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美術考古發現史》是郭沫若的重要譯作,既是其學術旨趣轉向的顯性標志,也是其學術領域拓展的全新發端。原作者米海里斯關于文物整理的概念重構了郭沫若的學術視野,濱田耕作的日語譯著增強了郭沫若參與考古實踐的時代緊迫感,繼而影響并催生出郭沫若的中國古史研究的系列成果,對中國后世歷史學與考古學學科構建均有深遠意義。
關鍵詞:郭沫若;翻譯;考古學;《美術考古發現史》
中圖分類號:K231.2" "I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7225(2024)04-0018-08
引言
縱觀近代中國考古學科史,20世紀初對西方考古學著作的翻譯活動影響深遠。清末民初,部分通曉西方學術的知識分子將外國考古學知識翻譯、介紹到中國學術界。“考古學”一詞源自英語archaeology,詞根archa(e)來源于古希臘語 arkhaios,它的二個變體詞根是archa﹑arch(a)eo,詞根archa(e)對應的拉丁詞根是antique,詞綴logia意為“學科”或“研究”,初期泛指一切古代科學,18世紀時指對含有美術價值的古物和古跡的研究,19世紀以后專指近代考古學。19世紀末,日本在引進考古學時,用中國宋代學者呂大臨《考古圖》中“考古”一詞,將archaeology譯為日文こうこ,漢字就是“考古”。①由此可見,考古學于19世紀前半葉起源于歐洲,“考古學”的中文詞實際來自19世紀末的日語,20世紀初被翻譯成中文,起初作為歷史學科的分支引入中國之后,承擔了“證經補史”的任務,逐漸發展為獨立的學科。②
如上所述,中國近代翻譯活動促進了中國社會變革與維新。憑借外語知識和專業技能的積累,以及外國文化的直接感知與熏陶,包括郭沫若等在內的留學生群體成為近代中國最重要的翻譯群體之一,他們的參與掀起了近代中國翻譯的熱潮,使近代文學和學術領域翻譯成果數量倍增。學術界對郭沫若翻譯作品、翻譯風格、翻譯思想及理論均有涉及,但對其學術翻譯這一領域有待深入。1948年,郭沫若入選南京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位列考古學及藝術史組別,其甲骨文研究的成就使他位列“甲骨四堂”,因此筆者選擇《美術考古發現史》這一考古學譯作進行深入探究。
一、《美術考古一世紀》原著考
(一)米海里斯其人其著
《美術考古一世紀》原作者為德國著名考古學家亞多爾夫·米海里斯(A·Michaelis 1835-1910),其舅父為著名的哲學家、考古學家奧托·雅恩(Otto Jahn 1813-1869)。在雅恩以及龐貝研究專家約翰·奧維貝克(Johannes Overbeck 1826-1895)共同啟發下,米海里斯對古典學和考古學產生了濃厚興趣。米海里斯學生時期輾轉羅馬(1857)、希臘(1859-1860)進行學術考察,獲得了考古學的大量田野調查資料。1862 至1867年間,回到德國的他先后在格賴夫斯·瓦爾德(Greifswald)和圖賓根(Tübingen)兩所大學短期任教。1872年開始執教斯特拉斯堡大學新設立的古典考古學,主要從事古希臘和古羅馬雕刻的研究。在特拉斯堡,他不僅創設了高水平的考古系,還籌建了一座考古圖書館。教學之外,米海里斯廣泛收集古典藝術品,英國貴族們從意大利購買的各種藝術藏品進入了他的研究領域。在這些研究之上,1882年,他出版了《大不列顛的古代大理石雕刻》(Ancient Marbles in Great Britain)一書,繼而在1906年出版了《美術考古一世紀》,該書兩年后再版。除此以外,他還著有《古物》(Das Altertum 1908出版),藍本源自德國著名美術史家安東·施普林格(Anton Springer 1825-1891)主編的《美術史綱要》(Handbuch der Kunstgeschichte)叢書中關于希臘、羅馬古典藝術之概述。從美術史整理中獲得考古學資料的方法,給予郭沫若諸多學術啟發,郭之翻譯《西洋美術史》提要,很大程度上即得到了米海里斯的學術真傳。米海里斯不僅重視文字描述,還率先在藝術品圖錄中大量使用詳細的線描圖和其他圖片,印制精美,編排講究。在一百年前,這種方式具有開拓意義,尤其體現為視覺的直觀與沖擊性,即使對比今天的考古類出版物,也有難以超越的精華部分。
