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節回家,表姐給我介紹對象,叫嘉合。我說時間緊,馬上要回廠里了,等再回來了見面。其實是不想見。但是又不敢直接拒絕,怕人家會說我不想結婚有毛病。我已經快三十歲了,回家最怕被人問,怎么還不結婚?村子里的同齡人,孩子都上小學了。而且在出嫁的時候,都收了八萬八,十八萬八,甚至更多的彩禮。我爸說:“咱們家不收彩禮,你只要能找個稱意的人家就行。”
我也是這么想的,不光不用收彩禮,我這些年打工掙的錢,都在自己的銀行賬戶上,二十五萬,我爸媽還要再給我添五萬,三十萬的陪嫁,足夠我組建一個幸福的小家。可是我的家要建在哪里呢?按照老傳統,女孩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個男人在哪里,我的家就也要建在哪里嗎?
表姐一直催著我見一下嘉合,十里八鄉也是出類拔萃的男孩子。我就隨口說了一句:“先聊著吧,等國慶節放長假有時間了見見。”隨口應付的話,看樣子通過表姐的嘴已經到了嘉合的心窩里,這幾天一直在微信上問:“你回來,還是我過去?”
我和生產線上的三班倒或者計件工比起來,每天八小時工作制,有雙休,有法定假日,這讓我面對他們,總有種優越感。畢竟我是念過大學的,這一份經歷,他們是沒有的。那里的小姑娘們,都是出來掙點錢,回家結婚,然后再出來掙錢。我總不能也和她們一樣吧?
本來幾個小姐妹約好了,一起去海邊看日出。結果臨到放假的時候,這個有事,那個也有事,愿意一起去的,還要帶著她男朋友。一陣成年人無枝可依的孤獨感襲來,我就和嘉合多聊了幾句。我愿意和他多聊,是因為不管我的什么情緒,什么樣的話語,他都能夠秒回。這就讓我覺得快樂。我說:“我不想回去,也不想你過來。”
嘉合說:“你回來吧,我讓你看看你沒有見過的顏色,比你出去旅游還要開心,要是不能夠開心,你就踢了我。”
城市里從來不缺絢爛的顏色,墻面上各種顏色的噴漆和噴繪,公園里各種精心的種植和修剪,為了讓顏色更加豐富,現在連垃圾桶和配電箱都涂得五顏六色。對了,學校和公園門口的石墩也都畫上了小動物。一路看過來,眼睛都會迷蒙在色彩的包圍里。去海邊看日出,也無非是看不一樣的顏色搭配。更紅的太陽,從淺色的水面上躍出來,然后歡呼,跳躍,感受不一樣的心情。這種心情的來源,更多是因為那地方的陌生。
但嘉合所說的地方,也是我長大的地方,我能在那里看出不一樣的顏色?
我回了家。他約我在村南的小河邊見面。我慢悠悠走過去,田野寬闊,空氣安靜,鳥兒自由飛翔,一切都是我熟悉的鄉村景象。縱然有些不一樣的感覺,卻沒有一點我不熟悉的顏色。
嘉合早早等在了那里,雖然看過照片,也視頻過,一眼就認出是他,但是影像雖然熟悉,面對真人的時候,還是覺得陌生。皮膚明顯黑了些,眼睛更亮更大,面龐上幾個淺色的小黑點,以前從沒有看見過。
艾草青澀的香氣被秋風在河灣里揉捏得團團亂轉,撞進我的呼吸,我的心猛跳幾下,輕輕一笑,扭頭,低頭,一條明鏡似的河水在青草間浮現。
“河里有水了?”我的聲音里有著帶點夸張的驚奇。
“前年一場大雨后,水就開始流了。”嘉合輕聲說,像是怕聲音大了,會驚飛兩只懸在我們附近的褐色蜻蜓。嘉合身后是大片的艾草,寬廣的綠色覆蓋了大地。河灣里還有些邊邊角角的地方,擠滿了高粱,細長的葉子嚴肅地舉起來,時不時地“嘩嘩”響幾聲。
順著艾草田向更遠處看,大都是玉米田,寬厚的玉米葉子隨風“嘩嘩”,間或有些雜糧,紅薯花生深藏土里,芝麻節節高長著,扁豆黑豆綠豆黃豆在不同的莢里躲著,被寬厚的玉米葉子給遮住了。不同的莊稼,有不同的收割采摘方法,人是莊稼的仆人,一年到頭都是侍候,灑了無數汗水,風不調雨不順時,還落得顆粒無收。
見我盯著莊稼看,嘉合提了聲音說:“現在都是機器收割,在家干活也不累。”
“干點體力活正好鍛煉身體,晚上不用跑步了。”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怕我逃避農村的體力勞動。也是,農村孩子一心想往城市去,最初的動力就是躲開那繁瑣又沉重的體力勞動。田野里的莊稼一茬接一茬,村里的年輕人一批接一批。莊稼收割的方法不一樣,年輕人也各用各的方式離開了故鄉。我開始想起這條河在小時候對我的誘惑,大搖大擺的魚,呆頭呆腦的蝦,橫著在河邊奔跑的螃蟹,河邊飛舞的蝴蝶蜻蜓,還有歡快的水,一路不回頭地向前流。只是已經斷流多年,沒想到今年又有流水了。看來這水也是轉著圈流的,流來流去,流去流來。
然而,這都是平常的啊。唯一不平常的事,就是我在相親。真是一個挺俗的事,從小總想著自己能夠做點不一樣的事情,沒想到頭來,也還是一個俗人。我說:“你說的那片沒有見過的顏色,在哪里?”
