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雙年展的自驅力

上海雙年展要保持活性，必須打響自身的品牌力，突出“都市型、綜合性、國際化”的特點，吸引社會各界乃至國際社會的聯(lián)動，引導社會力量為城市文化的生成與發(fā)展做出貢獻。

上海雙年展是海派文脈于當代場域下的精神實體，是一場延續(xù)28年，至今仍向外生長的文化理想。上海雙年展的展出場館從南京西路456號、南京西路325號的兩代上海美術館，最終落戶前身為南市發(fā)電廠的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它始終與城市規(guī)劃、文化煥新的腳步共舞。它以積淀深厚、把握前沿的研究方向為內核，不斷締結著一種藝術與城市、與當代生活、與人類命運的全新關系，并促生一種文化產業(yè)與各行各業(yè)之間的結構性產業(yè)同盟，彼此滲透、合力而上。

“上雙”進化論—以上海城市為母體

1. 初創(chuàng)：敢為人先

1995年12月26日，《新民晚報》在“文化新聞”版面刊載了一條題為“上海明年起舉辦‘雙年展’，逐步靠向國際慣例”的簡訊，首次向市民公眾宣告了“上海（美術）雙年展”的展覽計劃，并承諾上海雙年展將以每兩年一次的頻率連續(xù)舉辦，逐步向國際展覽慣例和規(guī)模靠攏，爭取在2000年辦成國際大展。上海作為都市與現(xiàn)代文化的策源地，在21世紀的前夕以海派文化基因里的先鋒精神，力圖開辟一條具有國際影響力的雙年展之路，向世界發(fā)出中國的聲音。

在上海市文化局的支持下，1996年3月18日，第一屆上海（美術）雙年展“開放的空間”在上海美術館（南京西路456號）成功開幕。展覽呈現(xiàn)了29位國內藝術家以架上繪畫為主的160余件作品，活躍于海外的中國藝術家陳箴、谷文達、張健君的裝置作品也位列其中。三位藝術家漸趨成熟的個人風貌預示著對西方藝術模仿階段已然進入尾聲，中國當代藝術的本土性格正生機勃勃地萌發(fā)。

1998年10月20日，第二屆上海（美術）雙年展以“融合與拓展”為主題，參展藝術家的人數(shù)增加到50位。2000年，上海美術館遷入位于南京西路325號的舊跑馬總會大樓（今歷史博物館所在建筑），第三屆上海雙年展“海上·上海”正式開啟了國際策展人制度。當屆的國際策展團隊率67位參展藝術家敏銳地從在地歷史與現(xiàn)實景象的疊加下，開啟了一條對“上雙”至關重要的線索：將上海作為全球當代城市文化發(fā)展的實驗場所與樣本，探索海派城市文化在新千年的可能。

2.發(fā)展：“上海精神”

2000年之后，不斷形塑著“上海精神”的城市命題便與上海雙年展的主題交織在一起，成為上海雙年展發(fā)展史的底色：2002年，第四屆上海雙年展“都市營造”展現(xiàn)中國當下新型城市建筑的發(fā)展及其居民的生活樣態(tài)；2004年，第五屆“影像生存”致力于呈現(xiàn)可視化世界之中的影像技術，以及技術與人文的多重關系；2006年，第六屆上海雙年展以“超設計”為起點，試圖彌合藝術與實用之間的對立；2008年，第七屆上海雙年展“快城快客”聚焦于在迅猛發(fā)展的城市中工作、遷徙與生活的“人”；2010年，第八屆上海雙年展“巡回排演”以“世博劇場”的視角觀測這一世博會主辦城市，并將雙年展劇場打造成一個多領域、跨媒介的公共現(xiàn)場……

借由這些與城市息息相關的“上雙”主題，當代藝術欣然走出“白盒子”，與這座城市和市民發(fā)生更為積極的互動。城市在為當代藝術的創(chuàng)作提供豐富想象和復雜樣本的同時，當代藝術也在為解讀“上海精神”提供更加鮮活而多元的注腳。

第一件走出“白盒子”的作品是藝術家蔡國強參加第三屆上海雙年展的作品，名為《為大眾作的自我宣傳計劃》。他采用告示欄的形式將作品從美術館外一路延伸至馬路旁的公共空間。藝術家解釋道：“（我）意圖使人們在對一個藝術家的作品思考與了解的同時，感到當代藝術有意思、并不難懂，從而增加人們進入美術館內參觀的興趣。”

在第四屆上海雙年展，以“移動建筑”理論和“空間城市”項目而聞名于世的建筑師尤納·弗萊德曼（1923—2020）僅憑一張畫面為黃浦江兩岸的復印照片，便構想出在黃浦江江心架設“橋鎮(zhèn)”的項目，一江之隔的市民可通過這座橋，徒步跨過漫漫江水，被江水分開的城市也得以“在剔除摩登生活的這種外表以后，呈現(xiàn)出人性化的一面”。

