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互動、官僚自主與制度結構：中國古代言官諫諍輸入的運作邏輯

摘 要：諫諍是中國古代監察制度和決策制度中的重要環節，言官系統在面對不適宜的中央決策時，往往會采用諫諍輸入的模式，以整綱肅紀、匡扶社稷和維護正統。諫諍輸入的背后體現出中華民族獨特的政治邏輯和文化底蘊。在政治系統理論、官僚自主理論和歷史制度主義理論的基礎上，以“變量偏離-自主行動-制度結構”為分析框架，對明朝萬歷年間“國本之爭”中言官諫諍過程進行微觀史料的分析研究，發現中國古代的言官諫諍行為是一個反復而漸進的政治過程，圍繞政治系統的決策議題，言官系統、宰輔系統和皇帝系統之間展開了復雜的策略互動。其中“何時輸入”取決于干擾刺激造成的“儒家禮法”和“君主正道”等基本變量之于臨界范圍的偏離程度，“如何輸入”體現為“上疏”與“論救”的組織自主、“定義內容”“制造熱度”“選擇信息”的議題自主、將壓力傳導給特定政治主體的壓力自主，“為何輸入”則源于以“祖制”為核心的傳統政策、御史及給事中等科道制度以及儒學塑造的諫諍文化觀念而形成的制度結構。探討古代監察系統在履行監督職能促進完善決策方面的運作邏輯，對當今紀檢監察機關“促進完善發展”職能的行使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與啟示作用。

關鍵詞：諫諍；言官；官僚自主；制度結構；運作邏輯

中圖分類號：D691.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170（2024）04-0078-19

一、問題的提出

決策科學性事關國家治亂興衰。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堅持科學決策，就必須充分發揚黨內民主、集中全黨智慧。中央政治局的同志要帶頭貫徹執行民主集中制，參與黨中央研究重大決策時要認真思考，充分發表意見”①，“黨的領導機關和領導干部對各種不同意見都必須聽取，領導干部特別是高級干部必須帶頭從諫如流、敢于直言”。②紀檢監察機關是黨和國家自我監督的專責機關③，在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中充分發揮監督保障執行、促進完善發展作用④。然而，目前紀檢監察機關的工作主要集中于“監督保障執行”，并未能在“促進完善發展”方面有所突破。實際上，“監督保障執行”與“促進完善發展”相輔相成，相互促進，二者不可偏廢，因為紀檢監察機關不僅僅是對決策的執行、落實情況進行監督，還應該對工作中所發現的決策偏差提出意見和建議，從而促進國家制度和治理體系提質增效。在“兩個結合”與“自我革命”的時代背景下，中國古代的諫諍文化對于紀檢監察機關決策監督中的意見反饋機制建設具有借鑒意義。在古代中國，言官系統是監察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諫諍是言官參與決策監督的法定方式。中央最終決策權歸屬于皇帝，而言官諫諍就是通過對皇帝的規勸，指出決策的問題，實現決策的適當性⑤，以實現其內部的“自我”調節。輸入⑥（input）式諫諍是古代言官參與決策監督的最為普遍的方式，其運轉過程深受系統壓力、制度結構和文化觀念的影響。

學術界對于言官諫諍制度的研究，大多是從規范層面對宏觀制度進行描述。首先，從歷史變遷來看，諫諍制度起源于西周，成熟于唐朝，而完結于清朝。⑦其次，從制度特點來看，諫諍傾向于內部分權和功能分權，是封建王朝自我調整、自我補救、自我充實提高的一種制度。⑧最后，從制度的利弊來看，諫諍官員往往具有較高的道德品質和較強的自主性，但其效果并不穩定。⑨另外，諫諍也是新聞學和文學的研究對象，有學者以“政治修辭”來分析諷諫的技術問題，認為諷諫傳播是中國古代特殊政治體制下發生的一種自我糾偏的言語傳播行為，⑩具有“協調”“調節”“說服”“論壇”“聯系”五項功能。{11}總體來看，已有研究從制度文本出發，形成了對于言官諫諍制度的總體一般分析，對于從“應然”層面初步了解言官諫諍制度具有重要意義。然而，新制度主義和行為主義提醒我們，對于制度的分析不應僅僅限于制度本身，而更應該關注制度成員的政治行為，這樣才能了解制度實際運轉過程的“實然”部分。當前，從政治行為和政治過程的角度對中國古代言官諫諍決策的微觀史料的分析很少，而諫諍輸入模式的運作邏輯更是鮮有學者涉足。

本文研究的案例“國本之爭”，是發生在明朝萬歷年間的言官系統和皇帝之間關于冊立太子儲君的大規模爭議。學界對此案例的研究主要是應用歷史學的理論工具，深入敘述“國本之爭”的發生過程、此間主要人物的立場以及事件影響等，①②③諸如根據“國本之爭”史料刻畫萬歷皇帝與文官集團的僵持過程。這一過程中，萬歷生母李太后、首輔申時行與首輔王錫爵等人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國本之爭”雖然以“文官集團”的取勝而告終，卻引發了萬歷皇帝的持續的失望和怠政，進而加速了明朝內部的腐朽，并間接給予后金勢力興起的機會。一方面，政治學理論視角下的成果還寥寥無幾④。另一方面，在既有研究中，鮮有以言官系統的諫諍作為主視角的研究。如此，言官系統似乎只是文官系統中的普通子系統，而并未能突出言官系統的特殊地位和重要作用。在帝制中國，太子關系著國家的根本，太子的冊立產生，并非是皇帝個人的私事，而是事關“祖制”的制度問題，有其深刻的政治邏輯。言官系統是“祖制”的堅定支持者，在文官系統中扮演著特殊的角色，更在決策中具有重要的監督作用。起初，言官系統直接提出了“莫若俯從閣臣之請，冊立元嗣為東宮”的需求，而被明神宗拖延，“如明年春夏，科道等衙門不來瀆擾，便于明年冬傳旨冊立”。而后，言官系統又提出了“奏請預教皇子”的需求，引發了神宗大規模的懲罰，“言官勸請豫教，蓋被降罰，省閣幾空”。再后，明神宗做出“三王并封”的初步決策，遭到了言官系統的堅決反對。最后，神宗無奈答應了言官系統的“冊立東宮”的需求，言官系統的政治支持得以最終實現。可以看出，“國本之爭”中的言官諫諍并非是一次單向行動，而是在一輪輪的反復“輸入-輸出”間具有復雜策略性的政治互動。因此，本文研究的問題是中國古代言官系統是如何進行諫諍的輸入互動的？其背后體現了怎樣的運轉邏輯？本文以明朝萬歷年間“國本之爭”為例，將系統互動、官僚自主和制度結構納入諫諍輸入的分析框架之中，通過對史料深入的發掘和分析，試圖揭示中國古代諫諍輸入的運轉邏輯，從而拓展中國式決策監督體制機制的理論深度。

二、理論工具

（一）政治系統理論

政治系統理論始于戴維·伊斯頓（David Easton）1953年的著作《政治系統》，并經由后兩部著作⑤不斷完善。其理論建構了政治系統生活的一般過程，政治系統處于一個環境之中，本身受到這種環境的影響，又對這種環境產生反作用，環境中的某種輸入（input）經由一系列復雜的過程，被轉換為官方政策、決策和執行行動的輸出（output）。具體而言，環境中個人行為輸入需求（demand）和支持（support）兩種主要原料，需要經過特定機構通過溝通和縮減的調節機制，進入權威當局之中。它們激發了政治系統的權威性分配（authoritative allocation）的基本功能，同時也對系統造成了壓力（stress），系統有能力對干擾（disturbances）所產生的壓力做出反應（respond to），而后權威當局輸出一系列決策和行動，這種輸出不僅會作用于社會本身，而且會決定系統收到的反饋（feedback），最后權威當局根據信息反饋做出下一步的可能行為。因此，輸入、反應、信息反饋和權威當局做出的再反應，是一個動態運動系列。其主要系統思想是：系統處于一個環境之中，并且易于受到來自環境的可能影響，這些影響可能要把系統的基本變量逐出其臨界范圍。系統為了持續下去，必須能夠采取一些措施成功地緩和這樣造成的壓力，并且對此做出反應。為了做出反應，權威當局至少能夠獲得已發生的事情的信息，使自己能夠在想要這樣做或者被迫這樣做的限度內做出反應。①

