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背景
1936年2月,毛澤東同志率部抵達陜北清澗縣袁家溝準備渡河東征,并于此地完成了《沁園春·雪》的創作。本詞的創作恰逢中國革命話語重構的關鍵節點。自長征勝利至全面抗戰爆發期間,中國共產黨亟須構建新的革命敘事,以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群體,來應對國內主要矛盾的變化。此時的中國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歷史變局:自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加緊了蠶食中國的罪惡進程,隨著華北事變的發生,民族危機逐日加劇,中日民族矛盾逐漸上升為國內主要矛盾;國民黨政權堅持“攘外必先安內”政策,對陜甘寧蘇區繼續發動“圍剿”;而中國共產黨在遵義會議后確立了毛澤東同志的領導核心地位,并于之后的瓦窯堡會議上提出了“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戰略方針。1935年12月,瓦窯堡會議制定了“打通抗日路線”的東征計劃,值此風云動蕩的紅軍東征前夕的變局時刻,毛澤東同志為了視察地形,登上了黃土高原千米高的雪嶺之巔,目睹“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北國氣象,將自然景觀的雄渾壯闊與革命理想的恢宏氣魄熔鑄于詞章之中,留下了這首足以傳頌千古的豪放之詞。毛澤東在詞中借“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豪邁意象,既鼓舞紅軍將士突破黃河天險的斗志,又暗喻中國共產黨挑戰國內外反動勢力的革命決心。詞中諸如“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奇絕想象,實為對紅軍戰略轉進的藝術化呈現——崇山峻嶺化作銀蛇狂舞,高原雪野宛若巨象奔騰,以神妙的動態描寫彰顯了無產階級革命者改造世界的實踐偉力,也隱含著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命題。
哲學思想
《沁園春·雪》的能作為傳世名作的價值不僅在于其雄渾壯闊的意象表達,更在于它通過詩詞形式實現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凝練與升華。毛澤東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為根基,將辯證唯物論、歷史唯物主義、矛盾分析法等理論融入詞作,構建起一套獨特的革命話語體系。
(一)革命主體性與客觀自然性的統一
毛澤東在詞中展現了“自然的人化”與“人化的自然”的辯證統一關系。上闋“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宏大鋪陳,既是對客觀自然規律的藝術化描寫,又包含著革命者對自然進行主觀改造的能動意識。詞中選擇“雪”作為核心意象也并非僅僅是描寫一種簡單的自然現象:冰雪的肅殺暗喻舊世界的僵化秩序,冰雪覆蓋的北國既是物質世界的真實存在,也是舊中國社會矛盾的象征——封建壓迫與帝國主義侵略如同嚴冬般禁錮著土地與人民。而“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奇幻想象,則通過藝術夸張手法將靜態景物動態化,暗喻革命力量對自然與社會雙重桎梏的突破。
這種自然觀與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的“人化自然”理論高度契合。毛澤東通過“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的觀察,揭示了自然景觀的社會屬性:長城作為封建統治的象征,在冰雪中呈現出的“莽莽”混沌狀態,實為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具象化表達。而“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的展望,則展現了意識對物質的反作用力——無產階級革命實踐將改變自然與社會的存在形式,“紅裝素裹”的瑰麗想象預示革命烈火將融化堅冰,創造新世界。使“紅裝”(革命成果)與“素裹”(自然本色)達到自然美學與哲學的統一。
詞中對“冰封”與“晴日”的對比描寫,更體現了“客觀規律性與主觀能動性”的辯證關系。毛澤東在《實踐論》中強調:“人們要想得到工作的勝利即得到預想的結果,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合于客觀外界的規律性。”詞中“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豪情,并非是對自然規律的盲目挑戰,而是建立在對中國革命形勢科學分析基礎上的實踐宣言。正如“紅裝素裹”的美好愿景必須通過“晴日”(革命勝利)來實現,社會變革同樣需要遵循“認識—實踐—再認識—再實踐,循環往復以至無窮”的唯物辯證法則。
(二)唯物史觀下的階級分析法與人民主體性
