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經略邊緣地帶的戰略偏好選擇機制

關鍵詞：國家利益；邊緣地帶；體系結構；地緣政治；戰略偏好

一、戰略選擇的困惑：邊緣利益核心化與邊緣利益邊緣化

權力轉移誘發的大國沖突，往往是指代大國①在核心利益地區的高強度競爭與戰爭升級，然而，所謂“修昔底德陷阱”并不必然意味著大國首先在核心利益層面的戰略競爭升級。大國間在對手核心利益區域通常會進行理性的審慎與克制，反而是邊緣利益的過度核心化會產生沖突的螺旋升級。聯盟牽連帶來的邊緣性危機，讓雅典與斯巴達圍繞邊緣地帶的利益沖突誘發了伯羅奔尼撒戰爭。①大國以強硬政策來捍衛核心利益往往不言自明，但面臨相對邊緣利益的挑戰，到底是應該將邊緣利益核心化來避免多米諾骨牌效應，踐行針鋒相對的威懾對手的戰略邏輯；還是應強調邊緣利益邊緣化、避免螺旋沖突升級風險作為首要戰略考量？

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是本文的邏輯起點。美蘇冷戰時期，盡管第三國發生的情況通常不會直接威脅到任何一個超級大國，但雙方不能忽視邊緣利益受損可能引發的間接與滯后效應，這些效應實際上確立了美國的多次干涉（尤其是對越南的干預）的戰略動因：失敗將導致其他“多米諾骨牌”倒下，從而危及美國在歐洲以及亞洲的地位。蘇聯也有自己版本的多米諾理論，如果蘇聯的盟國與伙伴實行自由化或投向西方就會為其他國家確立一個負面的示范先例。②關注國家邊緣利益區與核心利益區之間緊密聯系的傾向，并非美國和蘇聯特有的執念，大多數捍衛遙遠地區安全承諾的大國戰略家都擔心多米諾骨牌效應。③而對于這種刺激大國在邊緣利益區進行干預的效應機制，既有研究從理性對沖、認知心理和國內政治等不同視角提供了諸多解釋。④

尼古拉斯·斯拜克曼的邊緣地帶論將夾在海權霸主與陸權心臟地帶國家之間的歐亞大陸的陸海結合部，視為美蘇對抗的前沿陣地，從美蘇視角看來，這一邊緣地帶就是邊緣利益所在區域，起到了緩沖作用，考慮到了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的聯動性。⑤從美國大戰略角度出發，離岸平衡戰略對核心與邊緣進行了嚴格區分，超地區霸權戰略則對核心與邊緣的區分相對模糊。本研究聚焦國家利益的空間維度，將其分為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核心地帶意味著利益的重要性較高，邊緣地帶則是指利益重要性相對較低。⑥大國一方面是極力控制它們自身所在的地緣政治中心區，另一方面是權力競爭從地緣政治中心向邊緣地區擴散。⑦如果某一地區對一個大國來說是邊緣地帶的話，該地區通常地理上距離核心區域較遠：位于邊緣地帶內的國家很難對大國本土構成威脅。當邊緣地帶與核心地帶存在敏感性或脆弱性相互依賴時，一國可能為了防止核心地帶受損，而在邊緣地帶寸土必爭。恰當地權重核心利益與邊緣利益，有助于實現戰略目標與戰略能力的動態平衡。

空間在戰略上的輕重緩急無疑是國家安全的選擇難題，大國崛起進程中，需要明晰邊緣利益是否在未來可能升級為核心利益并進行未雨綢繆，還有戰略對手關于邊緣地帶的戰略偏好，也應成為本國地緣政治風險研判的風向標。推動全球化不代表沒有戰略布局的優先級排序，國家安全的維系也需要避免在時空維度上出現過度的泛安全化思維，這可能會導致四面出擊而沒有戰略主攻點。技術的進步只是部分緩解了地理的影響：即使在核武器競爭時代，對安全的尋求也可歸結為一場對空間的爭奪，有限的資源必須及時得到配置。⑧

結構現實主義認為，兩極體系中的極性大國由于擔心邊緣地帶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往往更容易“心無旁騖”的在邊緣地帶擴張，多極體系下的大國則尚存更多顧慮。鑒于世界多極化趨勢的顯現，多米諾骨牌效應的現實映射將日益衰落。①兩極穩定論無法解釋為什么有時極性大國在邊緣地帶保持克制，多極穩定論對大國在核心地帶的戰略競爭與邊緣地帶沖突缺乏聯動性分析。新古典現實主義指出，國家在邊緣地帶的行為邏輯可能表現出維持現狀／修正主義的戰略模糊，該理論雖然考慮到時空差異性，但沒有對國家的戰略選擇進行類型化的因果機制分析，也相對忽略了半負面案例比較法。②

由于國家傾向考慮最壞假設以規避不確定性風險，加之兩極對抗的騰挪空間相對有限，兩極體系確實比多極體系更易在邊緣地帶基于多米諾骨牌效應選擇強化對抗。但當邊緣地帶沖突升級時，兩極體系比多極體系的極性大國更有理性的克制傾向。③由于國家利益既可能是安全利益也可能是霸權利益，后者意味著國家需要更廣闊的邊緣地帶作為緩沖空間或進一步擴張的前哨基地，即安全邊界遠遠大于邊界安全。加之國家可能同時追求安全與霸權，且戰略目標會隨著戰略效果的成敗而發生偏移，因此國家對邊緣地帶的戰略偏好也會出現周期性變動。這種戰略上的反應不足與反應過度還涉及戰略進程的動態變化，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本研究力求對國家利益及其戰略偏好的空間維度內涵進行解讀，意圖在現實主義與地理政治學之間構建一個中層理論的溝通橋梁。

二、核心變量與解釋機制

地緣政治分析主要有三個層次，大致與現實主義分析路徑類似，包含體系層次的結構、互動層次的進程和單元層次的屬性。④這里主要選取體系結構與互動層次的視角分析，因為大國在邊緣地帶的戰略選擇要受到體系結構的對抗烈度影響，體系視角有助于對現實主義的理性決策模型進行修正性應用。大戰略從根本上是由國際體系中的權力分配以及每個大國相對于其（實際或潛在）競爭對手的能力所決定的，這有助于解釋一個特定大國的重大戰略行為背后的動機是什么。⑤變量選取在實證研究中會為了增強解釋力而進行適度的跨層次分析。國家對邊緣威脅的戰略反饋要受到互動層次的調節變量影響，故還要考慮到國家對戰略互動的預期模式，即在邊緣地帶的沖突升級會否導致對手讓步。并且在討論互動層次變量的形成機制時，也會對與之相關的單元內部變量予以適當關注。

大國在自身核心地帶受到生死攸關威脅之外，通常并不會蓄意對其他大國發動預防性戰爭或先發制人戰爭，安全目標的優先級要高于霸權目標。與在核心地帶的妥協空間相對較小、戰略決心較高不同，大國在邊緣地帶的戰略偏好有更多的變化性。邊緣地帶的戰略目標越高、戰略手段越升級，則國家越重視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的脆弱性依賴關系，反之，則國家會重視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的區分。過度的區分核心與邊緣，與過度的混淆核心與邊緣，會讓國家因為目標與手段的失衡，陷入過度擴張或防御不足的危險。由于戰略偏好與戰略效果的轉化需要考量行為體之間的戰略互動所帶來的不確定性挑戰，故選擇偏好未必轉化為成功的戰略行動。

2.1自變量：體系結構的對抗烈度

結構是指在一個體系中單元是如何排列的，因此更富有靜態感和位置感。過程模式通常使國家單元行為的作用一反作用理論具體化，并且因此受到結構的制約，很多過程模式如安全困境、貿易戰爭和軍備競賽，都反映了體系結構力量的作用，可以視為體系結構對抗烈度的重要表現形式。①