政治系統理論已被國內學者應用于政府回應②、輿情治理③④、電子治理⑤等系統互動領域的研究，也能夠較為全面地刻畫政府決策的一般過程⑥⑦⑧。在這些領域，已經具有了一批優秀的研究成果。然而，政治系統理論對中國古代問題的分析研究卻寥寥無幾。中國古代的諫諍決策過程是古代國家治理的重要環節，同時屬于重要的政治系統，“輸入-輸出”的互動過程，與政治系統理論具有適配度。古代政治系統由多個子系統構成，其中言官系統、宰輔系統和皇帝系統是與諫諍決策聯系最為緊密的子系統。本文將應用政治系統理論，結合古代官僚制度和中央決策制度，從系統對壓力的反應方面分析諫諍輸入的發生機制。

（二）官僚自主性理論

自主性理論起源于馬克思與恩格斯對國家的產生和本質的相關研究，國家自主性即國家獨立的偏好和行為，具體表現為國家通過其自身的能力和行為對不同利益群體的超越，以追求公共利益⑨。隨著社會組織的蓬勃發展，學界提出了社會組織自主性的理論，其討論對象是社會與國家關系，即相對于“強國家”的社會自主行動空間。⑩而官僚自主性（bureaucratic autonomy）理論的討論對象為官僚與政治家、官僚與社會關系，{11}即行政人員依據自身意圖執行由其政治長官制定政策的能力，也包括當政令出現模糊、腐敗、不完整或與國家利益相違背時官僚自主調整政策的能力。這種能力受到五種機制的影響：事前對于自由裁量權的程序性限制、事后審查、任命和提升的權力、免職的權力、政治權威介入官僚決策過程，在政治實踐中往往體現為政治家追求自主性與政治控制間的平衡{12}。

近年來，官僚自主性受到國內研究者關注①②③，然而將其運用于中國古代的研究卻相對較少。皇權至上論長期主導著中國古代政治體制研究④，而作為官僚組織子系統的言官系統就容易成為依附于皇權的附庸。而諫諍這一與君主存在張力的政治行為，顯然超出了皇權至上論的解釋范疇。秦朝建立了中央集權的官僚制度，雖然不同于西方科層制的現代理性，但仍蘊含著理性化行政這種復雜組織的內在規則，這成為了古代官僚組織的相對自主性的來源之一，皇帝雖然至高無上，但仍不能過分損害理性行政。本文借鑒官僚自主性的理論視角，重新審視言官系統諫諍行動的組織性和策略性，以期重新定位言官組織，并解釋言官系統的諫諍輸入機制。

（三）歷史制度主義

歷史制度主義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西方政治學界興起的一種制度分析范式，起源于凱瑟琳·西倫（Kethleen Thelen）和斯文·史泰莫（Sven Steinmo）在1992年出版的《建構政治學：比較分析中的歷史制度主義》，該書首次提出“歷史制度主義”這一分析范式⑤，并逐漸成為了主流制度分析理論。該理論的基本觀念是，制度創設或政策最初發起時所選擇的政策，將持續和極大的決定性地影響未來的政策。歷史制度主義建構起“宏觀情境—中觀制度—微觀結構”的全方位分析基礎。在宏觀情境維度，歷史制度主義認為制度是內嵌于宏觀情境的社會性產物，在與宏觀制度的耦合中生成以及演變；在中觀制度維度，歷史制度主義從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和關鍵節點（critical junctures）兩個角度把握制度變遷的歷史進程和變遷規律；在微觀結構維度，歷史制度主義關注制度變遷中的能動性，強調行動者之間的互動對制度的塑造作用，尤其是觀念（ideas）在政策塑造中的重要影響⑥。

歷史制度主義在解釋制度變遷方面具有獨特的優勢，國內研究者既進行了豐富的理論闡釋和文獻綜述⑦⑧⑨，又熱情地將其作為一種主流制度分析方法予以應用⑩{11}{12}，其中也不乏一批對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研究{13}{14}。在中國古代帝制時期，“過去的遺產”的影響十分重要。政治系統成員的行動模式，既受到宏觀制度的制約，又受到過去政策的影響，且會隨著觀念的變化而變化。因而，本文將應用歷史制度主義構建起諫諍輸入模式的形成和持續原因。

三、分析框架

根據政治系統理論，如果將言官系統和決策系統視為中央政治系統的子系統，那么就可以將言官的諫諍視為“內輸入”（withinput）的過程，諫諍-決策的互動循環就可以簡化為圖1的模式，即言官系統通過諫諍的方式將需求和支持輸入進決策系統，決策系統進行決策和行動輸出，在“可能”經由一定調節后，輸出被言官系統再次捕捉，以準備進行下一輪的諫諍。

圖1 諫諍-決策互動循環的簡化模式

諫諍輸入可以被理解為：中國古代言官感受到一定的干擾刺激后，在系統壓力的推動下，對決策系統進行需求與支持輸入的官僚自主性行動。這種輸入模式受到問題程度、文化觀念、制度結構的影響，在不同的利益訴求和認知判斷的基礎上，受到君主專斷權與官僚自主權的張力約束，形成了言官系統與決策系統的復雜而深入的博弈。本文在對話政治系統理論、官僚自主性理論和歷史制度主義理論的基礎上，構建出諫諍輸入“變量偏離-自主行動-制度結構”的分析框架（見圖 2） ，從何時（when）、如何（how）、為何（why）的角度來解釋中國古代諫諍輸入的運作邏輯。

圖2 文章分析框架

（一）“變量偏離”：輸入發生的觸動機制

諫諍輸入的發生受到事件干擾刺激和系統變量的臨界范圍的影響。系統有能力而且也必須對干擾所產生的壓力做出反應，而壓力則是來源于一些干擾刺激的發生，導致系統的一些基本變量被推出系統設定的臨界范圍。①言官系統作為政治系統的一個子系統，滿足這一規律。那么考察言官系統何時進行諫諍輸入，就轉變為了考察外界存在的干擾刺激、系統所關注的基本變量以及系統自身所設定的臨界范圍。囿于系統規模和系統偏好，并非是所有的事件都能對言官系統造成干擾刺激。只有當那些干擾刺激，能夠或者即將使得基本變量發生偏離于臨界范圍時，言官系統才會采取諫諍輸入行動。南朝集書省“侍從左右，獻納得失”，門下省“掌侍從左右，擯相威儀，盡規獻納，糾正違闕”。①北魏訓士“職比諫議大夫，規諷時政，匡刺非違”②。唐朝補闕、拾遺關注重點是發令舉事“有不便于時，不合于道，大則廷議，小則上封③。”通過這些論述，可以大體發現言官系統的關注點，基本上是與君主有關的“時政”，即諫官“非專諫于其官……以諫君也”④，而由于君主是最高決策者，所以中央的一切決策以及影響也在諫的范圍之內。而就基本變量而言，首先是綱紀秩序的變量，所謂“糾正違闕”“匡刺非違”，均是違背了國家制度的行為。再次是國家利益的變量，即“不便于時”，對于國家來說，這些政策不方便，不適宜，不能增進國家利益。最后是儒學道德的變量，即“不合于道”，儒學“道統”文化是古代士人階層安身立命之本，某種程度上也構成了古代皇權的合法來源。當然，必須要注意到，個人利益在官員行動中的驅動作用，中國古代也不能否認這一理性假設。但是在諫諍行動中，個人利益往往是被包裹在以上三種變量之中的。“通明無滯，公正無偏”，言官群體不可“挾私妄訐”⑤，私人利益是明顯被系統所排斥的變量，因而往往隱藏在其他變量之中，融為一體。諸如《明史》對科道官員“愛國”與“愛名”的論斷，“上者愛國，次亦愛名。然論國事而至于愛名，則將惟其名之可取”，即是將個人利益融在國家利益的基本變量之中。系統設定臨界范圍無法準確量化，它與慣例、群體認同、共同體情感等非正式制度的觀念因素密切相關。

