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52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170(2025)03-0074-13
一、引言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始終以零容忍的態度對待腐敗問題,堅持“老虎”“蒼蠅”一起打,反腐敗斗爭壓倒性態勢基本形成。但是,基層腐敗現象發生率依然居高不下,根據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公布的數據,2024年一年間,共查處鄉科級及以下干部問題211375起,占干部查處問題總數的 93.8% 。①相較于高層腐敗,基層腐敗對社會民眾造成的影響更為直接和惡劣,因為基層腐敗涉及民生領域,直接關乎民眾的切身利益,容易損害黨和國家在人民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中國基層社會鄉土情結相對濃厚,基層干部與民眾之間存在互相依存的關系,有時民眾也可能成為基層腐敗的“幫兇”。例如,有的民眾選擇在節日期間向基層干部進行賄賂,以換取基層干部在扶貧和低保等政策上的特殊關照;有時一些民眾在面對基層干部的“吃拿卡要\"行為時,礙于面子選擇知情不報,或者是因為懼怕打擊報復而對腐敗行為三緘其口,為腐敗分子提供了“鉆空子\"的機會。由此可見,民眾的縱容和助長,一定程度上為基層干部的腐敗行為打開了缺口,極不利于反腐敗工作的有序推進。韓國與中國同屬儒家文化圈,雖然在國際清廉指數排行榜上更為靠前,卻也不斷遭受腐敗的侵擾。相較于中國更為常見的基層腐敗,韓國的腐敗主要發生于政壇高層,尤其是財閥當道、政商勾結等問題長期成為韓國民主化改革以來的重大積弊。有目共睹的是,歷任韓國總統上任之初都信誓旦旦聲稱要反腐敗,但在政治實踐中,反腐敗似乎成為領導人空喊的口號,韓國民主化改革以來的歷任總統幾乎無人能夠逃離“青瓦臺魔咒”。韓國高層的政商腐敗問題同樣存在\"民眾基礎”:一方面,韓國財閥通過操縱輿論對百姓進行\"政治催眠”,以操縱民意的方式騙取民主選票;另一方面,面對屢禁不止的各類高層貪腐行為以及由此引發的經濟受損、政壇震蕩,民眾在反復選舉受挫中逐漸選擇妥協,甚至習慣性地將“黑金政治\"視為政治文化的一部分。因此,不論在何種制度背景下,民眾在國家反腐敗工作中皆扮演了重要角色。面對腐敗,民眾是選擇“零容忍”,還是麻木不仁,都關系到反腐敗“持久戰\"能否真正取得終極勝利,倘若滋生腐敗的民眾土壤不鏟除,國家勢必難以跳出腐敗的怪圈。
倪星、孫宗峰曾明確指出,民眾的腐敗容忍度高低不僅顯著影響其對政府反腐敗工作的滿意程度,影響其對社會整體清廉程度的感知,還會影響政府反腐敗工作的成效。③正是基于民眾腐敗容忍度切實關系到反腐敗成效,從社會公眾層面出發的相關議題正在成為國際與國內學界備受矚目的研究熱點。關于中韓腐敗容忍度的比較研究并不多見,已有的研究認為,由于中韓兩國國情近似,地緣接近,文化背景也十分相仿,因此\"中國與韓國的腐敗問題是深深扎根于兩國共同的儒家傳統文化土壤”,也正由于中韓文化上的同源性,中韓兩國“整個社會風氣和民眾心理對‘正常范圍內的腐敗'的寬容度和承受力非常強”。簡而言之,主流觀點認為,相近的地理和人文環境造就了中韓兩國近似的腐敗程度以及民眾對待腐敗的態度。然而本研究通過對世界價值觀調查數據的觀察與比較發現,中韓兩國民眾的腐敗容忍度并非亦步亦趨,相反,在最新一輪世界價值觀調查數據中,中國民眾的腐敗容忍度表現明顯優于韓國。那么應當如何解釋文化同源卻在腐敗容忍度上表現不一致的矛盾現象?綜合性的跨國分析很難在相似的文化背景當中做出比較,采用數據描繪國情的方法更有利于具體差異的探析。為此,本文基于第七輪世界價值觀調查數據,借用結構方程模型,突破傳統的整體式文化比較方法,在既有的研究基礎上創新文化比較框架,嘗試探索信任觀、民主觀、績效觀一體的“觀念結構”與公眾腐敗容忍度的內在因果關聯,進而為中韓兩國,乃至其他文化背景相同國家的腐敗容忍度比較提供新的解題思路。除此之外,本研究在解釋中韓公眾腐敗容忍度差異以及進一步探討內在機制的基礎上,提出了關于腐敗治理的對策建議。
