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地區主義視角下“ 全球南方” 崛起的實踐邏輯

關鍵詞：全球化；“全球南方”；比較地區主義；“南方全球化”；“全球南方化”

當今世界，百年變局加速演進，而“全球南方”的崛起格外引入注目，近年來已經發展成為相關媒體報道、政策討論和學術研究中的熱門話題。首先，各國媒體爭相報道“全球南方”。美聯社網站首頁出現大幅標題“人人都在談論‘全球南方’”，英國《金融時報》將“全球南方”評為2023年“年度詞匯”之一；《歐洲時報》認為，全球安全與秩序話語權正在“南移”：中國《環球時報》認為，“全球南方”勢必將取代美國成為“新全球化”的驅動力量。其次，中國外交政策的話語因此改變，2023年被外交政策領域稱為“全球治理的‘南方時刻’”，中國外交部部長王毅更是將這一年稱為“‘全球南方’合作的豐收年”，并不斷強調“中國過去、現在、將來都是‘全球南方’的堅定一員，始終與所有南方國家同呼吸、共命運，始終是推動‘全球南方’發展振興的中堅力量”；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2024年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發表70周年紀念大會上的講話中明確指出“‘全球南方’聲勢卓然壯大，為推動人類進步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并表示中國支持“全球南方”合作，宣布將設立“全球南方”研究中心等。最后，國內外的學術研究領域都出現了“全球南方”研究熱潮。據國外學者統計，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際上跨學科出版物中對“全球南方”的引用幾乎“呈指數級增長”，在過去15年中增長尤為迅猛；①中國學者也敏銳地意識到，對“全球南方”的研究在冷戰結束后特別是21世紀以來，“正成為一個迅速興起的研究議題和前沿領域”。②

筆者以為，在這場“全球南方熱”當中，我們需要保持頭腦清醒，特別是需要在冷靜思考和理性認知“全球南方”概念的基礎上，從比較地區主義研究的視角出發，深入考察其崛起的內在實踐邏輯，才能準確深刻地認識這一現象，并把握其實踐發展規律。

一、解釋“全球南方”崛起的比較地區主義視角

圍繞“全球南方”崛起，人們一度熱衷于討論其概念上的含義，而對“全球南方”這一新概念的理解和界定，往往又有很大分歧。學術界通常認為它“不是一個確切的概念，而是一個綜合性的概念”，或者“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概念”，“缺乏明確的定義，缺乏必要的邏輯性”，甚至“更像是一個政治口號，而不是對世界的準確描述”，因而是“一個誤導性的術語”。中國主流媒體一度認為，它“目前仍有很多模糊的地方，沒有中國的‘全球南方’更是一個偽命題”。③而從倡導“長時段”觀念的全球史角度來思考，我們認為，“全球南方”雖然是一個新概念，但它直接源于冷戰時代的“南方國家”概念，而且從更長遠的全球史時段回看，它實際上反映的，是地理大發現以來“歐洲資本主義的海外擴張通過帝國主義的活動而導致”的國際現象。④也就是說，它不過是這一長時段全球化進程的歷史延續。因此，冷戰后至今的南方國家已在總體上改變了自身在世界秩序和國際格局中的邊緣位置，越來越多地呈現出新型全球化的特征，并獲得了今天這個新的總體稱謂——“全球南方”。“全球南方”并非單一個體性概念，而是一個整體綜合性概念，具有內涵多重性、語義模糊性、認同競爭性和實踐過程性等特征。⑤對“全球南方”概念進行的這種全球史解讀，是我們闡釋和分析其實踐邏輯的基礎。

闡釋和分析“全球南方”崛起的實踐邏輯，雖受到全球史學的特別關注和重視，⑥但更應該是國際關系學中地區主義研究的一項重要任務。傳統上，國際關系學更關注全球化進程的新變化對主權國家體系、秩序和格局的影響，更強調研究大國戰略博弈和主權國家對外政策選擇在當代全球化進程中的特點和變化，而嚴重忽視來自非西方世界、全球邊緣地區的結構變化和觀念影響。這種傾向導致長期以來對地區和地區主義的研究處于主流研究的邊緣，新地區主義研究也備受挑戰。不過，近些年來受全球史思潮興起的影響，全球治理研究日益興盛，國際關系學界也開始倡導構建“全球國際關系學”（Global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GIR），主張將對地區和地區主義的研究以及區域研究都納入主流研究議程之中。同時，地區主義研究者也主動表示要“超越新地區主義”和“重新思考地區主義”，認為如此才有助于“消解霸權地區主義，將非主流、邊緣和弱勢的地方行為體和地方知識帶人國際關系研究”，由此而推動了“比較地區主義”（Comparative Regionalism）研究綱領和議程的構建。①

