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后熱門網紅街道走向和城市更新方向

在文學作品受寵、電視劇熱播以后，《繁花》破圈成為現象級作品。涉及藝術創作的評論精彩紛呈，圍繞上海人、上海話的議論不絕于耳。對電視劇《繁花》的批評主要來自兩個方向：一是有沒有還原小說，二是有沒有還原年代。也就是說：對小說的“不真實”和對年代的“不真實”。但我以為，作為視覺藝術的電視劇要完全表達小說原著的語感和語義幾乎是不可能的，要完全摹刻年代的細節真實也不是十分的必要。我們一直講要將歷史真實、藝術真實和時代精神有機地結合起來，《繁花》基本是做到了，它用上海方言和龐大的上海演員陣容保留了地方性，用黃河路、進賢路等地標馬路和餐飲大戰、股市浮沉等歷史事件成功營造出年代氛圍感，用上海和香港互為“鏡像”的想象景觀勾起了當代人的觀賞興趣，最終成功奉獻了一部其實是在追尋人性奧義的“王家衛范式”影像。在現實社會中，為這個按部就班的時代提供了一些突圍的情緒價值，并意想不到地帶來文化和旅游效應，延伸出線下的打卡場景。這里僅從城市文化空間的研究角度，探討一下《繁花》之后熱門網紅街道的未來走向，以及城市更新的發展方向。

據“第一財經”記者報道：熱播電視劇《繁花》帶火了黃河路、進賢路。有人說，“愚園路、武康路的人都去黃河路了”。記者實地所見，武康路、愚園路并沒有變得空空蕩蕩，黃河路則確實加入了“上海必打卡清單”。《繁花》播出接近尾聲時，筆者也去了一趟黃河路，發現除了國際飯店側門照常有買蝴蝶酥的排隊長龍，劇中至真園的原型苔圣園對馬路長江公寓的門口也麇集了不少打卡者，與號稱宇宙中心的“武康廟”朝拜打卡位置場景頗為相似。筆者不能免俗地在黃河路品嘗了排骨年糕，但與其說是吃排骨年糕，不如說是吃《繁花》所喚醒的一代人的20世紀90年代記憶。隨著媒體的推波助瀾，春節期間毗鄰南京路的黃河路真的人山人海了，相信還會熱鬧一陣。筆者還去了進賢路，卻未見火爆場景，可見靠近南京路的交通便利對黃河路打卡熱的形成也有幫助。大年初五迎財神恰逢情人節，跟據現場觀察武康路、愚園路的人流開始重新集聚，外灘、南京路和豫園商城等老牌游客集中地都再一次被刷爆。

從新天地改造開始，上海逐漸探索通過城市更新激活歷史街區。多倫路、田子坊、思南公館、武康路、安福路、“巨富長”、愚園路、今潮8弄、張園等相繼作為網紅打卡馬路和區域進入人們的視線。在景觀社會、媒介社會、消費社會的圖景下，一半上海人、一半香港人的王家衛用他一半真實一半想象的《繁花》所制造的倫勃朗式“光暈”，其所形成的影像景觀帶動了黃河路、乍浦路和進賢路的打卡熱，自然不足為奇。

我們時常發現：今天還人山人海的網紅打卡馬路，明天就潮退人去，后天又因為某種契機卷土重來。逛街打卡的人因此被扣上了“戇大”“十三點”“人來瘋”的帽子。其實，對于網紅打卡現象，我們不能簡單地論空了事。如果我們站高一點，將其作為城市文化空間現象來進行讀解，就可能會有一種理解的新視角。

隨著社會的高階發展，城市越來越重視在空間邏輯層面上詮釋文化肌理。城市文化空間是得到城市居民普遍認同的，具有文化記載、傳播、生產和消費功能的城市公共空間，是城市空間的文化性生產和建構。