嘉合跑進艾草地,指著一望無邊的翻涌,說:“你看,這就是我要給你看的顏色。這一百畝地的艾草,都是我種植的,一茬又一茬,給咱們打著工,你不用再辛苦去城里打工了。”
我說:“一片綠啊,好像我沒見識過一樣。我沒覺得打工辛苦啊,那是我的職業,不光是謀生,也是生活。要是沒有工作,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了。”
嘉合顯然沒有想到我會這么平淡地回答。他尷尬地垂下頭。我只好笑著說:“這一大片艾草,還真是值不少錢呢。長得真漂亮,一百元錢能買多少?”嘉合說:“你買啊,一百元錢,連人帶草全部都給你。”我說:“想得美,我只要艾草不要人。”
我想起了小時候河灣里曾大片野生著的艾草,端午節前總會被收割一次,后面割的茬口還滴著水,前面割的便已經又發出了嫩綠的新芽,有時候會在沙地上扯出白色的艾根,曲曲彎彎,交織在土地里。這里的沙質土是最適合艾草生生不息的。我喜歡艾草的香氣,喜歡端午節時艾草做出的香包,我還喜歡艾草水煮的雞蛋。這些喜歡都是在見到了艾草后忽然又涌了出來。每日里都圍著工作打轉,早忘記了這些喜歡,甚至以為艾草已經隨著農村消失的種種風俗習慣一起消失了。
我小心跳進艾草地里,舉起手機,自拍了一張照片。蔚藍的天空下,茫茫綠色中,米黃色的裙子,像太陽一樣閃耀。我高興自己選對了衣服。我將照片群發給一眾好友,一個小姐妹打來了視頻,她和男朋友在海灘上,大海一波波涌動,旁邊黑壓壓都是人。她和男朋友在人群里露出兩個小腦袋,說:“這么美的地方是哪里?你去哪里旅游了?”
我說:“這是我家啊,純天然,超漂亮,有空來玩啊。”
一個小姐妹說:“你不會是回老家相親去了吧?臉上也不化妝?你不會打算領個農民工回來吧?”
我說:“我就是農民工啊,農村出來的不都叫農民工嗎?怎么了?”
小姐妹哈哈笑了:“嗯嗯,該打嘴,我爺爺那輩也在農村,我也叫農民工。趕緊回來啊,下周要去杭州出差,任務已經指派給我們兩個人了,你不回來,我就得一個人去了。”
她的男朋友躲閃著鏡頭,她就偏要把鏡頭對準男朋友。這是明顯的顯擺,我敷衍幾句,就掛斷視頻。一直躲在鏡頭外的嘉合說:“你怎么不告訴他們?這就是你家的艾草地,大片大片的都是。”
“不是我家的啊,我為什么要說?我沒有那么虛榮。”
“你不會也嫌棄我是一個農民工吧?”
“哎呀,同事開玩笑,笑話也當真?”
