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國際傳播的規律模式及特征

［摘要］作為中華文明主要載體之一的儒學，其國際傳播主要存在三種不同的模式：其一，儒學在海外華僑華人社會中的傳承傳播，其特點是以自下而上的傳播方式展開的；其二，儒學在儒家文化圈國家中的傳播，其特點是以自上而下的傳播方式進行的；其三，儒學在歐美西方國家中的傳播，則既非自下而上、亦非自上而下，而主要是通過傳教士式的漢學家在歐美國家知識分子群體中以近乎平移式的傳播方式發生的。故，儒學在西方國家中的傳播，從一開始就發生并局限于文化界、知識界和學術界中，對社會民間的影響微乎其微。

［關鍵詞］儒學；國際傳播；模式；特點

［作者簡介］嚴春寶（1966—），男，哲學博士，曲阜師范大學孔子文化研究院教授（曲阜273165），海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王友明（1978—），男，海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海口571158）。

由于受歷史地理、社會文化及政治環境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導致儒學的域外傳播在不同時空條件下呈現出了不同的傳播方式。按照受眾的不同，可區分為儒學在海外華僑華人社會中的傳承傳播及其在非華人社會中的傳播。

儒學在海外華僑華人社會中的傳承傳播是以自下而上的形式進行的，即首先是以民間生活化的形式自覺維護儒家的文化傳統，然后才逐步上升到更高的理論和學術層面。由于華僑華人所居住國的情況不同，還可進一步區分為新馬儒學和印尼儒學等。發自于民間的儒學傳播，由于存在著廣泛的民意基礎，因而儒學在海外華僑華人社會中的影響自然是既深且廣。

至于儒學在其他非華僑華人社會中的傳播，又因時空和文化上的差異而各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可進一步細分為儒學在儒家文化圈（漢字文化圈）國家中的傳播及其在歐美西方國家中的傳播。得益于上層統治者的大力提倡和扶持，儒學在儒家文化圈國家中的傳播方式主要是以自上而下的形式進行的，因而很容易成為社會的主流思潮。至于儒學在歐美西方國家中的傳播，則主要集中并局限在思想文化和知識界，導致儒學在歐美國家中的傳播從一開始就是以知識化、專業化和學術化的形式表現出來，相應地，其影響也就主要局限于思想界、文化界和知識界中，而其在社會層面的影響上相對而言就要小得多。

一、儒學在海外華人社會中的傳承

華人是世界上公認的最難被同化的族群之一，究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中華傳統文化。中國人移居海外的歷史，同時也是儒學在海外華僑華人社會中的傳播史。在海外華人社會中流傳這樣一句話：有海水的地方就有華人！這一方面說明了華人華僑在海外的分布之廣，同時也說明了中國人移居海外的方式與大海緊密相關。中國人大規模移居海外的歷史從下南洋開始，并在過去俗稱為南洋的東南亞地區形成了海外最大的華僑華人社會群落。

儒家思想早就如同遺傳基因一樣植根于每個中國人的靈魂深處。當國人走出國門、移居海外后，也就如影隨形般地把儒家文化同步移植到了海外。由于早期下南洋的僑胞幾乎都是身處社會底層、沒有受過教育的苦力勞工，導致儒學的傳承主要是以生活化的方式局限于日常生活細節中，包括對傳統儒家社會中行為方式、行為規范的遵循與繼承等。這就使得儒學雖然缺乏理論上的發展，但卻擁有廣泛的民意基礎。隨著海外僑胞經濟上逐漸富裕，必然促使身處儒家社會傳統中的僑胞對文化的訴求慢慢提高，于是，華文教育機構和華文報章等有助于儒學傳承與發展的文教、媒體機構從無到有應運而生，最終在儒學傳承，甚至在促進儒學發展方面實現了較大程度的飛躍。本文將以海外華僑華人最為集中的新加坡、馬來西亞和印尼為例，簡述一下儒學在華僑華人社會中的傳承歷史規律及特征。

（一）儒學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

早期下南洋的中國人文化水平極低，除了在日常生活中極力固守舊有的儒家文化傳統和行為規范之外，自然談不上對儒學理論的傳承與弘揚，甚至無力抵御周遭異族的文化侵蝕。當儒家在新馬遇到了馬來文化以及由殖民者所帶來的西方文化時，就不可避免地會與之發生碰撞、交融，而富于南洋特色、新馬特有的峇峇文化就是文化融合變異的結果。