首先，相比多極體系而言，兩極體系更容易出現在邊緣地帶的過度反應。兩極體系的競爭往往涉及從核心地帶逐漸向邊緣地帶進行傳導的過程，兩極穩定論多指代雙方在核心地帶的戰略穩定，而在邊緣地帶卻可能訴諸代理人戰爭等戰略手段。多極體系中，大國在邊緣地帶的行動更可能受到其他大國的制衡。1853年的克里米亞戰爭，就是俄國獲取黑海出?？谂c英法針鋒相對的邊緣地帶沖突升級的典型案例。在多極體系中，存在許多沖突的軸心，而且國家干預地區爭端主要是因為它們的內在利益受到了威脅。僅而對聲譽的考慮是第二位的，因為國家的注意力是分散的。兩極體系中，第三方的相對弱小使它們不大可能制衡超級大國，兩極體系也比多極體系更加重視聲譽的影響。冷戰期間，在邊緣地帶的沖突中決心對比是重要的，超級大國會擔心一個邊緣地帶的失敗會蔓延擴散，導致其他國家對于超級大國在其他地區延伸威攝等決心展示做出悲觀推論。②

其次，一國核心地帶是否受到對手國家的嚴重威脅也是研判大國對抗烈度的重要指標。當本國的核心地帶受到其他大國挑戰時，生存與安全往往面臨著嚴重的威脅，這時國家傾向于非此即彼的應對威脅，即要么徹底地將邊緣地帶的利益核心化，要么將邊緣地帶的利益徹底邊緣化。戰略對手對本國核心地帶的蠶食，通常都會誘發高烈度的沖突螺旋升級，國家很難姑息本國的核心利益受損。國家在核心地帶的競爭就好像中國古代的逐鹿中原，意味著一旦被卷入就難以全身而退，除非放棄一切利益和土地而徹底出局（如部分匈奴和突厥之遠遁）。③邊緣地帶與核心地帶本身可能發生轉化，對離岸島國來說，鄰近的大陸性地區在和平時期往往是其邊緣利益所在，但在鄰近大陸出現爭霸行動時，則可能轉化為對島國的核心地帶。當核心地帶的競爭呈現戰略相持局面時，國家更可能選擇在邊緣地帶發起競爭，美蘇冷戰從歐洲對峙再到全球爭奪勢力亦是如此。④即使國家在核心地帶競爭失敗，如能確保在邊緣地帶有足夠的利益補償機制，那么國家可能選擇在核心地帶進行戰略收縮、在邊緣地帶進行不斷擴張。但這種擴張會受到邊際收益遞減規律的影響，有過度擴張的風險。⑤

再次，當一國面臨兩線對抗困境而非能以戰略集中的手段來應對單一威脅來源時．則戰略競爭烈度更高。側翼大國，通常有著一旦在中心區域擴張受挫，就會選擇繼續向更深處的他國邊緣利益區域擴張，典型的是俄國在克里米亞戰爭受挫，轉而在19世紀下半葉向東亞和中亞地區擴張。體系中心大國的聯盟可獲性與有效性較低、戰略緩沖空間有限，即使起初沖突規模有限，隨著對手憑借聯合協作或見機行事利用了防御者的困境，也可能迅速擴大沖突規模。但是，兩線對抗風險也可能通過高明的戰略予以緩解。俾斯麥德國借助自身的中心位置，反而可以用來爭取奧地利競爭對手的自愿支持，締造邊緣緩沖地帶來確保核心地帶的安全。⑥此外，中心與側翼的體系位置也可能由于國家的特定戰略選擇而發生變化，側翼國家如果出現過度擴張，也可能招致兩線對抗的困境。

復次，是否出現快速且不可逆轉的權力轉移趨勢，對大國競爭的烈度有結構性而非決定性影響。權力轉移的結構性壓力是國家間戰略互動締造的。如果其他大國的實力增長給本國的壓力較大，那么國家可能選擇強化對邊緣地帶的控制決心來增強制衡能力。當邊緣地帶有新興大國崛起時，則該地區就有演變為核心地帶的趨勢。一國超越另一國的速度越快，戰爭風險就越大。有學者認為，德國對俄國權力增長的擔憂和對自身權力相對衰落的恐懼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根源。①如果資源具有累積性，邊緣地帶的擴張會增加權力轉移的地緣政治效果，那么國家就更容易形成邊緣地帶的擴張決心。②

2.2調節變量：戰略互動的預期模式

當核心地區的競爭烈度越高時，則國家理應對邊緣地帶的目標設定偏向戰略收縮，但由于國家尋求安全邊界大于邊界安全的地理范圍訴求，有時會讓作為緩沖作用的邊緣地帶本身變成不安全感的來源。從核心到邊緣，國家的權力投射能力是衰減的，但這種空間磨損效應有時會出現相反的悖論。對于大國而言，它們并不會時刻擔心本國生存，為了威懾對手放棄威脅本國核心利益的沖動，反而在邊緣地帶進行戰略冒險來強化威懾效果。國家在邊緣地帶的戰略互動預期主要分為威懾模式與螺旋模式兩種類型。③如果堅信對抗帶來讓步則是一種威懾模式的預期主導，國家傾向于在邊緣地帶采取攻勢戰略：如果堅信適度的讓步會帶來對手的妥協，則是一種螺旋模式的預期主導，國家傾向于在邊緣地帶采取守勢戰略。兩種預期模式本質上沒有對錯之分，但是威懾模式預期如果過度樂觀，則讓國家對邊緣利益采取過度反應。反之，不當的螺旋模式預期會讓國家忽視邊緣利益的核心化趨勢。影響預期模式的因素主要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

一是戰略互動的預期模式需要考量基于傳統的習慣選擇。如果一國對戰略傳統的記憶強調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國家榮耀等內容，就更容易讓國家在邊緣地帶傾向于擴張。一個歷史上反復受到侵略的國家更可能擔心邊緣地帶的核心化風險。一個不久前通過一系列冒險、強制性外交或對抗性行動獲取勝利的國家，就很可能在邊緣地帶秉持擴張性戰略取向。陸權傳統的國家往往對陸上威脅更為警覺，而對海上威脅的敏感性相對較弱。在工業化時代的技術變革之前，一些陸權國更是將海權進行邊緣利益的過度邊緣化處理，忽略海權對陸權的反作用機制。④需說明的是，戰略傳統對現實政策的影響有時是非線性的，國家可能基于特定的戰略目標或應對緊迫威脅而有選擇性地汲取戰略傳統的教義。在上一場戰爭中失敗的國家往往會在下一場戰爭爆發前更早進行戰略傳統的調試，而在上一場戰爭中獲勝的國家則更偏好在后續的戰爭中延續傳統。國家在與對手的長期博弈中，也會形成特定的認知偏好傳統，主要可以分為以威脅界定利益或以實力限度界定利益兩種類型。以威脅界定利益的認知偏好讓國家傾向于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界定的同質化。反之，以戰略能力的有限性來界定利益訴求，更加強調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的差異化策略選擇。當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的戰略設定趨于同質化時，則國家更偏好在邊緣地帶展示較強的決心，反之如果差異化主導時，則戰略決心較弱。