比較地區主義不僅是一個新的研究領域，更是一個有用的研究視角。具體而言，比較地區主義就是用比較分析方法研究遍及全球各個地區的地區合作與一體化現象的學術領域，它是一個在國際關系學、國際政治經濟學、比較政治學、全球治理學和區域國別學等學科的交叉或中間地帶生成的專門研究領域，擁有自己獨立的研究范式和理論方法。②瑞典學者弗雷德里克·索德鮑姆（Fredrik Soderbaum）曾將比較地區主義視角概括為四個相互作用的思考角度，分別是：歷史的、空間的、比較的和全球的視角。③具體而言，歷史的視角要求我們，從全球史的“長時段”來認識世界各個地區的演化發展史，最主要的是認識到，各個地區及其地區主義的形成都有自身深厚的歷史根源和傳統：空間的視角是指，“要超越過去簡單地把地區看作是有著某種程度相互依賴的‘國家的集中’，也不認為地區是國家行為體主導的社會過程的‘容器’或場所，也不是自發形成的和固有的建構，它們是深嵌于社會活力之中的”，認識到地區是一種社會建構：比較的視角是指，運用更為折中、全面的比較分析方法來研究世界上的地區主義現象，主張超越傳統的“歐盟中心主義”，但又不能陷入新的區域中心主義褊狹，倡導概念和方法論上的多元主義和真正的全球比較：全球的視角強調，我們在看待地區時既要有全球視角，又要充分考慮到地區的特性和背景，關鍵是認識到地區在推動全球轉型中的決定性作用，認識到地區（和地區間）治理是全球治理的基本組成部分。此外，比較地區主義研究還突破傳統對于地區合作和一體化的認識，更強調地區治理的作用和研究路徑上的“治理轉向”，④因此在前述四個視角之外又可補充一個治理的視角，即認為，地區主義并不一定意味著要走國家主導地區制度建設的歐盟式道路，而可以是國家或非國家行為體參與的、正式或非正式的地區制度建設和關系協調模式，只要能夠達到管理區內經濟相互依存，或者應對傳統與非傳統安全威脅，或者確保國內政權穩定和生存的目的，就算是成功的地區主義道路。可見，比較地區主義研究更強調對區域的或局部的全球化進程進行長時段歷史解讀，倡導從全球主義但非“西方中心主義”（特別是“超越歐盟中心主義”）的立場、從全球和地區空間關聯互動的角度、運用跨地區和地區間比較分析的方法并運用治理分析的框架，來全面觀察和分析世界各大地區——特別是亞非拉等“全球南方”地區——的治理狀況和發展趨勢。因此，比較地區主義研究的上述五個視角就特別適用于闡釋和分析“全球南方”崛起現象背后的實踐邏輯。

從比較地區主義視角綜合觀察，隨著南方國家作為影響全球的政治經濟力量整體性崛起，各個南方地區的區域合作和一體化活動及其制度安排具有越來越大的相似性和擴散特征，南南合作和南北合作的地區間特征都變得越發現實可見，從而使得南方的“全球化”特征首先突顯出來：與此同時，全球化本身也越來越打上南方國家崛起和南方地區主義蓬勃發展的烙印，從而日益趨于“南方化”，北方或西方的地區主義發展隨之越發失去特殊性和典范意義，而且全球治理的“區域化”特征在南方地區體現得更加鮮明。①于是，總體上我們就可以觀察到，在“全球南方”崛起實踐的背后，實際上蘊含著兩種前后相繼、相互交融的底層邏輯：一種是正向邏輯即“南方全球化”（Southern Globaliza-tion），意味著南方國家順應全球化進程，實現了整體性崛起和壯大，逐步融入了全球化；另一種是逆向邏輯即“全球南方化”（Global Southern-ization），意味著全球化進程受到南方國家崛起的巨大影響而改變了面貌、出現了新的動態，逐漸形成了復合多元的新型特征。正向和逆向的這兩種邏輯相伴而生、相反相成，共同支配著全球化實踐進程持續邁進的歷史腳步。本文就主要借助比較地區主義研究的五個視角，分別對這兩種實踐邏輯的具體特征加以考察和分析。

二、“南方全球化”——“全球南方”崛起實踐的正向邏輯

從南方國家到“全球南方”的實踐演變，首先體現出“南方全球化”這一正向邏輯，并且其歷史演變過程主要呈現出一個從南方國家興起、到作用下降、再到崛起為“全球南方”的U型發展軌跡。從比較地區主義研究視角進行觀察、提煉和總結，“南方全球化”邏輯的具體特征表現如下。

2.1南方國家制衡地位重塑

“南方全球化”首先意味著，隨著東西方冷戰的終結、全球化的快速發展，南方國家失去了過去在東西方戰略對峙中作為第三種力量的政治制衡地位，在某種意義上也被全球化所“碾平”。

從“全球冷戰”的歷史認識出發，“南方全球化”在冷戰期間既已呈現一定趨勢，南方地區早已被深刻卷入冷戰全球化的進程之中，受到東西方勢力普遍而深入的干涉。②但是，南方國家形成一種有影響的國際戰略力量——第三世界或第三種力量，則是在獨立自主、不結盟、和平中立、團結合作、反抗依附等旗號下，通過反對來自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的種種壓迫、干涉和剝奪而勃然興起的，并由此改變著冷戰格局的樣貌，沖破了冷戰格局的總體束縛，將世界劃分成了界限分明的“三個世界”。③