峇峇首先秉持了華人父親的文化遺產，復受到馬來母親潛移默化的浸染，其后因接受英文教育、又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最終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峇峇文化”。峇峇社會的家庭制度沿襲了華人的父系制，沿用中國祖先的姓名，這與當地土著的有名無姓明顯不同。峇峇延續了中國人的家庭倫理、社會習俗與宗教信仰，他們維系著傳統的家庭親屬關系，習用家人親屬之間的稱謂。峇峇家庭奉行孝道，婦女嚴守家規。他們重視供奉和祭祀祖先、崇拜神祇，但祭品中卻摻有馬來人的食物，他們的宗教信仰雖富于中國色彩，但其中卻又摻雜了馬來人的巫術成分。

峇峇人種之最終形成，主要得益于他們婚配選擇上的固執與堅持，即“華族女子不下嫁給非華人是峇峇人口不減少的主要原因”。早期的男孩子（即峇峇Baba）往往要遠渡重洋被送回國內讀書，他們長大后只能娶娘惹為妻。至于女孩子（即娘惹Nyonyas）則留守當地，她們只能嫁給峇峇或從中國來的新客，而不準與土著結婚，從而維持了華人血統上的統治地位。在馬六甲、檳城和新加坡，都出現了大量華人與當地土著婦女通婚的范例，其結果就是“創始了一個新的種族”——峇峇。在峇峇這個群體中，曾涌現出多位杰出的儒家學者，譬如出生于檳城、熱衷于向西方宣揚東方文化和精神并翻譯了《四書》的辜鴻銘，以及出生于新加坡、全程擔任私立時期廈門大學校長、畢生致力于研究和推廣儒學的林文慶等，都是典型的峇峇。

儒學在海外華人社會的傳承傳播與華文教育密不可分。新馬的華文教育起步于1877年晚清政府在新加坡設立的第一個駐外領事館，在歷任領事們的大力扶持與鼓勵下，特別是左秉隆和黃遵憲在任期間，除了大力提倡興學助教，還通過創設會社、舉辦征文比賽等活動，不僅擴大了儒學的影響，也提升了儒學的專業層次和理論水平，為后來儒學的復興奠定了基礎。其后，大量塾校、書院乃至新式學堂陸續涌現，使儒學在海外華人社會的傳承方式呈現多元發展的路徑，從原來只能在日常生活中碎片化地固守部分儒家的傳統，走向了理論上的飛躍，使儒學的傳承從自發走向自覺。

19世紀末20世紀初曾發生過一次影響遍及新加坡、馬來西亞直至印尼的“孔教復興運動”。是次“孔教復興運動”從新加坡開始，其后逐漸擴散至馬來西亞，甚至波及印尼。“孔教復興運動”雖以“宣教”為名，但實際上它是一次對于儒學的廣泛宣傳與教育，這對于儒學在海外的傳承、傳播及弘揚來說，無疑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和意義。

新加坡的第二次儒學復興是發生于20世紀80年代的“儒家倫理”教育運動。儒家倫理教育運動經由李光耀政府推出后，迅速成為了當時社會上長興不衰的一個熱門話題。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新加坡曾經擁有比較雄厚的儒學民間基礎。延續長達近十年的儒家倫理教育運動，不止在新加坡內部掀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儒學熱潮，更為重要的是，它還跨越國界刺激了儒學在中國大陸的復蘇。

（二）儒學在印度尼西亞

盡管印尼華人在印尼擁有舉足輕重的經濟影響力，但印尼華人的政治地位卻遠不能與其經濟實力相匹配，再加上歷史上周期性的排華傳統，最終導致印尼的儒學傳承方式與其他地方大相徑庭，被迫走向了宗教化。

