炬火不息 德澤長流

田家炳先生（1919—2018）是香港實業家、慈善家。他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參與社會公益事業，并于1982年創辦了非牟利慈善機構“田家炳基金會”，專事捐資教育。田先生謙稱自己“讀書很少”，是教育的“外行人”，但他懷著“中國的希望在教育”的堅定信念，廣濟黌門，被譽為“教育家”，是廣大師生心目中的“百校之父”。田先生力鼎教育，尤其重視德育在教育中的基礎性作用，并深切關注學校德育理論發展與實踐創新的進程。從田先生的德育理念及其躬身實踐中，我們不僅能感受到他溫良謙讓、誠信忠直、履仁崇義、博施濟眾的懿德高風，更能為理解德育工作的價值意蘊及擔負立德樹人的時代重任提供重要參考。

一、田家炳先生的德育理念溯源

田先生的德育理念既來自中華傳統文化的熏陶及家庭教育的影響，也源自他艱苦奮斗、歷經風雨的生活體悟。

田先生乃客家世裔，出身書香門第。他的家鄉廣東省梅州市大埔縣是客家人的集居地，有著深厚的客家文化底蘊。田先生對田氏族譜及先祖由中原南遷以來的開基史了然于胸，曾自豪地回憶自己的家族是詩禮傳家：“我家拱辰樓自曾祖父百疇公1862年辭官回原籍，至1935年先祖母及先父逝世的70余年間，全家不論男女老少，人人自愛，保持著非常濃厚的中華傳統文化和美德，共同弘揚祖輩積善積德的精神。”崇文重教、耕讀傳家的客家傳統以及自強不息、銳意進取、勤儉誠樸、愛國愛鄉的客家精神是田先生修身立品及其德育理念產生的文化根基。

田先生幼承庭訓，在父母親的正面教導下，對為人處世的道德品質及倫理規范有深入研習和深切體驗。他的父親以中華傳統文化為教育資源，特別以朱柏廬的《治家格言》為教科書，悉心教導，陶冶他的性情和品格，蒙以養正。田先生回憶說：“父親很認真教我，每天教兩句，念完后，明天再教兩句的時候，就會叫我背昨天的兩句。他不但要我牢記，還一定要我身體力行。”田先生直到九十多歲時仍能把《治家格言》倒背如流，因“幾十年來，我一直沒有遺忘父親的教誨，經常會想著這個格言，對照自己的言行”。父親還教他背誦客家先賢艱苦創業、忠孝節義的詩詞和故事，并要他深入體會其中的義理。除了耳提面命之外，父母親更是以身作則，為他樹立修身立德的榜樣。每當田先生滿懷深情地向師生講述父母親的教導時，常潸然淚下，泣不成聲。他回憶：“當時我家雖屬小康之家，但先父母仍是勤儉誠樸持家”，“我的母親是一位典型的客家婦女，一生為丈夫、為兒女、為家庭而不辭任何艱苦”，“我從小受到先父的好影響，他生平勤儉節省，憐貧恤苦，為民眾做了很多好事，賢聲遠播，他雖已逝世70余年，至今鄉人仍懷念不已，使我感受很深”。他認為，他“今天在做人做事方面能夠得到社會人士認可且事業上小有成就，確實完全歸功于父母對我的教育和中華優秀傳統道德的影響”。家庭教育為他德育理念的形成提供了思想源泉。

田先生在中華傳統文化和家庭教育的熏陶影響下，形成了自己的道德認知和道德情感，并在經營事業的過程中自覺鍛煉自己，從切身經歷中體悟到道德的重要價值。田先生的一生歷經坎坷：年少喪父，獨立承擔家庭重負；年長發軔南洋，但白手興家的基業先后因日本侵華和印尼排華而擱淺；后遷至香港，金融風暴和經濟危機亦帶來數次打擊。盡管如此，他總能走出困境，成為備受尊敬的行業領袖，被譽為“香港的人造皮革大王”。田先生與師生交流自己的人生體會時曾這樣說：“幾十年來，我守本分、講道德、重信用，與他人交往時將心比心，設身處地考慮對方的利益和感受，事事以利人即利己的立場處理問題，獲益匪淺。”幾十年的道德躬行體悟為他德育思想的發展打下了實踐基礎。

二、田家炳先生的德育理念內容及其實踐

田先生非常重視個人的修身立品。和田先生有過交往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勤謙儒雅、器識深廣的君子之風和行善積德、義薄云天的明德卓行。他對育人的見解和捐助教育的思考，體現出他獨到深刻的德育理念以及對培育青少年良好德行的殷切期盼。