二、文獻綜述與理論假說
已有研究為腐敗容忍度水平提供了大量的解釋變量,最常見的是社會經濟人口學變量,如加蒂等人利用世界價值觀、歐洲價值觀調查提供的數據探討了性別、教育水平、收入水平、年齡、職業、宗教信仰等因素與腐敗容忍度的關聯,①除了人口學指標,個體社會經濟地位、是否擁有穩定家庭等變量也被認為會對腐敗容忍度產生影響。②與個體變量相對立的是宏觀變量,如經濟不平等③、經濟發展狀況和政治信任等。④另外一種解釋變量涉及腐敗環境,正如鄭崇明、原超指出,“公眾的腐敗容忍度越高,越能刺激官員的貪腐行為;反過來,官員越腐敗,也越可能導致公眾較高的腐敗容忍度”,換言之,腐敗環境與社會公眾的腐敗容忍度互為因果,因而腐敗環境的變量也同樣被用于解釋腐敗容忍度。與腐敗環境相關的研究主要把腐敗容忍度的決定性要素歸咎于腐敗\"零容忍\"的政治文化反腐效果③反腐績效③和腐敗的大眾傳播等。此外較為少見的一種解釋指向了主觀變量,如從人格價值觀與政治價值觀框架出發的9個主觀變量、民主價值觀和主觀經濟評價等。鑒于對腐敗容忍度測量、研究對象以及數據獲取方式等存在差異,上述因素能否以及多大程度影響腐敗容忍度,不同研究結論不盡相同,限于篇幅,本文不再贅述。
從已有的文獻來看,社會經濟人口變量和環境變量等客觀變量是當前腐敗容忍度研究的熱點和主流,關于主觀的解釋則相對較少,這意味著主觀變量研究還具有相當大的研究空間和潛力;與此同時,宏觀層面的環境因素與個體層面的因素在已有研究中被割裂對待、缺乏連接,在強調環境解釋時忽略個體的主觀感知內容,而在強調主觀感知內容時,環境層面的內容又明顯缺失。針對當前研究中的不足,本研究嘗試探究一種打通主觀與客觀割裂、宏觀與個體分離的解釋方法,既從個體微觀層面出發,又關注到個體差異之外的信念形成(對宏觀環境要素的主觀感受),以此更新腐敗容忍度解釋的理論\"工具庫”,進而為既有研究提供一條新的思考路徑。
為打通環境與個體間的梗阻,本研究采用了“嵌入性理論”。所謂“嵌入性理論”,指的是把社會現象、行為和態度放置在具體的社會情境當中進行理解,既考慮宏觀層面的制度性要素,同時也考慮微觀層面的個體差異性要素。安德森和辛格提出的\"嵌入性公眾\"(nested citizens)理論為分析收入平等與政治信任問題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解釋,該理論通過多層分析模型的引人有效打通了宏觀與微觀要素在解釋現象時的隔膜。“嵌人性公眾\"理論認為,社會公眾往往被嵌入一個個體與宏觀環境相結合的雙層結構當中,公眾的認知、態度與行為離不開兩個層面的交互作用,很難把二者完全剝離開來。①與大多社會問題相仿,腐敗現象同樣可以在\"嵌人性理論\"視域中加以考察,即在解釋腐敗問題時采取一種宏觀與微觀交互影響的理路。關于此,早在20世紀60年代前后,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繆爾達爾通過在南亞多個國家的考察就已經提出“腐敗民俗學”的觀點,觀點認為,“腐敗民俗學\"即\"人民相信腐敗和與此相伴隨的情感\"②,在繆爾達爾看來,“腐敗民俗學\"屬于一種民間看法,這種看法一方面指向私人情感,另一方面則指向社會制度。1998 年,約翰斯頓提出“嵌入性腐敗\"(entrenched corruption)概念,以一種情境性的視角考察腐敗。在約翰斯頓看來,腐敗植根于、嵌入于社會環境之中,它使得腐敗被視為一種\"正常\"的社會現象③,言外之意,腐敗與特定的社會環境密切相關,而這種宏觀環境為民眾所廣泛接受,并成為民眾內心的普遍信念?;谝延械睦碚摶A,本研究試圖把個人觀念與結構、制度作為密不可分的整體,挖掘居于二者之間的\"觀念結構\"框架,以此對腐敗(腐敗容忍度)現象進行解釋。從數據出發,本研究中社會公眾的\"觀念結構\"被劃分為政府信任(信任觀)民主程度評價(民主觀)政府職能期待(績效觀)三個分離又統一的要素,接下來本研究將分別在已有文獻基礎上考察三個要素同腐敗容忍度之間的內在關聯。