印尼孔教至今已走過了百余年的歷史，是與伊斯蘭教、基督教、天主教、佛教和印度教并列的印尼六大宗教之一。印尼早期的儒學傳承與新馬類似，1900年出現第一個孔教組織的雛形——巴達維亞（今雅加達）中華會館，宣布孔教為印尼華人的宗教，首次確立了孔教的基本教義。1924年印尼孔教總會召開了首次會員大會，規定了有關華人婚喪禮俗的條文，把孔子當成圣人先知，而把“四書五經”當成是孔教的圣經。印尼孔教按照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模式，建立起了嚴密的組織，實行教階制度，宣道師被明確地劃分為學師（HakSu）、文師（BunSu）和教生（KauwSeng）三個不同的等級。印尼孔教的主要特點是：

首先，印尼孔教無疑是儒家文化宗教化的結果。在印尼的特殊政治環境下，印尼華人只能通過信奉孔教的方式達到間接承傳中華文化的目的，并以此保持華人的民族特性。

其次，印尼孔教的歷史也是儒學宗教化、制度化的過程。印尼孔教出于生存的目的，不得不轉型向宗教制度化方向發展。

再次，印尼孔教宗教化、制度化的過程，也是源自中國的儒教不斷印尼本土化的過程。

最后，印尼孔教的形成發展史，也顯示出了孔子學說，即儒學強大的生命力。儒學既可以世俗的方式生活化地存在，也可以制度化宗教的形式立足于世。儒學能適應各種不同的復雜環境，具有穿越時空的強大生命力。

二、儒學在非華人國家中的傳播

儒學在世界上的廣泛傳播，是伴隨著中外文化的交流而逐漸進行的。由于各國的歷史文化、社會環境不同，使得儒學在世界各國中的傳播情況極為復雜。根據中外文化交流的實際情況，可大致把儒學在非華人國家社會中的傳播區分為兩大不同的類型，即儒學在歷史上曾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亞洲周邊國家——主要是朝韓半島、日本和越南這樣的漢字文化圈中的傳播，以及在完全迥異于東方文化的歐美西方國家中的傳播。

（一）儒學在儒家文化圈國家中的傳播

由于受政治經濟、歷史文化以及地理環境等諸多方面的影響，地處中國近鄰的亞洲國家，主要是朝韓半島國家、日本和越南，不僅曾長期飽受中國文化的熏陶，甚至一度成為中國的藩屬國，因之傳統上一直都被學界視為儒家文化圈或漢字文化圈中的成員。這些國家不僅深受中國的影響，甚至在歷史上曾長期沿用漢字作為自己的文化載體。直至近代西方文化侵入漢字文化圈國家之后，這些國家才開始有意識地去除漢化，先后廢止漢字另創文字。

1.儒學在朝韓半島。

儒學在朝韓半島的主要傳播途徑和方式是通過教育。得益于山水相連的先天地理條件，儒學最先傳入的域外之地是朝韓半島。在現行韓文出現之前，韓國人主要使用古典漢字進行書面交流。由于漢字的復雜性，使得普通人很難學習和使用，于是，朝鮮王朝的第四代君主世宗大王希望開發一種易于學習的書寫系統，使所有的韓國人無論其社會地位如何都能夠輕松掌握并使用。1443年，他委托學者們創建了一種能夠更準確地表達韓語發音的新文字系統，這便是現在大家所熟知的韓文，最初被稱為“訓民正音”，意思是“教民正音”。韓文剛剛面世時，曾一度受到韓國精英階層的抵制，因為他們更傾向于使用傳統的漢字。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在普通民眾中，韓文逐漸被接納并普及，漢字也就相應地逐漸式微了。

以儒立國成為朝韓半島歷代統治者的指導思想，尤其是以程朱理學為核心的儒家思想更是被奉為治國理政的圭臬。朝韓半島國家的歷代統治者都十分重視興辦學校，除了在中央設立“國學”培養高層次儒學人才，也在地方興建“鄉校”用以教授儒家經典，以利于儒學的普及和推廣。儒學在朝韓半島的傳播，除了模仿中國的教育制度建立學堂、書院大力推廣儒家學說之外，在選人用人方面，也施行了以儒家經典為考試內容的科舉制度。

經過長達上千年的傳承發展，儒家文化逐漸滲透到朝韓社會的思想意識和日常生活習慣中，久而久之便在社會上形成了一股崇儒之風，并成為傳統。韓國人非常尊崇孔子，為祭祀孔子而建立了眾多的孔廟。在過去的千百年間，孔子一直都受到韓國儒家信徒們的虔誠拜祭，儒家思想也深深地植入了韓國人的心中。孔子“為國盡忠，敬信節用，愛民如子，人倫之中，忠孝為本”的思想，遂成為了一般韓國民眾人生道路的精神源泉。