1.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道德

田先生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中華傳統美德有著深沉的精神追求。他認為，幾千年華夏文明的智慧是中華民族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根本，“生為中國人，必須先學好中華文化，繼承祖國優良的文化傳統”。這不僅是他身受傳統文化熏陶的體悟，也是他赴多國考察、廣泛了解西方文明之后愈加堅定的信念。田先生擁有深厚的國學修養，古文根基扎實，所寫函札詩聯典雅流暢、寓意深邃，演講時也能引經據典、出口成章。為了能讓子女接受良好的中文教育，他特意安排子女于中文學校而非當時熱門的英文學校就讀，以便打好中文基礎。

田先生認為，學習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主要是繼承中華民族獨具特色的精神品格，從而加強個人的道德修養。他選擇捐資教育事業的原因之一是希望通過教育讓世世代代都珍惜中華傳統美德。田先生站在歷史傳承與世界文化融合的交點，用高瞻遠矚的眼光看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時代價值，以此為個人的道德品性和價值觀導向提供思想源泉及精神力量。他曾說：“我并不提倡復古，但要學會做人。我常想當今經濟要發展，最重要的是民族素質的提高。”他認為中華民族歷經朝代更迭但傳統道德精神始終不變，這種精神應是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應然追求。每當他回到家鄉他都會向鄉民呼吁：“深愿我們都能共同維護及珍惜客家先賢遺留給我們的傳家之寶：勤、儉、誠、樸等美德，這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他出席學校慶典時也常寄語年輕一輩：“千祈不要因崇洋心態，把中國不少珍貴的傳統文化視為過時老套，應做個堂堂正正、富有精神文明的中國人。”田先生對傳統文化與美德的高度認同和真心熱愛可見一斑。

田先生將道德修養視為立身處世的根本，但他并非固守傳統和教條，而是充分結合現實生活的需要，用自己的躬身踐行對中華傳統美德進行創造性轉化與應用。田先生最重視“誠信”。他經營工業時以誠信的態度對待客戶，并勉勵員工也要以公平交易、童叟無欺的原則照顧到原料供貨商和客戶的利益，田氏公司憑此樹立了良好口碑。他開展慈善工作時曾遇到公司收入因亞洲金融風暴沖擊而難以履行捐資約定的情況，他即便到銀行辦理貸款，甚至低價變賣了居住了37年的那座凝結著自己和家人所有情感故事的獨棟別墅，也要堅持兌現捐資建校的承諾。他覺得“看到一幢幢壯觀的教學大樓，聽到萬千學子瑯瑯悅耳的讀書聲，無論經濟效益或精神享受都比自住好”。

田先生具有強烈的民族責任感，他對于“桑梓善業，應盡仔肩”有一種自覺體認。為了通過教育給家鄉的發展“造血”，他捐資興建了包括托兒所、幼兒園等在內的眾多學校，并資助購買教學設備及培訓師資，形成了“一條龍”的“家炳系列教育工程”。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起，田先生的教育公益腳步逐漸遍及全國三十多個省市區。他愛國愛鄉，廣濟博施，但他對自己的個人生活要求很低，始終保持節儉簡樸的作風，即便自己大壽也不擺酒。他說：“布衣粗食，自得其樂。”此外，仁愛、堅毅、尊重等美德在田先生的日常言談行止中都有著充分體現，許多和他交往過的友人都曾記述過他事親至孝、治家至嚴、待友至誠、為人至謙、自奉至儉、施惠至仁的動人故事。田先生用自己的道德實踐展示了一個中國人身上的獨特精神標識。

2. 德育的價值與定位

田先生高度重視道德教育，這源于他對國家發展進程的密切關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市場經濟的勃興催生了商業文化，競爭和追求物質財富成為一種社會現象，加上西方自由主義、消費主義等思潮的傳播，傳統的道德觀念受到猛烈沖擊。田先生對此憂心忡忡：“祖國改革開放后，全國的經濟、政治、交通、教育、民生、科技等等都有長足進展，中華民族正步上國治民安的大道上，唯一的缺憾是社會道德水平下降，這是我一直引為痛心疾首的大事。”他多次表達對社會道德問題的關注：“在此經濟騰飛、科技領先的時刻，人們容易迷失方向，變成一切向錢看，在享受上互相攀比，這是很危險的。”因此他反復提醒：“重視道德教育實在是當務之急。”