二是大國根據自身實力對于在邊緣地帶博弈的獲勝前景的研判。如果國家預判未來獲勝前景高于當下，那么國家在仍處于弱勢地位時，更可能將邊緣地帶的利益邊緣化，可能選擇讓步策略，進而獲取戰略機遇期。如果預判當下行動的獲勝前景高于未來，那么即使當下戰略形勢較為悲觀，國家仍可能選擇“背水一戰”。但是如果國家基于對手反饋來進行后發制人的戰略布局，那么就涉及當下與未來的獲勝前景的時間長度是否可控。國家要犧牲一定的經濟發展空間來補強軍事實力，與對手何時陷入沖突的時間、對手是否會先發制人可能都是不確定性的，這都會讓備戰的戰略節奏難以把控，戰略資源的消耗過大。國家無論是進攻還是防御都需要考慮到備戰的時長與邊際效益問題，備戰時間的適度延長有助于增加邊際收益，備戰周期過長則會導致邊際成本上升，反而讓國家因軍備擴張而陷入戰略透支。即使一個本來決心管控邊緣地帶核心化風險的國家，也可能基于對沖突時間的不可控問題，試圖通過綏靖政策減少對手的修正主義偏好，進而規避未來戰爭的陰影。

三是大國在邊緣地帶展示利益護持的戰略決心大小。通常而言，國家應該在重要利益方面表現出較高的示強決心，因為利益重要性越低時，國家的資源汲取與動員能力也越發困難。但是，邊緣地帶競爭通常發生在大國競爭形成戰略相持局面之后，核心地帶競爭在時間順序上先于邊緣地帶競爭。①故而國家在邊緣地帶的拓展有時也會緩解在核心地帶的安全困境。國家為了避免不利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更可能強化對邊緣地帶的利益護持決心。歷史上一些帝國面臨不利的戰略環境且資源透支時，仍然為了帝國使命感或合法性而選擇執行強硬政策。②大國是否有在邊緣地帶威懾對手的沖動與大國的國內政治特質密切相關，一個內部整合度很低的帝國，或者一個國內政治統治合法性較低的主權國家，因為缺乏承擔在核心地帶沖突升級產生負面后果的能力，但又為了避免帝國解體或政權更迭，可能通過在邊緣地帶的示強來轉移國內視線。

綜上所述，戰略傳統是塑造大國在邊緣地帶做出戰略選擇的遠因，獲勝預期與示強決心則是相互作用的近因，遠因通過近因才能發揮非線性作用。第一，當擴張性傳統塑造國家的選擇偏好，評估當下獲勝前景好于未來時，就更容易強化邊緣地帶的示強決心，塑造威懾模式的預期邏輯。第二，如果戰略守成的傳統塑造國家的選擇偏好，評估未來獲勝前景好于當下時，就更容易形成邊緣地帶的示弱態度，塑造螺旋模式的預期邏輯。第三，當國家秉持擴張性傳統，評估未來獲勝前景好于當下時，或守成傳統與當下獲勝前景好于未來時，國家的示強或示弱的決心會起到更大的作用：如果決心強度較低，國家就可能會更加偏好螺旋模式預期，反之當決心強度較高時，國家則更偏好威懾模式預期。第三種情況的預期模式具有更加靈活的調試空間，戰略的延續性不如前兩種情形高。

2.3因變量：戰略偏好及其非線性效果

進攻性現實主義與防御性現實主義都是理性行為體假設推導出的戰略行為模式，前者認為權力最大化帶來安全最大化，后者則看到了不加約束的權力擴張可能會損害安全利益。但兩種理論都相對忽略了戰略偏好并不必然呈現出空間均質性特征，國家在不同的地理區域可能持有差異化的戰略偏好。大國在邊緣地帶的戰略偏好并不能陷入維持現狀與修正主義的二元論思維。本研究對戰略偏好的概念界定是：指代一國在多種戰略目標之間進行權衡取舍的傾向性。邊緣地帶的戰略偏好類型可分為：邊緣收縮、邊緣緩沖、漸進式的邊緣擴張、挑戰式的邊緣擴張。

邊緣收縮不意味著安全導向，有時是為了實現霸權護持。邊緣擴張也不意味著就是霸權導向，也可能是為了轉移對手在核心地帶的注意力。邊緣緩沖則意味著維持該區域的現狀，目標是不要降低本國對邊緣地帶的權力投射能力即可。無論是邊緣緩沖還是有限的邊緣擴張，如果操作得當，都有可能用來摸清對手戰略底線與戰略極限，所冒風險較小、收益較高。挑戰式的邊緣擴張，雖然不乏戰略冒險帶來的可觀收益，但也可能出現戰略透支風險，甚至惡化本國國際地位的合法性。

理想情況下，一國傾向于同時追求若干目標，盡可能實現權力或利益最大化，但是在體系與單元因素制約下，國家通常需要選擇降低一項或若干項目標來滿足其他目標，甚至在極端情況下會對某一目標進行暫時舍棄。理性是相對有限的，因為戰略互動進程中存在不確定性，這源于己方的實際戰略意圖、對手眼中的己方戰略意圖、已方關于對手如何理解己方戰略意圖的評估可能存在偏差。一個理性國家其目標是多元化的，但必須將生存作為首要目標。體系結構的對抗烈度較高時，理性決策要求在邊緣地帶進行幅度較大的戰略調整，威懾模式與螺旋模式的預期作為調節變量，分別會呈現挑戰式邊緣擴張與邊緣收縮兩種類型。同樣遵循有限理性原則，當結構對抗烈度較低時，國家會在邊緣地帶更加審慎與克制，在威懾模式與螺旋模式的預期作用下，分別呈現漸進式邊緣擴張與邊緣緩沖兩種可能，此時國家既有戰略的調整幅度相對較小。據此，可以提煉出邊緣地帶戰略偏好的四種假設的可能情形，如表1所示。

戰略偏好并不必然帶來既定的戰略效果。大國在邊緣地帶的擴張，可能是由對手國家的誘捕戰略造成．也可能是與對手的針鋒相對塑造的，或者是基于本國國內政治或戰略目標偏移造成的慣性效果。比起擴張不足，國家通常更傾向于選擇在邊緣地帶的過度反應。①邊緣地帶的過度擴張可能并非沒有進行理性決策，而是涉及非本意的系統效應。②大國往往會因為對邊緣地帶的利益重視不夠或權力投射相對有限，促成邊緣位置出現新興強國，此時就會導致國家邊緣利益的重要性逐漸趨向于核心利益。③過度的區分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則會導致對邊緣地帶的戰略投射嚴重不足，最終也可能影響核心地帶的利益維系。決策者在通過戰略對話等互動行為后，可能修正或延續關于戰略對手的既有認知。如內維爾·張伯倫就是基于與希特勒的峰會外交帶來的理性信念，對中東歐等相對邊緣的利益區域執行綏靖政策。決策者也可能通過過早的認知閉合來強化既有認知、對認知不相符的情況予以選擇性忽略。這雖然是第一意象層面，但國家間的戰略互動最終都是由決策者來輸出和輸入指令的，領導人因素不容忽略。

國家在戰時與和平時期都面臨戰略目標的輕重緩急之分，為了實現擴張、收縮或緩沖的戰略目標，國家在邊緣地帶的戰略手段從弱到強可分為：綏靖政策、坐觀血腥廝殺、誘捕、軍事干預。手段的升級可能導致目標發生偏移．而目標的擴大化也可能增加手段的烈度。綏靖并非一定向對手屈服，它也可能是具有欺騙和操縱性質的策略，國家通過短期的綏靖換取備戰時間，將時間拉長來獲得對敵人的關鍵優勢。衡量這種策略效果的標準就是是否轉移了敵人的注意力、緩解敵意或規避了兩線對抗風險。④坐觀血腥廝殺這種方式是確保其對手之間的戰爭變成一個耗盡它們力量的長期而代價高昂的沖突，但是這種戰略自己并沒有釋放誘餌。它與誘捕戰略有時被混合使用，在一個戰略進程中進行適應性調整。誘捕很難無中生有，通常需要利用特定的地緣政治事件來投放誘餌，包括代理人戰爭、軍事與經濟援助、外交聲援等。軍事干預包括預防性戰爭、延伸威懾與升級軍備競賽危機等。軍事干預的風險最高、但效果也最容易評估，如美國發動越南戰爭。大國在邊緣地帶的行動要權衡短期效益與長期風險，比如冷戰后期美國通過代理人戰爭，讓蘇聯在阿富汗戰爭中消耗國力，獲取了爭霸收益。但卻強化了冷戰后美國深陷中東戰爭泥潭的戰略節奏。

