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路和《繁花》的關系,猶如是一只花瓶和一束鮮花,花瓶的作用是將鮮花攏在一起。普通的上海人,并不多是當年黃河路飯店的常客,甚至很多人就沒怎么去過,但是一點不妨礙在黃河路美食街盛景不再之后,他們通過電視劇《繁花》,喜歡上了黃河路。那就是一曲《再回首》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你玩過抓毛毛熊游戲嗎?
《繁花》儼然是一個符號。不過,如果細細回憶初看電視劇《繁花》第一、第二集的感受,不少人是從質疑甚至詬病開始的:怎么完全是一條黃河路開飯店的故事?怎么這么吵,這么咋呼?只是隨著電視劇劇情的深入,沒有人質疑黃河路了,吵鬧和咋呼也成了追劇的理由。一條黃河路,把觀眾引入俗常繁華的日子;咋呼之喧,分明指代了20世紀90年代的勃勃生機。
有記者請我談談對九十年代的感受。我把九十年代比作是許多游樂場和商廈里的抓毛毛熊游戲:一個透明的缸底,滿是毛毛熊玩具,小孩子遙控著一只抓手,自上而下去抓毛毛熊;大多數時候是空手而歸,但是也親眼看到身邊的人抓到了毛毛熊,從而激發起小孩的希望;再去抓,再去抓,抓到了,有時候還抓到了兩三個。這就是九十年代,充滿了機會,只要你不懈地努力,再加點小聰明和小運氣,總會有所收獲。回望九十年代,我自己恰也是一個抓到過毛毛熊的幸運兒。而這樣的幸運兒,在當時很多很多。
黃河路和《繁花》的關系,猶如是一只花瓶和一束鮮花;花瓶的作用是將鮮花攏在一起。普通的上海人,并不多是當年黃河路飯店的常客,甚至很多人就沒怎么去過,但是一點不妨礙在黃河路美食街盛景不再之后,他們通過電視劇《繁花》,喜歡上了黃河路。那就是一曲《再回首》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黃河路雖然只有七百多米長,鼎盛時期也就是幾十家飯店,僅僅是很小眾的一個群體在享受,在做生意。但是黃河路美食街興起的本身,折射了三十年前上海民生動態,體現了天時地利人和的黃金交叉,涌動了舊理念和新時代的矛盾,同時還推開了新生代市井流行文化的南風窗。
千萬個寶總出沒在黃河路
有一條三十年前上海電視臺的專題報道,可以作為黃河路美食街興起最權威的資料。
有外地游客寫信給當時的上海市政府,反映到了南京路,購物是天堂,吃飯卻很難。第一百貨商店附近只有人民飯店、新雅幾個飯店,人太多且要排很長時間的隊,而且這幾家飯店都是高級飯店,太貴。外地游客建議在中百一店附近開一些小飯店,方便全國游客。幾十年后看這條新聞,總覺得有“托”的成分,至少是“美顏”過的,但是黃浦區區政府要在中百一店附近開一條美食街是真的。黃河路則是完美符合開美食街的條件。它離中百一店只有七百米,本身又很短,沒有公交車,卻又有地標性的優勢:國際飯店坐其東,大光明電影院立其右。
解決外地游客吃飯難問題,恰與彼時上海的兩大民生動態不謀而合。第一大民生動態是:大工業轉型帶來的一百萬工人下崗,政府要通過第三產業來緩解下崗工人的生活危機。第二大民生動態是:理念轉變,下海或者在下崗中尋求新的活法,讓人想入非非,“春心萌動”,千萬個寶總在成長。兩大民生動態看似和黃河路無關,但是就在同一時刻,他們以不同的姿態走進了黃河路。
1987年,外資獨資經營的靜安希爾頓酒店開業前,向社會公開招聘酒店各層面管理人員,有一名大學講師去應聘,引起了社會輿論的極大震動。寶總在成為黃河路風云人物之前,可能就是這名大學講師,寶總也可能是黃河路某家飯店的老板,寶總也可能是飯店的大廚。也有可能,寶總就是一百萬下崗工人之一。下崗工人中的極小部分,后來出類拔萃,當上了老板,當上了總經理,出沒于黃河路。還有不少人自謀出路,比如當上了出租車司機。還有些女工,在黃河路飯店當服務員,或者洗碗……其實,在黃河路之前,不僅有乍浦路美食街,更有遍布市中心所有小馬路上的小飯店,早就開啟了待業、失業的再就業模式和小老板的發財夢。第三產業,全民經商,就是這樣轟轟烈烈,蔚然成風。
抓毛毛熊的游戲,像極了充滿機會、躍躍欲試的九十年代。“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再回首,我的欲望,我的抓取,我的獲得,我的失落,我的惆悵,我的美麗的意外……
“繁花筒”里折射市井流行文化