在田先生看來，德育有兩重價值：德育可以幫助個人修身立品，引導個人追求良善，獲得有意義的人生，進而可以協調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形成良好的道德風尚，建立祥和升平的社會。田先生基于自己的人生體會，總結了德育于個人的重要作用：“因自己人品好，不但在事業上會獲得很多無形的幫助，也為自己的人生帶來無限快樂，無愧無怨，無驚無懼，受人歡迎，受人尊敬。”他和學生交流時真誠地教導他們，青年不應只追求自己的生活舒適，應積極追求更高的人生價值，對社會、國家作出更具意義的貢獻才對。他也指出了德育的社會功能：“只有有道德觀念的社會，有愛心、有公德心的人群，才能談得上安居樂業，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幸福。要達到這個目的，需要培養個人的精神文明，要大家共同重視‘道德’二字。”他希望通過德育提升國民素質，實現教育振興、國家富強、文化興盛的目標。

田先生將德育置于學校和家庭教育中的核心地位。他認為教育的本質是育人：“不但要育才，更需育德，育德比育才更重要。”他提出學校的首要責任是“教人做人”，讓德育回歸到學校教育整體。他曾直言不諱地批評：“學校推行德智體美勞五育，可惜大家為著將來謀求職高薪優的生活，都只追求課本上的好成績而漠視了做人的道理，學校和老師們為著滿足家長及學生的要求，只顧發展學生的智力，令學生取得優良的成績入讀名校，反而忽略了德育，這是一個不夠完美的教育趨勢。”21世紀初期，他資助多所師范大學舉辦“21世紀學校德育發展路向”全國研討會，內地及香港的德育研究者和一線工作者共同探索德育的內涵發展。田先生當時已年逾八旬，但他親自參與會議的策劃組織，并全程聆聽，做發言時再三誠懇囑托大家以德教為先。他還委托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現“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協助推動“學校德育研究及發展計劃”，促進德育專家與校長、教師合作研究德育工作中的重難點問題，為學校發展提供科學指引。

田先生也非常重視家庭的育德作用，他認為家教主要是對子女進行品格鍛造和精神培養。他對子女的學業不作嚴格要求，而是教育他們在孝親睦鄰、勤儉立身、崇德慕賢、疏財濟世的淳厚家風中習得中華傳統美德。他常說：“讓兒女多受點好教育，使他們懂得人生的真正價值是為社會創造財富，為人類謀求幸福，而不是追求一己的物質享受。”

3. 德育的途徑與方法

田先生對德育的途徑和方法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德育的重要途徑之一是教師及家長的言傳身教，其中身教更關鍵。他常說“好竹出好筍” “虎父無犬子”，因為在長期的耳濡目染和朝夕熏陶下，教師和家長的言行會對青少年產生直接而重大的影響。在學校德育方面，他強調教師的育人使命和道德情操：“一位成功的教師除了要具備教學上的學問知識，更重要的是具有高尚的人格”，“做一位成功的老師，應在學問上能為人師、行為上能為世范，我覺得后者比前者更為重要”。他希望教師注意為人師表的重要性，以自身的人格魅力感染學生，并主動積極地承擔德育工作。

在家庭德育方面，田先生也強調家長的榜樣作用，認為家長的言行和家風都有形或者無形地影響著孩子品德的形成。他說：“學生在學校里受到的教育雖然重要，但如果沒有好的家庭教育的配合和父母的好言行去熏陶，還是很難收效的。”他回憶自己的教育方式時說：“我因工作關系與兒女們細談的時間不多，但在身教方面卻一點兒都不敢放松，為著長期在不知不覺中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

除了身教外，田先生也注重言教的作用。他的言教論道而不說教：在內容上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德育資源，并結合自己的實踐體會加以詮釋；在態度上循循善誘，以尊重平等、開放包容的姿態與年輕一輩探討道德議題。他和學生交流時，用自己艱苦創業、實業報國的經歷向學生傳遞他為人處世的心得，不時引用古訓名言如“寧可實而不華，切忌華而不實” “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 “利人必能利己，己立才能立人”等來解釋自己的思考和做法。學生也會表達他們對名利追求等現實問題的困惑，提出他們對一些道德品質當代價值的質疑，田先生都會聆聽他們的意見，并予以耐心回應，諄諄教導。由于他講的都是幾十年身體力行的事實，誠懇的態度和真實的內容令學生們對這位滿頭白發、年近百歲的老人油然起敬。