三、邊緣地帶戰略博弈的歷史追蹤

盡管多極國際體系持續存在，但自19世紀末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一些國家的戰略思維的支配傾向是兩極式的：要么邊緣利益無關緊要，要么邊緣利益與核心利益混為一談。戰略需要的是某種程度的折中主義。①邊緣利益如果關注不夠，的確可能威脅到本國的核心利益，但對邊緣利益的過度擴張，則可能陷入戰爭泥潭。英國陷入美國獨立戰爭以及1841年的阿富汗戰爭和1899-1902年的布爾戰爭：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從大陸政策到“大東亞共榮圈”的戰略目標擴大化：法國在1950年代對越南、安哥拉和阿爾及利亞的介入，都是大國在干涉邊緣地區時陷入戰爭泥潭的例證?？紤]到當代的國際體系在不同領域分別呈現出兩極化或多極化趨勢，因此案例選取兼顧兩極與多極。通過對案例的過程追蹤，破除“修昔底德陷阱”等結構主義論斷，找回戰略偏好的空間非均質性與時間非線性的歷史鏡像。

3.1檢驗假說1：體系結構的對抗烈度較高，威懾模式預期主導時，大國偏好挑戰式邊緣擴張

從喬治·凱南的“長電報”到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以前，美蘇在核心地帶的對抗烈度較高，威懾模式預期的主導讓美國從朝鮮到越南等邊緣地帶都不斷強化軍事介入決心。對美蘇兩國而言，斯拜克曼所定義的歐亞大陸邊緣地帶，在很大程度上與兩國自身的邊緣利益區域重合。美國主要有兩種捍衛“邊緣地帶”的戰略選擇，一是“周線防御”，它假定所有邊緣地帶同等重要：二是“要點防御”，即集中力量守衛特定地區。②美國最終迫于戰略資源的有限性，承認要點防御的重要性，德國和日本是權力平衡的重要支點。③對蘇聯來說，歷史上一直未曾突破土耳其海峽的桎梏。杜魯門政府決心在戰略要點地區阻止蘇聯的邊緣擴張。美國研判蘇聯自身不太可能發動一場全面戰爭，但很可能把衛星國作為替其干“臟活”的代理人。④美蘇都傾向于使用代理人或其他間接手段來實現邊緣擴張這一目標，使兩國得以打著“不知情”的幌子進行競爭，從而把不便于管控的公開對抗的風險最小化。⑤

決策者對戰略傳統的認知，會塑造他與對手打交道的意圖研判。富蘭克林·羅斯福做事憑借的是直覺和經驗的有機結合，他秉持著自己長久以來對源自普魯士時期的德國軍國主義的固有印象，一開始就反對希特勒和納粹。羅斯福對蘇聯知之甚少，憂慮也更少，他從未特別擔心過蘇聯的地緣政治與意識形態擴張，也不介意蘇聯邊境的國家是否會被共產主義化，他認為斯大林是可以進行談判的人。斯大林對自由的西方文化有排外情結，逃避追捕的16年造就了他孤立、野蠻的個性，對安全的渴求是要求更多的領土。斯大林對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抱有敵意，他認為這些國家在1918-1921年的內戰期間資助了布爾什維克的敵人。1941年，斯大林更害怕英國會慫恿他對德國開戰，而不相信希特勒德國會進攻蘇聯。⑥

在美國的選舉政治中，決策者一方面要考慮到外部威脅的長期性，又要兼顧國內短期選舉利益，未必會做出完全理性的決策。杜魯門的冷戰宣言帶有強烈的意識形態訴求，他擔心如果不夠強硬，就很難獲得國會的支持。為了獲取遏制蘇聯的資源汲取能力與戰略動員能力，他認為必須向國內外的聽眾發出沒有任何猶豫或含糊其詞的信號：面對挑戰，美國不會退縮。①在戰略實踐中，美蘇都逐漸發現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的戰略區分越發重要，但對邊緣地帶的價值研判也越發形成一種思維慣性和螺旋升級模式，難以及時有效地進行審慎與克制。

決策者對戰略傳統的教義理解也不斷在冷戰期間折射。約翰·肯尼迪對慕尼黑會議的基本理解是建立在戰略層面而非私人交往之上，他認為英國在1938年不具備與德國開戰的軍備條件，這是基于對綏靖政策的力量平衡的結構性解讀。他從中吸取的教訓是準備戰爭對于實現持續穩定的和平十分重要，否則就無法和自己的對手在平等的基礎上討價還價。他在就職演說中提道：讓我們永不因畏懼而談判，但讓我們永不要畏懼談判。1961年的美蘇峰會上，肯尼迪說服自己認為赫魯曉夫是一位理性的領導人，而且能理解自己的首要目的和底線。赫魯曉夫則相信，在古巴豬灣事件和老撾問題后，肯尼迪會被嚇退。②成功解決古巴導彈危機后，肯尼迪在國內和國際上有更大影響力，也許可以在越南戰爭中不丟面子的進行退讓，這涉及決策者在下一次的博弈的讓步可以利用上一次博弈的獲勝來對沖。但在冷戰環境下，越南是受共產主義支持的，美國很多人認為遲早要為對抗中國的“擴張”畫一條界線。美蘇都更容易出現對邊緣地帶的過度反應，在美國看來，即便是無關緊要的地區，如果它受到敵對軍事力量的威脅，也能成為至關重要的地區，尤其是1957年第一顆人造衛星的成功發射表明，蘇聯已擁有遠程導彈技術，這使他們具備了在30分鐘之內將核彈頭扔在美國本土的能力。美國歷史上首次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面前顯得脆弱不堪，引發了像英國在1930年代那樣擔心納粹德國空襲轟炸的恐慌。③

即使在1970年代美蘇進入到緩和階段，雙方對緩和的認知也存在偏差，美國認為緩和是全球范圍，蘇聯則認為第三世界不包括在內。雙方的緩和往往是權宜之計，而非認為緩和注定會到更高層級的合作態勢。④美蘇的兩極對抗烈度暫時下降，但很快因為認知偏差與戰略行動給對方帶來的多米諾骨牌效應的恐懼，又將對抗烈度有所抬升。雙方都認為多米諾骨牌效應具有很大可能性，如果沒有警覺之心，敵入便會利用其軍事力量施以脅迫。一國一旦獲得向世界遙遠地區投射力量和干預地區事務的能力，那么至少在其領導人因災難而變得清醒抑或其能力消退之前，通過投射力量來示強的誘惑往往難以抗拒。⑤不惜任何代價以維護美國信譽的政策是不可持續的，這源于戰略資源的有限性。阿富汗問題和與之相關的海灣地區對西方利益而言無疑比冷戰初始階段的希臘和土耳其更加重要。⑥

