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近現代知名的一代高僧——弘一法師在諸多文化藝術領域都曾開風氣之先,是二十世紀我國一位全能藝術大師。書跡《悲欣交集》是其晚年圓寂之前的絕筆墨寶,析其理,四字和盤托出悲憫眾生沉淪生死之苦,欣喜自己往生離苦得樂的心境,“悲”眾生迷,“欣”己已悟,“悲欣交集”即生命本身,交集指代了生與死之間的思想沖突,死亡與彼岸之間的融合關系。悲欣本有二元之別,交集之際便融為一體,圓滿合一。四字告別絕筆,蘊含了撼人心靈的深刻力量,也是弘一法師一生修行的真實寫照。
關鍵詞:弘一法師;書法;悲欣交集;生與死
佛教認為一切生死是因緣所造,生死并非單純的生命的起始和終結,而是一種循環不息的現象,這樣的生死觀深刻而廣泛。佛教的生死觀不僅是對生死現象的深刻思考,更是對人生意義、境界的超越,是佛教行者修行的動力和目標。生老病死是人類永恒的主題,而佛教的生死觀給予了人們面對這一現實的厚望和慰藉。弘一法師,俗名李叔同,又名李息霜,著名音樂家、美術教育家、書法家、戲劇活動家,是中國話劇的開拓者之一。他從日本留學歸國后,擔任過教師、編輯之職,后剃度為僧,法名演音,號弘一,晚號晚晴老人,后被人尊稱為弘一法師。弘一法師皈依佛門后,苦心向佛,過午不食,精研律學,弘揚佛法,又被佛門弟子奉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是中國“絢爛之極終歸于平淡”的典型代表。弘一法師在臨終前幾天,寫下絕筆“悲欣交集”,墨色由潤而枯,一氣寫就,小字“見觀經”全是皴擦的渴筆,書藝之獨特。玄理之深妙。悲欣交集也即矛盾,蕓蕓眾生皆有其悲欣交集時刻,不似圓滿,擇適而為,方得眼明心亮、行穩致遠。本文也意欲從《悲欣交集》書作之中探討生死玄理。
一、《悲欣交集》的創作與書藝
(一)弘一法師之書藝
在中國悠久的歷史長河中,不乏有高僧,在諸多藝術領域都做出了卓越貢獻,特別在書法藝術上表現突出。智永大師憑借其深邃的佛學修為和精湛的書法技藝,將佛教思想融入筆墨之中,創造出盛名的“智永體”。懷素,被稱為“神僧”,他的草書婉轉飄逸,如同在宣紙上飛舞的龍蛇,被世人傳頌不絕。而“八大山人”朱耷,以其狂放不羈的性格和獨樹一幟的書法風格,在藝術界獨占鰲頭。這些大家的作品無疑都帶有一種濃厚的人間氣息,從筆觸間流露出他們的情感世界——有時喜悅躍動,有時悲傷嫻靜。他們的字畫似乎在延續著凡人的情感糾葛和人世間的喜怒哀樂。然而,弘一法師的書法卻更加超脫和純凈,他所寫的字,自有一股清風出岫、明月溢銀的澄明氣質,仿佛洗盡了人世間一切的雜念和執著,達到了一種出塵脫俗的意境。弘一法師在人世間行走了六十三個春秋,僧侶生活二十五年,在壯年時期出家,將世俗的名與利置之度外,皈依佛教,以精進不倦的姿態追求心靈的凈化與升華。一生所涉的文藝領域相當廣泛,造詣也都很深厚。自少年時代起,他便開始刻苦鉆研書法之道,青年時期的他已在文人墨客中小有名氣,書法作品以清新脫俗的格調獲得時人的贊譽。晚年,弘一法師的書法藝術更是臻于化境,豐子愷曾評價道:“他的字,功夫尤深,早年學黃山谷,中年轉研北碑,得力于《張猛龍碑》尤多?!盵1]弘一書法筆墨之間更顯自由灑脫、圓潤自在,透露出他體察世間百態之后豁達與超然的態度。身為中興律宗的一代高僧,弘一法師在傳播和教導佛法之際,在書法藝術上的造詣亦是深不可測。他的字跳脫出了傳統書法的桎梏,融合了自身修為與美學素養,出家后的弘一法師諸藝皆廢,唯保留了書藝。弘一深信書法之美能夠映射心靈之美,它以書法弘揚佛法,以筆墨促人心向善,感悟佛法。其書法形成了獨特的風格,即“弘一體”。弘一法師書法強調“統一”與“整齊”,形式上更呈現出“秩序井然”之風格,昭示出其人一生恭敬、嚴謹、認真之性格。弘一有明確表示其書法乃是其性格的自然流露:“又無論寫字、刻印等亦然,皆足以表示作者之性格。朽人之字所表示者:平淡、恬靜、沖逸之致也?!