米海里斯代表作Die arch ? ologischen Entdeckungen des neunzehnten Jahrhunderts,1906年首次出版了德文版,郭沫若根據濱田耕作日譯本將其譯為《美術考古學發現史》。米海里斯在1908年改版其著作,將書名改為 Ein Jahrhundert kunstarch ? ologischer Entdeckungen,郭沫若隨之譯為《美術考古一世紀》。①該書總結了19世紀歐洲考古發掘的進程、研究方法及豐富經驗,介紹了田野考古的最新理念,是奠定現代考古學基本原理的綜述及概論。當時歐洲古希臘、古羅馬的雕塑群像不斷出現,然而文獻記載大多支離破碎,語焉不詳。針對此,米海里斯依據考古經驗,總結了辨識古代器物年代的具體方法,陶器的形式與紋飾演變成為判定文化相異或類似的主要依據,他的這種判定尤其注重歷史發展的不同階段, 實事求是地進行近距離科學觀察, 精細地分析考證,以微知著而認識全貌。
由米海里斯在1906年所作序言可知,該書的篇目源自作者1904 至1905年間的演講及授課講義。雖然也有一些新的觀點傳達,但更多地停留在對于已有工作的總結概述,因此更多地被視為是一部略帶普及色彩的教材。
(二)關于濱田耕作
20世紀初戰亂的中國內外失據,國土成為西方以及日本考古學圍獵的對象,背景各異,身份不一的所謂東方學者研究中國的目的也各有所圖。19世紀末以來,稻葉巖吉、矢野仁一、內藤湖南等都是研究中國歷史與社會的活躍學者,這些學者中不乏各學科中的權威名家。濱田耕作(はまだ こうさく,Hamada Kosaku 1881-1938,號青陵)是日本考古學京都學派的創始人,也是日本考古學的創始人。他最初研究西洋史,垂涎于辛亥革命之后逃亡至日本的羅振玉帶來的殷墟出土文物,多次往來于中國東北,趁中國亂局大量從事考古發掘活動。濱田耕作與梅原末治師徒在中國東北從事考古挖掘多年,不僅以自己寫下的著作,也以自己參與的活動,將西方的考古學理論及研究方法引入日本,客觀上也向中國考古學界引入了現代歷史學觀念,對我國考古學的建立和體系發展算得上作過貢獻,尤其是近代對于紅山文化的考古研究。
五四運動以后,中國傳統的歷史研究方法因受制于古籍及其散落亡佚等天災人禍,被“疑古派”批判,面臨如何進入現代科學范疇的難題。濱田耕作在京都大學創立專門的研究機構,設置規范的考古學課程,開設歷史學講座,學院式的日本考古學教育得以正式開端。受此啟發,1926年,北京大學國學門的考古協會與日本東亞考古協會成立東方考古協會,濱田耕作參與其事。1929年他又與學生梅原末治赴北京演講,為正起步的中國現代考古學注入了新的信息,將歐洲各國、特別是英國考古學的理論和方法引進日本并介紹進中國,尤其講求田野調查發掘工作方法,重視器物類型學。①
二、翻譯過程
(一)翻譯動機
留日期間郭沫若開始對中國古代社會進行研究,注重采用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解讀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資料,用“二重證據法”認識中國古代社會。在《美術考古學發現史》譯者序中,郭沫若詳盡敘述了翻譯此書的動機,總結起來有以下三個方面:
1.知識的積累
郭沫若稱,自己在閱讀此書時得到了不少教益,確信此書很有價值,“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時候,我感覺到要處理這個問題,關于考古學上的準備知識是不可缺少的,我便選讀了這本書”②。
2.對中國學術研究的憂慮
除了深感自身知識領域拓展的必要,郭沫若也對內憂外患的當時中國學術研究的落后焦慮不安:
近時西歐各國有所謂“支那學”(Sinolog)的勃興,各國政府或不斷地派遣學術探險隊來勘查中國……新起的日本……新起的日本考古學界……其足跡已經達到了滿蒙山東等地去了。但落后者也有它的便宜,便是可以借鑒于他人③。
從中也能窺見郭沫若選用濱田耕作譯本的深層動因,他對中國岌岌可危的時局以及時局之下遠遜于他人的學術現狀是保持頭腦清醒的,奮起直追是一個愛國主義知識分子責無旁貸的內在動機,更希望經由此書的譯介啟迪學術智慧。就在這個意義上,郭沫若相信把這部考古學上的良好著作介紹到中國來,對于中國讀者一定有特殊的效用。④
1948年,郭沫若將此譯作以《美術考古一世紀》為名再版時,引用德國詩人席勒的話作為譯者前言的結語:
lmmer strebe zum Ganzen. Und kannst du selberkein Ganzes werden. als Dienendes Glied schliess an Schillerein Ganzes dich an.
