屈原“雖九死其猶未悔,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民族精神?——捧著《離騷》,行吟汨羅江畔!如何真正理解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和《后赤壁賦》?——去赤壁懷古!文化游學,文化復活了,歷史重現了,感情賁張了,精神起振了,理解就發(fā)生了。
走出課堂,走出書本,走出“被知識抽象化的事實”,文化游學是“知”與“行”的紐帶,是“學”與“思”的聯(lián)結,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沉浸式體驗,是以觸摸、踐履的方式體認歷史和文化的過程。文化游學,是文化考古,是進入明末思想家顧憲成所謂的“證境”的途徑,從發(fā)生學意義上去理解“文化何以可能”。文化游學,觸動的不僅僅是心靈,還有靈魂。
但是,需要說清楚的是,文化游學的主題是“學”,不是“游”。“學”是“游”的目的,“游”是“學”的方式。文化游學,無“文化”則單薄,無“學”則輕忽。是不是說,“文化游學”是“苦游”?非也,文化游學,無“游”則缺趣,“游”無趣則學不長、學不深。所以說,要想讓文化游學成為一場“學”“游”二者俱佳之旅,除了讀一本好書,還必須找到最恰當的“游學地”。
文化游學要想取得最大效果,則必須放在“五句教”(閱讀、思考、切論、游學和寫作)五位一體的整體語境中去理解、去實踐、去證悟。也就是說,文化游學是教育活動,是一種有目的、有計劃的思想之旅,是一種學思并行的自在悠游。如果說閱讀和文化游學目的地相關的經典文獻是墊腳石,思考是點金石,切論是催化劑,寫作是收納盒,那么游學就是穿梭機,在時空的切換中,身、心、靈與文化景觀共振,與天地互通,潛移默化,潤物無聲,情景可謂合一矣,知行可謂合一矣,天人可謂合一矣。游學中的體驗,是生命的悸動。文化游學,是一種身心和諧的逍遙游,既是學習,也是修行。
文化游學反對空談空講空學,強調實行,建立在經典細讀基礎上并選擇和經典文本主題相契合的文化景觀來開展游學。始于細讀(墊腳石),中經思考(點金石)、切論(催化劑)、游學(穿梭機)、寫作(收納盒),終于踐行(試金石),周而復始,鉆而彌深,就構成了教師學習力進階之“六句教”的完整閉環(huán),這是教師精神的內生長,是教師真正學習力的體現。
文化游學是教師學習力進階的“六句教”的中心環(huán)節(jié)。以《詩經》為例,說明之。
二
學習、細讀經典《詩經》對教師而言,目的有二:一是研習和繼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一是“詩教”。前者自不必贅言,后者則是中國人“君子人格”培養(yǎng)和現代人“精神療愈”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如《禮記·經解》:“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
在完成“六句教”之《詩經》的細讀、思考、切論后,再到鶴壁淇河游學,是最恰當的。這個階段,對于《詩經》已經有了很通透的理解,就像跟一個遠方的朋友通信日久,感情已經飽滿,想象已經飛揚,認識已經全面,現在就等著面對面,那一瞬間的擊發(fā)和升華。
為什么選擇《詩經》?《詩經》是中國人的心靈故鄉(xiāng),它和稍后的《楚辭》,一北一南,不但是文學上,而且是文化上的巨擘。如果說《楚辭》有愿歲并謝的堅貞與窈窕深邃的奇譎,那么《詩經》里有白露為霜的清朗與怨誹不亂的莊雅。今天繼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經典細讀是最恰當、踏實的方式,而《詩經》是最好的文本之一。歷代贊譽《詩經》者不計其數。《論語》記載,孔子言:“不學詩,無以言”“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可見學《詩》好處多多,“始可與言詩已矣”是教育的最高層次。近人梁啟超說:“現存先秦古籍,真贗雜糅,幾乎無一書無問題;若真金美玉,字字可信者,《詩經》其首也。”此言不虛。余亦曾著《最好的年紀,來讀lt;詩經gt;》一文,以明之。
為什么淇水適合作為文化游學地?