盵2]其書法給人空、靜、簡的感覺。從弘一書法作品可直觀看出其書學源流,主要來源于秦、漢、六朝之諸碑版,功力之深,少有人及。如林子青總結:“有人說他是‘上規秦漢篆隸,而天發神讖、張猛龍、龍門二十品諸碑,更是法乳所在?!械膭t說是‘胎息六朝,別具一格……碑版過眼,便能神似。所窺涉者甚廣,佑致力于天發神讖、張猛龍及魏齊諸造像,摹寫皆不下百余通。’……馬叔倫先生曾得弘一法師出家前臨古法書一小冊,謂‘皆臨摹周秦兩漢金石文字,無不精似’。”[3]207馬一浮評價弘一書法早年得益于張猛龍碑,晚年間筆跡蛻卻鋒穎,得恬靜之禪意,又因弘一深研南山律學,對南山律學經典多有撰述,更將律學精謹、嚴敬、清凈之妙融入書中,宛若法言[3]208。他晚年出家之后的書藝風格完全不同于少年習書時的規矩方正,全無人間煙火氣。
晚年的弘一大師,留給世人的不僅是他傳承千古的佛學智慧,更有那深沉而凝重的書法藝術?!昂胍惑w”不僅僅是一種書法的風格,更是弘一法師畢生精進、滌蕩心靈后的一種自然流露。當他的心靈達到了一種與佛同行的境界時,其書法也呈現出一種脫盡鉛華而復歸大雅的美感。弘一大師晚年的書法作品中展現出了一種超越世俗喧囂的平靜與淡然。在后世的書法界,“弘一體”不僅代表了一種獨特的書法藝術境界,更成為了修心養性、洗練心靈的象征。弘一大師用自己的人生和藝術創造了一種絢爛得恰到好處的平淡。
(二)《悲欣交集》之筆意
細看《悲欣交集》中的題目,這四字是弘一法師用一張曾為弟子題字的草稿紙背面,一氣呵成揮毫所得。此作品用筆方圓兼蓄、筆勢流暢,有如溪流繞石而行,它雖承載著行書的輪廓,卻透出篆書和隸書用筆的影蹤。線條質感老辣婉轉,凝重與飛白自然呼應,于厚重之中求自然,真氣流衍、渾厚而溫潤、脫盡鉛華。整體布局顯得緊湊而有力,使人在視覺上產生一種凝聚之感。在結體造型上,“悲欣交集”四字的結體均較為瘦長,晚年的弘一法師在書法上早已超脫技藝的天地,放棄了峰回路轉的精巧,銷蝕骨力,墨藝造詣蓋過所有的粉飾與裝飾,墨跡流轉自然,以筆墨交錯中的和諧平衡,傳遞給觀眾寧靜致遠的佛學美感。章法上“悲欣交集”四字在字與字之間拉開了行間之距,整體布局顯得悠然舒散,恰似弘一法師對世界和生命態度的寫照,那份超然和自在,以空白表現得淋漓盡致。弘一對于章法之“空白”極為留意,在與劉質平信中便特別囑托其字件四周之空白,在裝裱時萬萬不能裁掉:“《華嚴集聯》書冊……上下多留空白,至要……朽人之字件,四周所留剩之空白紙,于裝裱時,乞囑裱工萬萬不可裁去。因此四邊空白,皆有意義?!盵4]整幅作品在章法上表現出動靜相濟、有章無紊的特色,給人以視覺的穩定感和美學的享受。最令人感到震撼的是這幅絕筆中的那個句號是豐腴而又淋漓盡致的,這如禪定般的句號,亦是弘一法師生命軌跡的縮影,猶如他堅實的腳步聲,在旅途的盡頭回蕩,為他的這一生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弘一法師63年的人生里,就像是一場演出,他在生命的尾聲,用顫抖卻堅定的手留下了“悲欣交集”四字,旁邊注以“見觀經”三字,仿佛是給這場演出的終章做批注,也是給自己一生的參悟和體驗進行總結。弘一法師一生持律甚嚴,對于佛法的精進修行,從未有絲毫的松懈與懈怠。生命的每一刻,他都本著惜福的精神和持戒的莊嚴,以不求名利的慈悲心自處。在生命將盡之際,他顯然明白了身體的力量正在漸漸離去,但他的心靈仍舊充滿堅韌和毅力。最終以自己全部的精氣神寫下四字絕筆?!侗澜患?,不同于典型的“弘一體”,它在疏淡簡約的形質中,透露出剛毅和堅決的氣格,如同他堅守一生的道德和信念的最后宣言,如同他經歷了一生歲月沉淀后的哲思,弘一法師最后的成就可以說是歸于一張白紙。一個空靈凈澈、超然物外的士子,以無我無相的境界,筆下唯留凄清與哲思。在這片平淡中,我們仿佛能看到他放下一切執著的虔誠,于一派空靈中,我們仿佛能聽到他宣告一切皆空的梵音。他以一生的修為匯聚成一抹筆墨,以一代高僧的莊嚴印證了人生的無常。
