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上半年,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聯合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上海中國畫院、上海市美術家協會,集結了大約200件林風眠、吳冠中各個時期、各種類型的藝術精品,舉辦了規模空前的“中國式風景—林風眠、吳冠中藝術大展”,展現了他們師生兩個人融通中外、貫通古今的開放視野,傳統精髓與時代經驗兼備的中國氣派。展覽的一個亮點是用“中國式風景”一詞突破性地提煉了作為師生的林風眠、吳冠中在藝術探索道路上的共性,以“風景”這一描繪西方風景畫的詞匯冠以“中國式”的定語作為主題,體現林、吳兩人在中西融合的繪畫探索中,以中國精神和中國氣韻吞吐消化西方藝術形式的實踐。
值得注意的是,主題中“風景”一詞的英文翻譯,沒有使用landscapes,而是選擇了pictures一詞,說明了此處更為豐富的內涵,它同時包含自然風景(風光)、社會風景(風情)和精神風景(風骨)的意味,中國式風景—Pictures of China,從一個宏觀的角度充分涵蓋了林風眠和吳冠中創作中豐富的題材。展覽中相對微觀的基于自然地理風貌的“風景”,引起了我的關注。2023年上半年,我曾在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策劃了“居然水中間—近代以來的江南景觀美術作品展”,展覽中我嘗試分析江南自然地理環境對藝術家創作的影響,其中選取的作品就包含林風眠筆下的西湖、天平山風景和吳冠中筆下的江南水鄉。此次“中國式風景”展覽中,林風眠、吳冠中筆下的江南風景成系列出現,結合兩人的經歷,讓我看到故園情結對兩人藝術創作的影響,并引發我進一步梳理他們的藝術創作與江南地域關系的興趣。
江南,林風眠的第二個故鄉
林風眠并非生于江南,他是廣東梅縣人,但在江南地區的經歷促成了他生命和創作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林風眠第一次長期居住在江南,是在其意氣風發的青年時期。林風眠從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畢業后,先是出任國立北京藝術專門學校(現中央美術學院)校長兼教授。1928年,28歲的林風眠在蔡元培的支持下南下杭州,建立國立藝術院(現中國美術學院),開始了在西湖邊長達10年的辦學實踐。這10年間,林風眠創學校、任校長,寫書、創刊物、辦展覽,放手實施藝術新主張、銳意革新。這一段時間應是他一生中最完整、最得到社會認可與大放異彩的歲月。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林風眠隨學校內遷。除1938年短暫返回上海外,長達八年的時間里,林風眠都沒有回過江南地區。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5月,林風眠隨學校返回杭州,與妻兒團聚,開始了他第二段長期居住在江南的經歷。但這段時間,由于時局變動和各種勢力的斗爭,在經歷多次解聘和復職后,林風眠最終選擇辭職離開杭州,于1951年起移居上海南昌路,并在上海居住長達27年。在上海,當時的華東美術家協會和由華東美術家協會改組成的中國美術家協會上海分會吸納了他。他多次參與江南地區寫生外出活動,如1953年至蘇州天平山寫生,創作《農舍》等;1959年6月至黃山住十余天,畫草圖(速寫)八十余張;舟山漁場寫生創作了《捕魚》等系列作品。1961年赴洞庭二十四灣考察寫生。作品《秋鶩》《夜》《漁舟》《泊》等參加上海花鳥畫展。林風眠也多次舉辦個人展覽。至1977年,林風眠離開大陸,寓居香港,安度余生。