當電視劇《繁花》用十幾首90年代流行歌曲(且是以香港流行歌曲為主)串聯起90年代的繁華時,幾乎所有人只是感受到了自己與這些歌曲的共情,卻很少有人思維所及—黃河路美食街的興盛以及它所留下的美好記憶,來自新時代市井流行文化,來自新時代市井流行文化對原來市井文化狂飆式的搶灘,覆蓋式的占領。
在黃河路小飯店問世之前,占據上海餐飲業頂流位置的,是各大賓館和體制內的著名飯店,最好的廚師和最高水平的餐飲,都在其中產生。比如國際飯店的北京烤鴨,靜安賓館的水晶蝦仁。賓館和飯店,是美食家和有錢人的首選。但是在九十年代千萬個寶總成長起來之后,寶總們不喜歡賓館不喜歡飯店了,因為賓館和飯店晚上八點就要打掃衛生趕客人的,而寶總的夜生活剛剛開始。黃河路則是營業到凌晨兩點,與黃河路相交的鳳陽路上,又有一家家很有名的夜總會。黃河路美食街的興起,決定了體制內賓館飯店在晝夜情趣上的失守。
黃河路是上海夜生活的重鎮。夜生活則是新時代市井流行文化的框架。燈紅酒綠不夜城,在九十年代的黃河路,有了實實在在的表達。幾十年后的深夜食堂,是可以在黃河路找到注解的。
真正刮起黃河路美食“人來瘋”的,是一類身份特殊的人:香港娛樂圈的明星。在90年代的上海,乃至全國,中國香港明星是有巨大號召力的。1993年,上海香特莉西餅屋開業,請來周潤發剪彩,南京西路因之癱瘓。滬港合資的店家很多,開業往往請來香港明星剪彩,這迎合了當時市民的追星需求。也是在這個時間段,以四大天王領銜的香港歌星,紛紛到內地開演唱會。上海這個大碼頭,當然是港星的必選。
港星到上海演出完畢要宵夜,最好的去處,那就是黃河路。港星們大概誰都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唱出來的是香港的歌,而他們裹挾而來并且生發出很大作用的,是香港的市井流行文化。
港星的美食口味是港派的,也就是粵式的。上海粵菜長時間一統天下,始于此時。為了討港星的喜歡,黃河路美食街不惜重金請來香港大廚,擺出了香港粵菜的做派,飯店門口重疊了鐵籠和水缸,大王蛇、果子貍、象拔蚌……應有盡有。
正因為港星具有極大的市場號召力,黃河路每一家飯店,不僅要千方百計抓住港星—港星就是黃河路飯店要抓的毛毛熊,而且港星一旦來過,一定要讓他們的號召力發酵。老板肯定會和他們合影,掛在飯店最顯眼的墻上。哪家飯店港星照片多,那就是哪個老板有本事。很多年以后,完全可以假想,港星一群人來喝酒宵夜,留下的不是錢,而是幾張照片。
這個廣告作用很大,內地本土明星跟著港星來了;寶總也跟著來了,社交、談生意,黃河路絕對是最上品。不談生意的人,也熱衷到港星到過的飯店吃飯,看不到港星,那就在明星墻前拍幾張照片,也算是見過明星,也時尚了。
并非每一家飯店都請得起香港大廚,不要緊,體制內賓館飯店的大廚來暗度陳倉了。原先他們是業內的翹楚,收入也是最高配置。自從有了黃河路有了進賢路,他們的體制內工資獎金就遜色多了,跳槽了。他們和黃河路飯店是互為毛毛熊玩具的。也是在互為毛毛熊玩具的游戲中,上海人的職業價值觀裂變了。
新時代的市井流行文化還有一個“王炸”:口彩文化也來了。諸如8888,168,恭喜發財,新年開工要發“利是”,都是一波一波隨南風吹來。以致年初五迎財神燃放過鞭炮煙花的黃河路,簡直就是一條厚厚的紅地毯。口彩文化本來就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只是在經歷了非常年代之后,重新由香港傳回到內地,并且被廣泛地接受。再回首,婚宴開席18點08分;再回首,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時間是2008年8月8日晚上8點。再回首,九十年代卻在燈火闌珊處……
黃河路美食街是“繁花筒”,讓人看到了九十年代的光與影。在光與影中,有弄潮兒,有幸運兒,當然也有沒有玩過抓毛毛熊游戲的人,也有玩過而沒有抓住毛毛熊的人,也有抓住了毛毛熊卻又丟了的人。
雖然幸運者總是以無數非幸運者乃至不幸者作為鋪墊的,但是,九十年代是產生幸運者的年代,而且幸運者也總是后者奮進和欲望的不滅之火。寶總,還有汪小姐、玲子、李李、爺叔,就在“繁花筒”里,讓親歷者回望,讓年輕人憧憬,讓2024年再回首。
作者"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