（二）“自主行動”：輸入運作的行為機制

諫諍輸入是言官組織生成議題并傳遞壓力的過程，輸入運轉是官僚自主性的集中體現，一方面，言官系統的權力主要源于君主，對君主負責，因而組織活動不需要事前向官僚系統報備。另一方面，諫諍活動的對象就是君主本身，因而也無須提請皇帝批準。在這兩方的空隙之間，就給予了言官系統充分的自主空間，言官可以自行決定諫諍的時機、諫諍內容和諫諍方式。具體而言，其自主性又可以表現為組織自主、議題自主和壓力自主。第一，組織自主。言官系統具有制度和慣例賦予的天然自主性。從制度而言，言官乃“言職之綱之紀”，“見壞法亂紀之事，直進彈章，毫無瞻顧”⑥，言諫的“無所顧忌”是為綱紀所規定。從慣例而言，儒學“道統”對言諫有著強烈的偏好，孔子曾提出“五諫”，官員“近而不諫，是尸利也”⑦，因而言諫官員大多將“直言敢諫”作為使命傳統，并將論救“因諫被罰”的官員作為天然職責。第二，議題自主。言官系統具有相對廣泛的信息通道，言官系統可以通過“直接參與工作”“接受報告和控訴”和“文書管理”獲得廣泛而細致的各類信息，⑧因其組織自主性，言官們可以根據事態輕重和個人偏好，自由選擇信息加工，通過議題設置、議題引導和議題擴散，將其直接呈遞進入決策系統。第三，壓力自主。壓力是系統做出反應的重要原因，壓力傳導是言官系統實現其諫諍目的的主要憑借。言官系統因其議題自主性，能夠在系統內外激起廣泛的關注，并通過有意識的輿論宣傳，將可預期的壓力傳遞給特定政治主體，從而迫使該政治主體必須做出某種反應。

（三）“制度結構”：輸入持續的動力機制

制度因素是言官系統能夠持續輸入的基礎和保障。從歷史制度主義的角度來看，傳統監察政策是構筑當時監察制度的重要參考，而這些傳統與制度塑造了言官的觀念，從而使得言官做出某種行為。言官系統作為監察系統的重要部分，自古以來就肩負著整風肅紀的責任，是國家綱紀的堅定維護者，也是儒學道統塑造的“道德榜樣”。早在上古時期，最高領袖就設立了“納言”“遒人”等言諫官職，以便更完善的決策。同時，還存在承擔著實際言諫職能的人員，例如，早期的“巫祝”可以“順承天意”，借助“上天”的權力，來表達自身意見和糾正君王問題。董仲舒建立了一套“天人感應”的理論被武帝采納，他主張上天會根據皇帝的言行作出表態，并通過自然現象表達出來。“天意”又從工具箱中被拿出來，作為了官員的進諫的一種厲害的精神武器。官員可以把意見與天意結合起來，借助“干旱”“洪水”等蒼天示警，對皇帝提出有效的建議，皇帝把這種建議看作是天意，故而必須認真聽取。選擇拒諫的皇帝，一方面，會被士人比作桀紂等暴君而記載于史書，其身后的“謚號”也會受到影響；另一方，違背儒學“道統”所界定的“天意”，會造成政治共同體的彌散性支持的衰弱，進而導致統治合法性的動搖。此外，對直言進諫的制度規定，與統治者維護統治的目的具有密切關系。統治者從更長遠的角度出發，選擇聽取意見，調整自身的行為，放棄短期的私利，以換取更廣泛的支持和更穩定的秩序。當然，從君權與相權的矛盾來看，直言進諫或許也可以視為官僚階層制約君權的一種手段。但不論哪種原因，在古人眼中，直言進諫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積極的傳統政治文化，也就造成了“君有過則諫”的觀念取向。傳統政策、宏觀制度和文化觀念一齊構成了官員持續諫諍輸入的強大驅動力。

四、明朝“國本之爭”中言官系統諫諍輸入的實踐過程

本文選擇明朝萬歷年間的“國本之爭”中言官系統的諫諍過程作為研究對象，主要有如下方面考量：第一，明朝監察制度完備，開創性的建立六科給事中制度，著有《大明會典》，給予了言官系統較大權力。第二，明朝允許言官上疏言事，這種允許不僅僅是形式上的，更是實踐于政治過程中的。第三，史學界對于該段歷史的記載較為豐富，對照研究兼具細節性和真實性。第四，“國本之爭”的時間持續、影響范圍和復雜程度是明朝乃至整個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案例。

（一）時間界定與基本背景

“國本之爭”，是指關于明神宗冊立東宮太子事件引發的爭執。國本之爭開始于萬歷十四年，戶科給事中姜應麟上疏，而事件的結束時間卻有所爭議。狹義上來看，如果將“國本”僅僅視為太子的冊立，結束時間則為萬歷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日，皇長子朱常洛被冊立為皇太子，皇三子朱常洵受封福王。然而，關于太子地位的問題卻持續引發爭論，直至萬歷四十二年，福王才離京之國，而太子禮遇的問題甚至持續到萬歷四十八年朱常洛登基之前。所以部分研究也將結束時間定為萬歷四十八年（泰昌元年）光宗踐祚①。本文以萬歷十四年至萬歷二十九年這一狹義時段的言官諫諍過程作為考察對象，主要原因在于，這一時間段的言官活動主要是基于“祖制”支持的冊立太子的需求輸入，而后一時間段將會涉及明末四案中的“妖書案”“梃擊案”“移宮案”，這三起案件主要的作用對象在于黨派，并傾向于利用“爭國本”的名義鏟除異己、爭取言官和攻訐廷臣。為避免對“國本之爭”諫諍案例數據庫的污染，故而選擇狹義時段的諫諍案例進行考察①。

明神宗的皇后王氏未能生兒育女，皇長子朱常洛乃是神宗臨幸宮女王氏所生，神宗與宮女王氏之間并無感情，本意不想承認自己的行為，因為神宗母親李太后的堅持和起居注的記錄，神宗才迫不得已加封宮女王氏為才人，后又進封恭妃。“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是封建禮法的傳統規定。由于皇后王氏未有子嗣，王恭妃所生育的皇長子朱常洛便成為了皇位的法定繼承人，朱常洛的太子地位已成為朝廷的基本共識和預期。然而，在萬歷十四年，群臣感受到了預期的悄然變化。萬歷十四年正月初五，明神宗的寵妃鄭貴妃誕下皇三子朱常洵，由于明神宗對鄭氏的偏愛，朱常洵也獲得了神宗超凡尋常的重視，不僅賞賜超出皇長子規格的十五萬兩白銀，更是安排輔臣講官加以培養，并準備進封鄭貴妃為皇貴妃。在地位上，皇貴妃不僅高于王恭妃“兩級”，更是距離皇后只差“一級”，這意味著皇三子朱常洵很容易成為皇位繼承人。內閣請求冊立東宮的奏本，被神宗以“元子嬰弱”的借口而拖延。明神宗意圖違背祖制的活動，迅速引發了包括言官系統在內的官員們猜測和不滿，于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諫諍活動開始了。