冷戰結束后，至少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國際戰略格局的突出特點一直呈現為“一超多強”，美國“一超”舉世無雙、無國可敵，作為第三世界的廣大南方失去了昔日美蘇競相爭奪的有利中間地位，“政治地位呈下降之勢”，④其作為東西方戰略競爭中第三種力量的政治制衡地位也幾乎不復存在。同時，南南合作陷入低潮，南方國家在南北對話中的戰略地位也嚴重失衡。在冷戰結束后二十多年間，“第三世界完了”“第三世界已經消亡”“第三世界還存在嗎”等種種否定和懷疑之聲不絕于耳。⑤可見，無論是冷戰結束的直接原因，還是經濟全球化發展的深層原因，第三世界意義上的南方國家都一度被全球化所“碾平”⑥。這種狀況持續了至少二十多年，直到21世紀第二個十年伊始，世界才再次發生重要轉變，出現了“南方的崛起”“‘全球南方’的浮現”“‘全球南方’崛起”和“‘全球南方’的政治再興起”等引起廣泛關注的新現象。

從比較地區主義的歷史視角來看，“南方全球化”的邏輯首先意味著，南方國家基于各自歷史傳統而走出“全球冷戰”，作為一個整體在全球政治經濟格局中的制衡地位得以重塑。這種地位重塑意味著，南方國家普遍認識到自身在無論冷戰還是冷戰后的世界上所處的相似性地位和命運，從而通過地區內外的聯合與合作努力，不斷突破其作為“第三世界”的邊緣身份，“日益成為一種嶄新的結構性力量”，①并重塑著全球秩序和格局。這種地位重塑并不意味著“全球南方”在逐步構建為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單一“地區”或“區域”，而是在實踐中體現為“多個地區相互重疊、相互矛盾，形成復雜的、處于不斷變化中的權力、互動和想象網絡”。②南方國家重塑制衡地位的全球化過程，也就是比較地區主義研究者所經常刻畫的“地區構成的世界”或“地區世界”形成的過程，二者在歷史時間和地理空間上都是同步的、不可分割的。

2.2南北方經濟力量再平衡

“南方全球化”還意味著，在冷戰后新的經濟全球化浪潮裹挾下，南方國家紛紛轉變經濟發展戰略，主動適應經濟全球化要求，采取面向全球開放的經濟發展戰略和區域一體化戰略，由此奠定了南方國家整體崛起的經濟基礎，并引發全球經濟出現“南升北降”的再平衡。

冷戰結束后，世界進入一個被稱為“超級全球化”的時代，③也是一個由世界貿易組織（WTO）引領的經濟全球化時代。今天，人們更多地對這個“超級全球化”時代持批評乃至否定的態度，但客觀評價，正是這個時代所創造的“世界經濟新增長周期”，為南方國家提供了新的發展機遇n不少亞非拉發展中國家及時抓住這個機會，實現了快速經濟增長，像中國、印度、巴西、南非以及俄羅斯等國家的經濟發展勢頭尤其引入矚目，陸續成為世界經濟發展浪潮中最為亮眼的“金磚國家”（BRICS）。金磚國家在國土面積、人口、資源、市場等方面都有獨特優勢，而且以明顯高于世界經濟增長速度的水平加速發展，其中，中國在改革開放后四十多年間創造了年均增長近10%的發展奇跡，其他四國也都實現了明顯超過世界經濟平均增速的高速增長，在世界經濟中的份額和貢獻率不斷提高，對北方發達經濟體的依賴也逐漸降低。④隨著這些具有比較優勢的發展中大國的經濟得到迅速發展，發展中國家總體經濟實力明顯上升。2024年1月1日起金磚正式擴員后，10個成員國的經濟總量具有了更大的相對優勢，在全球GDP中所占份額更高，更加突顯了“全球南方”的經濟崛起和全球影響力。根據全球領先的數據統計互聯網公司STATISTA于2024年7月的最新統計，按照購買力平價（PPP）計算，金磚國家（BRICS）在全球GDP中所占份額已從2000年的21.37%，增加到2023年的34.92%，而G7集團的相應占比則從2000年的43.28%下降到2023年的30.05%。

由于像金磚國家這樣的重要南方國家在全球生產鏈、供應鏈、價值鏈中已謀得比較靠前的位置，甚至站到世界經濟發展的潮頭，使得它們日益成為新型經濟全球化的領跑者。有學者認為，“金磚國家在全球事務中的作用從邊緣移到中心……與西方七國共同構成未來全球治理體系”。⑤甚至可以說，金磚國家在推動多元化和民主化的世界經濟秩序中，已逐漸具備引領全球的實力。

冷戰后三十年間，南方國家在努力融人“超級全球化”而加速發展自身經濟力量的同時，還普遍采取了區域經濟一體化的戰略，在歐盟以外的發展中世界引發了一波“新地區主義潮流”。⑥其中，南方主要經濟體扮演了重要的驅動者角色，比如中國和東盟國家在東亞、南非在南部非洲、巴西和阿根廷在拉美南錐體地區的經濟一體化進程中，分別發揮了重要的“施動性”作用。①于是，我們清楚地看到，南方國家通過積極推動“經濟地區化”的發展，間接促進了世界經濟的“超級全球化”。