就社會公眾的政府信任而言,一方面,當公眾的政府信任程度越高,意味著公眾觀念中的政府及其制度組成是透明和值得遵守的,因而對于“走后門\"等有悖于正式制度的行為采取不屑態度,進而對腐敗的容忍度更低;另一方面,信任有助于反腐敗,信任能讓官僚之間以及官僚與公眾之間更好地合作,當公眾的政府信任度高時,公眾的反腐態度更可能與政府的反腐敗倡導保持一致,因為公眾相信政府將同他們站在反腐敗的統一戰線上,進而更具備不容忍腐敗的信心,更有可能在態度上反對腐敗?;诖?,我們假設:
H1:公眾越信任政府,其腐敗容忍度越低。
從公眾的民主觀維度出發,莫雷諾曾借助1995—2001年世界價值觀調查數據探討了民主化趨勢背后腐敗接受度的文化差異,研究發現公眾對民主制度的支持程度與腐敗容忍度之間存在負相關關系(r=-0.43AA )。①關于這一點在李輝的研究中也得到了數據上的證實,在他看來,公眾個體如果民主價值觀越強,其對政府的要求會更高,也會更具有批判精神,因而腐敗容忍度更低(更強烈地遣責腐敗的政府)②,李慧杰基于27個民主化國家的考察也進一步發現,認同民主內在價值的“參與型民主價值觀\"表現越強,腐敗容忍度越低。③基于此,我們假設:
H2:公眾越支持民主,其腐敗容忍度越低。
當前腐敗問題研究中對于績效的分析繞不開\"寬恕腐敗\"理論,即公眾可能因為經濟績效而選擇容忍一定程度的腐敗。不同國家的實證結果也在嘗試對該理論進行回應:如隆尼茨發現,墨西哥村民如果在腐敗過程中有所獲得,就會主動容忍腐敗行為;康士坦丁尼斯等人對于希臘的研究也展現了公眾由于從政府和政黨處獲取了減稅等集體性好處而容忍腐??;羅絲-阿克曼評論民主制度中的腐敗現象時指出:“通過支持讓民眾拍手叫好的公共項目,一些政治家可以在取悅選民的同時獲得腐敗收益,因為選民不知道這些公共項目中充滿了回扣”。較好的經濟績效往往以滿意度的提升為結果,公眾因為制度向制度效能轉化過程中產生了更強的獲得感,這使公眾主觀上更容易忽略腐敗問題?;诖?,我們假設:
H3:公眾績效觀越強烈,其腐敗容忍度越高。
三、數據來源、變量描述與測量
為確保研究結論的可靠性與可重復性,研究遵循量化研究規范,對數據獲取、變量建構和測量方法均進行系統性說明。本部分將首先介紹研究所依托的數據庫來源,其次闡釋核心變量及其操作化定義,最后明確變量測量方法。
(一)數據來源與變量描述
本研究利用最新發布的第七輪(2017—2020 年)世界價值觀調查(World Values Survey)數據來檢驗以上三個假設。世界價值觀調查是世界范圍內最重要、知名度最高、使用范圍最廣的綜合性跨國調查之一,由密歇根大學著名政治學教授 Ronald Inglehart主持,問卷內容大致涉及了公眾政治、經濟、文化和宗教等不同重大領域的價值觀和態度問題。自1981年首次開展調查以來,現已進行到第七次。最新發布的數據涉及五大洲49個國家和地區,調查時間跨度為2017—2020年,其中中國、韓國的調查時間為2018 年。
針對已有研究在分析個體腐敗容忍度時的宏觀、微觀解釋因素的互為割裂傾向,本研究試圖在\"嵌人性公眾”理論的基礎上把國家宏觀環境與公眾的個體性差異結合起來,探討公眾在雙重要素影響下的腐敗容忍度情況?!坝^念結構”為彌合宏觀與微觀之間的鴻溝提供了合理窗口,具體來說可分為社會公眾之于國家的信任觀、民主觀與績效觀,以上三種觀念要素的組合共同構成了影響腐敗容忍度的“心理地圖\"(MentalMap)。具體變量描述見表1。
表1變量定義及其描述統計

特別說明:此處所使用數據涉及的是中國大陸地區(不包括港澳臺在內)。
(二)因變量:腐敗容忍度
腐敗容忍度為因變量,主要涉及公眾對腐敗寬容程度的測量。由于公眾腐敗容忍度不僅體現在對官員的支持程度,還體現在自身參與腐敗的意愿①,本文特別采用公眾對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和對自己的腐敗容忍度兩個問題測度共同進行測量。必須指出的一點是,世界價值觀調查問卷中并沒有直接詢問受訪者的腐敗容忍度,而是通過設置一個官員以權謀私和公眾自身參與腐敗的情境,分別詢問受訪者對該情境行為選擇正當性的個人態度,具體包括“您認為履行職責過程中收受賄賂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當的?”以及\"如果有機會偷稅漏稅您接受這種做法嗎?\"兩個問題。每個問題的答案都設置了1~10十個分值選項,其中1表示“絕不正當”,10表示“非常正當”。本研究根據這兩個問題評估受訪者的腐敗容忍度,分值越高表示對腐敗越容忍,反之則越不能容忍腐敗。