（二）“國本之爭”階段描述

根據政治系統主要議題的不同，本文將“國本之爭”分為如下所述的五個階段：請求冊立東宮、懷疑內閣首輔、請求元嗣預教、拒絕三王并封、實現冊立東宮。

1.需求的直接輸入：請求冊立東宮。萬歷十四年二月初八qCahlWV+f9IiuBbqdKjBFQ==，戶科給事中姜應麟首先抗疏，其疏文以“正名定分”為名義，主要包含了兩點需求，其一為“反對冊立鄭貴妃為皇貴妃”，其二為“請求冊立皇長子為東宮太子”。姜應麟的疏文以前者為主要篇幅，似乎是以“反對皇貴妃的冊立”為主題，但實際上，其主要諫言為“冊立元嗣為東宮，以定天下之本”。前者目的主要在于以其寵妃激起神宗的重視，放松神宗對“冊立東宮”的警惕，以誘使神宗親言“冊立東宮”之事。此疏文一上，果然引發了神宗不滿，“貴妃敬奉勤勞，特加殊封。立儲自有長幼，姜應麟疑君賣直，可降極邊雜職”，姜應麟雖然被貶，但“立儲自有長幼”的回復卻成為了言官們疏文諫諍的有力武器，可以說，姜應麟的疏文拉開了“國本之爭”的序幕。疏文及神宗的反應，引起了朝廷極大震動。吏部驗封司員外郎沈璟亦疏請立儲，亦引發了神宗的憤怒，遭貶官。禮部同樣請立皇儲，因議并封皇貴妃，遭到了神宗的否定。于是，科道官員交章論救姜應麟、沈璟，鋪天蓋地的壓力終于促使神宗做出公開而正面的回應：“立儲以長幼為序，祖宗家法萬世當遵”。萬歷十五年正月二十三，都給事中王三余，御史何倬、鐘化民、王慎德等人均上疏請求立儲，未得到神宗的回復。言官們尋求新需求輸入，將需求矛頭對準了鄭貴妃。萬歷十六年六月初八，山西道御史陳登云在請求冊立東宮的同時，請“究戚畹鄭承憲驕橫之狀”②。萬歷十七年四月十二，兵科都給事中張希皋反對“鄭貴妃弟弟鄭國泰擔任都指揮使”。言官及文官們的上疏給神宗造成了極大壓力，促使神宗做出明確的立儲決定。萬歷十八年十月二十八，“冊立事，如明年春夏，科道等衙門不來瀆擾，便于明年冬傳旨冊立。如再來瀆擾，直待十五歲冊立。”在第一階段，群臣得到了“明年冬傳旨冊立”的明確冊立時間，需求得到了短暫性滿足。

2.調節的失效：懷疑內閣首輔。然而，直至萬歷十九年八月，仍未見神宗有任何關于冊立禮儀的旨意。于是工部主事張有德上疏詢問冊立東宮的相關禮儀，結果神宗以前旨“不得瀆擾”，決定延期一年。這一決策輸出使得文官集團受到刺激，內閣輔臣許國上疏請求冊立，并附上了正在休假的首輔申時行的名字。而申時行聽說后立即上密折表示自己不知情，并指出張有德“小臣愚妄，不諳大計”，希望神宗“宸斷親裁，勿因小臣妨誤大典”。萬歷十九年九月初一，這道密奏被禮科給事中羅大紘肱予以公開，并上疏神宗，批評申時行“陽附群臣請立之議，而陰緩其事以為內交之計”。隨即，禮科都給事中胡汝寧上疏批評申時行與輔臣許國相互攻訐，擴大其事態影響。于是朝臣將無法順利冊立的原因歸結于首輔申時行的首鼠兩端，御史鄒德泳上疏指責申時行。申時行眼見群情如“狂瀾沸鼎”，已經失去了朝臣的支持和信任，其政治聲望一落千丈，于是選擇辭官還鄉，以躲避災禍。萬歷十九年九月初十，“大學士申時行十一疏求去，許之”。萬歷十九年九月初十，大學士許國“四疏乞歸，準回籍調理”。在第二階段，在言官系統的需求未能得到實現的情況下，言官系統將矛頭對準了系統調節結構——內閣，失去了對內閣的政治支持，而以兩位內閣輔臣的辭官告終。

3.矛盾的升級：請求元嗣預教。萬歷二十年，言官系統眼見神宗未能實現其“明年冬傳旨冊立”的政治承諾，上一輪的系統輸出已然失效，于是又提出了新的需求“皇長子預教”。根據故例，太子居東宮，需配備一套講官，以教授為君之道。時年，皇長子朱常洛已達十歲，雖未冊立，但朝臣為顯示他與其他皇子的不同，于是便想出了“預教”之策。萬歷二十年正月二十一，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等人上疏，奏請皇長子預教，神宗以“小臣煩激，違旨侮君”，將獻可職調外任，其余人皆奪俸。萬歷二十年正月二十一至正月二十八，給事中鐘羽正、御史賈名儒等人，紛紛上疏請求預教，論救李獻可，均被降職或奪俸。論救過程中，以戶科左給事中孟養浩的貶斥“五不可”為諫言的典型代表，其諫言基本涉及了言官系統的主要觀點，并且措辭較為嚴厲，致使神宗大怒，“疑君惑眾，無人臣禮”，令錦衣衛杖之百，削籍為民，永不敘用。

在這一進諫的過程中，輔臣王家屏堅定地站在了言官系統的一邊，不斷強化言官需求的輸入，并給予神宗壓力。萬歷二十年正月二十一，在李獻可上疏獲罪后，輔臣王家屏封還神宗御批，指出預教與冊立是兩回事，應答應預教而不宜降罰，恐引起新的爭端。自此，至三月十一日王家屏乞歸獲批，王家屏數次上疏論救言官，并稱病求罷歸。期間，王家屏與神宗發生了相對激烈的矛盾，神宗甚至批評其“欲以此挾君廢政，沽名逸臥”。在第三階段，因“預教事件”引發言官系統與皇帝的爭執，而本應處于調節結構的內閣卻偏向于言官系統，不斷向皇帝施壓，致使這一階段的事態嚴重，以至于言官“蓋被降罰”，省閣“幾空”。

4.輸出的反饋：拒絕三王并封。萬歷二十一年正月，已到神宗承諾的冊封時間。輔臣王錫爵回京，正月二十二，錫爵向神KLpRisVNWBriKbfYoSrmAA==宗問詢冊立東宮之事。神宗則以《皇明祖訓》中“立嫡不立庶”為依據，希望等待皇后生育產子，再冊立東宮，先行“三皇子并封王”之事。王錫爵希望能居中調停，沒有直接拒絕，“以情、以理言之，似乎無不可行者”。①但若是想并封，需要在諭旨中明確表示，“立嫡立長不可更改之意”。正月二十六，神宗正式諭旨禮部“三王并封”，引起朝臣嘩然。六科掌印者②李汝華、張貞觀、許宏綱、史孟麟等前往朝房面責錫爵，認為“三王并封”有違禮法，尤其是冠婚后“元子居外，幼子居內”，是錫爵“擔當不起”的。萬歷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七，刑科給事中王如堅上疏反對“待嫡”和“三王并封”，前旨反復無常不能取信于臣下，更不可以新旨取代舊旨。在向神宗上疏的同時，以言官為首的文官紛紛向王錫爵施壓，王錫爵一方面安撫言官，另一方面向神宗表達需求。二月，輔臣王錫爵復疏冊立，神宗命三皇子俱停封。八月，王錫爵以星變言冊立之事。十一月，錫爵叩頭力請建儲，上允明年出閣聽講。萬歷二十二年二月，皇長子出閣講學，神宗不允許儀仗禮。在第四階段，王錫爵的內閣系統發揮了很好的調節作用，“皇長子出閣講學”，部分實現了言官系統們的需求。