3.裂變：宇宙為尺

2012年，上海雙年展的舉辦地遷移至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建立學術委員會和主策展人制度之后，上海雙年展以“重新發(fā)電”為契機再次啟動。2023年，上海雙年展的主題延伸至人類視野的最大尺度—宇宙。

新階段的上海雙年展從城市精神中脫胎出一套跨學科協(xié)作與跨領域對話的機制，其涉及的話題及產生的影響已輻射到哲學、社會學、人類學、科學與技術等諸多領域。2014年，第十屆上海雙年展“社會工廠”將視線從上海的社會現(xiàn)象轉向現(xiàn)代化社會結構形成的內核；2016年，第十一屆上海雙年展“何不再問？”通過樸素的追問，在當下的世界呼喚人們對基本問題的重思與行動；2018年，第十二屆上海雙年展借由“禹步”的身姿，洞察當今加速發(fā)展的世界與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的關系，深度挖掘當代藝術的社會角色；2020年，第十三屆上海雙年展以“水體”為名，探索一種超越個體、超越國界的思考，以及互聯(lián)、協(xié)作的新形式。

與此同時，上海雙年展進一步向城市與市民打開，主動深入城市肌理，邀請市民介入藝術的生成。

第九屆上海雙年展首創(chuàng)“城市館項目”，邀請世界各地逾30個城市參展，將各城市館分布至“外白渡橋—圓明園路—四川北路—南京東路”的歷史建筑中。第十屆上海雙年展的“城市車間”項目選取在文化與商業(yè)上都極具代表性的淮海路及其延伸地帶的公共空間作為城市館分展場，以藝術激活商業(yè)長廊。第十一屆上海雙年展發(fā)起“51人”項目，觀察城市中形形色色的個人故事。第十二屆上海雙年展的“你的地方”項目向這座城市中生活著的個人發(fā)出邀請，跳出既定的敘說框架，去表述與自己切身相連的地方。第十三屆上海雙年展的“水文漫步”項目結合手機終端，以地理測繪技術邀請參與者回味這座城市已然消失的水路。2023年，第十四屆上海雙年展結合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自有策展品牌“青年策展人計劃”，將獲選方案輸送至繁華的城市消費空間，激活思南公館—思南時區(qū)與上海蘇河灣萬象天地慎余里7幢這兩處歷史意義深厚的商業(yè)改建場所。

策展蒙太奇—第十四屆上海雙年展“宇宙電影”

1.展覽概念

我們自古仰望夜空來認知自己，一如我們看向一塊投射著過去與未來的屏幕。宇宙塑造著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對星叢的闡釋造就了我們的起源故事、宗教、時間體系、經(jīng)濟、航海工具、農業(yè)、科學和社會秩序。

第十四屆上海雙年展選擇“宇宙電影”為主題，古往今來對宇宙的思考可以幫助我們抵御當下時代普遍的疏離—疏離于彼此，疏離于自然，甚至疏離于時間本身。“宇宙電影”認為，重構我們與宇宙的聯(lián)系將鼓勵我們通過更為復合全面的方式來思考當今世界的挑戰(zhàn)。主策展人安東·維多克提出“宇宙團結”這一超越個人和時空維度的概念，以一種充滿情感和直覺的方式召喚共鳴和共存的可能。當我們以浩瀚宇宙為思考的參照系時，我們對于歷史發(fā)展的理解也會隨之發(fā)生深刻的變化。

2.展陳特色

第十四屆上海雙年展來自75位（組）藝術家的百余件藝術作品開啟了一場星際漫游般的文化探索。展覽的第一件作品來自特雷弗·帕格倫，三件巨大的雕塑先聲奪人，在入口大廳制造了一個審視人類工業(yè)成就的視覺奇觀。這三件反光雕塑是衛(wèi)星的原型。當它們被發(fā)射至運行軌道后，其表面能反射太陽光線，追蹤日出前和日落后劃過地球上空的陽光軌跡。它們以不朽的形式和脆弱的材料展示，在脫離商業(yè)和軍事利益后航空工程還能實現(xiàn)怎樣的用途。一同陳列的圖片展示了一顆在2018年12月發(fā)射升空衛(wèi)星的原型開發(fā)和檔案研究。

約納斯·斯塔爾為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大煙囪”打造了作品《異星生態(tài)》。這件宏大的裝置以備選發(fā)射場為造型，紀念為人類登上太空做出過貢獻的非人類生命形態(tài)：首先1947年被送入太空的果蠅，之后是猴子、老鼠、狗、土壤、種子、蠕蟲、烏龜、青蛙等。至1961年，尤里·加加林成為首個進入太空的人類。作品強調，我們需要重新評估人類對自己身處其間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所肩負的責任，并認可地球上、地球內以及地球上空的非人類工作者的奉獻。