(三)解釋變量:信任觀、民主觀、績效觀
根據文獻綜述所提出的假設,研究初步對世界價值觀調查數據所涉及的相關變量進行了回歸分析,剔除了相關性不顯著的變量,遴選出信任觀、民主觀和績效觀三個核心解釋變量。其中公眾的信任觀采用\"您在多大程度上信任政府?\"問題進行測量,答案分為1~4四個選項,其中1代表非常不信任,2代表不太信任,3代表較為信任,4代表非常信任。公眾的民主觀在世界價值觀調查問卷中涉及的測量問題為“民主制度的內涵是什么?”,該問題共有9個測度,基于中韓在測度中統計學意義上的相似性和相關性原則,本文選取了“自由選取掌權者”和\"國家對失業人員的保障”兩個測度,所有測度都有1~10十個分值,分值越高表示越認可該測度。關于公眾的績效觀,本研究采用幸福感概念來加以測量,因為幸福感相較于客觀的經濟發展水平而言更兼顧客觀與主觀的綜合效應。在世界價值觀調查中關于幸福感的問題為“您對生活的滿意程度?”,問題有1~10十個分值選項,受訪者所選分值越高表示越滿意。
四、數據分析與結果
基于世界價值觀調查(WVS)的多輪數據,本節將對中韓兩國公眾的腐敗容忍度進行描述性統計與跨國比較。在第一部分,研究著重分析中韓社會公眾的腐敗容忍度在六輪世界價值觀調查中的變動情況,并進行比較,第二部分則分析和比較了中韓不同的觀念結構情形及其與腐敗容忍度之間的關聯。
(一)腐敗治理成效:中韓兩國公眾腐敗容忍度的差異性比較
圖1、圖2展示了中韓兩國公眾腐敗容忍度在六輪世界價值觀調查中的表現。①如圖1所示,在包括第四輪在內的前幾輪世界價值觀調查中,韓國公眾的腐敗容忍度始終高于中國且維持下降態勢,而中國公眾的腐敗容忍度雖然在第三輪調查中同樣保持下降,卻在第四輪調查中呈現反彈趨勢;第五、六輪調查中,兩國公眾的腐敗容忍度都呈現上升趨勢,但是中國公眾的腐敗容忍度在第四輪調查中開始高于韓國公眾,至第六輪調查,中國公眾的腐敗容忍度已經遠遠高于韓國公眾;第七輪調查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中國公眾的腐敗容忍度陡然下降,而韓國公眾的腐敗容忍度突然激增,中國公眾的腐敗容忍度已經遠遠低于韓國。圖2展示了中韓兩國腐敗零容忍公眾占比趨勢差異②:在第二輪至第六輪的統計數據中,韓國公眾的腐敗零容忍占比數據呈現持續下降趨勢,中國數據在第三輪調查中略有上升之外也持續保持著下降趨勢;同樣在二至六輪調查中,第四輪調查是兩國腐敗零容忍公眾占比水平的重要轉折點,在此之前,中國公眾的腐敗零容忍水平始終高于韓國,之后則相反;在第七輪調查中,韓國公眾的腐敗零容忍公眾占比數據逼近跌破 40% ,中國公眾的數據則突然上升至 75% 左右。
可以看出,韓國民眾對腐敗的容忍度在過去一段時間里表現得較中國更差,但自90年代開始,韓國當局腐敗治理愈來愈重視制度建設,為此韓國專門成立了獨立的反貪機構,重視動員社會力量參與反腐敗、對腐敗行為進行監督,并通過立法的方式對舉報人予以保護和獎勵。一系列舉動有效降低了民眾的腐敗容忍度,不過“黑金政治\"的瘤疾仍然存在,韓國民眾容忍度近期呈現明顯反彈的趨勢,對腐敗持零容忍態度的公眾比例也一直在下降。在中國,改革開放引發社會轉型,經濟迅猛發展的同時有不少官員鉆體制空子甚至違紀違法謀取私利,在全球化大背景之下,各式各樣的誘惑不斷升級,人、財、物跨國流動日益頻繁,腐敗形勢嚴峻復雜,缺乏及時有效的監管,大案要案頻發。另一方面,中國政府加大反腐敗力度使得更多案件浮出水面,一定程度上也會增加民眾對腐敗現象的關注,從圖2可看出,中國公眾對腐敗持零容忍態度的比例下降問題較韓國更為嚴重。然而在第七輪調查中,中國腐敗容忍度情況已明顯好于韓國,從時間線索上猜想,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黨的十八大以來的高壓反腐系列舉措對扭轉社會風氣的積極影響。
圖1中韓兩國近年來腐敗容忍度走勢

圖2中韓兩國近年來腐敗零容忍公眾占比走勢

(二)“三觀”比較:中韓兩國公眾腐敗容忍度差異性根源分析
