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理念到一臺大戲 —滬劇《同舟》創作談

由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上海市劇本創作中心、上海市長寧區文化和旅游局指導、支持，由長寧滬劇團創作演出的滬劇大戲《同舟》于3月23—27日在虹橋藝術中心首度亮相。這是戲曲舞臺上第一部表現“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大型作品。為了解該劇“從一個理念到一臺大戲”的創作歷程，《上海藝術評論》采訪了該劇編劇徐正清。

創作緣起與契機

《上海藝術評論》：徐老師，經過一年多的醞釀、創作，滬劇大戲《同舟》圓滿完成了首演，得到了觀眾及媒體的廣泛贊譽。作為戲曲舞臺上第一部表現“全過程人民民主”的作品，用舞臺藝術語匯詮釋這一重大理念，實屬不易，請您和我們分享一下該劇的創作契機好嗎？

徐正清：因為是一個重大的政治題材，大家都比較關注。2019年11月2日，習近平總書記考察虹橋街道古北市民中心時第一次提出“人民民主是一種全過程的民主”重要理念。近年來，上海正全面奮進把全過程人民民主融入城市發展的全過程，融入人民城市建設的各方面，并努力打造全過程人民民主的最佳實踐地，為上海加快建成具有世界影響力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際大都市凝聚人心共識，匯聚智慧力量。

兩年前，中共上海市長寧區委員會辦公室有關領導建議長寧滬劇團就這個題材創作一部滬劇。當時劇團找到我來寫劇本我推掉了。從宣傳角度來說，長寧區希望打造一部有關對全過程人民民主“首提地”這件事的滬劇，并對這個理念進行宣傳。這一想法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作為創作者，對這樣一個標準的主題先行的命題創作，概念不熟，情況不明，實在是心里沒底，無從著手。

去年，長寧區文化和旅游局再次提出要推進該項目，恰逢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文藝創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上海市劇本創作中心）去長寧滬劇團調研，雙方達成共識，把創作一部“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大戲提上日程，再一次找我商量編劇事宜。如此，無法再推辭，接受任務，知難而上。

創作難點與突破

《上海藝術評論》：您與長寧滬劇團有過多年的合作，對劇團和演員的情況和特點都非常熟悉。長寧滬劇團之前與您合作過多部大戲，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尤其是現實題材滬劇《小巷總理》已經推出了三部，還曾被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推薦參演全國基層院團戲曲會演，在國家舞臺上向全國觀眾展示了滬劇的風采和上海基層治理的積極成果。《同舟》劇本改到了第五稿，獲得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重大文藝創作資助，您對其中的艱辛繁復是體會最深的，能不能具體剖析一下創作中的主要難點？

徐正清：接下創作任務以后，我首先考慮的是要搞清楚“全過程人民民主”這個理念的具體內涵。主題先行的一個概念，怎么樣去結構它，只能是從下生活、搜集素材開始。深入了解這個理念的核心思想是什么？前后背景是怎么樣的？基層立法聯系點是個什么樣的部門、主要是做哪些工作？在各方支持下，我走訪了多個社區的居委會以及基層立法聯系點，包括上海市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等相關部門也去拜訪了。劇團也給了我許多資料，進一步了解有關踐行全過程人民民主的案例，得出了第一個感覺：我們推進全過程人民民主是改革的重要一環。

通過廣泛調研走訪，了解到當初設立基層立法聯系點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為了更好地推進民主進程，邀請普通老百姓來參與立法修法，防止信息失真，確保民意直通。習總書記后來又強調“民主不是裝飾品，不是用來做擺設的，而是要用來解決人民需要解決的問題的”。這就給了我比較明確的方向。基層立法聯系點除了組織老百姓參與立法修法，同時還參與基層治理，聯手居委會共同解決群眾的各種急難愁盼問題，只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更注重于自下而上，采取民主協商，強調老百姓的參與感，社區問題需要群眾參與、群策群力，最后的解決方案與實際效果要居民認可。這也給了我第二個感覺：總書記提出的“全過程人民民主”，和我們黨的群眾路線是一脈相承的，是有延續性的，是在新時代背景下繼往開來的新提法，而根本核心是一以貫之的，即“相信群眾、依靠群眾”。

而創作的難度在于如何用豐富的劇情展現這個理念怎樣落實到具體地解決老百姓的民生問題上。我了解到基層立法聯系點往往是和社區里的民生場館連在一起的，比如愛心食堂、愛心超市等，和基層民生問題是緊密聯系的。

厘清思路、抓住核心理念以后，就要思考如何設計劇本架構、鋪排故事情節、設置人物關系。在創作過程中要面臨如何將法理邏輯、生活邏輯、戲劇邏輯巧妙整合，既要有嚴密的邏輯自洽，又要具備戲劇效果和可看性，要在束縛較多的空間里去探索創作自由，包括要把一些真實案例完整融入劇情中。目前劇中呈現的拆圍墻、公園禁止垂釣、學生提案被采納、外國居民被授予榮譽市民等都是真實案例。劇中提到的一個女學生吳曉燕，其原型就是華東政法大學附中的學生，她和同學對《未成年人保護法》修改草案討論后提出了一條建議，被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采納，學校還收到了表揚信。

《上海藝術評論》：《同舟》與《小巷總理》三部曲看起來都是寫社區故事，寫基層治理，圍繞社區中老百姓的家長里短展開劇情，您在創作《同舟》的時候是如何避免重復自己的創作路徑，另辟蹊徑的？《同舟》的故事情節和人物都非常接地氣，可見您在素材的選擇和提煉方面下了一番功夫，汪海洋這個主角與《小巷總理》中的居委會主任同樣都是基層干部，在塑造人物的過程中又有哪些異同呢？