下闋“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歷史評述,標志著毛澤東對傳統英雄史觀的徹底顛覆。歷代封建帝王被置于“文治武功”的維度進行批判:“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這種評價標準的選擇具有深刻哲學意涵——毛澤東并非否定這些歷史人物的功績,而是通過揭示其階級局限性,證明剝削階級代表無法突破其自身階級局限性去完成推動文明進步的歷史使命。
階級分析法的運用。毛澤東通過“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的評判,僅用寥寥數語就完成了對“帝王將相”史觀的批判性解構。詞中列舉的帝王君主,本質上都是封建地主階級利益的維護者。秦始皇依靠民眾統一六國卻施行暴政導致二世而亡,漢武帝發動百姓北擊匈奴卻耗盡民力使得天下民怨沸騰,唐太宗為萬民開創貞觀之治卻依然未能突破封建生產關系,所有這些歷史事實無一不印證了馬克思恩格斯的在《共產黨宣言》中的論斷,即歷史上一切封建帝王都不過是“每一個企圖代替舊統治階級的地位的新階級,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利益”而已。毛澤東通過“略輸文采”“稍遜風騷”的文學化表達,實則批判了封建統治背后的階級本質——即便如成吉思汗般“一代天驕”,其“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武力征服,仍逃不出屬于用一種私有制代替另一種私有制的歷史循環。故而歷代統治者均以其文治武功建立政權,卻因階級局限無法實現“文治”與“武功”的統一。這種對歷史人物的重新評價,正是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法在詩詞領域的創造性運用——即使是這些最能“建功立業”的封建帝王,作為歷史上地主階級的代表,其統治本質注定無法超越其封建剝削制度的歷史局限。詞末“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論斷,則通過歷史唯物主義的視角宣告了無產階級破舊立新,登上政治舞臺的必然性,使整首詞完成了革命敘事的升華。
人民主體性的賦還。“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論斷,完成了歷史主體的革命性置換。這里的“風流人物”并非指個別英雄,而是指覺醒的無產階級革命大眾。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明確指出:“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眾之中。”詞末八個字看似簡潔,實則構建了全新的歷史評價體系:封建帝王因脫離人民而注定成為“俱往矣”的歷史過客,唯有“今朝”投身革命實踐的工農群眾,才是推動社會進步的根本力量。這種思想與恩格斯“歷史合力論”一脈相承,即歷史發展是無數個體意志相互作用的產物,而無產階級因其階級地位最具革命徹底性。1945年重慶談判期間,當國民黨御用文人指責“數風流人物”暗指所謂的“帝王思想”時,中國共產黨通過理論闡釋揭穿了這種曲解的荒謬性。毛澤東筆下的“風流人物”絕非傳統意義上的個人英雄,而是指覺醒的無產階級大眾,他以“俱往矣”三字徹底否定舊時代的一切腐朽的英雄史觀,用“風流人物”的全新定義將歷史的主體性歸還給了勞動群眾。這種定義創新性地將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與中華文化語境相結合:一方面,“風流”二字承襲了魏晉名士“揮斥方遒”的精神氣度,保留了漢語詩學的審美意蘊;另一方面,“人物”的復數形式暗含集體主義價值觀,與《國際歌》中“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形成跨文化呼應。這種話語策略既打破了國民黨當局的文化圍剿,又成功爭取了民主人士的政治認同,堪稱意識形態斗爭的經典案例。
歷史必然性與偶然性的辯證。詞中對歷史人物的評點蘊含著深刻的歷史辯證法。從“秦皇漢武”到“成吉思汗”,封建統治者的更替體現了階級斗爭的量變積累,而“俱往矣”三字則宣告了質變時刻的到來。毛澤東通過縱向的歷史對比,揭示了社會形態更替的必然規律:當封建生產關系成為生產力發展的桎梏時,無產階級革命便成為粉碎舊世界的中堅力量,歷史得以由此繼續向前波浪式推進,螺旋式上升。
(三)矛盾辯證法的于詩詞文學中的體現
《沁園春·雪》全詞貫穿著矛盾分析法的運用,尤其在景物描寫與歷史評述的轉換中,展現了毛澤東對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的精準把握。
主要矛盾的戰略判斷。上闋“冰封”與“雪飄”的景物描寫,實為對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隱喻。1935年華北事變后,中日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毛澤東在瓦窯堡會議上及時提出了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策略。詞中“頓失滔滔”的黃河意象,既暗喻國民黨反動派“攘外必先安內”政策的破產,也預示抗日洪流終將沖破反動派設置的重重障礙,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抗擊日寇侵略,因為冰雪終將消融,黃河還會再度滔滔。這種將自然現象與社會矛盾相聯系的藝術手法,體現了毛澤東抓住主要矛盾,其他問題就迎刃而解的戰略思維。