從二戰后直到1978年年初，美國對阿富汗一以貫之的政策核心是防止蘇聯的過度影響。美國相關決策人士或部門認為美阿關系應保持穩定，美國難以進一步升級與阿富汗的合作關系。⑦美國認為受制于阿富汗政府的軟弱無力和阿富汗的地緣位置，美國在阿富汗的直接利益是有限的，美國無意將阿富汗從蘇聯勢力范圍中拉攏過來。但阿富汗的陸上鄰國、周邊的波斯灣以及印度洋的海岸和港口直接影響美國利益，美國在印度次大陸和印度洋盆地的戰略利益必須考慮到阿富汗問題。①對美國來說，捍衛的不只是石油利益與盟友安全，還有戰略信譽。②蘇聯對阿富汗的主要目標考量是：防止阿富汗新政府的戰略自主訴求給蘇聯對其管控帶來威脅，廢除阿明政權，扶植親蘇的阿富汗政權。③

蘇聯入侵后很快控制了阿富汗全國的各大城市和交通線，勃列日涅夫認為蘇聯出兵5萬即可在3到4周內結束戰斗。④葛羅米柯也說：“只需一個月，就會完成一切并迅速離開”。⑤1985年是蘇阿戰爭重要轉折點，戈爾巴喬夫上臺后希望從阿富汗撤軍，而美國的隱蔽行動則試圖暗中阻止蘇聯通過外交途徑達成體面撤軍的目的。⑥卡特在阿富汗的秘密戰爭的目的既非推翻共產主義政權、扶植親美政權，也非阻止蘇聯更多的干預，而是“制造泥潭”，誘使蘇聯出兵。美國運用了心理戰和宣傳戰術，并秘密向阿富汗抵抗組織提供支援，增加了蘇聯在阿富汗的干涉成本。蘇聯出兵后，美國加強了與巴基斯坦和沙特的合作，開始提供致命性軍事裝備，以維持低水平和持久的叛亂，最終力求把阿富汗變成蘇聯的越南。里根政府在1985年升級了美國在阿富汗的戰略目標，使蘇軍迅速、全面、不可逆轉地撤出阿富汗，并實現阿富汗的真正自決。美國的隱蔽行動是制造了泥潭和推波助瀾，但與蘇聯的失敗不構成必然的因果關系。美國在阿富汗的秘密戰爭產生了長期的、間接的、非預期的普遍后果。蘇聯的有限目標本來是為了穩定鄰國阿富汗共產主義政權且打算速決戰，但戰爭持續十年之久。9.11事件后，美國再次干涉阿富汗，陷入戰爭泥潭。美國在阿富汗發動秘密戰爭削弱蘇聯這一目標有限的行為卻又最終導致了“全球圣戰”的普遍結果。⑦

1975年安哥拉內戰爆發，美國制定了一份應對安哥拉局勢的隱蔽行動計劃。⑧包括向“安解陣”和“安盟”提供秘密資金援助、武器裝備和軍事培訓等，目的就是阻止安哥拉淪為蘇聯的勢力范圍。⑨雖然美蘇早在1960年代就介入了安哥拉的民族解放運動，但由于歷史及現實原因，這并非美蘇的重要利益所在。但是現實情況卻是雙方為爭奪在安哥拉的影響力，導致雙方干涉的升級并最終擴大為對緩和規則理解上的沖突。美國擔心的并不是安哥拉本身，真正擔憂的是蘇聯的這種獲勝是在美國已經采取措施加以阻止的情況下發生的。1976年3月，基辛格在講話中提到美蘇間的緩和不允許再出現另一個安哥拉。⑩基辛格覺得必須抓住機會證明美國仍然有決心抗擊蘇聯的每一個動作，美國主要支持安哥拉民族解放陣線（FNLA）。美蘇的邊緣地帶博弈呈現了更多的動態變化，但在對方核心地帶基本維持了謹慎克制。例如，蘇聯在拉美地區的軍事援助很少，以避免與美國直接軍事對峙。

3.2檢驗假設2：體系結構的對抗烈度較高，螺旋模式預期主導時，大國偏好邊緣收縮

英國作為離岸霸權國家，其對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的區分并非始終如一，每當體系對抗烈度加劇時，英國更看重大陸承諾與英國海上霸權護持的相關性，就會將歐陸事務界定為核心利益。在20世紀初，英國無意與俄國發生直接沖突，然而為了在東亞的利益，必須要遏制俄國在遠東的擴張。于是英國動用代理人戰爭的方式，借助日本制衡俄國。英日同盟的主要目標是協助維護英國主導的遠東殖民秩序，換取英國對日本在東亞地區擴張的支持。①英國公開表示，英德協商確定的“領土保全主義”也適用于中國東北，增強了日本對俄開戰的決心。實際上日俄能夠交惡，英國主要是鼓勵和促進，而非決定。俄國反對日本獨占朝鮮，希望獲取前往旅順的自由通道，要求日本方面承認其在滿洲完全的行動自由，導致日本的政治精英達成共識，于1901年12月末決心與英國締結同盟。1902年日英兩國簽署了具有攻守同盟性質的《日英同盟協約》及附屬“秘密公文”，當即生效。②在日本看來，英國在中國東北沒有領土野心，它的勢力范圍遍布全球，還深陷布爾戰爭時，日本與其結盟更會讓英國對日本的支持沒有回旋余地。歐洲各方都清楚認識到，塑造日本戰略偏好的關鍵在于英國政府的意志”。③日俄戰爭爆發后，英國牛津大學兩位教授撰文指出，宣戰書并非戰爭必須，日本并未破壞戰爭的基本法則。④英日同盟使日本擁有了對抗俄國擴張野心的強大意志。⑤俄國的戰敗對其最終選擇與英國的和解也有重要作用，因此英國在東亞的戰略收縮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均勢策略的變體。

到20世紀30年代，英國面臨的是一個不穩定、不平衡的多極體系，德國相對于法國的戰略優勢與日俱增，蘇聯五年計劃的開展也讓英國看到了心臟地帶威脅的重演，此外，英國也要避免同時與德日作戰的兩線困境。隨著各國工業化的全面展開，出現了不利于英國的權力轉移態勢，英國海軍作用進一步削弱，制空權的興起讓英國島嶼位置的緩沖優勢縮小。但是英國為什么堅持螺旋模式而非威懾模式的預期？這與英國對綏靖的戰略效用理解有很大關系。英國綏靖政策的動因之一是要增強防衛德國的安全能力而非沒有識別德國的威脅，在20世紀30年代早期，日本對英國的威脅是時間更加緊迫但空間遙遠，而德國對英國的威脅是時間相對緩和但空間更加鄰近，英國將德國而非日本作為優先級更高的戰略對手。二戰爆發前，英國認為自身的長期權力對比趨勢占優，自身只是暫時不能同時應對兩個威脅。英國認為，在未來與德國打一場時間較長的消耗戰，德國會戰敗。英國還認為即使應對德國當下的挑戰，也可以將制衡的責任推卸給法國，后者對德國的威脅更有防范的決心。

因此，英國對實力地位現狀與趨勢發展都談不上悲觀，壓根就沒怎么考慮對德國發動預防性戰爭。在英國看來當下直接與德國開戰得不償失，會消耗過度的戰略資源、不利于經濟發展，還會動搖帝國地位。英國認為自己是長期趨勢占優，德國在軍事權力是短期占優。英國一面對戰爭前景悲觀，一面又相信綏靖與重整軍備會增加獲勝的希望。⑥尼維爾·張伯倫不惜犧牲捷克也要綏靖德國的重要根源是估算了英國卷入一場大戰只會進一步削弱其霸權地位的后果。⑦英國的主要目標是在有可能的情況下避免戰爭，認為這是保持世界權力地位的關鍵。張伯倫的大戰略試圖通過威懾和外交的“雙重政策”來避免戰爭。威懾是基于戰略轟炸進攻和貿易制裁等懲罰戰略，以及英國皇家空軍的拒止力量。外交手段包括試圖與德國達成“生存協議”，以及確保意大利和日本保持中立。英國試圖確保戰爭決策的自主權，避免被法國或其他盟友伙伴所牽連，決心保持盡可能多的戰略靈活性。①由于資源的限制，英國對預算的控制將重整軍備優先權分配給皇家空軍，其次是給皇家海軍，而不是對歐陸的承諾。②