因此，從比較地區主義的空間視角來看，主要位于“全球南方”的新興市場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通過經濟全球化和經濟地區化的同步加速發展，實現了整體經濟力量的崛起，最終令全球經濟在空間分布上出現了明顯的“南升北降”趨勢。盡管在這一時期，北方國家的經濟也有發展，但總體上南方經濟增速更快、占比變化更大，至少在2008年全球經濟危機發生之前，世界經濟的“超級全球化”得到了明顯強化，經濟趨同大勢不可否認，而南方國家在經濟上的全球化發展功不可沒。

2.3南方治理改善推動全球治理“扁平化”

南方國家的群體性崛起，不僅展示了“南方全球化”的突出經濟成就，而且通過不斷完善的南方地區治理而推動全球治理日趨復合化、多元化和多層化，最終趨向于“扁平化”。

冷戰結束以來，美國在全球范圍內擴展和實施了霸權式的垂直治理模式。但是，經歷2008年全球性經濟危機和2019年新冠疫情危機的沖擊，特別是面對“全球南方”群體性崛起的挑戰，這種垂直治理模式已經“退場”和“謝幕”，世界開始進入多元時代，全球治理模式也開始由垂直“趨向扁平”。②全球治理的多元化和“扁平化”主要是在地區層次上發生的，正是日益加劇的地區結構變動和互動推動了全球治理轉型。

在這種“扁平式”全球治理模式下，“全球南方”無論是個別發展中大國（如中國、印度、南非、巴西、俄羅斯等），還是作為整體（通過二十國集團、金磚國家組織或大量地區性合作組織如東盟、上合、非盟、西共體、南共體、南共市等），都擁有了更大的自主性和能動性，也擁有了更大的話語權和行動力。可見，全球治理“扁平化”的趨勢實際上是“全球南方”崛起改變世界權力格局和全球治理模式的自然結果。

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南方地區發展迅猛的區域經濟一體化推動著各領域治理不斷完善。東盟在亞洲一枝獨秀，甚至于2015年宣布建成包含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三大共同體在內的東盟共同體，同時在東亞乃至亞洲和亞太地區治理中均處于“中心地位”（ASEANCENTRALITY）；③西共體、南共體和東共體等多個非洲次區域組織引領非洲大陸一體化，促進著整個非洲地區治理不斷改善：南共市、南美國家聯盟和太平洋聯盟等推動著南美地區治理不斷取得新進展。從比較地區主義的治理視角來看，“全球南方”各個地區治理績效的進展和改善都頗為顯著，這也使全球范圍內治理力量的復合化、多元化和多層化趨勢更加突出。因此，所謂“全球治理趨向扁平”的發展趨勢明顯與南方地區治理改善有直接關聯，是“南方全球化”的直接后果之一。

2.4南北地區間關系顯著改善

傳統的南北關系不斷出現新變化，從過去的殖民被殖民、剝削被剝削關系逐步轉變為較為平等的經濟關系，盡管傳統的依附性還殘存，但越來越多地開展平等互利基礎上的南北經濟合作，并且伴隨著跨越南北分界線的地區性和跨地區經濟合作深入開展，南北型地區主義成為南北矛盾顯著改善的重要表征。

冷戰結束前后，我們一度視南北關系問題為帶全球性的戰略問題之一，而且是當代世界的核心問題，甚至是“世界矛盾的焦點”④。但必須看到，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南北關系已由尖銳對峙的局面轉變為對話合作的狀態，這與北方國家在世界日益相互依賴的形勢面前被迫改變對南方國家態度有關，更與南方國家主動順應經濟全球化發展潮流密不可分。特別是在1990年南方委員會發布《對南方的挑戰》報告之后，南方國家就顯示出順應全球化的姿態，主動承擔自身發展責任，采取靈活務實立場改善南北關系，與北方國家一道聚焦全球經濟發展。三十多年來，南北關系在發展問題上得到顯著改善，在氣候變暖等全球公共問題上的合作也明顯越來越多。

今日回首觀之，世界發展大局中的南北失衡狀況雖遠未彌合，但跨越南北分野的地區性和跨地區合作已成為世界經濟潮流，開展南北型地區主義活動成為世界新現象。亞太經合組織是亞太地區發達經濟體與發展中經濟體開展經濟貿易合作的典型機制，在美、日、澳、加、新等北方經濟體之外納入了眾多南方經濟體，分別來自東亞、拉美和太平洋島國等南方地區，而且亞太經合組織在三十多年的合作歷程中，大力倡導互信、包容、合作、共贏的“APEC大家庭精神”，為彌合亞太地區的南北分歧樹立了榜樣。歐盟不僅通過《科托努協定》繼續給予非加太等南方國家以單方面貿易優惠，而且廣泛開展跨地區性經濟合作，特別是與東亞國家在平等基礎上定期舉辦“亞歐會議”（ASEM），與地中海沿岸國家建立“歐洲一地中海伙伴關系”，與拉美地區合作組織南共市（Mercosur）等建立地區間對話合作機制等等。美國在維護北美自由貿易合作的同時，也一度積極推動與拉美國家間建立美洲自由貿易區（FTAA）。當今世界已經談判達成的兩個“超大型自由貿易協定”（Mega-FTA）——“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和“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不僅同時容納了南北雙方國家，而且發展中國家在其中常常起積極引領作用。