嘉合笑了笑,低頭拔了一棵狗尾巴草,放在手心里團了團,草飛出去,慢悠悠落進河水里。
河的對岸是一小片棉花地,棉棵密密麻麻像城里擠地鐵上班的人,底部微微一片雪白,在綠色的葉片中閃耀。
我初中放暑假的時候經常跟著父母在地里摘棉花,一個一個,像流水線上的工人,要是這么看,工人農民本就是沒有區別的,都是勞動,能有什么區別?
那時候的我是不知道思考這些的,一壟一壟走著,摘著,天黑了,月亮慢慢爬升著。田野里只有淡淡的光線,不要緊的,我還總是能準確找到成熟綻開的棉花。現在想想,覺得棉花地里有光,總是能指引著自己找到想要的,就是因為那個時候想要的少嗎?我現在想要什么呢?要和面前的這個男人,過完自己的一生嗎?想到這里,我覺得自己膽怯了。
這些年,別人介紹給我的男孩子,我自己認識的男孩子,往婚姻上考慮的,有過好幾個。大都處得時間不長,有的三兩天,有的一頓飯,就沒有再繼續。讓我動了感情的,只有兩個。第一個是我大學同學,畢業后跟我一起來到了這個廠子。我們處了幾個月,擁抱過,吻過,我們還約定了什么時候出去旅游一趟,把自己交給對方,托付一生。他考上老家的公務員,我送他離開,他走進高鐵檢票口,還眼淚汪汪跟我揮手告別。可是他回去后沒有多久,就在朋友圈里曬出了訂婚照片。這件事情讓我傷心了好幾年,再不敢找遠距離和工作上有差別的男孩子交往。
第二個是別人介紹的,在另外一個公司,做著跟我差不多的工作,工資比我要低一些。我和他交談的時候,從來沒有覺出差別。他對我也很好,我就對他也好。我們交往了一年多,我沒有挑出他不適合結婚的毛病。我們住在了一起,我還把他的事情告訴了父母。以為這就是水到渠成的婚姻了,沒想到臨到結婚的時候,被他的家庭阻止了。理由很簡單,我是農村人,男朋友的父母想讓自己的兒子娶一個父母和他們一樣都有退休金的女孩子,能保證將來的小家庭無后顧之憂。我沒想到都什么時代了,還有人在講門當戶對,而還有很多人覺得理所當然。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可偏偏能把人逼得痛不欲生地哭。
隨后我就幾乎自閉式地不敢戀愛了。面前的嘉合,年齡和我差不多大小,在農村也是晚婚了,不知道他都經歷了什么。婚姻這東西,對于大齡男女來說,成了一種任務。雖然我下過無數次決心,干脆單身算了,不也一樣快樂過一輩子?現實顯然是不允許我這樣的。
我看著目光定在棉花地里的嘉合,他的側面如山峰的棱角,短發閃著太陽的亮色,額頭和鼻尖都有汗珠沁出來。河灣里涼風習習,我把他的汗,理解為他在緊張。我說:“現在都是圖省事種玉米,這是誰家種了一片棉花?打頂,打藥,摘棉花,摳,曬,一件比一件麻煩。”嘉合說:“是啊,地里的莊稼不值錢,大家都挑省事的種。要是想靠哪個莊稼多掙點,一定是加了什么合作社,大面積種,就像我的艾草,后面村子的綠豆一樣。這種小片的棉花,一定是家里有孩子準備結婚了,做新棉花被子結婚用。”我說:“你家種了沒有?”嘉合苦笑一聲,說:“我媽都給我準備很多年了,一直用不上,唉,秋天又來了。”
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我。我很輕松地說:“你眼高啊,自己當老板,再挑下去啊,你家的棉花該發霉了,十里八鄉的女孩子,你相了多少啊?”嘉合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上,像我第二個男朋友喝醉酒的樣子。唉,怎么又想到他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要珍惜的是現在。
嘉合開始講他自己的故事。第一次見面,我不好意思聽他過往的隱私,他隨口說來,全不在乎的樣子,我如果打斷,顯得生疏了。
“我高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你也知道的,村子里的年輕人,沒有閑在家里的。先是跟著一個親戚在醫院做護工,做了一年多,親戚說我年紀小,學門手藝最好,就讓我跟著他一個老鄉學習組裝貨架,估摸算算,你大學畢業沒幾年,我就自己注冊公司了。貨架的生意在網上賣得尤其好,我就想在大城市里買房子,結婚,也沒想著回來。在那時候處過一個對象,交往了半年,人家嫌我沒文化,就分手了。生意做了幾年,不管是實體還是網上,競爭越來越厲害,利潤薄得都要賠錢了,還不好賣。我在城市也待煩了,就放棄了那個生意,回家來開了這個艾制品加工廠。”
我說:“感情生活就這么簡單?那你不喜歡城市的生活嗎?”