《詩經》所涉及的地理,大約是中國最早期的“華夏”地區(qū),是中華文化發(fā)源地,涉及陜西、河南、山西、河北和山東等地,其中,河南是核心。淇水不長,二百多公里,匯入衛(wèi)河,但是淇水已經安靜流淌了幾千年。淇水不僅僅是一條地理意義上的河流,更是“文化河”,被譽為“中國詩河”,“詩三百”有39篇在淇水直接生發(fā),包括《鄘風》《邶風》和《衛(wèi)風》等《詩經》中最經典醇厚的篇章,而歷代文人騷客歌詠淇水的詩篇有一千三百多篇。淇水所在的鶴壁,是古朝歌,曾是商朝后期的帝都和春秋戰(zhàn)國時期衛(wèi)國和趙國的都城,也是《封神榜》的發(fā)源地。周朝衛(wèi)國在淇水河畔,是“中央之國”和“諸侯之長”,地位顯赫。《漢書·地理志》說:“周公封弟康叔,號曰孟侯,以夾輔周室。”衛(wèi)國地靈人杰,人才輩出,留下無數文化傳說,每一寸土地都承載著歷史,都隱藏著故事。據說周文王就是被拘在淇水旁的山上,看著巨大的“淇奧”,創(chuàng)制了太極圖。元末,羅貫中隱居于淇水的許家溝村,在中原大地歷史和現實的映照下,寫下了《三國演義》。像子貢、李悝、鬼谷子、茍變、聶政、荊軻、吳起、商鞅、呂不韋、許穆夫人等諸多歷史名人都出自衛(wèi)國。而淇水,是衛(wèi)國的母親河。
還有一點,很關鍵,鶴壁人,也就是朝歌人,珍惜羽毛,先知先覺,幾十年來淇水被刻意保護,是北方唯一未被污染的河流,配得上“中國詩河”“文化河”的雅稱。在這個浮躁而功利的時代,這一點委實很難得。文化游學,除了“淇上誦《詩》”,還有就是體驗農事,躬親耕讀,踐習作為農耕文明文化結晶的《詩經》的內在邏輯。
如何真正體現“詩教”?
研習《詩經》,不光是詩歌的背誦、理解問題,甚至不光是情操、格調和情懷的培育問題。文化游學,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在詩歌發(fā)生地,理解詩歌的發(fā)生學意義,使得“詩教”達到美育的高度。
《詩經》三百多篇,如果要完全游學,將是個巨大的工程。選擇“淇上頌《詩》”這個主題,是想取得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效果,在整體理解的基礎上,通過突出“衛(wèi)風”,在有限時間內把握《詩經》全景,這是一種學習上的制勝方法論。《詩經》細讀精講研習的框架可如此設計:
1.細讀精講《毛詩序》。明確《詩經》在文藝學意義上的價值。在細讀的基礎上,理解《毛詩序》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從而理解《詩經》“比、賦、興”的寫作手法。
2.細讀精講《詩經》之“風、雅、頌”篇章精華,誦之、解之,書之,理解《詩經》為何是北方農耕文明的精神表征。并進一步討論《詩經》對后世文學尤其是詩歌的影響,探究為何讀詩需先讀《詩》等。
3.細讀精講衛(wèi)地之《邶風》《鄘風》《衛(wèi)風》。在文化發(fā)生學意義上,衛(wèi)地和《衛(wèi)風》的文學特色究竟有怎樣的神秘關聯(lián)。與《秦風》《唐風》等篇章對比,如何理解“鄭衛(wèi)之音”。
4.帶著情感,帶著問題,游學衛(wèi)地,在淇濱,在桑園,在小洲,著周時衣裳,放周時雅樂,“充耳琇瑩,會弁如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淇上頌《詩》,文化考古,體驗農耕,重現并踐履先民的生活樣態(tài),從知識、情感和美育三個層次實現“詩教”。
個體或群體先細讀、深思、切論,然后懷著敬意與慕道之心來到鶴壁淇水旁,泛舟淇上,如《衛(wèi)風·竹竿》言“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頌《詩》,體《詩》,會《詩》,徒步淇水兩岸,綠竹猗猗,白露為霜。考據《詩》篇,遙契先賢,天與地、歷史與現實、理與情,交融在一起,如《墨子·公孟》言“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清雅端莊,怨誹不亂,能不愴然而感喟乎!《詩經》,心靈的故鄉(xiāng),中國人精神的淵藪。其文字、其情感,其思想,驚艷了中華三千年。詩三百,思無邪,其真、其善、其美,其愛、其恨、其情、其仇,驚艷了中華三千年,如《論語·八佾》言“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淇上頌《詩》,做一個《詩》的現代朝香客。
游學后,便是寫作和踐行。把所讀、所見、所思、所感寫下來,成為自己精神和心性涵養(yǎng)的新營養(yǎng),在生命中踐行并活出《詩經》精神,文化游學方真正完成。文化游學,得以一窺經典何以產生,洞察文化的真相,獲得歷史的密碼,落在心靈和靈魂的深處。注重學習的實感與自得并內化到修行,文化游學因而成為一種教師學習力進階模式。
(作者系廣東財經大學應用倫理研究中心副教授)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