比較地區主義的全球視角認為，“實際上是地區推動了全球轉型”。①新千年以來，南北型地區（和地區間）主義得到廣泛發展，不僅改善了傳統的南北矛盾，而且促使南北雙方攜起手來，致力于構建各種類型的地區或地區間共同體。廣大南方國家在積極參與這類地區或地區間合作的過程中，有意無意地使自身成為推動全球轉型的重要力量之一，這也成為“南方全球化”的又一表征。

2.5南方國家開創南南合作新模式

南北關系改善的同時，南南合作也出現新動向，特別是很多時候以新型地區化和地區間／跨地區主義的形式，塑造著全球政治經濟新秩序，從而改變或引領著全球治理和地區治理的格局和走向。

“全球南方”崛起的一個重要表現是，南南合作在全球治理進程中的重要性突顯，不僅在全球范圍內改變了傳統南北關系的格局，并且再次走上世界政治的中心舞臺，甚至有望“重構世界秩序”。②一方面，21世紀復興的南南合作不再局限于南方國家間聯合自強，而是體現出全球化的鮮明特色，強調對南北合作的補充作用，圍繞發展道路上的共通性訴求，而在全球范圍內進行“開放性探索”，甚至努力“超越發展援助”，最終構建全球性的“發展共同體”。③

另一方面，南南合作的復興還開創了全球治理與地區治理的新形式或新模式。聯合國于2003年將每年12月19日設立為“南南合作日”，同年，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推動“打造全球南方”項目，將南南合作納入政策優先議程；后來，聯合國又于2013年將開發計劃署（UNDP）內的“發展中國家間技術合作司”升級為“南南合作辦公室”，于2015年舉辦南南合作圓桌會議等。已有研究者指出，這些事件標志著“南南合作作為21世紀國際發展治理的一個模式，重新受到廣泛認可”。①更有意義的是，南方國家之間廣泛開展全球性和地區性的貿易、投資、發展、環境、公共衛生等領域合作，以及更廣泛空間里的政治安全對話和社會人文交流，比如：“一帶一路”（BRI）、金磚國家（BRICS）、中國一東盟合作、中非合作論壇、中拉合作論壇、中阿合作論壇、中國一太平洋島國經濟發展合作論壇、東亞一拉美合作、中國一中亞合作等。這些地區間或跨地區合作活動大都明顯有別于過去以北方為主導的“美國模式”或“歐盟模式”，為南南合作貢獻了新模式——“南方模式”②。其中，由中國倡導和引領的“一帶一路”合作還被廣泛稱頌為“新型全球化”或“新型全球治理”的探索和實踐。③

總之，從比較地區主義的比較視角來看，這種由“全球南方”主動開創并自主實踐的地區或地區間合作新模式，通過全球層次與地區層次的空間關聯和互動，極大地豐富了地區主義全球比較的內容，催生了一個真正多元主義的地區世界。不僅如此，新型南南合作正改變或引領著整個全球治理和地區治理的格局和走向，使得“全球南方”在諸多治理領域開始成為全球化繼續向前推進的“領頭羊”。

三、“全球南方化”——“全球南方”崛起實踐的逆向邏輯

從南方國家到“全球南方”的實踐演變，還體現著全球化自身發展進程與南方國家發展演變進程的交織和相互影響。特別是，前述“南方全球化”的結果導致全球化的南方色彩日益突顯，反過來又推動著全球（化）日益趨向“南方化”。這種“全球南方化”的邏輯特征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3.1南方發展問題挑戰全球

20世紀90年代以來，全球化的加速發展雖然彌合了東西分立，平衡了南北差距，推動了世界各國聚焦共同發展，但過去在南方地區更為突出的發展問題（貧困、欠發達與不平等諸問題）在全球層面浮現出來，使得全球在發展問題上日益趨于“南方化”。

全球化旨在消滅不平等，實現世界大同，但在其加速進程中卻又明顯加劇了全球不平等。人們觀察到，“全球化通過加速信息、資本、商品以及人員的跨國流動，使全球范圍的收入鴻溝前所未有地凸顯出來，例如，一個國家內部15倍的收入差別，在一個新的全球村則表現為100倍的差別。”④據世界不平等實驗室（World Ine-quality Lab）的研究報告，2021年全球收入最高的10%人群占有全球總收入的52%，而全球收入后50%的人群僅占有全球總收入的8.5%：占有全球財富最多的10%人群擁有全球財富的76%，而后50%人群僅擁有全球財富的2%。⑤這種全球不平等狀況雖說在全球、國際和國內層面的表現并不一致，也很難說都是全球化的邏輯后果，卻使人們對全球化的普遍樂觀預期變得暗淡，越來越多地陷入反思甚至反抗的情緒和行動之中，導致“反全球化”“逆全球化”“去全球化”等現象不斷涌現出來。

貧困、欠發達和不平等諸問題過去在南方地區更加突出，如今隨著“南方全球化”的發展，儼然已成為所有國家都必須面對的全球發展挑戰。南方國家積極融人全球化，其動機和目標主要是消除貧窮落后、實現自身發展，但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過程與全球化進程并不平衡，其結果也不確定，而且各個南方國家的發展步伐更不一致、結果更不確定。國際發展研究的最新成果表明，全球化并沒有讓世界變平，也沒有讓國家發展趨同，而且南方國家的發展不均衡狀況更為明顯，落人或可能落人“中等收入陷阱”的發展中國家占據了絕大多數。①更嚴峻的是，傳統上對發展議題的認知中所謂“對南方的挑戰”如今已成為“對全球的挑戰”，整個世界都面臨著如何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SDGs）的難題。可見，全球發展問題上的“南方化”趨勢頗為突出。