嘉合點點頭,說:“不喜歡城市,太忙,都沒有閑下來的時間。到處是車,到處是人,覺得壓抑。我更適合農村。我知道你,上高中的時候我就見過你,那時候你扎馬尾巴,總穿一件粉紅色棒球服,走路快,說話也快,你有一次去食堂打飯,別人擠你,打了飯出不來,還是我幫你開的路。”
我覺得嘉合在說出他壓得很深的心里話,甚至自己都已經忘掉的心里話。這些事情我全無印象,但我知道,他說的就是我。仿佛又回到那個年輕的時候,單純而瘦弱,站在艾草地旁邊,看著一個害羞的大男生,遞給我一只手。我拒絕了,他就站在我旁邊。
我抬頭四處看,灰白色的村莊隱現在黃綠相間的顏色中,田野間五彩的顏色如畫卷一般將我們圍在中間。城市的顏色讓我產生了看慣一切的傲慢,自然的顏色卻讓我體會到了無窮無盡的變幻,我漂浮在其中,那樣渺小而簡單。村子里的年輕人就像蒲公英白色的細絨,里面藏著細小的黑色種子,被風吹向四面八方,在那里生根發芽。他們走了出去。有承包快遞站點的,也有送快遞的,有開玩具廠的,也有開玩具商店的,有開服裝廠的,也有在服裝廠縫扣子、踩機器的,他們的生活豐富而多彩,留下了這大片田野,還有從外面回來的嘉合和我。
我和嘉合沿著艾草地旁的小路走了一會兒,我走向哪里,嘉合就跟向哪里,腳前的蚱蜢四散著開路,草叢簌簌作響,高一聲,低一聲,快一陣,慢一陣,腳就像踩著音樂寶盒,打開了秋天的歌喉。年輕的我就什么也不想,我忘記了在城市里經歷過的一切。
城市里有各種各樣的工作,也有各種各樣的休閑娛樂。我喜歡打網球,喜歡去圖書館看書,喜歡喝咖啡,喜歡去電影院看電影,喜歡公司門口的西式中式快餐,這些在城市里唾手可得的生活,在農村是沒有的。
我習慣了城市里那按部就班的生活,就跟田野上的莊稼一樣,有的要栽成行,有的要撩成壟,那種隨便生長的,都是面黃肌瘦,怎么能夠豐收呢?農村是有寬廣的田野,可以放飛心情,這才回來放飛了兩天,我已經開始想念城市的生活了。
這會兒,我是十年前的我,我還沒有經歷過城市的生活。就像那一片片艾草,和以前割掉的長得完全一樣。我看著嘉合,開始仰慕他。
我跟嘉合聊起創業的事,嘉合的結巴、羞澀,都沒有了,滔滔不絕地跟我介紹起他的廠子。他種植艾草,做艾絨艾柱,才安裝了一臺新設備,下個月開始提煉艾草精油,將來還打算生產一系列艾草的洗護產品。嘉合談起自己的廠子,眉毛都要飛起來,眼睛里噴射著光芒。
艾草地邊的田埂上,盛開著星星一樣繁密,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各有各的姿態,各有各的顏色,它們在一起,在我和嘉合的腳下閃閃爍爍,仿佛將自然和我們連在了一起。他的眼睛忽然敢直視我了,直盯盯的目光,如同成熟的芝麻,要從莢子里,流出細碎的心事來。身邊的風融融的,遠處青翠的玉米稈上,揚著穗兒的玉米棒子,被發黃的苞葉緊緊包纏著。
我低下了頭。嘉合也低下了頭。田野里只有秋蟲在野草上奔跑的聲音。我好想擁抱這個年輕的身體,他如同這田野一般,給我無盡的遐想和夢幻。他也會張開懷抱,用他堅實的愛回答我柔軟的訴求。我們的呼吸會在這樣的田野里起伏,隨著那一種又一種的顏色。
然而離家多年,我有了我的要求,這種感覺只能被視為少女純情。我淡淡地對著嘉合說:“去你的工廠看看?”嘉合就去路邊啟動了擦洗得锃亮的轎車,普通的五座轎車,但是坐在里面,和在城市擠公交地鐵那種茫然起伏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他開車的速度很快,風從車窗里吹進來,我的頭發就飄了起來,飛揚的黑色不斷在車內散亂。他就傻傻微笑,將車外濃重顏色向后拋去,我們就這樣從一幅畫又飛進另一幅畫里,飛進田野敞開的胸懷里。遠處的村莊站在陽光里,一座座新樓房明亮而又安逸。路旁也不斷見到或新或舊的廠房,在嘉合的車窗旁一閃而過。