5.需求的實現：實現冊立東宮。萬歷二十二年五月，內閣首輔王錫爵因京察事件上疏辭官回鄉。萬歷二十三年，沈一貫入閣參與機務。時任首輔趙志皋性格軟弱，且多抱病在家。沈一貫實為內閣掌權之人。此時，朝臣漸漸將目光聚焦在皇長子的冠禮完婚上，而神宗一直采取拖延戰術，二十八年三月諭旨，“冊立有期，群臣不得瀆擾”。萬歷二十八年十月十四日，工科都給事王德完上疏，聞京中傳言“中宮役使止數人，憂郁致疾”，希望皇帝能夠眷顧中宮。王德完的上疏再次激怒神宗，神宗將其下詔獄，訊問主使之人。御史周盤等人論救，俱切責之，均奪俸。王德完的上疏看似言皇后恩寵甚輕，實則言鄭貴妃恩寵過重，神宗懷疑是言官系統的計謀。大學士沈一貫擔心激化朝臣與神宗的矛盾，解釋德完所奏確為京中流言，并盛贊神宗對皇后的恩愛有加。最終，事態得以控制。王德完著打百棍，削籍為民。鄭貴妃一脈逐漸感受到壓力，萬歷二十八年十一月，鄭貴妃弟弟鄭國泰疏請皇子先冠婚，后冊立，禮科給事中王士昌立即彈劾了他。萬歷二十九年五月，禮科給事中王士昌與禮科右給事中楊天民等人又上疏催促萬歷冊立太子，認為皇長子早已超過了冠婚之期，亦是之前諭旨的冊立時間未能實現，恐怕不利國家長治久安。神宗十分憤怒，將楊天民、王士昌“降雜職，調極邊方用”，并罰俸一年。御史周盤等疏救，奪俸。萬歷二十九年八月，沈一貫以“多子多孫”的角度對神宗進行了勸諫，或許是觸動了神宗的親情，神宗終于答應即日準備冊立之事。萬歷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日，皇長子朱常洛終于得以冊封為皇太子，言官系統的需求得到了實現。

五、萬歷年間“國本之爭”案例分析與諫諍邏輯

為方便總結言官諫諍輸入的運轉邏輯，根據《明神宗實錄》《明史紀事本末》等史料記載，將“國本之爭”期間所有具有詳細記錄的言官①活動整理為表1的形式。本文將在“變量偏離-自主行動-制度結構”的分析框架下，分別從“輸入發生的觸動機制”“輸入運作的行為機制”“輸入持續的動力機制”角度，以及各部分的三種子視角詳細考察“國本之爭”諫諍輸入機制，從而回答明朝言官諫諍“何時輸入”“如何輸入”“為何輸入”這三個問題，進而歸納出古代中國諫諍輸入的運作邏輯。

表1 “國本之爭”中監察官員表現一覽

續表

（一）何時輸入：干擾刺激、基本變量和臨界范圍

何時輸入取決于干擾刺激造成基本變量之于臨界范圍的偏離程度。本部分將從干擾刺激、基本變量和臨界范圍三個方面，詳細考察言官系統的“何時輸入”的問題。

1.干擾刺激。干擾刺激是引起言官系統反應的基本事件。從干擾刺激的角度看，言官系統每一階段的諫諍開始，都受到了不同事件的干擾刺激。第一階段，皇三子誕生受到神宗的過分禮遇，并準備晉升鄭貴妃為皇貴妃，而內閣請求冊立東宮的上疏卻被神宗拖延，言官系統感到元嗣地位不保。第二階段，申時行上密奏否定自己知情，意與言官系統劃清界限，密折被言官系統所知，言官系統認為申時行首鼠兩端，陽奉陰違。第三階段，神宗未能實現“明年冬傳旨冊立”的政治承諾，而言官系統“退一步”的政治需求“皇長子預教”同樣被拒絕，發起人受到嚴懲，引發了言官系統憤怒的升級。第四階段，神宗提出了“三王并封”的決策設想，這將會引發元嗣地位的下降，東宮地位的不保，受到言官們明確拒斥。第五階段，京中風聞“中宮待遇問題”，導致言官懷疑“中宮”連同“東宮”地位的下降。并非是所有干擾刺激都會引起言官系統的強烈反應，最重要的是這些干擾刺激是否造成言官系統關注的基本變量的變化。

2.基本變量。基本變量是言官系統所關注的那些變動點。戶科給事中姜應麟的上疏掀開了國本之爭的序幕，也是最具代表性的疏奏。首先，姜應麟提出的理論依據是“正名定分，國本所以安。別嫌明微，君道所以正”，其中涉及到幾個諫諍目標，“正名分”“安國本”“別嫌微”“正君道”，而后分析了冊立貴妃之不宜之處，最后從“禮既不違，情亦不廢”的角度提出，可以“兩典并舉”，而最重要的是“冊立元嗣為東宮”，才能達到以上目標。第一，“名分”出自儒家經典《論語》。子曰：“必也正名乎！”正名的原因在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①。以名分將“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②社會關系建構起來，并將天下百姓凝聚于國家秩序上，“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道行而志通，則慎率民而一焉”。而名分錯亂就會“使民疑惑，人多辨訟”③。第二，“國本”出自儒家經典《禮記》。“敬冠事所以重禮，重禮所以為國本也。”④國本在于重“禮”，禮是規范人們行為的一種具有道德屬性的規則。此外，“國本”在古代特指確立國家繼承人，即冊立“太子”，而在確立國本這一“禮”的角度，儒家推崇的是“嫡長子繼承制”。第三，“嫌微”出自儒家經典《禮記》，“是故，禮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別嫌明微，儐鬼神，考制度，別仁義，所以治政安君也”⑤。別嫌明微，是君王重禮的重要表現，是指一定要把那些容易混淆的事情分辨清楚，進而闡述精微的道理。第四，“君道”出自儒家經典《荀子》，是指帝王治國的基本理念與統治權術，其核心內容是儒家所倡導的“仁政”“禮制”原則。“仁厚兼覆天下而不閔……行義塞于天地之間，仁知之極也……審之禮也。”⑥可以看出，姜應麟的理論依據全部來自儒家經典，實際上也反映出了言官們關注的變量領域，即儒學禮法和為君正道，其二者具有內在的統一性，符合儒學禮法的治理之道，才是君主“正確”的為政方式，而對儒學禮法的違背，最終都會導致君主偏離正道，甚至威脅統治秩序。因而，一切體現著儒學禮法和君主之道的變化的干擾刺激，都會激發言官們的進一步反應，視其偏離范圍而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進一步考察其他幾份代表性的奏折，如第二階段禮科給事中在奏疏中對首輔申時行的批評，“遁其辭以賣友，秘其語以誤君，陽附群臣請立之議，而陰緩其事以為內交之計”。申時行密奏否認的行為，是對“君臣有義，朋友有信”的傳統“五倫”的違背，在儒學禮法的解釋范圍之內。如第三階段戶科左給事中孟養浩上疏，言及神宗貶斥獻可等“五不可”，分別為“豫教之請，實為宗社計”“不游移于冊立，是重啟天下之疑”“非所以示慈愛”“天下萬世謂陛下何如主？”“實失天下人之心”，分析其邏輯，首先將“預教”上升到“宗廟社稷”的層次，接著與“嫌微”“君父”等儒家禮法相掛鉤，進而導致“失去人心”，即是為君正道的偏離。第四階段刑科給事中王如堅首先提出皇帝“猶豫之旨”無法取信于臣，這意味著君主沒有做到“君使臣以禮”，而“三王并封并號”是“得無有并大之嫌、倡長之患乎”，即對“長幼有序”的等級秩序的違背。如此種種，均在以上“儒學禮法”和“為君正道”基本變量涵蓋之內。