總之，在比較地區主義研究者看來，發展問題原本主要是南方發展中地區（亞非拉）的“專利”性問題，需要通過立足于南方的“發展地區主義”加以應對和解決。②而隨著時代變化，南方國家在未來發展之路上急需應對的重大挑戰，比如“人口老齡化、環境壓力、社會不公、教育程度與工作機會不協調以及公民無法有效參與決策過程等”，③已經成為全球各個地區（無論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所共同面對的可持續發展挑戰，唯有通過全球協調和統一行動才能得以應對和解決。同時，“發展地區主義”政策也在向全球擴散，甚至包括歐洲地區——比如1988年之后的“歐洲結構基金”以及總體上的“歐洲凝聚政策”就是典型例證，這使全球發展問題的挑戰變得更加嚴峻。

3.2南北“斷層線”轉移到全球

在“南方全球化”發展的同時，造成過去南北分裂的“斷層線”在新的全球化條件下并未真正消失，而是全面轉移到所有國家（包括原先北方國家）的內部，成為更加普遍的全球化現象。

過去，全球南北分裂的“斷層線”主要體現在北方發達國家和南方發展中國家之間，或者富國和窮國之間。如今，這一“斷層線”并未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真正消失，而是全面轉移到所有國家內部，包括北方發達國家內部。人們不得不接受的現實是，對“斷層線”的關注成為世界經濟和全球政治中新的普遍憂患。④

首先，南北方國家之間的“斷層線”或“南北鴻溝”并未真正被全球化所填平或“碾平”，相反一直在持續拉大。有人關注到，1980年至2016年間，77國集團國家平均增長了66%，但經合組織國家則增長了114%，南方國家和北方國家之間的收入差距成倍拉大（從12714美元增加到30903美元）。其研究進一步證明，標志著南北分裂的“勃蘭特線”如今仍基本完好無損——“盡管南方的經濟多樣性有所增加，其集體經濟實力也有所提高，但相對收入排名仍然沒有改變，‘全球南方’國家與40年前一樣不滿意。差異增長率正在重塑世界政治，但又沒有削弱‘勃蘭特線’所描繪的南北鴻溝”。⑤

其次，南方國家內部表現出明顯的分化和差異化現象。南方國家不僅在環境條件、文化價值、政治經濟制度和社會結構等方面存在著巨大差異，在利益訴求和國際影響力方面也日趨多元和多樣化。特別是，在應對外部挑戰和危機以及北方大國的戰略性誘拉方面，它們有著程度明顯不同的脆弱性和易變性，個別南方大國甚至公開競爭“全球南方”的領導權，有意和無意地加劇了“全球南方”的分化趨勢。⑥

最后，北方國家內部的“斷層線”或“分裂”也日益分明。冷戰結束不久，就有西方學者關注到，“在現代科學技術空前強烈的沖擊之下，發達國家和欠發達國家的人民都發現他們今天坐在同一條船上，他們正在為一些相似的問題發愁，正面臨著一同覆舟溺水的嚴峻而現實的前景。”“富裕的發達國家和貧困的欠發達國家之間的那種傳統差別已不再那么涇渭分明、互相排斥了。第三世界所獨具的條件和制度正向第一世界內部廣泛蔓延。”①如今，發達國家內部的貧富分化問題在全球層面更加突顯，比如美國“既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也是貧富分化最為嚴重的西方國家”，②其內部巨大的收入和財富差距帶來尖銳的社會矛盾，并引發嚴重的、持續不斷的社會沖突，而經濟全球化被認為是“首當其沖”的原因。③在今天更多學者看來，日趨嚴重的不平等和兩極分化已經成為當代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面臨的最重要的社會政治問題，而罪魁禍首往往被認為是“知識經濟的興起和經濟全球化節奏加快”。④

在比較地區主義研究者看來，盡管這些新的南北“斷層線”為發展南北型地區主義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提供了某種背景，但它們更是任何地區合作和一體化向前推進的巨大障礙，并嚴重制約著全球轉型。

3.3全球發展治理模式南方化

“全球南方”崛起及其地區發展與合作領域的不斷創新，帶來了全球發展模式和發展道路的“南方化”，并逐漸對全球北方形成結構性壓力，引導全球發展進程日趨帶有南方色彩。

國際發展研究表明，“全球化并沒有讓世界變平，也沒有讓國家發展趨同，而是推動了多樣化的發展模式”。⑤多樣化的發展模式中，來自南方國家和地區的發展經驗、模式和道路尤其難能可貴，包括東亞（亞洲）模式、中國模式、拉美模式、印度模式、巴西模式、南非模式等。這些發展模式的成功之處往往表現為對傳統歐美模式或西方模式的超越，無論是經濟社會發展還是政治轉型，都并沒有走“西方化”的老路，而是努力開辟適應本國本地區特點的新路。特別是隨著中國發展經驗的全球擴散，人們已經越來越多地在談論現代化的“中國模式”或“中國式現代化”。面對全球發展問題的挑戰，在西方主導的全球治理制度失靈失效的當前情形下，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的能動作用更加突顯。如今，就連西方學者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認，當前全球發展治理的趨勢可以用“南方化”（southernisation）一詞來概括，因為北方發達工業國家開始逐漸采用南方發展中國家的話語敘事，實施來自南方的最佳實踐。⑥中國學者進一步確認，相比于由北方主導的全球發展機構的傳統治理模式，中國介于“政府性”與“市場性”之間的發展經驗，“對于許多既沒有充足的財政收入也沒有完善的資本市場的發展中國家而言”，的確為其發展提供了“另一種可能路徑”。⑦