2.儒學在日本。

儒學在日本的傳播，最早是通過朝韓半島上的百濟王朝間接傳入的，而儒學真正在日本形成社會影響，則是在隋唐以后。為了學習中國的先進文化和制度，日本先后派遣了大量的“遣隋使”“遣唐使”和留學生前往中國。

得益于統治者的大力扶持，儒家文化傳入日本后得到了較好的發展。與儒家文化在朝韓半島的傳播情形相類似，日本也移植了唐朝的教育制度，模仿唐朝創設了既是全國最高教育領導機構、又是官方最高學府的大學寮，并在各地設立名為“國學”的地方教育機構，建立起了以教授儒家經典為主要內容的完備教育體系。

儒學在日本的廣泛傳播給日本社會帶來了深廣的影響。儒學不僅影響了日本倫理思想的形成，甚至深入到了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并與日本自身的原有文化產生了深度融合，最終演化出了既有別于中國傳統、又具自身鮮明特點的日本儒學。

需要指出的一點就是，朝韓和日本所傳雖名為儒學，但卻并非以先秦的孔孟之道為主，而多以宋明之后的朱子學和陽明學為主。這主要是因為儒學在朝韓和日本的廣泛傳播時期主要集中于宋明之后，而宋明儒學無疑是當時的主流學說。

3.儒學在越南。

越南與中國山水相連，在歷史上曾數度成為中國的直屬領地，這使得儒家文化對越南的影響源遠流長。與朝韓半島的情況非常類似，越南在歷史上也曾長期采用漢字作為自己的文字，直到法國傳教士為越南設計了一套以拉丁字母為基礎的拼音文字，也就是越南人稱之為“國語”的拉丁化越南文字之后，才逐漸舍棄了對漢字的使用。

越南的歷代統治者都奉行尊孔崇儒政策，不僅全面模仿移植中國的教育、科舉制度，還在各地興建文廟、奉行孔教，使儒家思想逐漸成為占統治地位的官方思想。與朝韓半島和日本類似，儒學在越南朝野的一個重要表現形式就是祭祀孔子并施以教化。

由于越南與中國之間的密切關系，致使越南儒學無論是從內容還是表現形式上都與中國的儒學思想體系極為類似。如果從細節上來看，越南儒學比較偏重簡略、實用，因而經學一向不太發達。在越南流傳的有關儒學著述，大多是以對中國儒學經典的闡釋和注解為主，“述而不作”可謂是越南儒學的一大特點。

有了上層統治者的主動加持，再加上眾多儒家知識分子的推波助瀾，儒學在儒家文化圈國家中的傳播幾乎沒有遭遇到阻力。與中國發達的文化相比，早期的朝韓半島、日本和越南無疑都是文化荒漠，為了快速改變自身落后的文化面貌，朝韓半島、日本和越南別無選擇，只能從當時政治經濟文化都遠比他們發達的中國汲取先進的文化思想，因而無一例外地選擇了照搬照抄中國的文化模式。由于這些國家原本就沒有形成自己獨立的文化，因而當統治者主動吸收借鑒并推廣儒學的時候，自然也就不可能遭遇到有組織的抵制。

（二）儒學在歐美國家中的傳播

儒學在歐美國家中的傳播形式，主要體現為儒家經典的外譯外傳以及對西方知識界文化精英階層的影響。這與儒學在歐美的傳播發端相關，儒學的傳播既非來自官方的推動，亦非出自民間的自覺，而主要是由來華傳教士率先完成的。

在一個有著悠久歷史文化傳統的國家中傳播外來宗教，其難度是可想而知的。當傳教士們來到中國后，才發現自己所面對的是一個完全迥異不同，甚至擁有比自身更為悠久歷史的文化系統時，他們所面臨的首要問題已不是傳教，而是首先了解、認識這個完全陌生的文化系統。于是，著手翻譯象征著中國文化特質的儒家經典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早期傳教士們必須解決的頭等大事。