對立統一的斗爭哲學。“欲與天公試比高”的雄渾氣魄,生動詮釋了“斗爭是事物發展的動力”這一哲學命題。毛澤東在《矛盾論》中指出:“矛盾著的對立面又統一,又斗爭,由此推動事物的運動和變化。”詞中“山舞銀蛇”與“原馳蠟象”的對抗性意象,正是革命力量與反動勢力激烈斗爭的審美投射。而“紅裝素裹”的理想境界,則揭示了斗爭的目標不是毀滅而是創造——通過否定舊世界建立新世界,通過克服矛盾實現更高層次的統一。
量變質變規律的戰略預見。從“千里冰封”到“紅裝素裹”的意境轉換,暗含量變積累引發質變的哲學邏輯。紅軍長征的勝利是量變過程中的部分質變,而“晴日”的到來(革命全面勝利)則需要持續的量變積累。毛澤東通過“須晴日”的條件狀語,既強調了客觀規律不可違背,也彰顯了通過實踐加速量變向質變過程轉變的所需的主觀能動性的發揮。這種思想在《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中得到進一步展現:“我們中華民族有同自己的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礎上光復舊物的決心。”
(四)中國傳統文脈的傳承與馬克思主義的創造性轉化
《沁園春·雪》的生命力源于其哲學普遍性與中國特殊性的統一。它既遵循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又扎根于中華文化土壤。這種生命力的延續,源于毛澤東將哲學普遍性與中國特殊性相結合的創作智慧。毛澤東同志既沒有像蘇聯無產階級文化派那樣全盤否定傳統文化,也未陷入“中學為體”的保守窠臼,而是通過對古典詩詞形式的創造性轉化,使馬克思主義哲學獲得了中國百姓喜聞樂見的表達方式。這種文化策略的哲學意義在于:它證明了先進理論必須與民族文化基因相結合才能生根發芽,社會意識的變革需要找到與傳統話語的接榫點,而這首詩詞就是其中典范。所以《沁園春·雪》的哲學價值也體現在對中國傳統哲學的批判性繼承中。毛澤東通過將“天人合一”“通變古今”等傳統思維進行唯物辯證法改造,以及通過“詩史合一”的敘事方式,使其服務于無產階級革命話語的構建。
“天人關系”的唯物論改造。傳統詩詞中的“天”多具神秘主義色彩,如李白“欲上青天攬明月”的浪漫幻想。而毛澤東筆下的“天公”則是客觀規律的象征,“欲與天公試比高”實質是無產階級革命大眾掌握和運用規律的主體宣言。這種對“天”的祛魅化處理,既保留了漢語詩詞的意境美,又注入了“人定勝天”的實踐哲學,而對“天人關系”的唯物論改造,既否定“君權神授”的封建迷信,又繼承“制天命而用之”的實踐傳統,實現了對自董仲舒以來數千年的“天人感應”論的徹底的批判性顛覆。
“通變”思想的歷史唯物主義升華。詞中“俱往矣”的時間判斷,吸收了中國哲學“窮變通久”的智慧。《周易》強調“變則通,通則久”,但多局限于周期律史觀。毛澤東則賦予“變”以明確的階級指向和歷史內容:封建帝王的“變”是統治集團內部的權力更替,是新的封建地主階級統治者代替了封建地主階級統治者,而無產階級的“變”是徹底打破封建剝削制度的社會革命,是人民群眾從此登上了歷史的舞臺成為了主角。這種改造使傳統變易觀升華為革命辯證法,既突破循環史觀的局限,又保留“窮則變,變則通”的辯證智慧。
?“詩史合一”的敘事創新。杜甫開創的“詩史”傳統在毛澤東筆下獲得新內涵。傳統“詩史”多記錄王朝興衰,而《沁園春·雪》則書寫階級興替。從“秦皇漢武”到“風流人物”的敘事轉向,將詩詞從士大夫的感今懷古的文學工具轉變為無產階級的斗爭武器,打破了封建知識分子對敘事模式的壟斷。
小" 結
毛澤東的《沁園春·雪》不僅是一首描繪北國雪景的壯麗詩篇,更是一部凝結著馬克思主義哲學精髓的思想巨作。縱觀全詞,毛澤東通過將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巧妙的熔鑄于中國傳統詩詞形式之中,既延續了“詩言志”的古典傳統,又賦予詩詞以改造世界的現代性使命,使《沁園春·雪》成為連接哲學思辨與革命行動的精神橋梁。傳統文化的載體被注入革命思想的新內涵,既避免了教條主義的生硬移植,又實現了理論傳播的本土化轉換。它架起了理論原則與群眾實踐的橋梁。當普通戰士吟誦“山舞銀蛇”時,他們感受到的是革命必將沖破重重險阻的信念;當知識分子品味“稍遜風騷”時,他們領悟到的是超越封建文化局限的歷史自覺;當勞動群眾傳唱“還看今朝”時,他們激發起的是當家做主的政治豪情。這種將哲學思辨轉化為情感共鳴的創作智慧,證明意識形態斗爭不僅需要理論正確性,更需要傳播有效性與情感認同。
在新時代語境下重讀這首詞,其哲學啟示依然鮮活。在全球資本主義危機深化、文明沖突加劇的今天,詞中展現的辯證思維為我們分析復雜矛盾提供了方法論指導:既要看到“冰封”表象下的危機與挑戰,也要洞察“蠟象”奔騰中的機遇與希望;既要承認歷史局限的沉重包袱,也要相信“晴日”將至的變革可能。這種哲學觀照要求我們繼承毛澤東將理論原則與具體實踐相結合的智慧,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中,繼續書寫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新篇章。正如詞作本身所證明的:真正的哲學從不是書齋里的抽象思辨,而是扎根現實、服務人民、指引實踐的思想火炬。這種火炬的光輝,將永遠照亮中國共產黨人追求真理、改造世界的壯闊征程。
(作者系中共陜西省委黨校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