全球化和全球治理的未來，不僅取決于“全球南方”的發展問題能否順利解決，更取決于“全球南方”能否按照南方模式積極參與全球發展問題的解決，因此，全球發展治理的責任和希望將更加依賴南方國家。正如我國研究者指出，“金磚國家等南方國家提出的全球治理新倡議及其豐富的實踐孕育出的全球治理‘東南主義’將成為變革、重建全球治理的新范式”。⑧

不僅如此，“全球南方”的地區間和跨地區合作（地區間／跨地區主義）也大都不走尋常路，沒有復制歐盟道路，而是按照南方地區的本地條件、根據南方國家的需求和特點、主要是在自主和自愿基礎上開展的。①因此，比較地區主義研究者對地區主義全球擴散的關注也不再停留在歐盟模式上，而是不斷挑戰“方法論上的歐洲中心主義”（methodological Eurocentrism），專注于歐洲之外更具活力的世界其他地區——也即“全球南方”地區。②這種“全球南方地區主義”大多側重于通過發展合作推動地區發展問題的解決，廣泛實行“發展地區主義”政策，主要致力于促進地區性的整體經濟發展、為提升南方地區在世界經濟中的位置而采取共同行動。因此，發源于“全球南方”地區的多樣化發展模式和道路，以及“全球南方”發展地區主義的持續活躍，一定程度上已經給“全球北方”造成了結構性壓力，從而給全球發展進程增添了顯著的“南方化”色彩。

3.4南方地區主義重組全球秩序

進入21世紀的頭十年，全球化進程就已出現明顯的負面或暗面特征，這與“全球南方”崛起所引發的世界變局密不可分，因此，人類亟需利用“全球南方”的地區力量即南方地區主義的發展，來重建或重組全球秩序。

全球化進程雖不斷向前推進，但并非總是線性向前發展，正如英國學者伊恩·高登（IanGoldin）所言，“全球化是歷史上最進步的力量，但21世紀最嚴重的危機將因為全球化的成功而出現”，“全球化產生非常正向的力量，但也引發了高度負面的勢力”。③在英國學者戴維·赫爾德（David Held）等人看來，全球合作在廣泛的問題領域里都陷入了“僵局”（gridlock）——“在許多領域中，多邊的跨國合作已經日趨無效，出現了核擴散、輕小武器激增、恐怖主義、失敗國家、全球經濟失衡、金融市場波動、世界貧富不均、生物多樣性喪失、水資源匱乏、氣候變化等一系列現象。‘僵局’不僅僅是某一個領域的獨特現象，它已經成為全球治理的普遍癥結。”④究其根源，這種全球化和全球治理的僵局主要是新時期南北矛盾激化的結果，具體包括：多極化進程中南方新興國家對北方國家主導地位的挑戰、全球性問題解決過程中南北方國家利益和訴求的明顯不一致、南方國家改革現存國際制度和規則規范的迫切需求、全球治理制度的交叉重疊和分散化加劇了全球協調與合作的難度等等。⑤

要打破這種僵局，就需要激發起上述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也就是“全球南方”的力量。人們普遍認識到，“全球南方”作為一種影響世界格局走向的重要變量正“全方位崛起”⑥，正從世界政治經濟舞臺的邊緣走向中心，成為國際秩序中“積極的能動者”。⑦“全球南方”的崛起，改變了西方主導全球化的大勢，在當前這個發源于歐洲而一度曾從屬于歐洲的全球性國際社會中，南方的聲音和力量深刻改變著其文化基礎，所謂“威斯特伐利亞的地方化”（provin-cializing of Westphalia）成了普遍現象，引導人們不得不認真思考“全球秩序的崩塌與重建”問題。⑧重建的全球秩序將不再是一個以大國或大國協調為主導的秩序，而是一個多元復合的世界秩序，其中，南方地區主義成為最為活躍的因素。⑨人們注意到，世紀之交的全球金融危機加速了主要地區相對地位的變化——“北大西洋地區面臨一系列沖擊，而“全球南方”地區一直相對活躍，甚至毫發無損”，①“全球南方”面對危機所表現出的各種韌性，使得人們開始思考南北地區再平衡甚至全球秩序重組的現實性。②人們注意到，正是“全球南方”所主導的各種“新地區主義”的發展重塑著全球化進程，③在地區和全球層面的各個治理領域中發揮著日益關鍵的作用，也明顯為重建中的全球秩序打上了“南方化”的印記。