選擇德國而不是日本作為首要對手，是基于邊緣地帶與核心地帶的動態考量，日本動搖了英國在東亞的勢力范圍，但德國卻威脅到英國本土的安全，對英國來說將德國界定為首要威脅是兩害相權取其輕。③如果重整軍備的速度加快，英國的外向型經濟發展水平就會下降，轉而導致支付重整軍備的資金和資源將變得更加困難。英國需要把控重整軍備的節奏，如果過早達到頂峰，英國將無法承受無限期維持龐大軍備力量的成本。④英國需要維持沖刺的能力，但又不知道何時應該進行沖刺，跑道的長度難以衡量。⑤

至少在1940年之前，德國并不像英法想象那么強大，如果英法能夠在希特勒崛起的早期給予堅決打擊，希特勒是會被遏制的。⑥英國情報部門夸大了德國空軍的作戰能力和對空襲轟炸造成的傷亡人數的預估，希特勒在1938年還沒有對英國進行毀滅性轟炸的能力。英國嚴重低估了德國長期作戰的能力，一旦戰爭開始，德國經濟就被證明比英國預期的更有能力維持一場消耗戰。⑦張伯倫在與希特勒會面后，否定了對希特勒是“一個瘋子”的看法。他反而認為希特勒雖然是一個性格反復無常的對手，但是這個對手意志堅定，會滿足于有限目標并且恪守承諾。張伯倫更偏好風險規避，認定政治家在沒有果斷的行動力之前不應該虛張聲勢。與之相反，丘吉爾雖然也相信德國空軍可以對英國進行毀滅式空襲，但他也認為在蘇聯的援助下英法可以聯手作戰迫使希特勒德國停止戰爭。⑧到二戰結束后，事實上英國比美國更接近喬治·凱南主張的有限遏制思想。英國聯美防蘇大戰略延續了英帝國在以前的一些綏靖等戰略傳統，繼續綏靖美國崛起，也在東歐綏靖蘇聯。在取消聯美攻蘇設想后，英國在一定程度上默認或綏靖了蘇聯在東歐和巴爾干北部的擴張，英國逐漸撤出南亞和東南亞、中東、非洲等地區，尤其是英國不得不撤出蘇伊士運河區，實現了體面的退卻。⑨

3.3檢驗假設3：體系結構的對抗烈度較低，威懾模式預期主導時，大國偏好漸進式邊緣擴張

在19世紀，當英國認為體系對抗烈度不足，或者不需要歐陸承諾也能緩和大國競爭時，就會更強調海外擴張，試圖在歐陸進行“光榮孤立”。英國作為島國的地理位置，讓其很少面臨兩線作戰的局面，不易過度地陷入歐陸核心地帶的深度競爭，因為它與那些沖突本身并無根本的利害關系，它在海外有滿足權力欲望的機會，其他歐陸的權力競爭者往往限于大陸均勢運行邏輯難以將戰略力量完全轉向海權來制衡英國。在拿破侖戰爭結束后，英國其實并沒有面臨嚴重的體系結構的對抗烈度，雖然有歷史上著名的英俄“大博弈”，堪稱是美蘇冷戰的“先聲”，但是英國這一時期的“恐俄癥”，很大程度上是在以威脅認知界定邊緣利益的護持決心，試圖威懾俄國在中亞、中東和其他地區的擴張野心。英國主要采取了漸進式的邊緣擴張，與在歐陸地區的維持現狀偏好形成了鮮明對比。英國雖然在阿富汗戰爭與克里米亞戰爭時期展現出了進攻性現實主義邏輯，但是英國最終都進行了戰略克制。帕麥斯頓、迪斯累利、格萊斯頓等19世紀中葉后英國大戰略的締造者或調試者，他們個人的決策偏好也影響了英國在邊緣地帶的戰略演進。例如，帕麥斯頓強調對俄國擴張的進攻性遏制，以及實現現實政治擴張與道義等理想目標的混合策略：迪斯累利相比格萊斯頓而言，在帝國的邊緣擴張層面更具進攻性偏好，格萊斯頓更偏好類似集體安全的戰略思想。

從拿破侖進軍埃及與敘利亞起，來自中東或近東地區對印度的威脅，就一直是英帝國的核心利益關切。19世紀以來英國的主要帝國防衛政策，幾乎都是圍繞印度以及通往印度貿易通道的安全。法國、美國、俄國始終是英國高度警覺的對手，但英國最終將俄國視為首要威脅。英國對法國的警惕主要集中在歐洲，但法國實力沒有強大到足以挑戰英國治下的歐陸均勢體系。對美國的防范來自對英屬北美殖民地安全的考慮。奧地利的領土野心在巴爾干半島、法國對埃及有野心但實力有限、德國在1878年柏林會議后開始向奧斯曼帝國滲透但尚未全力擴張，只有俄國既有強大軍事實力又有由來已久的擴張野心。俄國從未放棄占領君士坦丁堡、瓜分奧斯曼帝國的圖謀，甚至試圖通過引誘英國共同參與瓜分來實現自己的戰略目標。維多利亞時代的帝國決策者都患上了模糊不清的“恐俄癥”。1850年，自由黨首相約翰·羅素指出：“如果我們不在多瑙河阻住俄國人，那么我們就不得不在印度河阻住他們?！雹?/p>

俄國在18世紀大部分時間里將巴爾干地區視為邊緣利益，俄國戰略的重點是波羅的海，因為那里豐富的森林提供了木材、瀝青和焦油，這些世界各國海軍所需的原材料，是沙俄帝國的主要出口產品。但在19世紀中期開始，隨著艦隊用蒸汽船替換帆船，俄國的出口商品也變成了南方的烏克蘭小麥。俄國的戰略重心從波羅的海轉移到烏克蘭地區，渴望控制進入地中海的狹長通道，而土耳其帝國的加速衰敗，為俄國擴大其影響力提供了機會。②在1821年的希臘獨立事件與1828-1829年俄土戰爭中，英國與俄國的利益分歧還為表面上的合作所掩蓋。但土埃戰爭的結果則讓英俄在東方問題對峙得以充分暴露。英國無法接受俄國在土耳其確立的優勢地位。1840年，英、俄、奧、普四國與土耳其簽訂《倫敦條約》，宣布共同保證奧斯曼帝國的完整與獨立。英國對1828年、1839-1840年東方危機作出的反應，均是由對帝國東方通道安全的擔心所致。在克里米亞戰爭爆發之前，英國普遍對俄國的野心懷有疑慮，外交大臣帕默斯頓是最激烈的主戰派，約翰·羅素也認為戰爭不可避免。1839-1842年的英國一阿富汗戰爭，以英軍撤出喀布爾的全軍覆沒而告終，此后，英國對阿富汗的政策發生了調整，從邊緣進攻轉向戰略緩沖，讓阿富汗成為俄國亞洲屬地與英國之間的緩沖國，正是由于獨立的阿富汗存在，英國從來沒有與俄國的亞洲部分發生武裝沖突。