可以看到,林風眠一生中至少有40年都居住在江南地區,杭州、上海是其居住時間較長的城市,其間也去蘇州、黃山、舟山等地寫生。他成熟期的代表作品,與他江南地區的視覺記憶密不可分。可以說,江南成為林風眠的第二故鄉,尤其是他擔任杭州國立藝術院(后改名為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校長期間居住長達十年的杭州,雖然不是他土生土長的地理版圖上的故鄉,卻成為他涵養生命的故鄉,棲息精神的心靈的故鄉。展覽中出現的葦蕩飛鶩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林風眠風景畫的常見主題,也是最有他個人特色的風景題材之一,就來自其久居杭州西湖畔的視覺記憶。他自述反復描繪這一題材的原因時說:“多年前,我住在杭州西湖,有一個時期老是發風疹病,醫生和家人要我出去散步,我就天天午后一個人到蘇堤上來回走一次。當時正是秋季,在夕照的湖面上,南北山峰的倒影,因時間的不同,風晴雨霧的變化,它的美麗,對我來說,是看不完的。有時在平靜的湖面上一群山鳥低低地飛過水面的蘆葦,深入我的腦海里,但我當時并沒有想畫它。后來我住在上海,偶然想起杜甫的一句詩:‘渚清沙白鳥飛回’,就開始作這類畫。畫起來有時像在湖上,有時像在平坦的江上,后來發展到用各種不同的背景表達不同的意境。”可以看出,長期居住于西子湖畔的經歷,一方面讓西湖的典型物象蘆葦、飛鳥、堤岸、遠山成為林風眠描繪的對象,一方面林風眠也將這湖面上不同時間、不同天氣的視覺記憶,糅合自己不同時期的閱歷和情懷,形成了獨具個人風貌的蘆葦飛鶩系列作品,情景交融,富于詩意。
1951年起林風眠移居上海后,在江南地區的寫生也促成了“一種新的風景”的形成。1953年秋,林風眠到蘇州天平山寫生。天平山海拔只有200多米,在中國諸多名山中算不得高峻,卻是蘇州郊外最值得一游的名勝,池水、楓林、屋舍、遠山相映成趣。此次天平山之游,給當時正努力開創藝術新境的林風眠以極大的靈感。天平山的楓林、松柏、溪澗和逆光的山體,給林風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對學生蘇天賜說,這次寫生可以使他探索一種新的畫法,“可以畫一種新的風景了”。回來后,他反復試驗,以夕陽的金色、秋葉的濃烈為表現核心,形成了以“秋林”為母題的系列風景畫。“秋林”系列作品,著重色彩和光的表現,把色彩的光亮感和水墨的透明感融為一體,給人厚重、熾熱、陽剛、強烈的感覺,與西湖系列的迷離、婉約、陰柔、朦朧風格恰成對比。后來,以對天平山的總體印象為基礎,林風眠創作出了一大批畫中的理想棲息之地。
林風眠的作品,大多不是面對自然的對景寫生,而是多年記憶的映射,江南的視覺記憶形成了林風眠筆下的西湖和天平山系列,而對自然的熱愛則來自他更久遠的故鄉。正如他說:“也許因為我從小生活在山村里,對大自然的愛好,成為一種習慣。”林風眠離開梅州家鄉后40多年都沒有回去過,但我們都能感受到他畫西湖、畫天平山,其實都是在畫故鄉的風景。“童年的回憶,仍如在眼前,像一幅一幅的畫,不時在腦海中顯現出來。”他對故鄉的思念,都寄情在江南的山水里,他反反復復描繪的是江南,也是他最懷念,卻最怕歸去的故園。
吳冠中,從黑、白、灰的江南主調起步
與林風眠不同,吳冠中是土生土長的江南人,他1919年出生于江蘇宜興,在無錫完成初中學業后,報考進入浙江大學附屬工業學校電機科。由于在1935年結識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學生朱德群,受其影響違抗父命考入杭州藝術專科學校預科。但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吳冠中隨校內遷離開江南地區。其20歲前的經歷和活動,主要在江南地區。學校內遷時期,吳冠中跟隨學校輾轉內地,畢業后任教于重慶。1946年,通過教育部年度留學生考試,1947年赴法國學習。1950年,吳冠中歸國后,長期任教于北京,雖未再長期居住于江南地區,但任教期間多次回到江南地區寫生。如1956年到浙江紹興寫生,其作品《魯迅故鄉》參加在莫斯科舉行的“社會主義國家造型藝術展覽”。1960年暑假,吳冠中再次回到故鄉宜興寫生,作《花果山》《故鄉之晨》等。1963年到浙江富春江、雁蕩山寫生,作畫60余幅。1977年3月,為魯迅博物館畫紹興水鄉,到紹興寫生,作油畫寫生16件,作油畫《魯迅故鄉》。1981年又至故鄉宜興寫生,作油畫《故鄉橋》《故鄉小巷》《老墻》等。1983年到江蘇、浙江、安徽黃山寫生,創作水墨《漢柏》《松魂》《荷塘》《蘇州獅子林》。2001年10月至安徽寫生,作《黑屋頂》《老宅》《白墻》。