3.5“全球南方”存在退化風險

近年來各種逆全球化趨勢的發展令全球政治有退化的風險，全球性大國權力博弈格局中新的東西方對立趨勢已有明顯發展，致使“全球南方”蛻變為全球地緣政治格局中“新中間地帶”的可能性越來越大。

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尖銳地暴露了全球化過程中的政治退化趨勢。國際關系學者很快關注到，“三十多年全球化過程中初步形成的合作型全球安全文化遭遇了嚴重的危機，出現了明顯退化”④。全球安全文化的退化突出表現在全球性大國地緣政治博弈加劇，特別是中美關系在21世紀10年代以來出現顯著的惡化態勢。⑤美西方國家以中國為競爭和對抗的主要對象，到處建立“小院高墻”、實行“脫鉤斷鏈”，并不斷操弄“全球南方”概念，試圖站在“全球西方”立場上，借重“全球南方”與以中、俄為主要成員的所謂“全球東方”開展競爭和對抗，從而人為地分裂全球化。⑥

與此同時，“全球南方”自身并未真正形成一個整體性的體系力量，內部成分復雜、合作形式多樣、利益訴求多元，而且個別發展中大國競相尋求地區主導權，并不斷投入資源擴大自身在“全球南方”的影響力甚至領導力，致使“全球南方”發生內部分化的趨勢。⑦

中國學界普遍認為，“全球南方”具有“非西方、反干預、求發展”等特點，不是國際政治的角力場，也不應成為推動大國競爭和地緣博弈的戰略工具。⑧然而，如果當前圍繞全球秩序主導權的斗爭持續下去，而“全球南方”自身不能真正團結起來的話，就很難說它們不會淪為新世界政治體系當中的“全球觀眾”，⑨并在東西方敘事之爭以及中美戰略博弈中被反復利用和擠壓，無法成為真正能夠改變世界秩序的新生力量。“全球南方”退化為全球地緣政治格局中“新中間地帶”的可能性，將是“全球南方化”逆向發展邏輯的最大“暗面”。

在比較地區主義研究者看來，“全球南方”的退化風險主要體現在“逆地區化”的消極景象上，特別是全球性大國或南方個別地區大國在“全球南方”以競相角逐“中間地帶”為目標，采取種種“逆地區化”政策，正在加劇這種風險，值得特別警惕和反對。“逆地區化”在“全球南方”表現尤甚，比如美國拜登政府在印太地區推動的排除中國的“印太經濟框架”及其偽多邊談判活動：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倡行并極有可能在第二任期加速推行的“美國第一”政策：①印度莫迪政府將自身定位為“全球南方領導型大國”或“代言人”及“西南大國”而采取的相應政策。②“全球南方化”的這一暗面效應，不僅為比較地區主義研究者所密切關注，也應當引起更廣泛領域的重視。

四、結論

“全球南方”崛起是一個富有活力的實踐過程，其背后潛藏著兩種相伴而生的邏輯——正向的“南方全球化”邏輯和逆向的“全球南方化”邏輯，二者相互交融、相反相成。比較地區主義研究者提出的歷史、空間、比較、全球和治理五個視角，對于我們認識這些實踐邏輯都有較大幫助，而運用這些視角梳理這兩種實踐邏輯的具體特征，對于我們理解“全球南方”崛起現象、透視其背后發展規律、進而予以觀念和政策上的妥善應對，可以提供有益的認識基礎。

概言之，所謂“南方全球化”，在比較地區主義研究者看來，就是指冷戰結束以來南方國家持續演變為“全球南方”的實踐過程，首先是它們逐步融人、持續推動和努力引領全球化的過程，同時也是它們打破地理空間局限、開創和引領當代新型全球化的過程。遵循“南方全球化”這一正向邏輯，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廣大南方國家在經歷了世界權力格局中制衡地位的重塑、整體性經濟力量的崛起、推動全球治理模式的轉型、促進南北關系的顯著改善和南南合作的模式創新之后，最終實現了從南方國家到“全球南方”的身份再造和敘事重構。

所謂“全球南方化”，則是指與“南方全球化”相伴而生但又逆向或負向發展的過程。這種逆向邏輯具體體現在：發展問題從過去“對南方的挑戰”變成今日“對全球的挑戰”：全球政治經濟中的“斷層線”從過去的南北之間全面轉移至南北方內部：全球發展模式從過去的美西方模式主導轉向南方模式主導：南方地區主義的力量有望重組全球秩序：“全球南方”在崛起的同時又面臨著退化為地緣政治“新中間地帶”的風險。

進而言之，這兩種實踐邏輯之間又有著相反相成的密切聯系。“南方全球化”是全球化進程大勢之所趨，是“全球南方”崛起這一歷史動態背后的主要實踐邏輯，但同時我們還要看到，全球化的歷史進程中既有前進也有后退、既有順流也有逆流，“全球南方化”的逆向邏輯是對全球化總體發展邏輯和“南方全球化”正向邏輯的反向調整，是“全球南方”崛起歷史動態背后的次要實踐邏輯。需要注意的是，“全球南方化”并非總是歷史趨勢的消極和負面反映，而更多地展現出世界政治經濟力量的動態與活力。這兩種實踐邏輯雖分主次，卻相伴而生、并行不悖，共同支配著全球化實踐進程持續邁進的歷史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