二、《悲欣交集》中的生死之辨
(一)佛教之“了生脫死”
佛教的死亡觀是以了生脫死為目標,佛教以“了生脫死”作為人生的最高歸宿,強調“了生脫死”的重要性,認為每個人都應該了解生死之謎,超脫輪回,最終達到涅槃的境界。對生與死的了解和探索被視為佛教修行的核心內容。在佛教教義中,死亡不是恐懼和逃避的對象,而是需要深刻理解和直面的現象。佛教徒通過修行體驗生死的真諦,去感悟存在的瞬息萬變,去洞悉內心的智慧閃光,從而獲得解脫之道,佛教對死亡的包容和超越,讓無數信徒在生死的漩渦中找到了寧靜與智慧,以及向死而生的勇氣與力量。
佛教的生命觀中,緣起論是其核心的哲學思想,亦是解釋生死無常的關鍵。佛教是“以緣起的智慧如實觀察宇宙人生的本面,特別是如實觀察自心,依如實知見的智慧自凈其心而解脫世間諸苦”[5]。世間萬物,在轉瞬間展現它們的短暫與永恒,正所謂“無?!保磺卸荚谧兓?,唯有因緣定然。佛教認為,眾生和世間的一切皆依因緣而生、依因緣而變,因緣關系的存在意味著世間沒有任何事物是固定不變的。這一切就叫“有為法”,而“有為法”正是基于這樣的視角,指出了一切因緣生的事物都是不斷變化的。這包括了生命的誕生、成長、衰老和死亡,也包括了四季的輪回、日升月落以及社會的演進等,無不是在因緣的流轉中逐漸變化?!爸T行無常”進一步闡述了這一觀點,指出一切有為法都處于變化之中,都逃不脫無常的法則。在無常的法則下,對世界的認知,以及它自身的存在,都是在變化之中持續成型的過程,世界上本沒有任何事物或現象是恒久不變的?!督饎偨洝吩疲骸耙磺杏袨榉ǎ鐗艋门萦?,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6]112就是說所有的因緣和合的“有為法”,其本性是空。《心經》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盵6]127也就是說一切物質現象和精神現象真實的本質上并不存在獨立不變的自性,都是空,所以生命的本質也是性空。這種對生命本質為空性的理解,是不再尋求外在的永恒,而是向內探索本我中那個連續不斷的覺知和變化。
佛教始終以一種兼顧超世和入世的哲學存在。它既引導人們追求“出世”的解脫和凈土佛國的境界,又鼓勵眾生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植下安穩與責任的種子,構筑起一個以終極關懷為基石的價值世界。生命的本質就是一種向死的存在,通過不斷深化對佛法的學習與修行,人們可以在自己的心靈深處尋得一片凈土,使心靈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安寧,超越生死輪回的束縛。
(二)李叔同的“生之困”
弘一法師出家之前,其藝術成就已然聲名卓著。李叔同視“知人論世”為感知藝術之本,對生活的深刻洞察和對人性的細膩捕捉方能更好地理解藝術。堅信藝術來源于人心,并服務人心,李叔同文藝創作觀及“先器識而后文藝”的文藝價值觀的真正內核,深植于一種人本主義的土壤之中,這一內核是指向人的。藝術不僅僅是靜態的物質存在,更是一個動態的、生命化的過程,它在人與世界的互動中不斷演進、豐富和重構,在諸種關系的交互中不斷尋求內心平衡的展現。在禪修和悟道的過程中,他的藝術實踐更加注重精神的提升與內在的平和,藝術作品也因此更加深邃、充滿禪意,藝術實踐軌跡也是矛盾而又動態融合的。而談及李叔同的人生之困,與其人性的不完滿有著較大的關系,其生涯經歷了普通學子、文化名士、教育家、僧侶等多重身份的轉換,他不僅以卓越的文學才華在文壇上聲名顯赫,是“二十文章驚海內”的才子,也是“只把杜陵呼小友”的名士。獻身教育,以身作則,又是學生心中“溫而厲”的先生。在出家后更加恪守戒律,致力于佛學深造并傳播佛法,終成律宗一代大德。以其教育實踐和宗教信仰的深刻影響,留下了持久的歷史印記。李叔同百年誕辰時,趙樸初曾有“深悲早現茶花女,勝愿終成苦行僧”的詩評,其中“深悲”一詞便深刻揭示了李叔同的人生困境[7]。