1856年的《巴黎合約》大大遏制了俄國的擴張野心，英國成功阻止了俄國在近東的擴張，進一步加強了自己在歐陸的聲望。但俄國向西南方向的擴張受阻后，轉而在中東以及中亞地區采取更加積極的擴張政策，給英帝國在印度的安全利益造成更直接的威脅。俄國擴張方向與重心的東移，促使英國將波斯灣的安全提到新的戰略高度。由于俄國在中亞的迅速進逼，阿富汗對印度安全的地位顯得更加重要。1878-1880年，英國對阿富汗發動第二次侵略戰爭。根據《甘達馬克條約》，阿富汗建立起親英政權，成為英國事實上的附屬國。英俄對伊朗的勢力范圍爭奪，直到德國在歐洲威脅的凸現和在土耳其等地區的滲透，才讓兩國為了應對德國挑戰而握手言和。1907年雙方才簽訂了《英俄協定》，俄國承認阿富汗是英國的勢力范圍，允諾不向阿富汗派遣代理人，在政治上不直接與阿富汗人打交道。而英國則保證不兼并阿富汗的領土，不干預阿富汗的內部行政事務。①英國在19世紀后期逐漸對殖民地采取從非正式帝國（間接控制）到正式帝國（更為直接的統治）的控制邏輯，其主要原因在于權力轉移對英國的不利態勢，主要列強開始接近或趕超英國，英國更需要強化對邊緣地帶的資源汲取才能抵消歐洲制衡能力下降的地緣政治現實。此外，英國國內的輿論聲音，包括約瑟夫·吉卜林、約瑟夫·張伯倫、塞西爾·羅得斯等人的帝國主義理論學說等，以及各種民間協會活動，也都強化了英國對邊緣地帶介入的決心。最終促使英國殖民政策的趨同，自由黨也向實用主義的帝國戰略轉型。

德國作為體系中心國家，可以借助邊緣誘捕戰略來緩解崛起困境。1878年1月麥克馬洪辭職后，俾斯麥傾向于與法國進行和解。1882年英國占領埃及，由于法國將埃及視為自己的勢力范圍，英國的舉動引發了兩國尖銳的政治沖突，被俾斯麥預見到了，他多次建議英國“拿T埃及”，自然也考慮到了法國的反應。②威廉二世雖然執行了與俾斯麥相似的外交策略，試圖通過外交支持來激化英法在邊緣地區的矛盾，但他并未能如俾斯麥那樣精準把握戰略時機與節奏。英俄已經在中亞和近東地區形成了重要的結構性矛盾時，德國本可以不倒逼兩者對己方的威脅共識。德國在法紹達危機中的失誤，結合第一次摩洛哥危機時，德國不滿足于迫使法國主戰的外交部長德爾卡塞辭職這一局部勝利，要價過高也最終進一步推進了英法和解。③

作為一個陸上強國，海軍對德國來說更具有邊緣利益的地位，但對英國來說，海軍就是其核心利益。英德海權的地位競爭是一戰爆發的重要根源之一。而在歐陸雖然身為中心國家面臨兩線對抗風險，卻無法阻止邊緣地區即巴爾干半島上的沖突蔓延至其他地區，反而將它和其他地區的沖突捆綁到了一起。于是，邊緣地區的紛爭給中心地區帶來了毀滅性后果。由于身處歐洲中心，德國在戰爭爆發不久后，就開始討論俄國、英國還是法國，誰才是真正的敵人？以及德國的戰爭目標是什么？④最后德國將戰爭本身視為目標，將戰爭哲學化，就可以以此為概念，對戰爭的目標進行符合自身立場的無限延伸。⑤

如果不是19世紀末德國勢力向伊朗和土耳其滲透，德國開始將俾斯麥時期的邊緣利益逐漸轉化為核心利益認知，以及德國與英俄兩國競爭加劇，那么英俄兩國在中東和中亞地區的勢力范圍劃分就難以達成和解。1907年的《英俄協約》主要不是英俄聯手反對德國，而是英國防止俄德合作反英的一個步驟，英俄協約在很大程度上是英國出于對俄國而非德國的憂慮。這時的英俄關系并非鐵板一塊，但德國卻將此協定升級、塑造了敵意的合理化。德國位居中心對世界經濟體系存在脆弱性依賴，對海上封鎖的擔心讓傳統的邊緣利益開始升級為核心利益。在第一次摩洛哥危機中雖然德國迫使法國主戰的外交部長德爾卡塞辭職，但德國并不滿足這一局部勝利，要價過高導致點燃了法國的敵意，并使英國相信德國擁有危險的宏大目標，結果德國在阿爾赫西拉斯（Algeciras）會議上失敗，加劇了被包圍的恐懼。⑥為了對抗德國挑戰，英國在遠東收縮了勢力范圍，讓日本對其部分地區主導權進行接管，英國以邊緣收縮來實現在核心地帶的對德強硬政策。英國的邊緣收縮與核心地帶對抗雖然遏制了德國的崛起進程，但也最終削弱了帝國的合法性與勢力范圍的穩定性。

對英國來說，當它與歐陸國家形成戰略穩定的局面時，例如19世紀的均勢“黃金期”，這時英國就會相對較少在歐洲進行戰略上的過度反應。也正是歐洲的相對穩定才會讓英國與其他列強在亞非拉地區進行邊緣地帶的擴張，畢竟理性的決策意味著核心地帶的戰略優先級高于邊緣地帶。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大國可以把它們之間的對抗從彼此間的邊界轉移到邊緣地區和政治上的真空地帶，而且平衡的主要力量都分布在歐洲。①但隨著權力均衡的邊緣已與地球的界線合二為一，國際體系進入到殖民閉環階段，這種均勢的補償原則的前置條件不再具備，隨著技術變革的演進，島國位置帶來的水體阻遏力量（水體對力量投射的地理磨損效應）開始下降。英國與其他列強的戰略競爭烈度開始提升，甚至從邊緣地帶蔓延到核心地帶，尤其是英國與其他列強出現難以逆轉的權力轉移趨勢時，英國的霸權焦慮讓其在邊緣地帶進行適度的戰略收縮，以應對歐陸核心地帶的地緣政治威脅挑戰。美國、日本的崛起，也讓英國開始腹背受敵，有兩線作戰的風險，英國迫于體系結構的對抗烈度提升，逐漸轉向邊緣收縮的戰略偏好。

3.4檢驗假設4：體系結構的對抗烈度較低，螺旋模式預期主導時，大國偏好邊緣緩沖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的大部分時間里，美國面臨的是多極體系背景，有更強烈的動機選擇推卸責任，是一種螺旋模式預期主導的戰略偏好。美國認為可以通過讓步來緩解安全困境，讓歐亞大陸的國家來制衡威脅，美國只需采取離岸平衡戰略實現安全利益。由于水體的阻遏力量，德日尚沒有對美國的核心地帶構成直接威脅。美國也不像德國那樣面臨兩線作戰的風險，美國的孤立主義思潮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核心利益與邊緣利益的過度區分。并且這一時期雖然美國的軍事權力缺乏國內動員，但是就大國崛起的潛在權力而言，美國始終高速增長，并沒有面臨他國的挑戰，這一時期美國對國際事務的介入的障礙從來都不是實力這一門檻，而是介入的意愿不足。

喬治·華盛頓總統的告別演說以及隨后美國近一個世紀的大陸擴張主義的戰略傳統，讓他對歐洲地緣政治保持游離的態度。而且美國對于深度參與歐亞地區安全事務的前景總是感到不安全，認為會削弱美國的自由民主制度，把美國變成兵營國家。隨著實力增長，美國分別對亞洲和歐洲推行了門戶開放政策與孤立主義政策，但整體的介入決心，較其他列強來說還是相對較弱。因此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美國雖然已經具備實力來接過英國海上主導地位，卻放棄了威爾遜主義，更多看重美洲這一核心利益區域，而將歐亞地區的事務看作相對邊緣的利益區域。