他翻譯為:總得向全體努力,即使你自己不能成為全體,當得作有用的肢體與全體聯系。⑤此句可以看出郭沫若翻譯此作時,力圖將學術研究置于世界的學科體系之中的迫切愿望。
3.不可回避的經濟原因
在郭沫若《我是中國人》一文中,記述了1929年2月創造社被查封以后,一家人失去了經濟來源,翻譯成為重要的謀生手段:
在研究之外,我總得顧及生活。于是我便把我的力量又移到別種文字的寫作和翻譯……彌海里斯的《美術考古學發現史》。而這些書都靠著國內的朋友,主要也就是一氓,替我奔走,介紹,把它們推銷掉了。⑥
可見專心古代歷史研究的郭沫若選擇了翻譯外國著作增加收入,補貼生活。
以上三方面的翻譯動機,加上郭沫若同時期進行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活動,以及蔣介石叛變之后中國革命處于低潮,郭沫若也在思考自己以及中國社會的出路,這些內外因素共同構成了翻譯這部書的背景。
此時的郭沫若需要在古代社會研究中“認清過往的來程決定我們未來的去向”⑦,闡明“中國人所組成的社會不應該有什么不同”⑧,他需要駁斥國民黨反動派及其御用文人詆毀馬克思主義不適合中國的言論,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來證明中國和其他世界民族一樣,也有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而《美術考古一世紀》的翻譯無疑幫助他尋獲了研究古代社會的方法論。譯著內容包括米海里斯原序、譯者前言、12幅插圖及說明,正文部分共有11章,分別是:第一章:至十八世紀末關于古代藝術品的知識。第二章:拿破侖時代。第三章:希臘國土恢復。第四章:亦屈魯里亞墓地與古代繪畫。第五章:東方的各種諸發現。第六章:希臘的神域。第七章:古代都市。第八章:先史時代的研究與希臘的太古。第九章:古典諸國的單獨發現。第十章:外方諸國的單獨發現。第十一章:發現與學術。
(二)出版中的反復修訂
翻譯活動以原本著作為基礎,這一先決條件是今天翻譯的共識。但在當時尋獲外文原著,再展開翻譯與出版卻障礙頗多,《美術考古學發現史》的翻譯就是一大例證。盡管郭沫若對此有清楚的認識,主張學術著作翻譯要盡量選擇原著,除非萬不得已,不要使用轉譯本。但實際翻譯過程中,因為一時買不到德文原本,只好暫時從濱田博士的日譯本轉譯,但是濱田耕作本身也是日本考古學的權威,這種參考超出了簡單的語言學的意義。
受到濱田耕作考古成就的啟發,郭沫若依靠米海里斯的考古方法論尋找確定出標準器,比照其他器物上的銘文、形制、紋飾等,比較參照相近類型,訓詁考訂典籍文獻,綜合整理出年代系統,形成科學的研究方法。
1929年7月,郭沫若翻譯的《美術考古學發現史》由好友張資平創辦的上海樂群書店出版,初譯本《美術考古學發現史》沿用了濱田耕作的日版譯名,將作者姓名譯作亞多爾夫·米海里司。為了忠實于原著,在出版前郭沫若對照成仿吾從德國購買的德文原版改譯了一次。然而張資平出書心切,在這次校對改譯前已經出版了譯著,令郭沫若頗感遺憾與不安。1931年上海湖風書局再版此書時,郭沫若為該書作序,陳述了出版的翻譯經過,直言再現原作風格、準確表達學術思想的都不盡如人意,譯筆的生澀在所難免。盡管“濱田氏的譯文雖然說得上是忠實”①,“但有些地方也是出于日語的意譯,比較起米海里斯原文的言簡意賅、明白通暢的風格,還是存在較大差距”。在1931年再版之時,郭沫若花了兩個禮拜對照德文原版,“把所有筆誤和印誤的完全改正了”②。