3.臨界范圍。臨界范圍的設定反應了系統的敏感程度，基本變量偏離了臨界范圍才會引發反應。也就是說，關于儒學禮法和為君之道多大程度的變量變化，才會激起言官系統的反應，或者說會引起言官系統什么對應程度的反應。臨界范圍的設定主要與言官系統感知的危機程度有關，危機程度的上升會收緊臨界范圍，危機程度的下降會放寬臨界范圍。萬歷十年八月，皇長子朱常洛誕生。期間，神宗并不寵愛這個皇子和他的母親，而言官系統對此并沒有明顯反應，其原因在于此時朱常洛并沒有競爭對手，也就是遲早會冊立為太子，所以言官系統感知此時的危機程度較低，臨界范圍的設定就比較大，因而也就不在意神宗對“禮法”的違反。萬歷十四年正月初五，明神宗的寵妃鄭貴妃誕下皇三子朱常洵，神宗對皇三子展現出超凡尋常的關注和恩寵。萬歷十四年二月初三和初五，內閣就已經上疏請求冊立東宮了，但言官系統仍未有明顯的舉動。然而內閣的上疏并未得到神宗的接受。二月初五時，神宗擬冊封鄭貴妃為“皇貴妃”的旨意，言官系統預感到這一步的邁出，即是皇長子地位衰弱的開始，危機程度大為升級，于是臨界范圍開始收緊。十四年二月初七，科道交章請求冊立東宮，初八姜應麟上疏，開啟了言官系統諫諍輸入的序幕。十八年十月二十八，神宗明確給出了冊立東宮的時間“明年冬”，言官們感知的危機程度下降，于是臨界范圍再次放寬，直至二十年正月之前，言官系統并未發生強烈的諫諍輸入行動。而第三階段中，神宗“違反”承諾，也未能對言官系統的“讓步”做出妥協，則是造成了言官系統感知危機的上升，言官們敏感程度提高。“降獻可職調外任”，同樣是對言官的降職懲罰，懲處方式與第一階段姜應麟所受類似，卻引發了十余名御史、給事中的強烈抗議，他們逐漸采取“前赴后繼”的對抗方式進行諫諍輸入，甚至造成“省閣幾空”，這與言官們危機感的上升造成的臨界范圍的收緊有很大關系。直到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二，上允皇長子明春先行出閣講學禮后，言官系統才降低了危機感，逐漸放寬了臨界范圍，度過了將近八年的“和平期”。

（二）如何輸入：組織自主、議題自主和壓力自主

如何輸入體現為組織的自主行動，對議題的自主加工和對壓力的自主傳導。本部分將從這組織自主、議題自主和壓力自主三個方面，詳細考察言官系統“如何輸入”的問題。

1.組織自主。言官系統作為一個政治組織享有在諫諍行動方面的自主性。國本之爭中的言官們，上疏均是直達皇帝，未見其受到內閣抑或朝臣的指使或控制。對比于其他系統，言官系統在諫諍方面的行動空間更為廣泛。首先，言官們能夠采取上疏言事的手段，將第一階段“冊立東宮”、第三階段“皇長子預教”等需求直達皇帝；可以明確封駁皇帝的旨意，如萬歷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七，刑科給事中王如堅明確拒絕“三王并封”的旨意；其次，言官們也能夠論救被皇帝處罰的同僚，如萬歷十四年二月十二，眾科道官共同論救姜應麟、沈璟；萬歷二十年正月二十六，御史賈名儒等人論救李獻可。即便是無法改變懲處結果，也能夠給皇帝施加壓力，抑或是提高被懲罰者的政治聲譽。最后，即便是不勝其擾的神宗，也未能剝奪言官們自主上疏言事的權利。考察皇帝對言官們的定性，大多是“煩激”“窺探”“疑君”“妄言”，但從未否定過其言事權。而其他非言官系統官員的諫諍，就往往會被從根本上予以否定，即此類言事并非其職責。如萬歷十四年二月十九，刑部山西司主事孫如法上疏懇請冊立東宮，并救援姜應麟、沈璟二人，神宗對其定性“不系言官，如何出位瀆擾救護”；萬歷二十年正月二十六，禮部主客司員外董嗣成疏救李獻可諸臣，神宗對其定性“嗣成出位要名”，非言官職務官員的受罰，從反面印證了言官組織自主性。

2.議題自主。言官系統擁有議題方面的自主性。第一，言官系統有能力定義議題內容。如第三階段李獻可發起“皇長子預教”的議題，第五階段工部都給事中王德完發起“中宮役使待遇”的議題，都是從前尚未討論過的新議題。第二，言官系統有能力制造議題熱度，如第二階段禮科給事中羅大紘選擇公開申時行的密奏并批評，禮科都給事中胡汝寧隨即彈劾輔臣相互攻訐，這件事迅速發酵，朝中嘩然，“人情世局如狂瀾沸鼎”，致使申時行“萬萬不能久安”，即便是神宗百般維護，仍舊有御史不斷彈劾。第三，言官系統有能力選擇議題信息。言官系統的信息來源廣泛，不僅可以是自行發現的，也可以是風聞而來。第五階段工部都給事中王德完便是風聞言事，“道路喧傳咸謂，中宮役使上得數人”，而神宗聽聞后，最先關注的是其受何人指使，“嚴詢主使之人”，而非否定其風聞言事的行為。而后輔臣沈一貫為降低事態影響，也力求證明確實是京中傳言，“此等流言在一月前滿京四布”，從側面證明風聞言事是被允許的。

3.壓力自主。言官系統能夠自主選擇將一定程度的壓力傳導給特定對象，以促使其必須做出某種反應。在案例中，主要存在三種壓力傳導對象。第一，將壓力傳導給皇帝。向皇帝施加壓力，是言官們最直接的諫諍方式。皇帝作為最高決策者，是“國本”之策的決定人，是言官壓力傳導最為集中的系統區域，諸如“冊立”“預教”等需求的壓力對象都直接指向神宗，在大事廷議的慣例設計下，這些需求的流入也確實給神宗造成了巨大壓力。諸如萬歷二十年正月二十五，戶科左給事中孟養浩“章入，上大怒”；萬歷二十年正月二十三，文書官宋坤口傳圣論，神宗“頭痛，兩肋發脹，因受了科道的氣”。如此種種壓力，促使神宗不斷妥協，做出符合言官系統需求的決策。第二，將壓力傳導給內閣。內閣最早為代皇帝擬旨的文書機構，后逐漸成為取代前朝宰相地位的政治組織，“內閣之職，所以承德弼違，獻可替否，輔佐朝廷裁決政務”。作為皇帝的近臣，他們對于皇帝的決策具有很大影響，即“職在密勿論思”，而作為文官集團的“宰相”領袖，他們又要做好皇帝與群臣之間的調節者，即“委曲調劑”①。在國本之爭第二階段，言官的主要壓力對象就是首輔申時行，造成了兩位輔臣接連辭職，這給后來接任的王錫爵、沈一貫等人造成很大影響，如果不能圓滿地居中協調，就很有可能被淹沒在輿論之海。在第三階段，面對“三王并封”的政治設想，給事中掌印官李汝華等人，“面責錫爵”，使得首輔王錫爵“語塞而罷”，也同樣促使王錫爵能夠回頭直面皇帝，拒絕“三王并封”。第三，將壓力傳導給鄭貴妃一派。鄭貴妃一派是“冊立東宮”的實際反對力量，對鄭貴妃一派的壓力傳導，將大大降低諫諍需求實現的阻力。萬歷十六年六月初八，山西道御史陳登云上疏請糾察鄭貴妃之父“鄭承憲驕橫之狀”，兵科都給事中張希皋，反對鄭貴妃弟弟“國泰襲父職”，因此造成鄭貴妃一派不敢過于放肆。萬歷二十八年十一月，鄭貴妃一派意圖試探群臣，鄭貴妃弟弟鄭國泰“疏請皇子先冠婚，后冊立”，立即遭到禮科給事中王士昌的反對。致使萬歷二十九年五月，鄭國泰不得不請“冊儲冠婚”。

