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銳捕捉平凡生活中的時代熱點

以貼近時代生活，捕捉市民關注熱點且從中挖掘創作題材，并以百姓喜聞樂見的樣式呈現于舞臺的長寧滬劇團，近期又推出了一部新劇《同舟》。它的首輪演出就受到了觀眾的廣泛歡迎、媒體的熱評不斷和業界的普遍認可。

數月前，當聽到曾創作《小巷總理》（系列）等多部有影響力劇作的編劇徐正清說，正在醞釀一部表現“全過程人民民主”的滬劇時，我十分驚訝。這么宏大的主題怎么把握？如此重要的理念何以體現？這似乎不是滬劇的特長啊！首輪演出時，我懷著好奇和忐忑的心情來到劇場，開演前還對該劇導演張仲年說：這確是一個熱點，可也是一個難點，他笑而不語。看完全劇后，我信服了，長寧滬劇團又一次抓住了時代熱點，克服了諸多難點，雖然全劇還有提升空間，但它已然成為當下舞臺上的一個亮點。

說它是舞臺亮點，不僅是指開場時天幕上那道絢麗的魔都天際線。在劇場里，當我正以身為上海人的自豪享受這道景觀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居民撞擊鐵門的刺耳聲音，這一突然出現的視聽反差，極富寓意，頓時使我內心產生了強烈的震撼：面對這些號稱國際大都市的華美建筑，面對堪與發達國家媲美的城市形象和現代化標識，我們的廣大市民和忙碌于基層的無數干部，在精神層面上現代了嗎？在觀念上“民主”了嗎？而這，正是作品的主題和價值所在，也是全劇點亮我們心靈的一道光。

“全過程人民民主”既有時間的長度，又有地域的廣度。雖然我們一直以來就有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可以上達他們所代表的地區、行業、黨派的意見，但一個十幾億人口的大國，“全過程”究竟如何體現？這樣的題材能體現滬劇接地氣、貼人心的特長嗎？

我想起了數十年前熱演的豫劇《七品芝麻官》。劇中牛得草有句唱詞曾廣為流傳：“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那可是經歷了十年浩劫的民眾心中的熱切盼望啊！之后我們的黨又對干部提出了“民有所呼，我有所應”的責任擔當，并對“懶政”進行了尖銳的抨擊，這些都是我們走向“全過程”曾歷經的階石。后來我們漸漸明白，“民主”并不僅是“為民做主”，更是要讓“人民做主”。滬劇《同舟》的劇作者正是抓住了這一母題，在深入生活的過程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件人們尚不熟悉，卻有著極大生命力的新生事物—“基層立法聯系點”，它正是實行“全過程人民民主”的重要雛形。

于是，舞臺上出現了我們日常熟悉的人物：有熱心為民、聽取民意，在社區遇到的種種難題面前不回避、不推諉的基層干部汪海洋；有雖不熟諳條文，但已初具法律意識，敢于對“習以為常”進行挑戰的熱心居民鄒雪峰；有為保護外婆不遭受媽媽的“冷暴力”，而推進制定“老年人保護法”的中學生吳曉燕；有義務宣傳法律，幫助推進“基層立法”的律師鐘曉林；當然，也有面對社區諸多矛盾難以解決，本已“壓力山大”，偏又受到上級指責的居委會主任蔣美珍—而她恰恰是汪海洋的妻子……

作者以一個基層社區的生活日常為切入口，既從容調動了下生活搜集的素材資源，又充分發揮了滬劇所長；既融入了情感，又使我們從中窺見了“全過程”的基礎所在：只有城市、鄉村每個基層的人民都有了發表自己意見的場合，有了商議這些意見的論壇，更有了表決這些意見的權利—也就是“民提、民議、民決”，才能為“全過程”打下堅實的基礎。而“全過程人民民主”的首次提出，恰恰是在上海長寧區的虹橋街道。由此，編劇圍繞“基層立法聯系點”，展開了關于“一堵墻”的爭論，描述了從建議制定“老年人保護法”的倡議，到把“保護老年人”列入“反家暴法”的來龍去脈，并以此鋪展了社區各色人物的形象和跳動的時代脈搏。全劇抓住了基層切口，以小見大，既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又讓觀眾透過日常生活的家長里短和錯落有致的人物關系，讀懂了一個宏大的主題。

全劇的結構和人物設置頗具匠心。一堵墻，一個家庭，一對夫妻，一對戰友，以及一位善于捕捉商機卻屢觸法律底線、造成事端的老板。作為全劇的中心事件，“一堵墻”極具象征性。如前所述，大幕甫起時“咣當咣當”的刺耳聲音，正來自憤怒居民對這堵墻上的鐵門被長久鎖住的撞擊！當年兩個小區初創，施工時留下了這堵墻和后來又被鎖閉的一扇鐵門……久而久之，竟習以為常。出現在舞臺上的振華小區居民，由于鐵門被鎖，日常生活極其不便，為一點小事要繞遠路，遇到大事更是手足無措，強烈呼吁拆墻；而一墻之隔的中興小區，則以“安全”為由，堅持維護當下“常態”不動搖。身居其中的振華居委會書記雖無意“懶政”，卻缺少“抓