信任觀、民主觀和績效觀三個解釋變量對腐敗容忍度的解釋以結構方程模型(Structural EquationModeling)作為基礎,數據分析則主要在軟件EQS6.1上實現。結構方程模型是常用于處理難以直接測量的潛變量之間復雜關系的一種統計方法,優勢包括:變量可用多個指標測量,容許自變量和因變量含測量誤差,可同時估計因子結構和因子關系,等等。①因此使用結構方程模型解析腐敗容忍度背后的\"觀念結構”具有較高的配適性。
根據EQS計算結果,表2的各路徑系數均滿足在0.05水平上顯著。具體而言,不論在韓國還是中國,對官員腐敗行為容忍的標準化系數(0.790/0.952)均高于對自已欺詐行為的接受(0.788/0.898),說明前者對腐敗容忍度的貢獻更高;而對于民主觀的貢獻,不論在中國還是韓國,利益型民主觀的標準化路徑系數(0.724/0.531)都超過參與型民主觀(0.593/0.461)。
表2腐敗容忍度與民主觀的因子載荷

結合文獻梳理所提出的研究假設,本文建構了腐敗容忍度與“信任觀”\"民主觀”“績效觀\"結構方程模型,以便在此基礎上對影響腐敗容忍度的觀念因子進行跨國比較,結果如圖3、4所示。兩個模型的整體適配度指數均滿足可接受水平,整體擬合度較好(見表3)。
表3結構方程模型整體適配度的評價指標體系及擬合結果

圖3展示了中國公眾的信任觀、民主觀和績效觀對腐敗容忍度的影響。從影響系數的降序排列來看,民主觀對腐敗容忍度的影響貢獻最大,影響系數為-0.167,即公眾對民主越支持,腐敗容忍度越低,假設H2被證實;其次為績效觀,即公眾主觀幸福感對腐敗容忍度的影響系數為-0.086,即公眾制度績效感越強,腐敗容忍度越低,假設H3被否;排在最后的是信任觀,其對腐敗容忍度的影響系數為-0.073,即政府信任程度越高,腐敗容忍度越低,這一結論證實了假設H1。圖4則展現了韓國公眾相同的“三觀”對于腐敗容忍度的影響。韓國民眾的民主觀同樣對腐敗容忍度貢獻最大,影響系數為-0.368,即越支持民主,腐敗容忍度越低,假設H2被證實;信任觀次之卻產生了相反的影響,影響系數為0.074,即政府信任度越高,腐敗容忍度越高,這與研究假設H1存在相背離的情形;排在末位的是績效觀,影響系數為-0.041,影響不顯著。
圖3中國“三觀\"對腐敗容忍度的影響

圖4韓國“三觀\"對腐敗容忍度的影響

綜合比較中韓兩國“三觀\"對腐敗容忍度的影響系數,我們獲得了一些發現。首先,民主觀對腐敗容忍度的降低作用在兩個國家的數據中均表現突出,民主觀以其自身的“韌性\"①,在腐敗治理中貢獻出較強的穩定性作用,實證數據表明,不論在諸如韓國的外來式民主制度,還是在內生式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制度的情境下,民眾的民主觀都能夠有效地抑制腐敗容忍度的提升。其次,從信任觀出發,在中韓信任觀的對比中,數據反饋出截然相反的結論,中國公眾對政府的信任降低了腐敗容忍度,而韓國公眾對政府的信任反而提升了腐敗容忍度,這與韓國民眾“一邊通過民主選出政治領袖,一邊又不滿于政治當局\"的\"虛假信任\"形象十分契合,更重要的是,本研究證實了倪星的猜測,政治信任與腐敗容忍度之間并非簡單的線性關系,還可能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②,甚至更進一步揭示了政治信任如何配合其他因素(民主制度、制度績效等)共同作用于腐敗容忍度。最后,從績效觀出發,從比對中可以發現,韓國的績效觀對腐敗容忍度的影響系數僅為-0.041,顯著性不足,中國則存在較強的顯著性,因而績效觀對于腐敗容忍度的降低至關重要。正如李莉指出,“鼓勵民眾積極有序參與腐敗治理,需要先調動民眾的腐敗感知以形成強烈的反腐敗效能感”③,中國民眾在反腐倡廉工作中的強績效感同中國共產黨長期密切聯系群眾、高度惠及群眾的方針密不可分,一個有目共睹的事實是,在實踐領域,自黨的十八大以來,黨和國家大力懲治腐敗,尤其注重把反腐敗與民眾的獲得感密切聯系起來,為此習近平總書記反復強調要“讓正風反腐給老百姓帶來更多獲得感”“讓群眾更多感受到反腐倡廉的實際成果”④,“懲治‘蠅貪蟻腐’,讓群眾有更多獲得感”5。