嘉合說:“我想唱歌。”我說:“那你唱吧。”他說:“不知道唱什么。”我說:“那你還想唱?”他沒有回答。我也沒有再問,因為我也想唱。我忽然堅信,兩個不約而同一起高興的感覺,就叫愛情。
很快就到了所謂的工廠,也就是在田野里的幾間彩鋼板房,門口還拴著一條搖尾巴的大黑狗。這也沒什么,小廠子嘛,有個生產的地方就行了。
走進去以后,我發現嘉合的艾制品廠規劃得很合理,倉儲區,生產區,辦公區,生活區,分得明明白白的。我開始相信面前的這個男人,不會讓我失望的。雖然在農村,但是有遠大的志向,做大做強一個企業,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有點害羞地想,自己也可以在城里當老板娘啊,花著這里的錢。想完自己又搖搖頭,這不還是舍不了城市嗎?
廠子里有十多個工人在忙碌著,我看著其中幾個,有些面熟,但是離家多年,還是叫不出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嘉合很熱情地領著我在廠子里轉,有人問:“嘉合,是不是相親啊?”嘉合說:“我同學,來玩的。”
一個給艾柱裝箱的中年婦女認出了我,說:“這不是我們村的嗎?妮啊,什么時候回來的?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記得嗎?”
我急忙熱情地回應了:“那時候小,沒記憶啊。”我心里清楚,要是在這些村里人面前怠慢了,被認為是傲慢,一嘴對一嘴地傳出去,回家肯定要被父母罵。在外面再有錢,也抵不住村里人夸一句“這妮混得不錯”,會讓父母高興。我也還是想不起那個看起來手有殘疾的中年婦女是誰,唉,多么熟悉卻又陌生的故鄉。
我在廠子里走了一圈,都是些老弱病殘。村子年輕力壯的人,都離開了,去了或遠或近的城市,就是留了房子在家里,人也不在農村。嘉合的廠子里,又去哪里找合適的工人?這也是難為他了。走到僻靜處,我問嘉合:“剛才跟我打招呼的那個人叫什么名字?沒有一點印象。”
嘉合說:“他們這一代的農村女人,給你說名字,你也不知道是誰。都是張三家李四家這樣的叫,他男人是你們村的電工,應該排行第四吧,你們村好多人都管她叫四嬸。”
我的心里疼了一下。是啊,在城里面不管嫁給了誰,自己仍然有自己的職業,有自己的社交場合,自己還是自己,只不過是和另一個同樣獨立的人組成了一個家庭。而在農村,絕不是嘉合輕描淡寫的以前,現在仍然是,嫁給了誰,就成了誰家的人。我要在艾制品廠當了老板娘,就成了嘉合家的那女人。
關于四嬸,我也瞬間明白了是誰。這條河現在沒人來洗澡了,我小的時候,附近村子,夏天都來河里洗澡。女人洗澡找的地方都隱蔽,如果有男的經過,聽到有女的說話,或者看到女人的衣服在岸上,也都會繞著走開。我大概七八歲的時候,跟我媽在河里洗澡,就是這個四嬸,領著她十幾歲的兒子,站在河邊看我們兩個洗澡,看了好久。我媽最后忍無可忍,穿上衣服罵了起來。而她也不甘示弱,喊來了她的丈夫,我媽也喊來了我爸,最后兩家人扭打在一起。電工的臉上被我媽抓了兩道疤,現在還有。我家也被他停了兩年電,我寫作業,一直點的油燈。現在兩家人倒沒有什么,見面也都哈哈一笑,但我知道,背后不定誰會說什么呢,尤其他的兒子,在我跟嘉合結婚的時候,說不定還會跟人說,看過我七八歲沒穿衣服的樣子。
我覺得后背發涼,這不正是我一直想要逃離的地方嗎?城市有我想要的美麗,而農村,還留著舊時的不堪啊。我只看到了自己喜歡嘉合,忘記了不愿意再待在農村。而喜歡嘉合,就一定要待在農村嗎?