手”—沒有上級的指令，怎能打破以往的常規？她對此只能陷入無奈。居民的抱怨和拆墻的難題，本已使她寢食難安，偏又受到上級聽到居民反映后對她的指責，而反映居民意見的，竟然是擔任“聯系點”負責人的丈夫。這堵墻不僅隔開了兩個小區，也成了隔斷一對夫妻之間溝通的“心墻”。于是圍繞著這堵墻，出現了夫妻的情感誤解；出現了律師和“民主”斗士之間的唇槍舌劍；出現了商人瞅準機遇，獲得了為居民辦老人食堂的生意，卻又因想抄近路，私配鐵門鑰匙，撞傷了外婆的曲折；也出現了夫妻矛盾的轉圜，親人間“心墻”的消融……

如果說“一堵墻”是貫穿全劇的中心事件，那“一個家庭”則是劇情的“淚點”擔當。這是一個三代單親之家，恰好分住一墻之隔的兩個小區。剛退休的母親不能和閨蜜們一起旅游打牌，安享晚年之樂，卻要每天繞道送菜，為年邁失能的老母“買、汏、燒”。老人遲鈍，甚至身體機能失禁，使她的情緒猶如一堆干柴，日積月累，這一天終于爆燃了：“只怪我前世作孽投錯胎，這輩子是我欠你還不清！”她心里唯有一個字—“怨”；而老母親看到親手養大的女兒對她如此冷漠嫌棄，早就想去“養老院”，但養老金已被女兒控制，只得每日里經受“冷飯冷菜”“冷言冷語”的折磨。母女倆一個痛感“一番話好似尖刀刺我心”，一個宣泄“一座山壓得我精疲力盡”，不得已，老母心中的凄冷釀成了一個字—“死”；而就讀中學的外孫女，得知外婆的苦楚和竟然想以安眠藥了此殘生的悲情后，十分傷感。她曾有參與向人大遞交“未成年人保護法”并獲得通過的經歷，此時，外孫女的心里想到了一個字—“法”！于是，這位稚嫩的未成年人來到了“聯系點”門前，出乎意料地提出自己要當年邁外婆“監護人”的請求！看到這里，觀眾的眼眶濕潤了。最后，“基層立法聯系點”向上遞交了“《反家暴法的修改條案》應該‘將老年人納入被保護對象’”的提案，終使“清官難斷”的家務事，有了“依法解決”的途徑。劇中這一條家庭線，矛盾尖銳扎心，但又親情濃郁，三位演員的表演，讓人潸然淚下。全劇最后，兩個小區的居民以投票實踐“民決”，既水到渠成地解決了“一堵墻”的矛盾，也凸顯了在貫徹“全過程人民民主”的過程中，“基層立法聯系點”不僅落實了“民提、民議、民決”的宗旨，而且發揮了主動化解社區矛盾，凝聚家庭親情的重要作用。體現了“民主不是裝飾品，不是用來做擺設的，而是用來解決人民需要解決的問題的”這一宗旨。觀眾透過一個小區，看到了大千世界，他們不僅因舞臺上似曾相識甚或親身經歷的各種故事而與劇中人產生了強烈共情，而且領悟了我們在物質飛速發展的同時，更急切地需要精神和觀念的提升，需要留住可貴的情感溫度。

《同舟》首演的成功，還得益于演員的出色表演。長寧滬劇團作為一家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協會單位，歷來珍惜前輩歷經千錘百煉傳下的流派，而團長陳甦萍在抓劇目的同時，更是把培養青年一代當成了不可推卸的重任，不斷為他們的成長創造機遇。如今王斌、黃愛忠和張燕雯等演員的出色表演和精彩唱腔，已經為他們贏得了大批的“粉絲”，王斌那段“路漫漫勤探索初心不忘，同舟共濟迎風浪問心無愧”的賦字板，由緩而激，酣暢淋漓，更是獲得了滿堂彩！這也是該劇首演獲得觀眾熱捧的一個重要原因。

作為有幸觀看首輪演出的一名觀眾，我對劇中的一句唱詞極表贊同，那就是“要問民主怎體現，那就是尊重民意不推諉”。我以為，某些被我們斥為“懶政”的干部，關鍵是他們習慣于眼睛朝上。只要上級表態，他們不僅不懶，往往還能“雷厲風行”。如果他們的頭腦中真正有了“民提、民議、民決”這一“全過程人民民主”的重要意識，并以此付諸實踐，必將會使干群關系更為融洽，民主風氣更為暢通。鑒于此，我以為這個尚有提升空間的劇目，可以而且應該首先走向社區，走向居民，走向街道和居委干部。一則可使劇本的提升聽到更多的建議，可以覓得更生動的素材；二則觀劇的居民和基層干部也將從中得到有益的啟示，同舟共濟，破浪前行。如果我們的社會發展能從物質層面更進一步，插上雙翅，我們必將飛得更高、更遠。

作者" 戲劇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