由此可見,中國民眾較低的腐敗容忍度是中國政府把制度與效能有機結合的必然結果,相較而言,韓國政府對民主制度建設的關注高過了民眾對于切實利益的訴求,使民主制度在走向形式主義的同時逐漸偏離了民主制度的內在價值,正如洪靜在一篇關于樸槿惠政權的評論中明確指出,當局民粹化的競選綱領不僅承諾內容不切實際,而且沒有在現實中真正兌現,嚴重破壞了民眾的情感,更有甚者,“韓國歷屆總統的競選公約兌現率均不超過 30% \"。因而即便中韓兩國民眾的民主觀念皆對腐敗容忍度產生了較強的抑制作用,卻在結果上呈現出了截然相反的效果,很可能受民主觀與績效觀擬合水平影響。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中國民眾績效觀對腐敗容忍度的作用方式與現有的研究存在可供探討的空間。根據\"寬恕腐敗\"理論,主觀經濟評價往往會提高民眾對于腐敗的容忍度,正如李輝所言:“擁有較高自我經濟評價的個體確實對政府的腐敗感知更低,無論國家的民主程度如何,這證明‘寬恕'腐敗理論無論在民主國家還是非民主國家都是適用的?!倍袊膶嵺`表明了相反的結論,即公眾生活滿意度越高,績效感越強,腐敗容忍度越低,究其緣由,可能是李輝僅僅考慮了理性視角,卻忽視了其他變量的共生作用,當主觀經濟評價與對民主的支持、對政府的信任有機銜接起來,形成一個自洽的制度循環時,寬恕腐敗\"理論就可能失去其解釋效力。
五、比較與討論
公眾對待腐敗的態度,一定程度上影響著社會反腐敗成效。只有降低公眾的腐敗容忍度,在全社會形成腐敗零容忍的良好氛圍,從源頭根除腐敗賴以生存的文化土壤,把思想反腐與行動反腐相結合,才能真正實現公婷所謂的“反腐敗的最高境界”。就中韓兩國民眾的腐敗容忍度形勢而言,從第二輪至第七輪世界價值觀調查數據比較中可以明顯觀測到,現階段中國民眾的腐敗容忍度表現已經明顯優于韓國。當前中韓腐敗問題比較的文化主義學者所達成的一個基本共識是,中韓兩國同屬儒家文化圈,相同文化背景中的負面因子形塑了兩國近似的腐敗情形,然而面對相同文化背景下的差異化文化結果,探求新的解釋成為必然需要。為此,本文在\"嵌入性理論\"基礎之上,建構了信任觀、民主觀和績效觀要素三位一體的“觀念結構\"解釋框架,“觀念結構”作為打通宏觀制度與微觀個體隔膜的“中介”,一方面反映了宏觀結構層面的政府信任、民主制度和制度績效要素,另一方面還以觀念的形式呈現出個體內在的心理結構狀態(心理地圖)。
在兩國民眾“觀念結構”與腐敗容忍度的分別對應關系上,研究透過數據分析發現以下三條重要規律:第一,兩國民眾的民主觀皆對腐敗容忍度的降低產生影響;第二,中國民眾的信任觀能夠有效降低腐敗容忍度,而韓國民眾的信任觀反而提高了腐敗容忍度;第三,中國民眾的績效觀對腐敗容忍度作用顯著,而韓國民眾的績效觀并未對腐敗容忍度產生明顯影響。綜合來看,中國民眾的“三觀\"結構能夠協調一致地降低腐敗容忍度,而韓國民眾的“三觀\"結構存在不兼容性,無法對腐敗容忍度的降低產生合力作用。研究表明,不同國家的內部文化價值的結構性差異整體上構成了其獨特性,內部文化價值之間的有效調適與耦合才能夠正向作用于治理水平②,這意味著,“觀念結構\"的內在協調對于制度的良性循環至關重要,反之,“觀念結構\"的內在沖突與失調將破壞制度的穩定水平。
“觀念結構”為揭示民眾觀念上的兼容性提供了一個有效的分析框架,尤其在本研究中有助于進一步比較中韓社會腐敗容忍度步人殊途的制度性差異。在韓國,由李承晚政權一手打造的現代化民主改革僅僅在明面上建立了“一個有名無實的西方民主政治制度的框架,埋下了韓國早期‘腐敗共和國'亂象的禍根”③,民眾的“觀念結構”分析揭示了韓國民主制度的內在危機,就民主觀來說,韓國民眾對于民主的支持(民主觀)降低了其對于腐敗的容忍度水平,然而在合力層面,信任觀與績效觀的失靈卻破壞了民主觀正面效用的發揮。正如韓冬臨、黃種濱指出的,“反腐敗行動只有在程序上和績效上具有合法性,才能提升民眾的政治信任”④,韓國的民主制度因“程序至上”和制度回應真空而破壞了政治信任,使得反腐敗工作難以落地,民眾在反腐敗工作中難以同政府建立良性的合作伙伴關系。韓國本土的民主制度實踐恰恰與上述邏輯大致吻合。首先,韓國民選政治領袖雖然符合程序正義,卻經常深陷腐敗丑聞而無法令民眾滿意;其次,政商普遍勾結的\"裙帶資本主義\"①傳統使得政壇被財閥裹挾,意味著反腐成果無法向民眾打開,民眾則因為無法真切感知反腐績效而麻木不仁,強化了民眾在面對腐敗問題時的政治冷漠;最后,無法獲得實質性利益的民眾弱化了內在政治信任,放棄對于廉潔政府的美好期盼和主動參與反腐的動力,進而選擇以繞過正式制度的方式處理利益問題,甚至主動容忍非法利益的存在。由此可見,制度的惡性循環使整個社會落人“民主陷阱”,失去績效觀和信任觀支撐的程序化民主成為導致社會走向惡性循環的制度桎梏而非社會進步的助推器,其破壞了政治穩定,極不利于反腐敗整體氛圍的形成,極大地提高了民眾整體的腐敗容忍度。