（三）為何輸入：傳統政策、宏觀制度和文化觀念

為何輸入體現為傳統政策的鎖定、宏觀制度的規制、文化觀念的塑造。本部分將從傳統政策、宏觀制度和文化觀念三個方面，詳細考察言官系統的“為何輸入”的問題。

1.傳統政策。以“祖制”為核心的傳統政策是言官諫諍的權威來源。“祖制”①于明朝政局的干系巨大②。一方面，根據路徑依賴觀點，早期的制度安排，往往會持續影響整個王朝制度走向。另一方面，明太祖朱元璋尤為重視制度的穩定傳承，曾警告明后代統治者，“凡我子孫，欽承朕命，無作聰明，亂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③。朱元璋明確了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繼嗣規則，立長子朱標為太子并且規定“國家建儲，禮從長嫡，天下之本在焉”，“惟帝王之子，居嫡長者，必正儲位”④。就明朝歷史而言，神宗之前的皇帝冊立太子，都遵循了這一祖制，而冊立的時間沒有統一規定，但基本上很早，要么在其父皇即位之初，要么在皇長子不過五歲時⑤。而祖制一直是明朝言官們諫諍的有力武器⑥，以更為久遠的權威，來對抗現有權威，從而減輕皇權膨脹帶來的惡果。如刑科給事中王如堅與神宗爭論對于祖訓的理解，“且如立嫡之條，祖訓為戒棄嫡者也，今日有嫡可棄乎？”六科掌印官史孟麟批評王錫爵時引“第祖宗二百年來東宮不待嫡、元子不封王”的慣例，王錫爵也不得不承認“當如祖宗舊名”。

2.宏觀制度。科道制度是言官們進行諫諍活動的權力來源和重要保障。首先，言官可以自主開展諫諍活動，六科執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凡是有失偏頗的旨意，可以進行封還和上奏，“凡制敕宣行，大事復奏，小事署而頒之，有失，封還執奏”⑦。十三道監察御史對于“政事得失”“軍民利病”，“皆得直言無避”⑧。言官們以此為依據，積極開展諫諍活動。其次，六科享有制度性的廣泛信息來源。一方面，內外所有奏章都可供分析，“凡內外所上章疏下，分類抄出，參署付部，駁正其違誤”⑨。另一方面，朝政大事六科都要參與，“凡大事廷議，大臣廷推，大獄廷鞫，六掌科皆預焉”⑩。再次，言官們對于其他行政官僚具備相對權力優勢，不易受到行政權力的干擾，“旨必下科，其有不便，給事中駁正到部，謂之科參。六部之官，無敢抗科參而自行者”{11}。最后，上奏言事范圍寬泛，各科可以共管共奏，“雖分隸六科，其事屬重大者，各科皆得通奏。但事屬某科，則列其科為首”{12}。因此，御史和給事中，“得爭是非于廷陛間”，并號稱“言路”{13}。

3.文化觀念。觀念是言官們進行諫諍輸入的直接動力。即言官們認為“什么是對的”“什么是好的”，并以此來采取行動。觀念的形成，一方面來自于傳統政策和宏觀制度的影響。另一方面，則來自于根深蒂固的儒家諫諍文化。儒家文化是中國古代的官方意識形態，長期占據著統治地位，在先秦理論塑造和長期政治實踐中，逐漸形成了具有中國獨特政治意蘊的諫諍文化。在先秦理論塑造方面，“諫諍”思想脫胎于儒家“忠孝觀”，孔子提出了“事父母幾諫”①，并闡述了“五諫”的種類，開創了諫諍文化。孟子提出“君有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去”②，發展了諫諍文化。荀子提出“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③的主張，將古代諫諍文化發展到頂峰。“從道不從君”，將“道”與“君”從邏輯上區分開來，從而形成了對直言進諫的解釋。言官們始終堅持“儒學道統”的正確性，也能秉承著“忠君”和“臣不可以不爭于君”的思想，但一旦君王偏離了儒學道統，那么言官們就以“從道”而對君主直言規勸。在長期政治實踐中，官僚群體注重建構諫諍話語體系。一方面，明確了臣子進諫和君王納諫的正當性，在賦予臣子進諫的榮譽感和使命感的同時，也打造虛心納諫的君主“圣王”形象。另一方面，注重諫諍話語的有效傳播，明確諫諍“善惡”。不但以“天人感應”建構起“言天變”而規勸君主的諫諍模式，并且將拒諫而亡的桀紂之君，塑造為典型負面君主形象，而李世民對魏徵等言官的“從諫如流”，則成為了千古美談。

六、總結與討論

在中國古代悠久的歷史中，諫諍活動由來已久，且連綿不絕，一直是中國古代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傳》曰：“天子有諍臣七人……命百官箴王闕”。諫諍輸入是古代言官進行決策監督的重要方式，也是言官、輔臣和君主等政治力量之間復雜互動的政治過程，背后體現了古代中國決策監督的獨特的政治邏輯和豐富的文化意蘊。本文在政治系統理論、官僚自主理論和歷史制度主義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變量偏離-自主行動-制度結構”的分析框架，對明朝萬歷年間“國本之爭”中言官諫諍過程進行微觀史料的分析，分別回答了言官諫諍“何時輸入”“如何輸入”“為何輸入”的問題。

第一，在何時輸入層面。古代言官諫諍的觸動機制是干擾刺激能否造成基本變量偏離臨界范圍。外界事件會帶來干擾刺激，但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引發言官的諫諍輸入，而是與基本變量和臨界范圍有關。言官系統關注的基本變量主要是“儒家禮法”和“君主正道”，而臨界范圍則與言官系統的危機感知程度有關，當危機感強的時候，臨界范圍就會緊縮，當危機感弱的時候，臨界范圍就會放寬。

第二，在如何輸入層面。古代言官諫諍輸入的行為機制主要體現為官僚自主性，分為組織自主、議題自主、壓力自主三個層面。組織自主體現為，言官在皇帝與官員間存在廣泛行動空間，采取“上疏”與“論救”的自主行動。議題自主體現為，言官系統有能力定義議題內容、制造議題熱度、選擇議題信息。壓力自主體現為，言官系統能將自主行動設置議題而產生的壓力，主動傳導給皇帝、宰輔、外戚等特定政治主體，從而促使政治主體做出某種預期的政治反應，實現系統的政治需求。

第三，在為何輸入層面。古代言官諫諍輸入的動力機制主要源于為傳統政策、宏觀制度和文化觀念的制度結構。首先，以“祖制”為核心的傳統政策是言官諫諍的權威來源，能鎖定當下的科道制度，成為言官們的有力武器。其次，科道制度是言官們進行諫諍活動的權力來源和重要保障，言官們具有自主諫諍活動、信息來源廣泛、相對權力優勢、言事范圍寬泛的明確制度依據。最后，觀念是言官們進行諫諍輸入的直接動力。儒家文化形成的諫諍文化，建構了諫諍話語體系，塑造了言官們的“直言進諫”的觀念，進而促使言官們持續地進行諫諍輸入。