嘉合的辦公室是廠子里最豪華的一間房子,鋪了地板磚,配備的有辦公桌、電腦,還放著一個展架,展架上擺放著容量不同的六種精油和功效不同的十二種艾柱,看起來滿滿的。嘉合熱情地邀我坐下,泡了一杯菊花茶,說是自己種的金絲菊。菊花一瓣瓣在清水中展開,我對著水吹了一口,它就在水里晃動了一下。我順著嘉合的手看去,窗外,席子大的一片菊花,開滿了數不清的金黃。
我抿嘴一笑,喝了一口菊花茶,一陣清香沁來。嘉合是從廠子里的水井里取的水燒開的茶,故鄉的水,有種滲在骨子里的熟悉味道。要不是菊花茶還有些燙嘴,我真想一口氣喝干。我看著他滿意而期待的表情,說:“咱們這里要市場沒市場,交通也不方便,招工也不方便,你怎么想起把廠子開在這里?”
嘉合說:“我也想過把廠子開到別處,不管是靠近市場還是靠近用工方便的地方,都會省下很多成本,在家里開廠,確實會有很多難處,但我覺得值啊,我們是在這里長大的啊,雖然他們也都希望我能遠走高飛,可是,年輕人都走了,這里怎么辦?”嘉合說這話的時候,修長的眉毛向上挑了挑。
我垂了頭,繼續小口抿茶。一杯水喝完,我提出要回去了。嘉合一臉迷惑,還是起來開車送我。心里裝著事,跟來的時候,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問出了那句話:“你愿意跟我一起出去嗎?在大城市創業要容易得多,也發展得更快。”
嘉合沒有猶豫,說:“我的錢投在這里了,我的全部希望也都在這里,我不能離開的。”
這時候,我接到了我媽的電話,以為我媽著急了,怕她張嘴就來一句:“那小伙子怎么樣?”接通電話前,急忙調低聲音。誰知道母親一張嘴,就說給我準備了很多出門帶的東西,一會兒早點回家吃飯,收拾一下東西,盡快啟程,不要耽誤了工作。這分明是催我走。難道我媽嘴上說著不干涉,心里還是不愿意我再嫁回來?
嘉合在旁邊隱約聽到了,臉上一團漆黑,等我掛斷電話,小聲問:“什么時候回城里?”我說:“明天,一起走吧,把你的小廠子交給別人,我負責給你找工作。”
嘉合微笑著搖了搖頭,說:“坐高鐵嗎?很快,以前出門不方便,現在不管多遠,想回來都很快的。”
我就沒有再說話,一直到下車,也沒有再說話。嘉合車開得很慢,快到我村子的時候,我說:“我下車了,你想好沒有?”嘉合說:“我再往前送送?”他的意思也很明白了,再往前送,就進村了,然后大家就都知道我們倆一起回的村子。他就是想看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出現在村子里,或者一起去我家。
我擺擺手,說:“不用送了。”
嘉合停了下來,目光呆呆望向前。我打開車門,下車后,朝他揮手,看他悶悶不樂的表情,心里有一種勝利者的高興。我裝作若無其事,頭也不回地往村里走。身后沒有車響的聲音,我覺得他在后面盯著我。我偏就不回頭,一直向前走,走到拐彎處才停下來,偷偷地向后看一眼,嘉合卻已經不見了。
我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所有的莊稼都被收割了,只留下了一片無所適從的田野。我竟然管不住自己的腿,向路口走了回去。我的兩條腿都在發軟,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我盡力走快,好像那坑坑洼洼能顛簸掉身上的束縛。面前廣闊的田野,不再五顏六色,而是和天,和地,都變成了我身上的金黃,一片鋪天連地的金黃色。
我忽然間明白,世上的顏色,無非是三原色不同的調和,這個淡了些,那個重了些,但任何一種東西都是有顏色的,誰都無法逃避被顏色包圍,成為顏色。
責任編輯:張天煜
王清海,河南南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作品》等。出版小說集《他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