與韓國的西式民主不同,“中國式民主的價值意蘊、制度設計以及實踐行動都致力于貫穿并體現真實的‘回應性\"”②,中國式民主以“回應性\"作為內在價值,制度設計注重效能并以人民需求為導向,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優于西方民主的根本所在。一方面,中國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民主,奉行\"民本賢能主義”③,黨和國家能夠通過不斷自我革新與凈化增強民眾的政治信任水平;另一方面,中國以制度效能為依托,強調制度建設的實質績效,又以制度績效鞏固政治信任。有目共睹的是,反腐敗斗爭中的中國政府注重把效能感與信任感融入民主制度——一方面,黨和國家重點懲治群眾日常生活中的“蠅貪蟻腐”,提升群眾在反腐敗斗爭中的真實獲得感;另一方面,人民群眾因為獲得訴求上的回應而進一步強化對國家的政治信任,進而與國家團結一致共同抵制腐敗。中國民眾的民主觀有機融入信任觀和績效觀,社會整體步入風清氣正的良性循環,腐敗容忍度也因此得到有效降低。
韓國從亞洲最腐敗的國家之一到反腐模范再到近年來總統丑聞頻出和腐敗問題的“回潮”,展現出了反腐敗斗爭過程中的曲折反復。韓國的腐敗之殤并非韓國獨有的病癥,官商勾結、拜金主義橫行、公私不分、濫用權力等弊病也在挑戰著許多發展中國家的法度與秩序,這些問題在經濟發展過程中都無法避諱?;赲"觀念結構\"的中韓腐敗容忍度比較研究為當前進一步反思腐敗治理難題提供了理論與政策啟示。一方面,毋庸置疑的是,要解決盤根錯節的腐敗問題,在腐敗治理過程中,國家積極吸納更多民眾參與反腐敗并形成合力,必然比國家單打獨斗的策略更優。然而,倘若民眾腐敗容忍度較高,他們非但不會參與到反腐敗工作中來,反而還可能縱容和助長腐敗,韓國民眾對\"黑金\"腐敗司空見慣的消極態度便是中國的前車之鑒。因此,未來反腐敗工作應當更加科學有效地降低社會公眾的腐敗容忍度,為增強反腐敗合力營造良好的社會氛圍。另一方面,觀念結構影響社會公眾對待腐敗的態度,因而有必要從公眾觀念出發探尋降低腐敗容忍度的治理之道。觀念結構乃連接個體主觀心理與宏觀結構的“中間場域”,從中韓兩個國家民眾的觀念結構差異中不難發現,民主觀、績效觀和信任觀在觀念結構中的統一配適是中國降低社會公眾腐敗容忍度的制勝法寶;而韓國深陷于民主的制度詛咒當中,民眾因為“三觀\"分立而失去了反腐敗動力。因此從該結論出發,未來中國的腐敗治理工作應重點從以下幾個方面推開:第一,在民主制度建設上,增強民眾的制度自信,加強適應于本土的社會主義民主制度建設,防止簡單套用“輸出式”自由民主制度以打擊腐敗;第二,在反腐績效問題上,持續強化以獲得感為基礎的反腐策略,增強人民群眾在反腐敗斗爭中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第三,在信任建構問題上,黨和國家繼續不斷自我凈化,通過國家“高壓反腐”和\"績效反腐\"提升政府信任,營造腐敗低容忍甚至零容忍的社會氛圍,根除腐敗生存的文化土壤。韓國政府要試圖打破\"青瓦臺魔咒”,則有必要在中國的民主經驗當中汲取合理養分,重新對民眾的觀念結構進行調整和塑造,從制度層面進行反思,尤其應當把信任和效能問題擺在制度建設的突出位置,不斷提升政府的自我革命水平,真心實意地代表民眾利益,滿足民眾訴求,使反腐敗成果“用之于民\"并\"取信于民”,以此確保民眾\"三觀\"自洽,而非彼此矛盾、互為割裂。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本文還存在一些不足之處:第一,本文的“觀念結構\"框架是基于理論假設和WVS數據綜合分析獲得,基于文章篇幅考慮并未過多對民眾三種觀念之間的具體關系進行論述,作為初步探究,暫且將重點聚焦于中韓腐敗容忍度的觀念構成及其比較,三種觀念之間的相互關系將在未來研究中深入探討。第二,本文從民眾對待腐敗氛圍的一般態度上對中韓兩國進行比較,不可否認的是,在問卷中關于腐敗容忍度的測量問題雖然相同,但是兩國的腐敗現象本身存在較大差異,在中國,如收受賄賂一類的“微腐敗\"更為常見,而韓國則更多以政商勾結式\"重大腐敗\"為突出特征,因此未來的研究可進一步將上述差異納入研究范圍。