在美國實力相對弱小時，對門羅主義的使用側重于為向北美大陸西部擴張的事業保駕護航。隨著實力的增強，門羅主義的側重點轉向弱化歐洲列強在美洲大陸的影響力。即使美國追求的是邊緣地帶的緩沖作用，但這種邊緣緩沖的地理范圍在不斷擴大。美國預先提出一個有助于塑造未來崛起合法性的戰略倡議，為1904年美國出臺“羅斯福推論”提供了干涉拉美政治的區域霸權原則。門羅主義也為后續相關外交政策行動提供了指導方針，包括1912年干涉尼加拉瓜、1933年的拉美睦鄰政策、1947年《美洲國家間互助條約》、1962年應對蘇聯對古巴的挑戰、1973年顛覆智力阿連德政權等。美國逐漸將門羅主義用于美洲和西半球之外的空間，它是一項外交政策原則而非國際法準則，是一個充滿彈性的界定空間范圍的政治概念。門羅主義的空間范圍在提出伊始，尚沒有包括歐洲列強的殖民地，但門羅主義有其足夠的彈性，一旦這些殖民地獲得獨立并建立共和制政體，就可以被納入這個排斥歐洲列強干涉的空間范圍。門羅主義運用了“半球”概念，而西半球的范圍大小完全取決于美國自身的需要。①按照喬治·凱南的理解，尋求權力最大化帶來的安全最大化將超出美國的能力，因為能力有限，必須確定利益的輕重緩急次序，將至關重要的與并非至關重要的利益區分開來，需要將手段從屬于目標。②

隨著德國閃擊波蘭，一直到日本偷襲珍珠港之前，美國形成了關于孤立主義與國際主義的戰略辯論。然而，富蘭克林·羅斯?？偨y試圖打破中立地位來支持反法西斯事業的政策仍然面臨國內的重重阻力，因為雖然此時體系結構的對抗烈度已經開始提升，但由于美國面臨的安全困境并不嚴重，螺旋模式的預期仍然是基于對美國離岸的大陸島位置的戰略自信。雖然在華盛頓時期美國可以憑借孤立主義來遠離歐洲地緣政治的負面影響，但由于現代化轟炸機的攻擊范圍在不斷擴大，水體的阻遏力量有所下降。美國可以通過戰爭遠離美洲來努力使美國本土免受戰爭之苦，羅斯福試圖喚醒美國民眾對本土安全與歐洲戰爭的利害關系的認知。③

為了扭轉這一預期模式，1939年9月3日、1940年5月26日、1940年12月29日，羅斯?？偨y先后發表了關于歐洲戰爭與國防的三次爐邊談話，充分體現了其對邊緣地帶與核心地帶的脆弱性依賴的洞察。羅斯福認為，一旦英國淪陷，軸心國就能占據有利位置調動大量陸軍和海軍對美國所在的西半球發動進攻，美國在軍事和經濟上將面臨嚴重威脅。美國不斷加深對邊緣地帶沖突的介入后，仍然存在推卸責任的偏好，如果沒有日本對美國的主動攻擊，美國徹底擺脫中立地位可能還需時日。美國對日本的亞太擴張雖然采取了從“不承認主義”到石油禁運等多重手段，但美國對日本的威懾戰略反而迫使后者鋌而走險，反映出美國對日本的制衡決心升級的太慢且力度不夠，以至于日本認為可以通過交戰的方式換取美國對日本擴張性收益的地位承認。到二戰結束，美國試圖扶持歐洲國家實現戰后復興，使其成為美蘇之間的第三支戰略力量。只是歐洲此時積貧積弱，加上美蘇冷戰的結構性對抗烈度提升，美國才逐漸從螺旋模式的互動預期徹底轉向威懾模式的預期邏輯，并且出現了矯枉過正，讓冷戰思維一直持續到后冷戰時代，形成新的戰略傳統。④

四、歷史反思與理論啟示

本研究對國家利益的空間分布及其戰略偏好進行了中層理論的探究，只有更加結合地緣政治等時空約束的視角，才能拓展中層理論的解釋力。一國戰略布局應考慮不同地區之間的差異性，不應將一項成功的戰略行為模式視為在所有地區都有相似的支持成功的條件。大國維護國家利益的戰略偏好并不能超越時空條件的過度簡化，應該承認國家對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的戰略偏好存在差異性，有時甚至邊緣地帶的空間范圍或重要程度也會發生重要變化。體系結構的對抗烈度如果較高時，更容易激發國家選擇邊緣收縮或挑戰式邊緣擴張這種調整幅度較大的戰略形態。反之則可能出現漸進式邊緣擴張或邊緣緩沖這種政策調整幅度相對較小的戰略取向。國家在邊緣地帶的戰略互動預期存在一定的誤判可能或戰略行動的不確定性風險，但并不違背戰略理性的基本研判，國家大致還是會以生存和安全為首要關切，邊緣利益核心化與邊緣利益邊緣化的初衷都是為了緩解在核心地帶的安全困境或螺旋沖突后果。邊緣地帶的過度介入有重大風險，但是從邊緣地帶戰略收縮同樣可能面臨不利影響，會削弱一國自身的國際地位和安全承諾，還會激發對手國家提高擴張性目標。

歷史敘事往往容易對戰爭獲勝予以更多褒揚，而對妥協的和平則常以綏靖的隱喻予以負面解讀。然而，“體面的退卻”涉及戰略的藝術，它絲毫不亞于一兩次重大會戰帶來的“力挽狂瀾”的恢宏氣勢。例如，英國在19世紀末到1956年間，就逐漸實現了從東亞、中東、美洲等地區的戰略收縮。如果20世紀30年代英國強化對歐陸的安全承諾，將歐陸安全與自身的海上主導權都納入核心利益范疇，很可能還會進一步延緩霸權衰落進程。歷史表明，目標有限的行為有時也會導致普遍的結果。大國的邊緣地帶戰略偏好可能隨著領導人更迭而發生變化，尤其是不需要面臨競選連任壓力的領導人更可能在邊緣地帶的戰略選擇上更為大膽和冒進。兩極體系的極性大國雖然容易在邊緣地帶陷入過度反應，但往往也具備更大的戰略試錯空間，因為基本上不太用擔心第三方通過邊緣誘捕等方式徹底實現權力轉移。相反，如果第三方國家運作不利，還可能面臨兩極大國共同施壓的兩線對抗風險，甚至面臨包括核武器在內的戰略訛詐與進攻性威懾。

一個尚待擴展的議題領域是核威懾背景下的邊緣地帶戰略博弈問題。核武器及洲際彈道導彈的研發，弱化了地理距離對武器系統投送的阻遏作用，但與之相關的威懾困惑卻是：核武器能否用于保護本國的邊緣地帶，與對手國家的邊緣地帶競爭是否能夠擴散到核心地帶？核威懾并沒有讓權力轉移的結構性影響削弱，核威懾的相對確定性的毀滅效果反而可能有助于常規戰爭或有限戰爭的爆發。核武器的殺傷力以及其他現代技術變革的加持背景下，更需要關注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適度分野的必要性，那些被漫長地理距離阻隔的國家之間進行相互攻擊的風險，將遠遠小于地理位置相近的國家。當兩國進入戰略相持階段后，核心地帶更容易出現較為審慎克制的威懾戰略，產生相互確保摧毀的局面：但在邊緣地帶卻不乏戰術核武器或大規模常規戰爭的可能性。這源于戰略相持的互動行為體的戰略偏好訴求，沖突一方能否達到自己的目的取決于另一方選擇或決策的最佳平衡點。處于劣勢一方的國家會選擇盡量達成均勢，處于優勢一方的國家則想抓住機遇打破平衡，弱者一方往往希望實現或維持戰略相持的狀態，強勢一方則想擺脫戰略相持狀態、試圖重塑戰略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