李叔同生時正遭逢國家動蕩和社會轉型的動蕩時期,且幼年失怙,家庭的分崩離析和關愛的缺失,使得他在封建社會的家族體系中經歷了人際關系的冰冷與疏離感。及至中年,看盡世態炎涼,親友輾轉天涯,昔日知己,或因時局動蕩,或因命途多舛,紛紛離他而去,昔日的繁華似乎都變成了流逝的彩云。個人困境加劇,在身體健康上也飽受困擾,惡疾纏身,原本輝煌燦爛的生活,如同煙消云散,一片徒然。被困于“人生際遇之悲”“家國離亂之悲”“文化危亡之悲”“生命意識之悲”等多重生命困境之中。但這種生命困境并不是不可逃的,甚至可以說,這種困境很大程度上是他基于自身強烈的自覺意識而產生的,是一種深沉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所驅動的“勝愿”。社會動蕩、個人孤獨和身體疾苦,看似是“深悲”產生的途徑,其中卻也不可或缺真正的主因,這種境遇并非既成事實當中的不可改變,接受它抑或戰勝它都可避免“深悲”困境的形成。但李叔同卻恰卡于這兩種心態的矛盾面,自縛于一種無法逃離現實的重重的束縛,不知如何面對自己物質與精神之間毀滅性與超越性的交互關系,李叔同的生命困境背后蘊含的不僅僅是浮音結晶的悲傷,其中隱藏著更為深刻的悲慟吶喊。他對生命的詰難和深思,激發了由內而外的強烈情感,這種悲悼與反抗的情緒是在他一生的掙扎與反思中逐漸形成的。李叔同的生活充滿了矛盾與對抗,他不僅僅面對物質世界的殘酷折磨,也在精神層面經受著毀滅性挑戰與超越性探索之間的拉鋸戰。他對于存在的疑問折射著個體的孤立感和對無限的追問。在他生命的盡頭,透過佛教修行,體悟到生命的本質和內在的寧靜,絕筆“悲欣交集”四字體現他在生與死、執著與放下之間找到了真正的平衡。
(三)弘一法師了悟生死佛理
佛教的建立以對生命現象的反思為理論起點,生、老、病、死這四種基本苦難,是每個人必須直面的自然生命過程。佛教的修行目標,便在于深入理解并接受人生包含挑戰的本質,進而在日常生活中不斷提升生命的狀態。追求者們致力于在紛擾復雜的世界中發現寧靜與解脫,使得個體生命質量得以提高,最終達到究極的生命境界——涅槃,即對于生命苦痛的根本超越。四諦、十二因緣、六道輪回等理論都揭示了生命存在的本質是苦,是無常,是空,通過深刻的生命反思與修行實踐,佛教教義向所有生命個體呈現了一條追求內在平和與智慧光明的大道。弘一所修習的凈土法門正是其佛學體系中最能深化信仰本質的一部分。在凈土法門的教誨中,提倡個體通過持念阿彌陀佛,求生凈土,即西方極樂世界,其中人的終極歸宿與佛法的終極目標實現了和諧的一致。這一目標是通過心的圓融——內心的凈化和提升,去除雜念,達到一種寧靜和諧的境界。法師堅信,在此圓融中,眾生可領悟到生命的完滿,實現內在的平和與慈悲。凈土法門既強調終極的超越性,也注重當下的世俗性。這一法門將佛性的智慧——對宇宙和生命深層次理解,同人性——個體的情感和欲望緊密相連,構建了人性與佛性的橋梁。正是如此,弘一法師完成了從世俗儒學者到出世佛教僧侶的轉變,完成了他所謂的“世俗化皈依”。建構了“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業”的終極價值,達成了儒家“入世”與佛教“出世”的并行不悖,矛盾統一。
在佛教思想中,西方極樂世界被視為一處理想的、超驗的宗教理想境地,此境界遠離了人間的煩惱與苦難,成為了信眾們修行的歸宿和精神寄托。其最高智慧指涉的正是脫無常,達涅槃,生西方。通過修行達到涅槃是超越輪回之苦的唯一路徑,它是對“苦集滅道”四諦認識的深化,實現了對生命之苦的終極解脫。修行至此,喜樂常住,不再受到無明與煩惱的干擾。方入完滿之境,《晚晴集》是弘一大師在晚年靜修時期編纂的作品,精選佛經、祖語、警句,共計102條而成書,從中可以窺見弘一法師對存在狀態的透徹覺悟和生死問題的深刻洞見。他在《晚晴集》中摘抄有:“瑣瑣含生營營來去者,等彼器中蚊蚋,紛紛狂鬧耳!一化而生,再化而死,化海漂蕩,竟何所之!夢中復夢,長夜冥冥,執虛為實,曾無覺日!不有出世之大覺大圣,其孰與而覺之歟?”弘一法師在其教導中借鑒了佛陀祖師深邃的智慧和遠見,警示世人關于世間生靈的渺小和生命本質的脆弱性。眾生在這漫長的生死循環之中,難逃痛苦的糾纏。輪回不已受苦無窮,眾生以虛幻為實在,而不知覺悟生命的實相,不知生命還存在超越性。