責任編校 張煜洋
Cognitive Structures and Cultural Anti-Corruption: A Comparison of Public Tolerance for Corruption in China and South Korea
An Analysis Based on Data from the 7th Cycle of World Value Survey (2O17—2020) WANGLong1,IHuijie(1.hlofPliticalSienceandLawJinggangshanUnversityJian343O,JngxiCi;2.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oo12,Jilin,China)
Abstract:Theculturalist perspectiveviews coruption inChinaand South Koreaasstemmingfromthesametraditional cultural rots,implyingthatbothcountrieshaveasimilartoleranceforcoruption.However,acomparisonofdatafromheseventhcycle (2017—2020)of the World Values Survey(WVS)betwee ChinaandSouth Korearevealsthatthegap incoruptiontolerancebetweenthetwoountriesiswidening,recentyearswitnessingChinesecitizensshowingasignificantlyhighertolerancefocouption comparedto South Koreans.Thestudyalsoshowsthatthe“conceptual structure”directlyafects thecorruptiontoleranceof the citizensofbothountriesSpecificalytheonceptsoftrust,democracyndpeformancetogetherforedeologicalfdation ofthecitizensofothountries.Amongtm,teutlooksysteofineseciiznsisnifid,providingeetivesoialsot forthebenigncycleofthesystem,whileSouthKoreancitizensaredivided,layinghidendangersfortheviciouscycleofheys tem.The study providesa“conceptual structure”modelthatconnects macroand micro perspectives,updating the explanatory path forcorruption tolerance,which providespositive reference measures for future culturalanti-corruption practices.
Keywords:corruptiontolerance;datafromtheworldvaluesurvey;comparisonbetweenChinaandSouth Korea;cognitivestructures;cultural anti-corrup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