晚現代社會的獨異性表征

網紅打卡地是一種社會轉型期的獨異性文化體驗空間。我們可以用晚現代社會的獨異性理論來觀照網紅打卡現象。所謂晚現代社會是指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開始發展的一種現代社會形態。典型的現代社會追求普適性和規范性，講求形式理性和目的理性，造成了對情感的制約。而晚現代社會在某種意義上卻是感性社會和獨異性社會，強調吸引力和情感的重要性。獨異性是晚現代社會運轉的核心。在全球化、城市化背景下，人們追尋高辨識度的地點，這些地點要具有獨特的氣氛，要與在地獨有的敘事及記憶連接在一起。獨異性并不是簡單指人的“個性”，而是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包括了獨特物體和客體的制造及取用過程，它還影響著人們對空間、時間乃至集體的塑造及感知。城市規劃思想家芒福德認為，城市文化現象不僅被城市居民感知，而且由他們創造。獨異性理論的提出者、德國學者萊克維茨說：“獨異性并不是簡單直接地存在于客觀或主觀之中，而是從頭到腳都是被社會制造出來的。凡是可以算作獨一無二的或被當作獨一無二的東西來體驗的，都只是在認知、評價、產出和施行四種社會實踐中，并通過這四種實踐才產生的。”在這個過程中，人、貨物、共同體、圖像、書籍、城市和文化活動等都經歷了獨異化。網紅馬路所呈現的“獨異性”正是四種社會實踐的生產結果。黃河路因為電視劇《繁花》的熱評與在地獨有的敘事及記憶連接在一起，成為人們追尋的高辨識度的、具有獨特氣氛的“地點”，也就不足為奇。在晚現代社會，一些物和人極力想要獲得矚目卻求而不得，另一些則在某些突發事件帶動的消費認知和評價中意外躥紅。崇尚“獨異性”的晚現代社會其實是一個賦值社會，網紅街道的盛衰遷徙是賦值與去值的結果。在獨異化社會里，賦值與去值總是并肩前行的。一些馬路在短暫網紅后迅速被拋棄，另一些卻因為新的敘事而躥紅，比如2月14日情人節期間，甜愛路因為一家只辦結婚不辦離婚的婚姻登記中心的出現而走紅。網紅街道會不斷因為節慶事件、媒介傳播、口味變化而出現、遷徙和轉移，但就整個社會而言，網紅打卡卻成為一定時期的社會生態現象。

二次元Z世代的“氣泡”表征

在傳統社會，人們到一處旅游景點，會刻下諸如“到此一游”的痕跡，網紅打卡既是這種傳統習俗的延續，又具有網絡時代二次元Z世代的新特征。過去，“擁有”與“無法擁有”是差距；今天，“連接”與“無法連接”則是更大的差距。數字鴻溝存在于那些生活在網絡空間中，和沒有機會接觸這一全新人類生活方式的人們之間，我們時常戲稱之為網絡“原住民”“新移民”和“難民”。網絡時代，年輕群體的身心發展形式發生了很大變化。年長者不理解小紅書上“拍照5分鐘，修圖2小時”的現象，但其實對年輕人來說，“人生如戲，就看演技”，“愛記錄愛分享”“沒曬圖就等于沒發生”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個性表達方式。除了彰顯個性，對于二次元Z世代來說，網紅打卡還是新興消費群體間通行的一種“社交貨幣”，是他們加入時尚、參與社會、融入群體的身份證和入場券。寫有《第三次工業革命》的杰瑞米·雷夫金在談到“柏登族”的年輕世代時說過：“對他們而言，個人自由與擁有個人資產的權利，或者讓自己免于他人干擾的權利，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讓自己成為網際空間一分子的權利才是個人自由的真正定義。”網紅打卡離不開小紅書、抖音、B站等網絡傳播渠道的推廣，這是它同傳統“到此一游”的技術媒介差異。更為重要的是，它是個體行為和集體儀式的差異，如一些學者所認為的，人類社會正處于從工業生產型社會向文化消費型社會轉型階段，相對于前者注重產品功能，后者更注重其文化娛樂體驗，可以說我們進入了一個體驗經濟的時代。娛樂者、思考者和生產者在人類本質的定義上其實都有著同等重要的地位，其他物種只是純粹的娛樂，人類則在娛樂藝術上有更高水平的發展，娛樂的最終報酬就是娛樂。當網紅打卡的族群通過拔草、曬圖等行為與他人進行互動，他們所介入的便是成熟的娛樂行為，通過與社會的交流與互動，人們得以創造出堅固的社會信任，以及源源不盡的文化資本。成熟的娛樂，將人們緊緊結合在一個共享的社群中，它是所有人際互動關系中最具親密性的形式。在一個充滿不確定的世界中，年輕人需要為自身找尋一個具有內部性的“球狀”空間，以圖建構起自我安全感、身份感和邊界感，網紅打卡地或許正是這樣一個理想的“氣泡”化空間。