《美術考古學發現史》開辟了中國古史研究的新天地,自初版以來,閱讀者甚眾。1948年上海群益出版社再次出版此書時,郭沫若認為濱田耕作的日譯書名與原作書名有出入,加上該書涉及19世紀以前的部分非常簡略,而19世紀到1948年行將過半,該書又僅僅對20世紀的頭幾年有所講述,這賦之以“史”的書名,是不妥當的。出于對米海里斯再版更名的追溯,經過論證,郭沫若將1948年的版本更名為《美術考古一世紀》,以更接近德文版書名的原意。
在研究中國古代史的過程中,通過閱讀與翻譯,郭沫若得以進入考古學艱深的世界,從書中大受啟發,郭沫若提出標準器的確定步驟:首先,對于缺乏文獻記載證據的器物,必須通過與已知既定的器物類比,確定其年代和屬性。接下來,對確定的器物進行整理、歸類,形成新的譜系。最后,器物的細部紋飾、形制的歸類,形成真器群,定為標準器,用來證其真偽,辨明其年代③。正如米海里斯所說,首先必須確立一個認識的起點即確立點,以此為基礎考定出之前沒有出現(或尚未得到準確辨識)的陶器年代。④
綜上所述,通過翻譯《美術考古發現史》,郭沫若獲得了全新的西方考古學理念,進而將這些方法用于中國古代史研究,從而在古文字研究,青銅器研究等領域里取得了豐碩的成績,對郭沫若此后的學術研究和歷史劇創作均具有啟迪意義。
三、翻譯《美術考古學發現史》對
學術研究的影響
隨著郭沫若學術翻譯過程中接受并自覺運用歷史唯物論和辯證唯物論來研究中國思想、中國社會、中國歷史的發展,加上著手運用甲骨文、金文等第一手古史資料,結合傳世文獻進行探討,郭沫若本人的歷史學研究由此產生了質的變化。
(一)對古文字研究的影響
1928年到1937年,既是郭沫若避難日本的十年,也是中國國內甲骨文挖掘、收獲極大的十年,多處大型的歷代殷王墓重見天日,民國政府主導進行了十五次發掘,挖掘出共兩萬五千片帶卜辭的甲骨片。
1928年,郭沫若避難日本后不久即開始參考劉鐵云、羅振玉等人從他人手中購得和整理著錄的甲骨文,著書分析;同時他與內藤湖南、中島蠔山、田中慶太郎、水野清一等日本漢學家、歷史學家學術交流頻繁。郭沫若在日本收集研究散存流傳的甲骨片,必然注意到國內報章對考古成果的報道。
郭沫若在《我與考古學》中自述與古文字研究結緣的過程,稱自己半路出家,是考古學門外漢,既無考古發掘經驗,也缺少和發掘物接觸的機會。1928年再次來到日本,最初讀到一些關于唯物辯證法的書籍。文中詳細描述了自己在七八月之交,想起《周易》里面蘊含的辯證思想,在東京的一家舊書店里花六個銅板購得薄薄的兩冊《易經》翻譯本。該版本把經與傳分開來,比經傳合刊的版本讀起來更輕松,譯文幾乎全是白話文,偶爾附有日式的訓點,卷頭標注有反切和字義。他鄉遇故知的驚喜之下,郭沫若根據這個版本,花了八天時間,寫出了《周易的時代背景與精神生產》。后來他又憑借幾毛錢在東京購得朱注本和蔡傳本,大起膽子開始研究《詩經》和《書經》,寫成了《〈詩〉〈書〉時代的社會變革與其思想上的反映》,題目長,其文章也長。《詩》《書》《易》這三部雖為一般人視作可靠的書,但幾經后世流傳,先入之見早已摻雜其中,郭沫若深感從三部書里所獲知的古代觀完全是海市蜃樓,文字也幾經傳抄,連三部書的年代都沒有定論,躊躇之間感覺到研究考古學的必要,“對于甲骨文字和殷周金文的研究,由此而生”①。