由于時代等原因，古代言官的諫諍輸入機制也存在著諸多的局限性。諸如，古代言官“諫諍”是君主專制制度下的一種制度安排，諫諍權力從本質上來源于君主，“諫諍”一詞本意就蘊含了地位上的不平等，是臣對君、子對父等下級對上級的規勸行為，由此諫諍者在諫諍關系中處于一種天然的劣勢，諫諍效果的好壞，最終也取決于皇帝的理性認識，如果皇帝拒絕納諫，那么諸多制度結構也無法奏效；中國古代君權與相權的矛盾，使得部分時期的言官為“諫”而“諫”，以“諫”作為制約皇帝，穩固和擴大官僚體系權力的手段，這種諫言往往會采取極端而偏執的方式，以至于降低行政效率，造成巨大內耗，不利于諫諍活動的權威性、正當性和有效性；古代的諫諍言事權仍是局限于官僚體系內部，而廣大百姓仍不能形成有效政治參與，其意見無法反映于國家決策之中。這些諫諍活動的局限性，使得本意為規勸君主以適應國家需要的監督決策的諫諍制度，也并未能解決古代國家的決策難題，并隨著君主制的瓦解而漸趨消亡。

從一定意義上說，包括根本制度、監督制度在內的古今政治制度存在根本差異，從而使得二者之間的任何比擬皆如穿鑿附會。但另一方面，單從治理制度而言，古今決策均來自集中統一的最高權威，在維護最高決策權威與確保決策的完善方面，專責監督機構皆有必要發揮作用，就此而言，古代監察系統通過履職來完善決策，無疑存在一定的可借鑒性。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堅持和完善黨和國家監督體系，強化對權力運行的制約和監督。全面落實重大決策程序制度，堅持科學決策、民主決策、依法決策，各級政府重大決策出臺前必須向本級人大報告。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廣泛吸取民意，虛心向人民學習，傾聽人民呼聲，汲取人民智慧。堅持民主集中制，各級領導干部必須聽取不同意見。可以說，新時代所形成的決策監督制度，是建立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基礎之上的對中國傳統諫諍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

然而，我們也不能忽視，當今紀檢監察機關在“促進完善發展”方面的效能仍不盡如人意，主要表現為決策監督中的信息反饋機制不暢等問題。為更好地建設完善的信息反饋制度，結合古代言官諫諍輸入的運作經驗和教訓，可以得出以下啟示：第一，加強黨的領導。黨的領導是紀檢監察機關開展信息反饋的根本保障，落實黨委主體責任，加強各級黨委對決策監督工作的指導，從而降低紀檢監察機關信息收集、處理和反饋的阻力。第二，提升組織自主性。在加強黨的領導的基礎上，提升紀檢監察機關相對于政府機關和社會組織的自主能力，在決策監督中避免利益俘獲，主動發現和收集決策執行過程中的問題和不足，落實監督責任，增強其信息收集的真實性。第三，加強信息能力建設。當今可充分利用互聯網+等新興技術，提升電子政務水平，及時捕捉社會各界對于決策的意見建議，深入研判篩選有效信息，提升信息收集的廣泛性、準確性和時效性。第四，充分履行紀檢監察建議職權，建立完善決策監督信息收集匯報機制。紀檢監察機關在決策監督中的特殊地位，賦予了其信息收集方面的巨大優勢，應以制度文件的形式完善其信息收集、信息處理和信息反饋的信息回路，充分履行其紀檢監察建議職權，促進決策完善。

本文的研究貢獻在于： 一方面，通過對明朝萬歷年間“國本之爭”史料的整理和分析，闡釋了諫諍輸入中政治主體之間系統互動的內在機理，一定程度上打開了古代諫諍“輸入-輸出”過程的神秘“黑箱”，進而在“變量偏離-自主行動-制度結構”的分析框架下歸納中國古代諫諍輸入的運作邏輯，將歷史時間序列與制度系統結構相結合，探索中國古代諫諍輸入的規律，豐富了傳統諫諍文化的內涵，增進了對中國古代決策監督的多元認知。另一方面，為更好地建設完善紀檢監察機關在決策監督中的信息反饋制度，結合古代言官諫諍輸入運作的經驗和教訓，得出了“加強黨的領導”“提升組織自主性”“加強信息能力建設”“充分履行紀檢監察建議職權，建立完善決策監督信息收集匯報機制”四點啟示，有利于建設完善紀檢監察機關在決策監督中的信息回路，從而更好地發揮“促進完善發展”作用。然而，以明朝萬歷年間十余年“國本之爭”的諫諍案例來歸納中國幾千年的傳統諫諍規律，得出對新時代的政策啟示難免掛一漏萬，存在理論解釋力低的風險。這仍需要在全面梳理新時代紀檢監察工作規律的基礎上對中國傳統監察案例作進一步的研究和探討。

古代監察系統往往以“察糾百司官邪，覆劾百官職稱”的彈劾方式完成“監督保障執行”的監察任務，同時以其廣泛直接的信息優勢，采取“典章奏于廷，爭是非于陛”的諫諍方式發揮“促進完善發展”的政治作用，通過政治系統內部的自我糾錯機制，避免迫于政治系統外部壓力更張，使得決策“偏差”和“失誤”得以糾正，從而在尊重和維護中央決策權的基礎上，兼顧了中央決策的執行落地和科學適當。縱使其諫諍制度運行過程中出現了諸多局限，但其制度設計思路對于當前紀檢監察機關在監督保障執行中發現決策失誤后加強政治擔當，及時實現系統內部糾錯，仍有其參考價值。

責任編校 王學青

System Interaction， Bureaucratic Autonomy and Institutional

Structure： The Operational Logic of Advice Input from Ancient

Chinese Advisory Officials

——A Historical Analysis Based on the “National Foundation Dispute” during the Wanli Period of the Ming Dynasty

Yuan Baishun1， Zheng Zhaoyang2（1.Clean Governance Research Center，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06， Hu’nan， China; 2.Marxism School，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06， Hu’nan， China）

Abstract： Counseling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ancient China’s supervisory and decision-making systems. When faced with inappropriate central decisions， the official system often adopts the mode of advice input in order to rectify discipline， restore the country， and maintain orthodoxy. Advice input reflects the unique political logic and cultural heritage of the Chinese nation. On the basis of political system theory， bureaucratic autonomy theory， and 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 theory，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of “variable deviation autonomous action institutional structure” was proposed to analyze the micro historical materials of the process of official admonition during the “national foundation dispute” during the Wanli period of the Ming Dynasty. Research has found that the admonition of officials in ancient China was a repeated and gradual political process， involving complex strategic interactions amonSgSLIY5htYrqG9myDb76WNGHeBjm9MF+pmIpRE2lyYs=g decision-making organs of the advisory system， the ministry system and the royal system. The timing of input depends on the deviation of the system variables of “Confucian ritual and law” and “monarch’s righteous path” from the critical range caused by interference stimuli. The method of input is reflected in the organization autonomy of “advice to the royal court” and “salvation discussion”， the autonomy of defining content， creating heated topic， and selecting information， and the autonomy of transmitting pressure to specific political entities; The issue of the purpose of input stems from the traditional policy centered on “ancestral system”， the imperial censors and officials， and the institutional structure shaped by Confucianism’s admonitory cultural concepts. The exploration into the logic of the supervisory mechanism executing their supervisory power to perfect decision-making in ancient China is conducive to facilitating duty fulfillment for discipline inspection organs today.

Key words： supervisory advice; imperial advisory officials; bureaucratic autonomy; institution structure; operation log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