儒學經典最早在西方國家中的翻譯出版，無一例外都肇始于來華傳教士。鑒于“四書”作為儒家最核心的經典以及它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特殊地位和重要性，傳教士們將其首先翻譯成西方語言乃是順理成章的事。迄今為止，“四書”已被翻譯成了幾十種各國語言文字，但在1898年辜鴻銘翻譯“四書”之前，其他所有西方語言版本的翻譯，都是由西方學者，更確切地說，主要是由傳教士完成的。

教會和傳教士將“四書”翻譯成西文的首要目的，當然是為了使日后來華的傳教士們能更好的了解中國文化，以利于在中國的傳教。教會要求即將來華的傳教士都要學習“四書”等中國典籍，甚至把閱讀儒家經典作為必修課。正如被譽為“基督教的孔子”的利瑪竇所說，如果來華傳教士不精通儒家經典，將絕不會有什么收獲。終其一生在中國傳教，并被“載入明朝史冊的唯一的歐洲人”利瑪竇，是“第一個著書向西方介紹中國及其文化”的人，他一方面積極傳教，一方面又向西方翻譯介紹儒家的經典，把“四書五經”介紹給歐洲人，并極力調和天主教義和儒學之間的關系。而英國的理雅格、法國的顧賽芬和德國的衛禮賢不僅分別代表了英語世界、法語世界和德語世界中儒學典籍翻譯的最高水平，他們也為漢學的確立詮釋了統一的國際標準。雖然他們都以著名學者、漢學家的身份立足于學術界，但我們卻不應因此而忘記了他們的第一身份，即他們首先是傳教士，其次才是漢學家和學者。

早期的漢學家幾乎清一色都是傳教士。縱觀這些傳教士式漢學家的一生，就是從傳教士轉變為儒家信徒，進而從神學家變身為漢學家，并最終躋身于世界著名學者和漢學家之林的過程。從基督教的視角來看，也許他們并不是合格的傳教士，因為他們對于自己本職的傳教事業無疑是淡漠的，衛禮賢就曾親口承認：作為傳教士他沒有給任何一個中國人行過洗禮，自己反倒變成了踏實的孔教徒，這是他本人和教會所始料未及的。出現這一結果的邏輯就是，為了更好、更有效地傳教，傳教士通常需要學習中國的語言，隨著對語言的熟悉，轉而展開對文化的深入研究，傳教士開始對中國的文學、歷史和哲學產生興趣，并試圖在傳播基督教的同時尊重和理解中國文化。由于對中國文化的深刻理解和濃厚興趣，一些傳教士進一步深入研究中國的歷史、哲學和文學，并最終成為了漢學家。

傳教士們翻譯儒學經典的首要動機，主觀上當然不是為了向西方推廣儒家文化，但從客觀上來看，這一行為卻無意間造成了向西方知識文化界輸出了儒家文化進而影響西方知識分子的結果。也就是說，儒學在歐美國家中主要是以平移的方式在文化知識界中傳播，這是由儒學的傳播方式或特點所決定的。這就限制了儒學在西方國家中社會層面的影響，而主要集中體現于對西方知識分子的影響上。作為一名宣教士，其使命本應是向中國人傳播基督的福音和信仰，然而，他們卻通過對中國文化的研究，為中西文化交流搭起了一座座溝通的橋梁，并對西方學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基督教在中國傳播的整個歷史來看，雖不排除在個別地區的宣教工作確曾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從總體來看，基督教對中國人的影響并不彰顯，反觀傳教士式漢學家們的翻譯工作對西方知識分子的影響，卻效果顯著。

儒學對歐美知識分子的影響，首當其沖的就是最早從事儒學典籍翻譯，因直面儒家思想而深受影響，結果導致文化錯位、進而引發身份錯位而成為漢學家的那些傳教士。來華傳教士的初衷原本是為了傳播基督福音，但他們自己卻首先改變了對待中國文化的態度。譬如，顧賽芬就在不經意間轉變成了一個儒家文化的捍衛者，當發現有人詆毀中國文化的時候，他會主動挺身而出為之辯護。衛禮賢不僅對中國古典文化，尤其是孔子和儒家學說產生了唯美主義和理想主義的傾向，更是對孔子由肯定到狂熱的贊揚，最后甚至發展到幾乎是頂禮膜拜的程度。被尊為“美國漢學之父”的美國傳教士衛三畏，不僅對儒學推崇備至，甚至“將孔子的儒家學說和佛教、基督教以及伊斯蘭教相提并論”，認為“他們同樣具有永恒的價值”。