我想總足以使讀者知道考古學之科學的研究是怎樣一回事了。科學以它新的見地和方法影響到發掘,發掘也于科學上給與了莫大的影響,竟把考古學的目的全盤革新了。不僅這樣,便是其他的諸要素也是如何地發生了影響,我們是已經敘述過的。文獻學(Philologie)雖有被貶于第二位的情況,但是它對于考古學依然還是有所補助的。②
1929年,郭沫若開始研究卜辭,通過出土卜辭,來推演我國古代的商周社會。對于郭沫若來說,古文字之研究起點于他早期獲得的經學國學。在科學的系統發掘尚未展開的情況下,中國傳統金石學研究零散的出土文物和傳世銅器、石器、玉器等古玩藝術,既有其意義,也顯得力有不逮。中國傳統金石學與西方美術考古多有類似相通之處,對于厘清古代社會文化,尤其是文字與發展階段需要在觀念上引進現代意義上的考古學,《美術考古一世紀》中的理論和方法正好是“攻玉之石”,可資借鑒。例如在郭沫若譯著的第二章拿破侖時代中,他介紹埃及刻有楔形文字的方尖碑,稱其為文克爾曼(18世紀德國藝術史學家Winckelmann 1717-1768)。對于埃及美術作鑒賞時所能接觸到的不多的考古材料,而后北歐考古學者采雅(Gerog Zoega)很快注意到這些方尖碑,繼續深入研究,成為繼文克爾曼之后影響最為深遠的考古學者。經過苦心研究,埃及繪形文字得以精確地釋讀,并且認為隨著時代的演進,文字出現了顯著的差異,推翻了之前傳統觀點所認為的繪形文字在波斯征服埃及之后就終止了的觀點。采雅進一步看出楔形文字中有象形及音標文字之區別,將此確定為埃及文字的主要特征之一。更為重要的發展是采雅之后的學者白特力米(Bathelemy)識讀出了楔形文字中的帝王之名、香坡良(Champolion)深入釋讀了埃及語最后階段的柯普提克語,這些成為考古學者運用不多的已知考古材料進行研究的成功經驗。③毫無疑問,在翻譯過程中,這些思維理念對于郭沫若潛心從事的古文字研究,是有著巨大啟發作用與鼓勵意義的。
也正是通過研究卜辭,郭沫若發現,自商代中期開始,畜牧時代逐漸終結,農業時代日漸興起。私有財產及階級制度的產生與關聯,在卜辭中得以揭示。商代末期,中國從原始氏族社會轉向了奴隸制社會。在《卜辭中的古代社會》中,郭沫若說:“我們從古物中觀察到古代的真實情形,得見甲骨文字之后,我相信古物學的研究將是一門必要課程,我現在就以諸家之所印拓卜辭,用新興的科學觀點來研究中國古代社會。”④“從舊史料中所得粗略推測,商代自中葉由畜牧時代漸漸進入農業時代,在新史料里可以獲得無數證明。”⑤1931年5月,郭沫若的學術著作《甲骨文字研究》⑥在上海大東書局出版,這是我國甲骨文字研究的里程碑。在該書序中郭沫若指出:
研究卜辭,余之志在探討中國社會起源,非拘于文字史地。然識字乃邁出探討的第一步。文字乃社會文化之一大要征,社會生產狀況及組織關系的探尋,進而究其文化之起源,舍此莫由。①
古文字研究領域,郭沫若除了對殷墟卜辭,兩周金文,甲骨文進行過系統的整理研究,使之成為可用的古代史研究之外,還對先秦時代的其他出土文獻,特別是石鼓文②、詛楚文③等古文字,提出過獨特的看法。古文字研究方法影響延續甚久,例如20世紀70年代,西安出土唐代文物中有五枚日本銀錢,圓廓方孔,所刻文字“和同開寶”,郭沫若對其進行定年研究時仍然運用這種考古學方法④。