徐正清：如何避免與《小巷總理》在情節和人物設置上重復或者類似，確實是一個比較頭痛的問題。這也是我開始就不愿接手的原因之一。因為社區的主要工作重心就是基層治理，也叫綜合治理，建立和諧家園、和諧社會。

《小巷總理》是以居委會主任潘雅萍為核心人物，圍繞她如何解決社區的各種家長里短故事來凸顯社區治理的成效。《同舟》中的汪海洋不是居委干部，而是街道黨政辦主任兼基層立法點聯系人，這樣的身份或許可以讓他在處理兩個小區之間的圍墻問題、主持居民議事廳會議時更加游刃有余，他是一個“可進可出”的有一定彈性的人物，在劇中的作用比較靈活。最終我選擇了具有代表性的相鄰小區圍繞如何拆除圍墻資源共享；如何反映子女對老年父母冷暴力這兩條主要情節線來結構故事。這樣不僅能契合基層立法聯系點的功能，而且這些在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情節更能引起觀眾共鳴，另外，從滬劇藝術本體的角度來說，情感戲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在劇中設置了兩個家庭，三組關系：母女關系、夫妻關系、戰友關系。

在人物設置方面，我還有意識地把普通居民提升到一個比較重要的地位，比如鄒雪峰這個人物是我著力塑造的一個舞臺形象，他與《小巷總理》中的普通百姓形象有所區別。他不是傳統意義上喜歡跟政府唱反調、讓居委干部難以應付的“刺頭”，很難用“好”或者“壞”來定義他，他有著鮮明的性格，也具備一定的法律知識，有對社區事務的熱心腸，很多時候他更像是一位基層工作的監督員，他會為居民利益振臂呼喊，對周圍不合理的現象直言不諱，也勇于承認自己的不足與短視，對政府為民辦實事的成果衷心贊揚，他身上有著現代公民意識。他是一個鮮活的、立體的居民代言人的形象，和劇中其他人物的互動也比較多，他可以“跳進跳出”。在表達方式上，我也在避免重復《小巷總理》模式，一些思想與理念通過這樣的人物之口表達出來，劇中關于對理念的理解、民主協商和基層自治的建議及成效都是通過鄒雪峰唱出來的，而不是通過居委干部口中說出。初稿出來以后，一直在不斷打磨修改，專家和領導都給出了不少修改意見，進入二度創作后，導演、舞美設計等主創也會有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尤其是演員在對角色的理解后，在人物塑造上都有了全新的面貌，為這個劇增色不少。

關于戲曲現代戲創作的思考

《上海藝術評論》：近年來，從國家到市級層面，都比較重視現實題材舞臺藝術創作、加大扶持力度，但是創作數量與優秀成果并不多，和傳統題材、歷史題材相比還是有差距，現實題材創作難度高是業界普遍共識。《同舟》的成功創排向我們力證了戲曲現代戲在重大題材、現實題材方面可以大有作為。徐老師在戲曲現代戲創作方面有許多成功實踐，能否跟我們分享一下相關經驗與心得？

徐正清：其實，這個戲現在還有不少需要修改提升之處。現實題材創作難，多年來我也一直在探索。首先難在離我們太近，劇情內容大多是身邊發生的事情，觀眾對身邊的人和事過于熟悉，可以找到很多熟悉的臺詞、熟悉的人物、熟悉的行為，每個人對同樣的事件和現象又會有不同的判斷，眾說紛紜、眾口難調。而傳統題材、歷史題材創作因為距離較遠、留白較多，反而容易達成共識，可以純粹追求藝術審美。所以對戲曲現代戲的創作，盡可能讓情節能引起共識共鳴，讓情感能打動觀眾。

另外，就是如何保留地方戲劇種的特色。地方戲劇種的差異性主要體現在方言、聲腔等地域性特點。以滬劇為例，經典的劇目，唱詞和對白往往是非常直白的，或者說是非常生活化的，包括故事都具有非常濃厚的生活氣息。滬語方言中所獨有的歇后語、俚語和習慣用語等，都是滬劇原生態的基因。這也是我在創作滬劇現代戲中有意識要追求的風格。當然，根據不同的題材，地方戲的創作風格也可以靈活多變，比如我的另一部與長寧滬劇團合作的滬劇《臨湖明月》，因為改編自西方經典小說《簡愛》，為了契合故事背景和人物身份，唱詞風格和語言色彩都會有所調整。對于戲曲現代戲的創作，如果舍棄了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方言土語，就不能準確詮釋方言所涵蓋的豐富意蘊，連唱腔設計也難以搭配。

結語：近年來，上海在戲曲現代戲創作方面收獲頗豐：紅色題材有京劇《紅色特工》《換人間》、昆劇《自有后來人》、越劇《好八連》、淮劇《寒梅》《火種》等，現實題材有滬劇《挑山女人》《小巷總理》《敦煌女兒》、越劇《山海情深》等，這些劇目都從大時代的傳奇中看到普通人、從普通人中看到傳奇，在廣闊的革命歷程和社會生活中以敏銳的視角高度凝練出普世價值、普世情感，真正做到了“為時代畫像、為時代立傳、為時代明德”。戲曲現代戲創作還有很大的實踐和探索空間，優秀的戲曲作品可以跨時代保持生命力，引發觀眾共鳴與共情。

采訪整理：周云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