從吳冠中的經歷可以看到,吳冠中雖然在摩登都市巴黎求藝問道,在歷史文化厚重的北京執教,但心中最眷戀的仍然是故鄉的景致。留法歸國后的他,選擇從家鄉的江南風光入手開始自己的風格探索。他在自傳中寫道:“我想我可以從故鄉的風光入手,于此我有較大的空間,感情的、思維的及形式的空間。我堅定了從江南故鄉的小橋步入自己未知的造型世界。六十年代起我不斷往紹興跑,紹興和宜興非常類似,但比宜興更入畫,離魯迅更近。”正是從江南故鄉的水鎮民居中,吳冠中開啟了他形式探索的道路。他認為江南的民居除了濃郁的生活氣息以外,還有一種魅力,其中白墻、黑瓦、黑門窗之間構成了疏密相間的黑白幾何形狀,形成了具有迷人魅力的形式美。江南多雨的春陰季節,也形成了吳冠中畫面中銀灰色的色彩主調。油畫《憶故鄉》描繪了作者心中的故鄉景象。畫面中間的小河隔開了兩岸的民居,黑瓦白墻是典型的江南水鄉景象,遠處的小橋架起水鄉的兩岸,營造出美麗的夢中水鄉,表達他對家鄉、家人的思念。吳冠中寫道:“白墻黛瓦、小橋流水、湖泊池塘,水鄉水鄉,白亮亮的水多。黑、白、灰是江南主調,也是我自己作品銀灰主調的基石,我藝術道路的起步……銀灰調多呈現于陰天,我最愛江南的春陰,我畫面中基本排斥陽光與投影,若表現晴日的光亮,也像是云朵遮日那瞬間。我一輩子斷斷續續總在畫江南……”在作品《人之家》中,他從江南建筑的斜屋頂中,抽象出了“人”的造型,并將油畫中江南的銀灰色調移植到水墨畫中,用墨色濃淡和色塊大小的變化,將屋頂、墻壁、窗戶進一步抽象形成了水鄉民居的印象。“人”之家,有著斜斜屋頂的地方,便是自己的家鄉。
除了江南黑白灰的水鄉建筑給吳冠中以啟示外,蘇州的寫生經歷啟發了吳冠中對藝術品位、造型結構、色彩力度等的認識。他曾寫道:“八十年代初,我在工藝美院任教期間,帶領學生到蘇州寫生實習。在蘇州留園,學生們在太湖石中聯系到人體的結構與運動,在不起眼的墻上爬山虎中提煉出感人的畫面,確實體現了我對造型觀察的啟示,并發展了我的思路,予我啟示。蘇州園林里,窗花樣式至少有幾百種,它們正是直線、折線、曲線及弧線等的組合;太湖石錯落參差,如同人體與四肢起承轉合的運動。文徵明手植的紫藤,蒼勁虬曲,穿插纏綿,仿佛是書法之狂草的線的美感。”《獅子林》被認為是吳冠中以東方之韻吞并西方形色的早期代表作。這是一幅展現他現代精神的水墨畫,標志著他繪畫藝術的新面貌。吳冠中以江南園林獅子林中光怪陸離的太湖石為靈感,他將假山石作為畫面的主體,幾乎占據整個畫面。用線條勾勒出假山的基本輪廓,通過色點表現假山深邃的洞壑,呈現出太湖石瘦、漏、透、皺的審美特征。同時,通過簡要的筆墨表現亭臺樹木,用淡墨渲染水面,與主體形成對比和呼應,表達了抽象形式之美。此外,吳冠中還受到拙政園里文徵明親手植下的紫藤和蘇州郊外光復鎮的漢柏(即所謂的清、奇、古、怪)的吸引,多次進行寫生。這些經歷可謂是他邁向《情結》《春如線》等抽象作品的奠基之石,進一步豐富了他的藝術創作歷程。
故園情懷可成詩
故園,是藝術家最熟悉的生活,是藝術家真情實感的根基,是吳冠中在寫故鄉時所說“并非黃河之水,卻是一條小河天上來,這條家鄉的小河,祖輩的小河,流進游子的心臟,永不枯竭”;也是林風眠在1989年《林風眠臺灣個展畫集》序中所寫:“經過豐富的人生經歷后,希望能以我的真誠,用我的畫筆,永遠描寫出我的感受。”林風眠、吳冠中用對故園的深情,提煉變化萬千的景象,賦予了作品深度和活力。他們的創作也從一個微觀的角度,體現了千千萬萬的“中國式風景”正來自每一個藝術家心底的故園。
當下的藝術創作者,背井離鄉已然是常態,面對與故園空間上的割裂,面對新時代、新技術和多重文化的交織,如何守望故園,在潮流的激蕩中堅守本位與本心,描繪獨具個人特色的“中國式風景”?此次林風眠、吳冠中藝術大展在東方與西方的維度之外,或許也從故園與他鄉的微觀差異上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啟發。
作者" 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