田先生認為，言教和身教的落腳點是幫助青少年形成道德自覺，使他們主動地加強自身道德修養。他鼓勵學校和教師不斷探索有效的德育方法，使學生作為道德主體，為學由己，自主地加強道德認知水平，并在長期體驗踐行中領會道德的精神。他在參加學校活動時經常會叮囑學生要注意“見賢思齊，潔身自愛”。

三、田家炳先生德育理念及實踐的

承繼與發展

田先生傾心教育，其樸素而深刻的德育理念和他堅持不懈的躬身踐行在當下仍具有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以及啟迪人心的力量。田家炳基金會和田家炳學校共同賡續他的遺志，在開展德育工作中不斷踐行他的興德倡導。

田家炳基金會以促進道德教育、弘揚中華文化為重要使命，資助開展有持續性、示范性和創新性的德育項目，致力于構建一個橫向聯通內地與香港、縱向聯結大中小學校的德育工作者交流合作的平臺。基金會基于學校調研并結合田先生的閱歷，確立了孝悌、誠信、關愛、尊重、堅毅、責任感等六個核心品德，并開展了長達十年的“田家炳青少年正面成長計劃”，以加強青少年的道德素養及成長能力。在中華傳統文化教育方面，基金會委托專業團隊分別在內地和香港實施了中小學弘揚中華傳統文化成功案例與課程開發研究方面的項目，使兩地學生都了解本地“非遺”文化及其所蘊含的傳統美德，培養學生民族自豪感和文化認同感。基金會還資助兩地中小學教師參加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師資研修活動，利用兩地文博資源共同提升傳統文化教育水平。基金會也重視德育學術研究工作，長期資助國家德育學術專業團體及師范大學的德育研究中心舉辦研討會和開展項目研究，并大力推動大學的德育專家團隊與中小學協作，鼓勵大學面向中小學校舉辦德育案例征集與展示活動、藝術與考古實物教學活動等特色德育項目，以及為學校德育品質提升工作提供問題診斷及指導，使教育現場成為德育理論發展的源泉。

田先生心系學校發展。他說：“把全國的田家炳學校辦好，是我傾盡全力、節衣縮食、忘我捐資的動力。”在田先生精神的感召下，田家炳學校高度重視打造有影響力的德育品牌，以立德勵學、求實創新為重點，自主建構指向育德本位的、扎根學校德育傳統與育人特色的有效德育模式，努力提升德育活動的創新性和實效性。有學校用田先生的捐資事跡作為校本德育資源，以加強對青少年的愛國主義教育和理想信念教育，激發他們的愛國之情，幫助他們砥礪強國之志、實踐報國之行、厚植家國之情。還有學校探索開設家長課程和家長成長營，促進家校合作，使更多家庭能在田先生家教家風故事的影響下為學生道德品質的形成提供健康的成長氛圍。德教為先、重視青少年全人發展已成為廣大田家炳學校共同堅持的辦學理念。

田先生對師德師風的重視和對師范教育的投入體現了他尊師重教的信念，感染著老師們樹立理想信念及培養道德情操。許多老師都銘記著與田先生交談的場景，他們說，能夠從田先生的眼神里感受到他對做好教育的深切期待，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名專業的教育工作者的責任和義務，好像沒有任何借口不真切地投入這項工作。有青年老師表示，在一個多元多樣多變的時代，田先生所秉持的中華文化智慧，為老師們追求教育家精神、涵養高尚的師德師風提供了一種重要的精神資源。

田先生對莘莘學子寄予厚望，他曾滿懷深情地為香港的田家炳中學填寫校歌的歌詞：“學海無涯，唯勤是岸，思明至善，校訓昭彰，愿我輩身體力行，毋怠毋荒。”求學常懷田老志，承恩不忘三春雨。田先生給青年人留下的不只是一棟棟大樓，更是寶貴的精神遺產，激勵他們崇德向善，胸懷家國。青年學生從這位可敬的老人身上汲取著昂揚的力量：“愿您的心和我們一起跳動不息，愿能繼承您的熱誠和善意，愿羽翼漸豐的學子在久遠的未來里能無悔當下，為社會作出我們應有的貢獻。”

【戴大為，田家炳基金會總干事；蕭開廷，田家炳基金會副總干事； 甄眉舒，田家炳基金會高級干事】

責任編輯︱劉 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