展覽用一間名為“索拉里斯學”的展廳呈現(xiàn)斯坦尼斯瓦夫·萊姆1961年的科幻小說《索拉里斯星》與其諸多改編電影之間的激烈碰撞，反思了文學與電影在表現(xiàn)宇宙異域時各自的限度。安德烈·塔可夫斯基1972年的電影側重故事心理層面的意涵，史蒂文·索德伯格2002年的電影立足于人的關系。電影人和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回應了小說家萊姆提出的挑

戰(zhàn)—如何表現(xiàn)本質上的未知。

德國理論家、電影制作人亞歷山大·克魯格的電影觀在展覽中無處不在，并貫穿于展期內每個周末的影像藝術交流項目。他認為，宇宙就是原初的電影，所有過去的事件以可見的“光軌”形式存于其中。我們對電影和宇宙的體驗都是光在黑暗中閃爍：光承載著有關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信息。這種構想將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延展相結合，形成一種全新的時空觀念。這種視角強調了信息和知識如何在宇宙間流動、交織和重組，“宇宙電影”因此提出，電影不僅僅是一種現(xiàn)代技術，也是一種宇宙現(xiàn)象，它具有對我們與宇宙關系重新編碼的潛力。

策展團隊認為，展覽策劃與電影剪輯的相似在于，它們都通過選擇、并置、組合物件和圖像來產生意義。蒙太奇是最激進、最具活力的電影語法。以蒙太奇的方式來策展，探索了如何在展覽中憑借重新組合元素來產生新的意義，讓觀眾自行構建多變的認知路徑。此外，策展團隊還運用布景、聲音、音樂，以及明暗對比等電影手法來營造疏離感或陌生化體驗，這正是正統(tǒng)的博物館學史中缺乏的。

“宇宙電影”的展陳進一步借鑒了中國本土的宇宙哲思。中國古代的宇宙智慧將自然觀、宇宙觀和人文觀融合在一起，天空被劃分為九宮，每一宮代表一個方位和一種特定的精神屬性。這種劃分源自對星象的觀測，并被記載于《易經(jīng)》。與之相應，“宇宙電影”將展覽分為九個章節(jié)—星際自由移動、偏蝕、萬象、太陽流水線、電影宇宙、多樣的未來主義、遠程反射療法、時空之間、櫛風沐雨，鼓勵我們體悟微觀宇宙與宏觀宇宙之間無法被限定的關聯(lián)。

自我驅動的文化品牌力

作為上海市文化與旅游局指導下的國際雙年展，上海雙年展得到了上海市委市政府、上海文化和旅游局和社會各界的大力支持。上海雙年展要保持活性，則必須打響自身的品牌力，突出“都市型、綜合性、國際化”的特點，吸引社會各界乃至國際社會的聯(lián)動，引導社會力量為城市文化的生成與發(fā)展做出貢獻。

不斷更迭的策展主題、突破自我循環(huán)的展覽架構、跨越行業(yè)邊界的銳意創(chuàng)新、與城市生活融合的親和姿態(tài)，有效地拓展了上海雙年展的廣度與深度，促生出文化產業(yè)與外部產業(yè)之間的結構性同盟。構建可持續(xù)且充滿活力的文化品牌，重中之重是以長期研究為核心。

上海雙年展每兩年一次亮相于公眾眼前，每屆展覽都反映了策展人的長期研究成果。以第十四屆上海雙年展“宇宙電影”為例，展覽豐富的層次、有機的組織脫胎于策展人對一個世紀以前誕生的俄羅斯“宇宙主義”思想的發(fā)掘、梳理和重新探討。宇宙主義探究在技術層面獲得永生的可能性，在現(xiàn)實層面復活曾在世的每一個的生命的倫理必要性，以及棲居于宇宙的諸多方式。本屆“上雙”不僅以藝術家馬列維奇為代表的一大批俄羅斯先鋒派藝術家的作品帶到中國，也通過結合演唱、演奏、朗誦的實驗歌劇《戰(zhàn)勝死亡！》在開幕時的演出，演繹亞歷山大·斯維亞托戈爾1922年撰寫的《生命宇宙主義宣言》，并出版《宇宙電影啟示錄》讀本，理論化地呈現(xiàn)宇宙主義的研究方向。

在上海雙年展的策展方案選擇、展陳設計、展覽運營的全過程中，上海雙年展的學術委員會制度及館方團隊的傾力協(xié)作為策展人的構思落地提供了有力的保障。這一以研究為核心、以博物館自身機制為軌道、以城市為場域的盛大展覽，正以源源不斷的自驅力引導著一個文化品牌的航向。

在高速的技術變革、碰撞的文化差異的今天，上海雙年展一次次地回應我們的生存境遇，以藝術的話語保持人性的溫度，思考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美好愿景。

作者單位"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