人文主義城市觀的“煙火”表征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全球城市發展理念開始從形體主義向人文主義轉變。所謂形體主義城市發展觀，可以追溯到奧斯曼的巴黎改造計劃、柯布西耶的“光輝城市”和摩西的紐約高速公路計劃。形體主義強調空中視角規劃，由紀念碑式建筑、摩天大樓、宏偉廣場、寬闊綠地、筆直干道組成的宏大敘事，重視城市功能和機械增長。柯布西耶的名言是：房屋是居住的機器。而人文主義城市發展觀則可以追溯到芒福德、霍華德等的“生命城市”“田園城市”，后期則以簡·雅各布斯的“芭蕾城市”、莎朗·佐金的“原真城市”等為代表，人文主義強調地方價值、生態平衡、文化多樣性、歷史風貌保護、心理情緒價值、可持續發展，觀察城市的方式是在人群中負手而行隨意徜徉的地面視角，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講的煙火氣、市井氣、接地氣、聚人氣的城市。煙火氣并不是指臟亂差，而是親民的、原真的、有細節的及連續不斷自然生長的日常生活氣息。著有《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的雅各布斯認為：大都市應該提供人們只有在旅行中才能得到的東西，那就是新奇，因為新奇會導致提問，并且打破已有的觀念。具有有效密度、有序復雜性的混合型街區所產生的高文化動能，能夠極大地催生和激發城市創新活力，推動整個城市核心區域乃至都市圈的經濟發展。她的名言是：“如果一個城市的街道看上去很有意思，那這個城市也會顯得很有意思，如果一個城市的街道看上去很單調乏味，那么這個城市也會非常乏味單調。”有時候人們更喜歡在小尺度、有曲線、可步行、功能混合的街區閑逛和集聚，網紅街道恰恰大多是一些有歷史文化底蘊的小尺度馬路，在這些可以看清對面馬路行走者面龐的街道上，更容易發生網紅事件。這就是有些馬路能成為網紅，另一些卻不能的原因。時下流行的Citywalk主要也是在那些符合人文城市內涵的街道馬路上進行。城市的發展一直存在集中和分散兩種趨勢，網絡的誕生使遠程辦公成為可能，虛擬空間里越來越頻繁的人際交往會減少人的線下交往，但著名城市規劃學家彼得·霍爾認為：“城市的集聚已到盡頭的預言只不過是一種夸大的說辭，通信技術的發展雖然降低了人類聯系通勤的成本，但同時也大大刺激了人類經濟活動中進行直接交往的欲望和面對面的需要，集聚效應大于分散效應。”尤其在經歷了三年疫情之后，人們更感受到了面對面真實接觸與交往的可貴。春節期間熙來攘往的旅游大潮可以說是一個注腳。越來越流行的網紅打卡現象可以視為人文主義城市發展觀下“煙火氣”的一種回歸形式。

如果了解了“網紅打卡現象”背后的社會結構轉型背景，我們就不會輕描淡寫地將之“表面化”。地方政府甚至可以通過專心打造高顏值的美學場景以產生“旅游凝視”，發展區域經濟，推廣地區形象，吸引高端人才，提升城市軟實力，并進一步思考如何將網紅變長紅，將有氣氛的地點變成有記憶的地方，醞釀出有價值的產業。黃河路的打卡熱潮，能促使其重現當年的雄風嗎？在筆者看來，打卡可以，再展雄風則要看天時地利人和。根本而言，要讓網紅變長紅、流量變“留量”，甚至銷量，還是要以人為本。城市更新不僅是城的更新，更是市的復活，是人和城市生態的平衡，人們需要維持一種共同體的情緒價值。以網紅打卡地為觸點，以網紅街道為起點，城市更新要平衡好短期GDP和長期可持續、游客眼光和居民生活、老年人的需求和青年人的追求、“光輝城市”和“落腳城市”、“記得住鄉愁”和“找得到未來”這幾組辯證關系。我們所希望和認為正確的城市更新是漸進式的、過程式的、日積月累的，具有時空連續性的，是聽取各方意見、照顧各方利益、共同討論協商的結果。正是這樣的方式，使歷史起源和潮流開端的原真性能夠有機結合，造就長紅不衰的街區。

《繁花》的溢出效應，啟發我們進一步思考未來網紅街道的走向和城市更新的方向。

作者" 上海社會科學院城市文化創新研究院院長，研究員