這不能不讓人產生困惑：對于傳教士式的漢學家，到底該如何界定他們的身份？從其本職來說，毫無疑問他們首先都是傳教士；但從其最后的影響和貢獻來看，他們的漢學家身份和學術成就，無疑都遠遠地蓋過了他們那并不怎么昭彰的傳教光芒。也就是說，在他們的“傳教士”身份上，應該打上一個大大的引號——與其說他們是基督福音的傳播者，倒毋寧說他們更像是儒學西傳過程中的“教化者”！正如張君勱在談及衛禮賢時所說的那樣：“衛禮賢來到中國時，是一名神學家和傳教士，他離開中國時卻成為孔子的信徒。”這對其他傳教士式的漢學家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教會組織翻譯出版儒家經典的初衷，原本只是要給預備來華的傳教士們了解中國用的，但沒想到卻在文化知識界中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強烈反響。當時歐洲的許多學者，諸如盧梭、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洛克、萊布尼茨、黑格爾等人都曾深受影響。有人從中發現了中國文化的美，并給予了極大的贊美和高度的評價，如萊布尼茨和伏爾泰，尤其是后者，不僅對中國的倫理道德給予高度評價，甚至將孔子畫像懸掛在自己的禮拜堂朝夕膜拜，甚至大聲疾呼：希望法國“全盤華化”！當然了，也不排除批評，黑格爾就對孔子提出了相當嚴厲的指控，他尤其看不上《論語》，甚至說：“為了保持孔子的名聲，假使他的書從來不曾有過翻譯，那倒是更好的事。”無論贊美抑或批評，都無法否認中國哲學曾施與歐美知識分子影響這一事實。

小結

儒學的國際傳播，由于外在環境的不同，導致了傳播的規律、方式及特點亦各不相同。透過儒學的域外傳播史可總結出三種傳播模式，即儒學在海外華僑華人社會中自下而上的傳播方式、儒學在儒家文化圈國家中自上而下的傳播方式及儒學通過傳教士式的漢學家在歐美國家知識分子中近乎平移式的傳播方式。

儒學在海外華僑華人社會中呈現出自下而上傳播特點的主要原因是，由于早期出洋的僑胞幾乎都是目不識丁的底層民眾，導致儒學的傳播長期以來只能以自動自發的生活化的方式存在于潛意識之中，而正是這種封存于潛意識中的儒學，卻使得儒學的傳播擁有了無比強大的民意基礎，一旦遇到合適的時機，就會很容易形成燎原之勢。

儒學在儒家文化圈國家中之所以形成了自上而下的傳播模式，一方面是因為有上層統治者的主動加持，另外就是這些民族原本就沒有形成自己固有的文化根基，因而，這種自上而下的儒學傳播方式，自然不會遭遇過多的阻力。

最后，儒學在歐美西方國家中的傳播，則既非自下而上，更非自上而下，而是以近乎平移的方式，從一開始就發生并局限于文化界、知識界和學術界。造成儒學在歐美國家中表現為文化平移式傳播模式的根由，是因為最早向歐美西方翻譯、輸送儒學經典的傳教士，大都是接受過相應學術訓練的知識分子，這就使得儒學的傳播從一開始就擁有一個很高的起點，讓儒學直接進入到了西方學界中，從而影響了當時大批的西方知識分子。

傳教士式漢學家的存在意義，不僅是開啟了西方的漢學研究，更重要的是促進了東西方文化的雙向交流，搭建起了文化溝通的橋梁。正如耶魯大學神學院教授、漢學家司馬懿所指出的那樣：“漢學家們投入了畢生精力研究中國。學者對中國文化和真實中國充滿興趣，都希望更好地了解中國及中國的文化和歷史。這是讓中國與世界相互傾聽，讓不同文化、文明彼此走近的機會。”尤其是在全球化時代的今天，更需要彼此了解、理解中國并能與西方直接對話的漢學家。因為，漢學家們可以通過幫助其他國家以一種與其本國高度關聯的方式理解中國，進而認識中國，最終消除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