弘一法師對于生命實相的覺悟強調有加,他多次引經據典,稱“汝今亦可自厭生死老病痛苦,惡露不浮,無可樂者!”[8]70弘一法師引導學人覺悟人生,以其智慧和慈悲之心,開啟渴望解脫之人內心深處的覺悟之門。他在引導人們對人生進行深刻領悟的過程中,強調了人的存在狀態所固有的苦難之苦,生死老病之苦無一人可幸免,真實的、絕對的“樂”根本不存在。佛陀參透人生是苦,佛教提出生命苦,苦是佛教思想的理論基礎。四諦是佛教思想的基石,苦諦是四諦之首,苦諦是四諦理論的核心,它揭示了存在的本質,告誡人們生命不過是苦海無邊。弘一法師又說:“是身如掣電,類乾闥婆城。云何于他人,數生于喜怒?”[8]69摘引此句,弘一法師是要人明白生命無常,個體生命與茫茫宇宙相比,短暫如石火電光,人生是幻象,如海市蜃樓一樣不具備實存性。
佛教對死亡解析和超越更體現了一種對生命的尊重,正因死亡的存在讓生命之美顯得更加絢麗,弘一絕筆《悲欣交集》,寥寥四字,蘊含著生與死的無窮玄機。加繆說過,生活的最高哲學,就是如何面對死亡。換句話說,人類必須學會一種“由死觀生”的死亡智慧。因為只有在意識上“先行到死”,才能發現生命中真正最寶貴的東西。假如在離死神一步之遙時,才去思考生命,已是為時過晚。弘一領悟這種在意識上“先行到死”的智慧,為此深感時光的短暫。他在回答夏丏尊,為何拋下妻兒的提問時說:“人世無常,如抱病而死,想不拋,也做不到?!比松谦@得,也是放棄。為了求證生命,他拋棄名利、離別妻兒,淡出世俗歸隱佛門。弘一法師悲欣交集的一生,與其所處時代息息相關。在他的眼中,世間繁華如夢,人間聚散無常,仿佛是一場盛大的宴會,在絢麗的燈火與喧囂聲中暗藏著消散的宿命。他目睹了無數生靈的起落,見證了時代的篇章一頁頁翻過,而其中的悲歡故事,如同轉瞬即逝的云煙,一刻的閃耀之后便化為虛無。弘一法師看到了“另一面世界”,他從生看到死,從繁華看到凋謝。他痛苦于稍縱即逝的美麗,痛苦于世人在泥淖里的掙扎。悲欣交集,是人生,也是法門,種種因果輪轉,一世輪轉,終歸如一。非不知眾生皆苦,三界火宅,非不愿脫離此世此身,終歸涅槃妙道,然而既來此一生,便從苦中了解種種有情之利樂,唯有明了眾生愚癡執念,方能明了何謂解脫之道。
三、結語
生與死,如同晝夜更替、潮起潮落,是宇宙輪回不息的自然法則。對生命來說,死亡不僅是終結,更是對一生的深入反思和理解。它是一個神圣之門,通向對生命深邃本質的探索。弘一法師自幼和佛教結緣,在年少聲名顯赫之時邁入空門,弘一法師晚年深刻把握了佛教對生與死的理解,其超越了世俗對死亡的恐懼和無知,他通過自身的修行生涯,實證了佛教生死觀的至理。臨終之時,他所留之墨寶“悲欣交集”,字里行間,既流露出對尚未從生死輪回中解脫的眾生的無盡悲憫,也傾瀉了對自身光陰旅程的深深欣慰。他那句“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仿佛映照著他澄明心境——生如盛放的花朵,死如皎潔的圓月,都是自然的循環和生命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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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之璇,杭州師范大學弘一大師·豐子愷研究中心藝術學理論專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