(二)對青銅研究的影響
在《美術考古發現史》的理念影響下,郭沫若對商周時代的青銅器展開研究,他創立的青銅器標準器比較法,至今仍被視為青銅考古學界研究之圭臬。
1929年,郭沫若撰寫了《周代彝銘中的社會史觀》,在《序言》部分,他提到“鋤頭考古學”的力量:
大規模地做地下挖掘,才能得以認識古代社會的究竟。這事在當前當然尚待時日。但歷代已出土大量殷、周彝器,這些古物是研究中國古代史寶貴資料,特別是青銅銘文,記錄了當時社會史實。后人無法篡改,也不會像傳世古籍那樣有牽強附會的疏注。我們可以單刀直入地看到社會的真相,還可借以判明舊史料的真假。讓青銅器開口說出他們誕生的年代。⑤
于是郭沫若在《青銅時代》書中說:
周代前后綿延八百年,僅以“周器”統括,實過于混沌。所以周器的斷代研究非常重要。時代沒有厘清,銅器本身的進展就無從談起,也就難以作為史料進一步利用。反而器物越多越混沌,只能作為古玩,對歷史科學研究毫無助益,非常可惜。⑥
受米海里斯著作的學術影響,1931年,郭沫若在寫給致力于故宮文物整理的好友容庚的信中,非常關注安陽殷墟發掘,首次提出,為解決這個混沌模糊的問題,他有了關于銅器類型學的理論雛形,并征詢其意見,認為器物紋飾至關重要,應該引起考古學研究的重視。
花紋定名弟尚未嘗試,惟于花紋研究之方針早有腹案,惜無資料耳。定時分類為要,定名次之,分類已成,即名之甲乙丙丁,或ABCD均無不可。定時乃花紋研究之吃緊事。此與陶瓷研究既古新舊石器之研究同。此事最緊,須就銘文之時代性已明者作為標準,逐次以追求之也。花紋之時代性已定,則將來無銘之器物或有銘而不詳者,其時代之辨別將有如探囊取物矣。⑦
意既出土古物,可根據制式、花紋判斷所處時期。將時代已經明確的器物作為判定標準,羅列形制花紋,進行譜系分析,對于時代不明的器物判斷是極大的佐證方法。
此等黃金制器之多數既表示著特殊的裝飾模樣,但在這古文化的遺跡中所發現的無數陶器破片上愈見明瞭地可以認出。此等陶器的花紋和以前所知道的一切舊樣式完全不同,特別是所謂幾何學的樣式,在別處是但以渦紋圓紋等為裝飾的,而這兒大多數是以海棲之類為其意匠的材料。或則是海藻為水所動搖的形式,或則是烏賊章魚之類伸足的光景,其他的地中海的貝類及其他動物亦有表現。空想的水中動物也有,此外的種類則十分稀少,有一例表示尖鼻的武人戴著頭盔,盔上有記號,手中拿著牛皮制的8字形巨盾。這要算是珍稀的一例……①
譯文中類似上述這種經由紋式圖樣的考證帶來器物年代源流的考訂頗為詳細,給予郭沫若青銅研究諸多思考。郭沫若從古史資料比對出年代與列國紀年,標準器中所出現的銘文如與傳世列國紀年文獻一致,則標準器和列國紀事文獻均可信。銘文內容可確定其年代,以此為開始,器物銘文中的人物、史實、文辭風格、文字特征及器物的花紋、形制成為標準尺度,以此為據對年代不詳的青銅進行斷代。標準器銘文中出現的疑難文字和人物均有言簡意賅的精到考證說明附在備考部分供參照。就這樣,傳世青銅器的混沌無序,經過郭沫若的有序地排列和抽絲剝繭之斷代后,不僅是精美的古玩,更是生動的文獻資料,可以進一步利用和研究,產生極大的學術功效。其功勞可以說是前無古人的。為人熟知的“毛公鼎”年代的判定就是標準器法的實例:
周代的銅器很多,在前依然只是一片渾沌,即使偶有年代劃分也是漫無標準。例如很有名的“毛公鼎”,以前的人便認為是周文王的兒子毛叔的東西……我現實尋到了一些自身表明了年代的標準器,把它們作為聯絡站……兩周八百年的混沌似乎約略被我鑿穿了。②
郭沫若根據其銘文風格、銘文所言及人物、青銅器形制和花紋特點,否定了前人普遍認為其應為成王或者昭穆時期,判其為宣王時之器物。此說一出,逐漸成為學界定論。
追溯起來,翻譯《美術考古一世紀》,對郭沫若后來的歷史研究拓寬了道路。假如沒有這本書的啟迪,他還在古代社會研究的老路上,盲目跋涉,整理不出殷墟卜辭也無法厘清殷周青銅器的頭緒,古代社會研究也就是空中樓閣。他說,教益之深,不能忘情,希望考古同好和初學者都能和他一樣從中得益。③此外,郭沫若充分肯定本書為他研究中國古代歷史所帶來的積極影響,要求“從整個歷史的發展的全局著眼,客觀分析,整體照應。研究任何學問都應該這樣。”④這不僅僅是技術方法上的啟迪,更是治學觀念上的深遠影響。例如在譯著第九章“古典諸國的單獨發現”中,我們讀到郭沫若翻譯的關于陶器的重要性:“陶器之貨物在本質上差不多是全不消滅的,是最確實而又到處可發現的人類文化的證據。各種陶器的形式與裝飾紋樣上的發展,在我們辨別文化時代的相異及其類似時,給我們以最貴重的幫助。”⑤
郭沫若循著米海里斯的思路,以確定“標準器”入手,其他器物通過銘文、形制、紋飾的全方位對照,區分類型,確定年代,建立起青銅器認定的科學體系。殷周時代的青銅器分期劃分為鼎盛、頹敗、中興、衰落四個發展時期,郭沫若并從中證明推斷:在黃河流域土里或許還埋藏有殷以前之物,尚待發掘,另一種可能是黃河流域以外還存有其他的冶銅鍛造技術,尚沒發掘,預言將來大規模科學發掘普及之后,殷之前的古代文明還會有全新的認識。1929年即已發端的三星堆遺址發掘所見,以及后世之驚人成果,與郭沫若的這種判斷是遙相呼應的。
(三)對歷史學范式的影響
回溯郭沫若豐富多樣的學術翻譯,重新發現《美術考古一世紀》這部譯作,能夠推動了中國歷史學研究的深入與拓展,探究其對美術史和考古學科史有不可磨滅的劃時代貢獻。
在近代考古學概念出現以前,中國傳統的金石學已經傳承了數百年,自成宗派,許多舊學根基深厚的學者,比如梁啟超、王國維等,面對“新學”的東漸,主張將傳統金石學融入考古學,以金石學“證經補史”,可以算是中國的古典主義考古學。歐洲文藝復興之后,伴隨希臘、羅馬等古典美術品的收藏鑒賞,近代考古學由此萌發,布魯斯·G·特里格Bruce G.Trigger、米海里斯等歐洲學者是古典美術考古的代表,他們將博物館藝術品的審美研究與歷史研究加以嚴謹區分,美術考古學從博物館逐漸走向田野發掘,年代范圍可以上至舊石器時代,涵蓋建筑遺存、繪畫書法作品、墓葬雕塑、工藝美術和宗教石刻群五個大類。近代西方學者羅越(Max Loehr)、高本漢(Klas Bernhard Johannes Karlgren)等利用零星的博物館藏品研究青銅銘文、紋樣,對中國美術考古學都積累了分析方法上的傳統。這些研究手段和方法與中國傳統的金石學既有相通之處,又有觀念上的極大分歧:
我們日益知道文獻學上我們第一必要的,是由訓詁解釋的學問去考察字句;文學的歷史也要在這樣的基礎上才能安全地把根底放穩;考古學上也和這完全同樣。我們今天決沒有再回到古文獻學的解釋的態度上去,以寫就的文字為標準去考查形象的必要。美術作品自己會說話,會使我們去了解它,把它有效地說明。且于文字寫出的傳統之外,有以形象表示的傳統,我們應該知道那是依據著它的特殊的法則的。①
作為現代考古學分支,美術考古是一門綜合學科。它通過田野考古,以歷史科學為研究立場,首先發掘并掌握美術遺跡和遺物的存在,以此作為調查研究的對象和起點,運用考古學中層位學、類型學的方法與概念,將古代文獻和傳世遺物進行二重論證,闡明美術產生發展的歷史過程。為人類文化史研究實物例證,與美術史研究有類似,但方法和研究目的各有側重②。通常來說,考古學關注宏觀框架,美術史家更注目微觀作品。
現代考古方法的運用極大地刺激了清末傳統“金石學”仿照西方向現代學術體系邁進,激勵中國歷史學界將東方學的正統精髓移植到現代學術競爭的框架。
作為學科的專門用語,術語需要嚴格定義才能規范使用。Archaeology在日本先后被譯為“古物學”和“考古學”,1887年后就專用“考古學”這一個譯名。③20世紀,中國學界從無到有構建起了一套比較完備的術語體系,這與郭沫若為代表的歷史學者的譯介與科學探討有極大的關系。
結論
1948年,該書再版的時候,郭沫若在前言中感嘆20世紀雖然已經快過半,自己仍不能增補多少這半世紀中國考古的新內容。印度學者苦摩羅斯華彌著的《印度與印度尼西亞的美術》,簡明介紹印度和東南亞的古跡,甚至還提到了中國的西藏與西域,涉及中國內地與朝鮮、日本。關于中國的內容本應該由我們自己來補充,但是中國考古學仍然沉寂,成果不多。不僅西藏、西域的研究已經由外國學者先下手為強,內陸的調研也落后于人。日本人窺探云崗、龍門佛窟,已有詳盡的調查和攝影報告,敦煌石窟更是由石泰因等人發現的,只有殷墟發掘是我國考古界一件榮耀大事。但發掘的學術報告卻長時間難以問世。郭沫若感嘆中國考古發掘方面,連大地都等得不耐煩了。呼吁等政治上了軌道之后,迫切需要著手去做,一部完整的世界美術史,完整的人類文化全史,因為中國人的缺席,還有待時日。④
在當時的環境中,重新認識中國古代歷史,郭沫若不僅潛心尋找“二重證據”的各種線索,孜孜不倦的學術翻譯,使他不再停留于傳世文獻的簡單附庸與補充,而是要提振民族信心,重新認識古代歷史與社會。在填補學術空白,在補史、證史之上,還原歷史現場,不僅讓郭沫若的歷史學研究有更磅礴的學術勇氣與寬闊視野,中國歷史學研究的諸多概念由此得以建構,大大推動了它的縱深發展。
今時今日,世界正在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場變局不限于一時一事、一國一域,而是深刻而宏闊的歷史縱深。考古學作為探索研究人類社會歷史發展變化規律的學科,離不開對世界文明和人類發展命運的細微觀照。正如郭沫若為代表的考古學家所秉持的治學理念:新時代新征程的中國考古學,決不能躲進象牙塔、置身世局外、閉門搞研究,而要積極主動回應近代以來西方學術界的“文明等級論”“文明優越論”“文明沖突論”,要以更加開放的心態,探索總結人類文明交流互鑒的歷史經驗和普遍規律,建設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